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唐恍》作者:江照 文案 身体不适,更新时间每周136早八点定时上传。快完结,不入v。盗文自重。 开扬末年,皇子夺嫡,边境纷乱。幸有名将良臣,匡扶社稷,稳固江山。 沐王郎怀与昭帝相识于年少,一生不疑,乃《唐书》中君臣之典范。沐王殁,昭帝悲怆月余。 史书有载,郎怀发妻乃民女,恩爱不移,唯憾无子。怀殁,妻无踪,爵位无人可继。 二百余年后,汴京商贾得前唐遗书,大行刊印。时人有诗言道:“怀郎已殁二百载,纯钧铮断几人知?” 然而谁知,郎怀非郎。便是恍然,也得堂皇。 码字的人太懒,虽然是架空历史,但是用的很多官职人称是唐代。 强调下,虽然主角名叫李明达,但不是唐太宗的晋阳公主李明达,不是不是不是!喜欢晋阳公主的不要误会了。写到这里再去改主角名字,懒癌晚期的我是不干的。 有朋友说要我写个欢脱版文案,勉为其难——毕竟码字的我并不是多么具有幽默细胞。 如下: 一路开外挂的郎怀,从住在府外的嫡长子成为世子成为骑都尉成为沐国公,娶了皇帝最爱的小女儿,却碍于身份不能外露无法表达情意,俩人暗地里情丝暗涌表面一本正经。 顺带着这俩人联手,锄奸王保良臣,救了救懦弱小七哥李遇。 然而至于结局——还没想好的故事。 由于牵扯配角太多,经常在小伙伴提醒下发觉又写错名字的我是个糊涂虫,尽量填个好坑吧。 主角:郎怀;李明达 ┃ 配角:李遇;明皇;李迁;李进;陶钧;璃儿;琴书 ┃ 其它:韦氏;尚子轩;路老三;拓跋益阳;卢有邻;固城公主;丛苍澜湖;怀都尉;郎士新;上官元 第一卷 安西篇 第1章 序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踏遍长安花。长安城从来不缺得意少年郎,招惹了无数怀春少女,相思无数。可哪怕过去多年,随着征西大军回朝,纵马踏过朱雀大街的郎怀,却是让最多少女怀春,惹去了最多情思的。   而民间话本里,郎怀身携纯钧,军功卓著,则又是个彪悍的武夫模样。   “郎怀,字明己,开扬十四年生人。沐公嫡长子,年十二,怀自请征西而出。开扬三十一年,安西事定,明皇赐宴含元殿。怀不失本色,龙颜大悦,赏纯钧剑,御口亲封上骑都尉。怀英武果决,皇子亦不能及。”   “昭宗登基,方三日,怀领兵平叛。战历三载,安西北庭尽收大唐。”   “昭宗至诚三年腊八,征西军归,全军缟素。怀近侍宦官陶钧捧断剑,泣道:‘将军轻骑而归,行至阳关,遇刺身亡。尸骨无存,钧只访得佩剑!’”   “昭宗罢朝月余,追为沐王,厚葬衣冠冢于帝陵。怀成亲多年,无子。朝臣谏言立怀庶弟恒为沐公,昭宗罢言:‘怀既去,世再无沐公。何人配为怀子?朕子亦不足!’”   大唐王朝终于灭亡,而《唐书翔议》中《郎怀列传》留下的,不过寥寥数笔,写的却是匡复河山的一代名将良臣,大唐立国唯一一位异姓王爷——郎怀。   和这位将军一样失去踪迹的,还有明皇与发妻江皇后的小女儿,未曾列入宗籍的“长乐公主”——李明达。   大唐亡国后,大明宫被毁。有无数典籍流落民间,成为乱世中易取的珍品。百余年后,汴京商贾房钱士于先祖遗留下的书册中,发现一本《沐公翔集》,其中赫然记载了唐明皇开扬年末、昭宗至诚年初沐王郎怀事宜,与《唐书》所载,大为不同。   其中更明言道怀妻明达,本为明皇嫡亲幼女,昭宗幼妹,以民女养之。其言行举止所作所为,更不次于怀,当真为女中诸葛,巾帼不让须眉。   而动人心魄之处,更令人茶饭不思,心旌摇曳。书末,只留仰羲二字,再无信息。   房钱士以为奇货可居,寻文人改做戏本小说,大行刊印。一时间汴京纸贵,人人争相购买;戏楼拥堵,欲一睹沐王风采。便连皇室,动容者甚众。   怀郎已殁二百载,纯钧铮断几人知?   既如此,便让我们回到开扬年间,去会一会那个少年骑都尉折人的风采。 第2章 秦时明月汉时关(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大漠无垠远长安。   大军跋涉月余,终于抵达龟兹。沐国公郎士新遣传令官传送军令,三军城外扎营。   “将军,世子那里……”郎士新从府里带来的管家如今的副将郎乔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了问。   “以后不准再叫世子,”郎士新有些不满,骂道:“今后,郎怀就是前锋营的普通兵士。再提他名字,本将军法处置。”   郎乔知道这位主子脾气,加上他更晓得国公府内所谓争斗,只好按下不表。等事情忙完了,都已经三更。郎乔不是很放心,还是提着灯笼,专程去了趟前锋营。   如今的沐国公郎士新,是明皇当年潜邸的伴读,生性风流,未等先皇指婚,竟然和裴氏的偏房小姐有了私情。但郎士新还没来得及禀告父亲,先皇一张诏书,将淇国公府的小女儿韦慕研指给了他。   郎士新借着还是皇子的明皇喜好山水,常年陪伴,不在长安为由,一直拖着不愿完婚。直到明皇被紧急召回长安,靠着淇国公府世子韦谦益铁血护卫,才见到病重的先皇,立为太子。没几月先皇驾崩,明皇大赦天下,登基为帝。   沐老国公根本不喜那位裴家小姐,但郎士新答应娶妻的唯一条件,就是同时将裴氏迎进来,立为侧妃。沐老国公不愿因此引起和韦氏的不和,亲自登门,本想要不就退了婚事,不要再让韦家小姐待字闺中,平白耽误了好时光。没想韦慕研虽然娇柔,却言:“先帝下旨,奴家怎能抗旨?当今圣上莫非便要不理了么?”   明皇本还向着自己的伴读,但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也不能再说。   吉日既定,郎士新无可奈何,还是迎娶了韦氏。没一年,沐老国公就去了。老夫人才准了郎士新,将那位裴小姐接回府内,算作姨娘。   开扬十三年年末,韦氏裴氏竟然同时有了喜脉。郎士新架不住裴氏哀求,也起了私心,便请了明皇金口,谁先诞下男儿,便立为沐公世子。   如此儿戏,已为淇国公的韦谦益大为不满,自此除非公务,再不与郎士新多嘴半句。郎士新半生风流,此等行为更为长安市民饭后谈资,便连沐公府周围的摊贩,都觉着脸上无光起来。而那个还未曾落地的孩子,就已经成为长安城人关注的焦点。   转年五月月,韦氏因酷暑难当,早就前往香积寺附近的韦氏别院避暑待产。六月初六,韦氏清晨胎动,午时产下一名男婴,到底比待在沐公府上的裴氏,早了三天。   消息传回沐公府上,老夫人拿着拐杖,打量着自己的独子,冷笑道:“长安韦氏立足几百年,如今淇国公亲妹子产子竟然都在我沐公府外面。士新,娘冒天下人之口准了裴氏进门,但我沐公之位,只能传于韦氏之子,那才是我的嫡长孙。”   说来也巧,那天恰好香积寺的主持无是法师出游,路过韦氏别院,心生异感,遂拜门而入。   韦氏不顾产后虚弱,请无是法师为爱子取名。无是抱来孩子,见他虽然才出生,但竟然不怕生人,胆子甚大。便为他取名为怀,意为胸怀宽广,能容不能容之事。   他自小便在别院和香积寺中长大,直到五岁,明皇下圣旨,立他为沐公世子,才跟随韦氏回到沐公府。   郎怀三岁发蒙,那时已经能说会道。四岁起拜舅舅韦谦益为师,和明皇七子李遇一同习武,竟然刻苦异常。小小孩童,每日定时早起练功,经年不辍。到了八岁,偶然间被大唐剑术名家公孙氏看中,收为关门弟子,悉心修习剑术。   时间流转,这位曾经被当成饭后谈资的孩子,已经渐渐消失于长安百姓的茶余饭后。与此同时,那个只比他晚出生了三天的弟弟郎忭,则在府中骄纵长大,被裴氏宠得成了长安一霸。   开扬二十六年,明皇决心收复先帝在位时被土蕃占去的安西,郎士新成为征西大将军。圣旨传来,郎怀头一次去了父亲的宅院,要求一同参军。一旁的裴氏自然帮着撺掇,若是郎怀死在战场之上,郎忭成为世子,理所应当。   “你考虑清楚了?”郎士新不置可否,看着这个自己有些陌生的骨肉。   “儿子想好了。”郎怀坦坦荡荡,眉宇间却更像韦氏,虽然清秀,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柔弱。   “那便去打点行装吧。”郎士新放下茶碗,“不过本将提醒你,去了战场,你可就不是沐公府的世子,而是普通士兵了。”   “顾所愿。”郎怀站起身,十二岁的孩子,说话却这么老成,他也不多话,转身离开。   谁能想到,郎怀竟然去了死伤率最高的前锋营?郎乔摇摇头,就是陶钧,也是韦氏得了消息后,和郎士新大吵一架,才能跟着得。   若说征西大将军的嫡长子唯一的特权,可能就是住着独立的营帐吧。郎乔见他们主仆二人竟然未睡,都坐在火堆前。   “乔叔,您怎么这时候来了?”郎怀眼尖,先看到了人。他还按着府里的称呼,站起来迎上去。陶钧木纳,叫了声竟然就不知说什么了。   “爷,此处不比长安,夜里寒冷,您怎么就穿的这么单薄?”郎乔见他就是一身普通短打,腰间挂着柄短剑,不由得骂了陶钧:“你是怎么伺候的?虽说爷是普通士兵,但身份摆着,就不知道动动脑子?”   “乔叔,您别训他了。”郎怀笑着劝了劝,“我就是喜欢陶钧老实,省得惹祸了我烦心。”   郎乔走到火堆旁,趁着光亮,才仔细看了看郎怀。一路行军,孩子黑瘦不少,但眸子里的光,却闪亮起来。   地上有弯弯曲曲的图画,郎乔还要再看,却被郎怀一脚扫去,看不清楚了。   “乔叔,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画着玩的,不用看啦。”郎怀微微笑着,站的笔直。   “爷,如今到了龟兹,一切都要小心行事。”郎乔知道他素来有主张,也就不提,但还是不放心,提醒道:“安西这片乱,不日将要开拔,这仗,也就真的来了。”   “乔叔,我来这儿,不是来耍。”郎怀看了看月,半阙挂天,这才露出些愁容,低声道:“快中元了,不知道娘她一个人,有没有好生将养。”   郎乔叹了口气,拍拍孩子的肩,陪着坐了会儿,才起身回去。   这夜,郎怀注定睡不下,干脆就在账外坐着。   临别之际,李遇赶来,嘱咐他一定好生保重,沐公府他自会常去探望韦氏。更何况李明达已经搬去未央居,两厢挨着,更是亲近。   自小他就知道,自己若不努力,一但老夫人离世,那偌大的沐公府,将无郎怀他的容身之所。师父说,如今大唐只有西北不定,将来再想建功立业,只怕没有机会。所以,他拼却性命,也要来此边陲。   母亲嫁错郎君,一生注定孤苦。若他不能争口气,怎么对得起那位铮铮铁骨的女子?   郎怀想起自己将出征的念头告诉了母亲,未曾想向来严厉的妇人,却泪珠半垂。过了半晌,才听她说道:“怀儿,可是想妥当了?”   郎怀越想,心中越烦。刷一声,他拔剑而舞,借此疏解心中杂乱的念头。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月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他是公孙大娘的嫡传关门弟子,此番剑舞,若在长安城,有眼光的人自然看得出,虽显稚嫩,但风流已成,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剑器练罢,短剑被郎怀丢给陶钧,他头也不回走进营帐,只听的一句吩咐:“收了吧。”   郎士新起身,拿眼看了看郎乔,哼道:“还是去看了?可还骄纵?”   郎乔给主子递上热巾,笑呵呵道:“哪能啊,世子自小练武,小的去看,还见他在地上推演攻城阵法呢。”   “他才多大,能懂这些。”郎士新不以为然,郎乔略顿了顿,小心补充道:“世子爷自小跟在七爷身边伴读,淇公还带着他二人见了不少御林军的副领,常在东内演武呢。”   郎士新“哦”了一声,喝了口茶,道:“吩咐左右,升帐。”   安西地处西北,扼守丝路各地要塞,自大唐开国,对此征战多次。但太宗去世,高宗孱弱,武后本已经收拢四镇,设立督护府。但武后篡位,忙于铲除异己,安西又被土蕃蚕食。   先帝是女帝与高宗独子,女帝驾崩前,还政于李唐。朝廷纷争二十余年,这才积攒了足够的兵力,开始了征西。   明皇登基后,更将安西视为重中之重。此次力排众议,封郎士新为征西大将军,弃用韦谦益,未尝没有担忧长安韦氏尾大的心思。   除了进出频繁的斥候,大军便在龟兹城外驻扎下来。郎怀每日里和先锋营的兵士一同训练,除却未曾居住一处,当真没半点不同。   天气渐冷,陶钧从行囊中取出些厚衣裳来,得叮嘱主子加衣。   摸到那柄短剑,陶钧才发觉,这些时日,郎怀竟然再没练过剑。他只顾跟前锋营的兵士练习马战,而兵器,则选了军中常用的长枪弓箭。   听夜里悄悄来伺候的竹君说,主子练马练过了,大腿上连一处好皮都没。陶钧叹口气,他也是以士兵的身份侍候,又哪里不知郎怀训练时的拼劲儿。   看了看时辰,估摸着郎怀应该快结束训练,陶钧在账前架上铁壶,烧水准备泡上好茶。   没多会儿,郎怀倒提着比他高出太多的藏泉枪——这还是郎乔给他吩咐铁匠打造的,手里还有些别的东西。   “爷,今日如何?”陶钧接过藏泉,笑道。   “不错。”他不多话,坐在火堆旁,拍开手里的小坛,原来是坛美酒。   “爷,您可没喝过!”陶钧大惊,正要组织,郎怀手快,已经大口喝起来。   “噗!”郎怀头次饮酒,还真不知酒味是如此难喝。   “爷!您今日是发什么痴傻,这东西您可不能碰!”陶钧一把夺过来,急道:“您身份特殊,夫人叮嘱过,不准您喝!”   郎怀被那烈酒刺到,呼呼喘着气,拧过头,哼哼了两声,道:“陶钧,我这辈子难道得滴酒不沾么?你会医,在旁看着我,慢慢练就是。总不能以后再喝,我还是个新丁。”   “何况已经深秋,愈发冷了。今日校尉说过,在此借酒取暖,本就是常有的事,禁不住。”郎怀苦笑,他虽然年幼,但心智成熟,非常人可比。   陶钧踌躇片刻,才把酒坛放回去,默不作声。他素来知道,郎怀性子刚烈,决定的事,旁人只能听从。还是备好醒酒汤吧,陶钧心下叹口气。   不多时,郎怀果真半醉。竹君此时方才现身,半扶着郎怀进帐。等将醒酒汤灌下,郎怀安份躺倒入睡,她才掀开帘子出来。   “爷可好?”陶钧不方便进去,只好在外候着。   竹君点了点头,却不答话,片刻间闪进夜色,再无半点踪迹。 第3章 秦时明月汉时关(二)   九月方过,龟兹城外已然白茫茫一片。   不来此处,怎能知塞外苦寒?   前锋营的临时校场,郎怀披散了头发,一脑门子热汗。他手拿藏泉枪,正专心和同什的新兵比武。这杆杀器越来越应手,郎怀倒是喜欢。   对方年纪也不大,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愣头青般。可他武艺当真了得,杀威棒虎虎生风,让郎怀难以招架。郎怀毕竟身量未成,藏泉于他太过冗长,不多时,便败了。   “你小子,才十来日功夫,就能接我二十多招。”演武结束,愣头青擦擦额头流淌的汗水,周围的士兵们都走过来,拍了拍正在喘着粗气的郎怀,善意笑道:“阿怀,可以嘛!”   知道他身份的,只限于军中将领,到了前锋营,恐怕只得将军薛华知道。但郎怀出身富贵,举手投足哪里是一般士兵能比?一开始也是倍受排挤。但他不在意,不光演练时拼命,闲下来也拼命。一路上,把本就熟悉的马术练得愈发精纯。   军营向来尊敬强者,郎怀就是这般,和这些普通士兵打成一片。哪怕他夜里从不宿在营帐,另有去处,除了些许闲话,也就没人再管了。   更何况陶钧医术了得,这些前锋营同什士兵现在凡是有个伤损,都找陶钧了事。陶钧可是为郎怀马首是瞻,人心向背,有时候就是这般简单。   “还不是小二哥摔打得好。”郎怀渐渐平了气息,也笑。那少年姓王,名小二,也是长安人士,贫寒出身,为了给家姐的孩子凑读书的费用,才报名当了兵。   王小二摸了摸头,憨厚道:“哪里哪里,我这把式哪里真行。得见了真章,才知道管不管用。”   前锋营的士兵,大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同什的,也只有他二人年纪相仿。这时候,什长路老三拍了拍这俩小子肩,哈哈大笑:“小二说得对,你们现在这些再漂亮,都是花架子。等上了战场,才知道谁的管用。”   “不过,这仗什么时候打得起来,谁也说不清。”路老三的山羊胡抖了三抖,道:“你们俩,还不给咱爷们儿沽酒去!”   郎怀和王小二相视一笑,从一群人中溜出,往军营外走去。龟兹人擅长生意,摊贩会在午后日头稍微下去些再出摊,给军营卖些尝鲜的物事。   虽说军队禁酒,但在此苦寒之地,有些禁令也就成了摆设。好在酒水价贵,也不是能敞开了喝的。   “阿怀,你酒量如今也还能喝上几杯了!”王小二抱着缸酿造粗糙的烈酒,边走边和同样动作的郎怀笑道。   “可不是。”十几日来,夜夜郎怀都是醉醺醺入睡,虽然辛苦,但酒量见长,已经不是一开始喝了就刺喉的那般无用。   “三哥也是,饷银就这般用了。”王小二叹口气,也没再多说。   路老三三十好几,孑然一身,是真把这军营当了家,不打算归乡度日。他说就图个痛快,从不把儿女情长当回事。可郎怀却觉得,该不是那般简单。   吃酒吃到半熏,郎怀才摇晃着脑袋回自己的营帐。陶钧见他醉态可掬,笑着迎上来,问:“爷是遇着什么高兴事了?”   “好事多了,你想听哪个?”郎怀拿发带将头发简单束起,让陶钧取出许久未曾舞过的短剑,自己擦拭良久,叹口气,和陶钧道:“我本以为,修习剑术,就足以在军中立足。没想到舅伯之前跟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这些小的都不懂,不过爷耍着藏泉,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别扭。”陶钧憨厚笑着,郎怀不服气,骂道:“那是爷如今还小,待过得几年,爷耍藏泉,定也威武!不过将来等回了长安,可得好生谢谢舅伯。”   郎怀说罢,就在帐前举剑而舞,直将酒意挥洒了个干净,才歇住。   “今后,还是得练剑。”郎怀前些时日见到前锋营士兵演练,生出剑术在军中无用的念头,因而弃剑习枪。这些时日里,他思虑良多,终于明白术业有专攻,或许战场上剑术没那么管用,因而大唐士兵大都使用陌刀一般的长武器。但剑术不可弃,却也是少年悟到的道理。   龟兹城中,郎士新还在研看地图。副将王易安拿着最新的邸报进来,道:“大将军,长安邸报。”   郎士新回手接过,拆开后看了看,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皇七子封了襄王,在大明宫外开府建衙,看这位置,到离沐公府和未央居不远。   李遇这孩子,郎士新还是熟悉的。没他嫡亲兄长那么高的资质,只醉心于丹青。若非他是江皇后嫡出,只怕封亲王的资格都没有。   郎士新叹口气,江皇后离世,明皇倍受打击。如今朝廷已存暗涌,郎氏不像韦氏裴氏王氏这些世家,算是新贵。可惜养在身边的郎忭实在不争气,另外一个儿子又还小,看不出什么。偏偏郎乔每日报给他郎怀的情况,倒是出乎预料,吃苦耐劳,没半点长安城勋贵子弟的骄纵。   只盼他经此战阵,好好历练,借着他和襄王的情份,能和太子修好。只有这般,才能在明皇百年后,保住郎家的繁盛。   “将军,如今我们以龟兹为据点,但寒冬降至,不应立即开战。”王易安从军多年,这番话不偏不倚,说的都是实情。   “本将心中有数。”郎士新放下邸报,道:“派人好生打探土蕃的动向,本将不信他们会毫无动静。”   “遵命。”王易安领命离开,他是王氏这一辈的佼佼者,对郎士新实在有些不服气。如今看,郎士新倒非急功好利之人,在这龟兹一等就是月余,丝毫没有立即开战的样子。   只是这样,耗费实在巨大。王易安摇摇头,他还兼顾整个征西军的军需补给,也是头疼事。   腊月将至,塞北苦寒的严冬终于到了。   郎怀裹着厚厚的棉衣,脸色黝黑不少。前锋营的调军令已下,明日即将开拔,不再停留龟兹。他知道,这是郎士新谋定而后动。这场战争,真的就要开始了。   行囊已经收拾妥当,郎怀拍了拍陶钧的肩膀,笑道:“陶钧,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家里是哪里的。咱们哥儿俩这次真的就要上阵,指不定谁能活。我的底细你可全知道,你的底细,我可半点摸不着头脑。”   陶钧下意识叫了声爷,随后沉默半晌,才道:“爷知道,崇明年间的太医院院首,陶公讳单么?”   郎怀吃了一惊,道:“陶院首医术无双,便是张天师,也曾言道比之略有不及。若非政乱,陶院首一家没族,明达的病或许不至于拖至张天师来。”他看了看自幼就跟着自己的陶钧,低声道:“你是陶家后人?”   陶钧“嗯”了一声,爽利认了,只听他道:“爷爷获罪,举族牵连。幸亏爹爹是旁支,只被罚入韦家当奴。可生活不易,爹爹哪里吃过这等苦,挨了十年,到底挨不住去了。那时候母亲却怀了我,咬牙挺了过来。”   “后来母亲病重,府里人见我不过三四岁,就……就送到后院,伺候少爷小姐们。大小姐见我孤苦,才把我要到身边。又见我真对医术有些天资,便允我在书房中阅读医典,送我去学医。再后来,大小姐嫁给沐公,不放心留我一人在韦府度日,就带走了。”   陶钧笑了笑,道:“爷,陶钧的家,早就散了。夫人、爷在哪里,哪里就是陶钧的家。”   郎怀鼻子有些酸,他只知道陶钧自幼陪着自己长大,便是最要紧的秘密,韦氏从一开始就告诉了他。原来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身世却可怜得多了。   “你若非……”郎怀叹口气,道:“不然在军中打拼,挣个军功,脱去奴籍多好。”   陶钧摇头,道:“那可不成,陶钧要一辈子跟着爷的。”   郎怀也不管自己个头低,狠狠捶了陶钧一拳头,朗声道:“那就跟着爷,好生在此地打出个天地!”   “开拔几日了?”郎士新看罢斥候送回的军报,问一旁的郎乔。   “回将军,五日了。”郎乔当日有事,没能去送送郎怀,此时不由得担忧,“不知世子能不能受住。这天冷地冻,可不能病着。”   “你既这般担忧,”郎士新神色一点变化都无,却道:“领一路骑兵,从南绕往碎叶,务必切断碎叶城的所有支援。”   郎乔大喜应了一声,躬身道:“末将领命。” 第4章 秦时明月汉时关(三)   天实在太冷,往日的路程,如今要多花一倍的时间。眼看着大风又起,薛华无可奈何,吩咐下去安营扎寨。看来碎叶城,在年前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了。   郎怀喜滋滋捧着碗腊八粥,和同什的士兵们一起围着篝火,一边儿聊天一边儿呲溜着滚烫的甜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养尊处优的郎怀就成了如今兵痞的模样,只怕李遇看见他也得认不出来。而陶钧也不再管他那些草药,冻着鼻子坐在一旁。   “也不知明达今年生辰怎么过的。”郎怀想起那个爱跟着自己身后的小丫头片子,心里暖了暖,可不是么?腊八是她的生辰,自从认得李遇,这丫头自己也没少见。去年她的生辰自己还陪着她在街上乱逛,结果砸了个泼皮的摊子,还是太子李迅出面,才得解决。明皇得知后,念着女儿,却罚了当时也在场的李遇。他笑道:“陶钧,七哥封王了,住得离沐公府上还挺近。”   “那感情好,等爷回长安,还跟从前一样儿!咱们和李姑娘,还有七爷,看遍长安。”陶钧也高兴,毕竟长安城中,郎怀最好的朋友就是李遇。   正说着,路老三先发觉不对,吼了一嗓子:“都给老子静下来!”他丢下酒碗,趴在地上,侧了右耳仔细听了片刻,立马跃起,喝道:“王小二,立马禀告校尉敌袭!全骑兵,约有三千!”   王小二还在愣神,被另一个老兵拍了一巴掌,才慌慌张张去了。   “收拾好你们的兵器,老兵别耍兵油子,新兵也莫怕。都是人,拼就干得过!”路老三抓了把雪,狠狠擦了擦脸,对自己的俩新兵道:“小二、阿怀,记得跟着我千万别走散,见到敌人,杀!”   郎怀握紧了手中的藏泉枪,跟着他去马厩跨上自己的战马,回身去看,陶钧也骑马跟在他身边。主仆二人互看了一眼,陶钧到底年纪大些,低声道:“爷,咱们要打仗了。”   是啊,要打仗了。   没多久,马蹄阵阵,碎叶城的土蕃人当真来袭营了。   久经战阵的前锋营没自乱阵脚,薛华一声令下,八千士卒整装待发。他刻意拖着行程,暴露了踪迹,目的就是吸引土蕃人出击。   夜色渐渐深沉,薛华已经统帅了精锐,抢先埋伏起来。这时他才想起,大将军的嫡长子好像也在他的麾下,却是个小兵。开战在即,想要去调到身边也来不及了。薛华默默在心中暗道:世子爷,成龙成虫,就看这一战你受得住受不住了!   漫无边际的黑夜,只得月色映着雪光,将前方照射得清清楚楚。   郎怀伏低身体,挨着路老三和王小二。他们恰好就是跟着薛华打伏击的营,幸也不幸,血的历练,由此拉开。   “三哥,土蕃骑兵是不是都长得凶?”王小二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的。   “呸,他就是长着八只手,也得杀!”路老三啐了口,指了指远处,道:“当年土蕃人拿下龟兹,可是烧杀抢掠了一通。咱们大唐的女人可都给欺负惨了。路老三侥幸逃回长安,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杀回来!你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过了这一关,什么都不是难!”他说罢,解下腰间的酒,丢给王小二,压低了嗓子喝道:“喝两口,别跟个娘们儿似的,还不如阿怀!”   王小二沉默片刻,捧起酒袋,咕咚咕咚灌了一阵,又递给郎怀。   刺鼻的烈酒味儿,郎怀想了想,也喝了几大口。辛辣的感觉一下子从胃刺入心肺,到底让他放松了些。“陶钧,你也来两口。平日里想喝三哥的酒,可得校场上打赢了才行呢!”他的俏皮话一出,气氛总算略有松弛。   话语间,土蕃的先头部队,终于踏着星辰到了。   夜空中刺过流星,冲锋的号角吹起。路老三张弓搭箭,根本不用仔细瞄准,只对着敌军方向便放箭。   郎怀下意识举起了盾牌,将自己护住。他身量未成,根本张不开三石的弓,还不如好生躲着,等近战时再凭本事杀敌。   三轮箭射完,路老三狠狠拍了马屁股,率先冲了出去。   郎怀是跟着冲出去的,和土蕃人越近,他握着的藏泉就抖得越厉害。耳边风声呼呼,寒咧逼人,依稀好像还有陶钧的大喊声。再有意识,郎怀茫然看去,借着月色雪光映衬,藏泉正扎在一个番邦人的咽喉,血顺着枪尖流淌下来,刺目得红。   这就是杀敌了?郎怀一下子愣住,任由战马跟着路老三左突右支。年幼时无是法师念给他无数佛经,此刻全都涌进了他的脑海。他紧紧握着武器,却无力再挥舞。恶心冲过肠胃,直往喉咙涌去。   “阿怀!”耳边传来一声疾呼,是谁在叫?郎怀还想去看,战马却被身边的人撞歪过去。他扭头去看,只见王小二被划破了喉咙,鲜血喷涌,眼见是活不成了。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嘴巴一张一合的,却从马背上掉落下去,很快就有别的战马从他的身躯上踏过。   郎怀回过神,已然离得远了。他几乎控制不住大嚎了一声,咬着牙打马追过去。什么人命,此时都不再重要。杀敌!杀敌!杀敌!这才是他最想做的。   藏泉被他用巧劲运转,当真一下一准。只要跟他近身的土蕃人,没有一个能活。同什的人一开始还护着他,到后来,见他杀红了眼,都不再靠近。   天色渐明,战马喘着粗气,都站定了。   路老三抹了抹脸上的血,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孩子低着头,长发早就散开,半身都是血污。举目四望,无数倒下的人马,将雪地染的一片红。迎着朝阳,仿佛走向彼岸。   “阿怀,我路老三是个粗人,但知道你不是我们这种平常人家的孩子。”路老三强行把他从马上抱下,自己喝了酒,再递给他,道:“你要是还想在这片战场上混,就撑住了。不然,就赶紧让家里人给你弄回去。”   “小二哥,回不去了。”郎怀喝了酒,才缓过来。他看着路老三的黑脸,想哭又哭不出来。   “嗯,回不去了。”路老三拧身看了看,也叹道:“不知道咱们什的人还剩几个,得去找找。走吧,不在这儿待了。”   打扫战场不是他们这些人要操心的。至于那些尸体生前属于何方阵营,如今都是挖了大坑,一起掩埋。   古来征战几人回?   郎怀最后回头看了眼,王小二在哪里,却哪里寻得到? 第5章 大漠无垠长安远(一)   陶钧在营地找到郎怀,已经到了正午。整个前锋营此役死伤几百人,他们什却只阵亡了王小二,算是不幸之中又大幸了。   “爷,”陶钧放下郎怀的手腕,才松口气,劝慰道:“您想开些,人死不能复生,前面路还长着呢。”   郎怀站起身,看了看远处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油然生出戚戚然。原来这就是战争?死亡就这么近?王小二从马上摔下的瞬间不停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若是他能够冷静一些,没有犹豫,那么为了救他而死的小二哥,会不会就不会死?   陶钧劝他的,他不是不明白。郎怀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惨笑道:“你说,无是法师见我现在的模样,会不会很伤心?”   满身鲜血,如同修罗。   “爷,您不动手,他们会放过我们的百姓么?有朝一日给杀到长安,老夫人夫人还能活?”陶钧知道自家小主人是钻了牛角尖,顾不得主仆身份,声急色厉起来:“爷,您要这样想,对得起替您去死的小二么?”   他声音大了些,不免引起了旁的人注意。路老三先走过来,拉开陶钧,甩了巴掌就扇了过去。郎怀半边脸一下子肿得高高的,口中一咸,下意识张开嘴,血顺着唇角流出来。   “你欠小二的,记着回到了长安,还给他!”路老三根本不理会陶钧,打完就走,什么也不管。   “爷……”陶钧扶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无妨,三哥打的对,是我不中用了。”郎怀抹去嘴角的血丝,看了看远处,知道自己早就没了退路,不能后退半步。   前锋营拖延形成遇袭,反而打了胜仗。休整之后,薛华下令继续开拔,这次却加紧步伐,显得有些急。等到离碎叶城十里左右,才下令停军。   “薛将,郎乔带着重兵,已在七个时辰前袭击了碎叶城。咱们遇到的伏兵回程路上,也给郎乔偷袭一把,只有千余残兵逃回碎叶城。郎乔派了人来咱们这儿,说是有要事相商。”副将禀报完,才压低声音,道:“大将军长子郎怀隶属我前锋营中军锐字营,此次伏击英勇作战,斩杀八名敌军。”   薛华一愣,显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消息,但副将既然敢这般呈报,就一定是真实的。他点了点头,道:“让郎乔的人进来吧。”   碎叶城,太宗镇平年间仿照长安城修筑,是丝路重镇。可惜几十年战火,已经看不到昔年繁华景色。   郎士新陈兵于外,切断了所有的支援。郎乔不顾天降大雪,强行攻城。只三日,碎叶城的西城就被唐军涌入。土蕃无力抵抗,仓皇南逃。   战报传回长安,明皇喜极。郎士新只此一战,就将安西两镇牢牢握在手中,彻底打消了朝臣中对他不满的一派。之后再无人对郎怀征西大将军的身份表示过怀疑。   所有人都以为,郎士新会在开春后继续进攻,拿下其余两镇。但随着春暖花开,郎士新却开始重修龟兹、碎叶。和土蕃形成对峙之情况,双方摩擦不断。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来到塞外已经两年。郎怀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兵。军功屡立,他已经是锐字营的一名校尉,统御两百部下。造化弄人,路老三却成了他的副手。   纵马而驰,郎怀极目远望,看不到边际的草原,远处似乎有狼群走过。“三哥,你眼神比我中用,看看咱们到地方了么?”郎怀停下马,手拍了拍坐骑的脖子,对路老三笑道。   “恐怕还得个把时辰,那些运粮的一向走得宁可慢些,也要稳妥。”路老三啐了口,骂骂咧咧:“跟娘们儿似的!”   郎怀点了点头,辨明方向,一挥手,带着人继续赶路。如今的郎怀长高不少,藏泉和短剑都挂在坐骑上,不仅如此,还多了张大弓。他面色冷静,美景虽好,却半分也分不了他的心。这批粮草太重要,得靠着它们,大军才有希望往南突破。   这次再没耽搁太久,遥遥总算看到了运粮的车队。郎怀纵马过去,验了文书印章,笑道:“可让咱们好等,还以为走错了方向。大家再加把力,日暮赶到前面的营地就好。”   郎士新是没有发动大规模突进,但两年来,以碎叶城为核心,大唐早已将四周的村镇一一克复,仗打得极为扎实。而丝路也经碎叶、龟兹,顺利通往敦煌,去向长安。   郎怀抹了下额头的汗水,心道今晚回去,不知道陶钧那个祛暑的方子研制的怎么样,这可给热死,偏生还只能忍耐。做了几个手势,手底下的兵自然按照演练时制定的规矩,将运粮的车队护卫起来,往西边儿的营地缓缓走去。   “阿怀,你看见那边的人影了么?”路老三突然靠进,低声和郎怀说道。   郎怀素知路老三眼力非凡,根本不怀疑,只吩咐他:“带人去看看,莫让他跑了。”   路老三应了声,随便要了几个人,佯装往那个方向转悠,再忽然加速。   那人没有马匹,又怎能快得过奔马,很快就被路老三几人追上,捆结实了放马背上带了回来。   郎怀没让队伍停下,策马走过去,下来看了看他,土蕃人的打扮,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脸上有道不轻的刀伤。“你,是打疏勒来的吧。”郎怀抬眼看了看,道:“这么远,怎么跑的过来。”他说的是土蕃语,哪怕不是很地道,也足够被听懂。   那汉子先是愣了愣,没想到这个半大的孩子会他的语言,刚刚想问什么,又反应过来,矢口否认:“你讲什么,我听不懂。”却用的绕口的汉语。   郎怀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笑了笑,对路老三道:“你带人先赶回营地,禀报薛将,西去三百里内,定有土蕃军。郎怀请命突袭,请薛将允许。”   路老三唱了一声得令,点了几个人,带了马匹就疾驰而去。他早就对郎怀心服口服,自打那次硬仗之后,这个孩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成熟,如今颇得薛华的信任。   果然呈报薛华后,路老三得了一只五百人的骑兵,迅速赶去和郎怀汇合。   “你只告诉郎怀,运粮的事不用他操心,本将自会派人接应。”薛华知道郎怀不会无故突然要求出兵,肯定是从那个土蕃人身上看出了些什么。这孩子才十四岁,将来的前途,谁知会到哪处?   路老三带着人重新和郎怀汇合,只见他已经把二百余人整队完毕,就等路老三来到。验过军令虎符,郎怀笑道:“弟兄们,打草去啦!”平时他们袭击落单的土蕃军队或者攻打马贼,也常用这个说法。大伙哈哈笑了笑,郎怀一马当先,朝探明的方向赶去。   方才郎怀见那人脖颈间露出了些内衬,明显不是外袍那般污秽,他想起前段时间斥候探回的消息,土蕃仁摩赞普年事已高,但王储未定,几个儿子争来争去,内乱渐起。   其中一个儿子阿苏马,则镇守疏勒。但他却不被重视,很受排挤。   听说大儿子已经加紧夺权,疏勒到底谁说了算,唐军打探不出。但郎怀却觉得,只怕那位阿苏马,就在前面! 第6章 大漠无垠长安远(二)   日暮时分,郎怀下令停军。他派人下马前去探营,自己去找薛华派来援军的参将,说起来军职高了自己不少。   “林参将,如不出末将所料,前面就是土蕃人的营地,如突袭,定能成功。末将位低职卑,不敢僭越。还请参将定夺。”郎怀行过军礼,取出方才草画的地图,边说边按图指了方位。   林先见那草图虽说仓促,但位置方向分毫不差,行军路线一应俱全,心下先赞了声。郎怀又丝毫没有骄纵之样,也博得他的好感——看来薛将是没看错人的。他取出虎符,双手奉上,道:“薛将有令,此次袭营,全由郎校尉决断。薛将让我带话给校尉,他在帐中等郎校尉凯旋。”   郎怀只沉默片刻,便接过虎符,他早知道薛华会来这一手,因而并不惊讶。两人再合计仔细,竟然大胆到将才七百余人的骑兵分做三股,两股夹击,一股在外围防止漏网之鱼。   不多时,探营的人回来,土蕃人有三千上下,兵力却有两千多。其余的都是些百姓,却不知为何会来到这里。   郎怀心下暗道,只怕和自己的猜测相差不远了。   他和林先约好以火箭为讯号,分兵而去。只等黎明时分,便强攻敌军。   “三哥,我有个要紧任务,只能麻烦三哥了。”等林先带人离开,他叫来路老三,低声道:“三哥知道阿苏马吧?”   路老三点点头,道:“仁摩赞普的儿子,疏勒城的城主。”   “我猜他就在那里。”郎怀冲着袭击方向抬了抬下巴。   路老三吓了一跳,惊道:“怎么可能?他不好好在疏勒城待着,怎么跑这里来了?活不耐烦了?”   “哼,只怕土蕃内斗的太厉害,疏勒城他是待不住了。”郎怀笑了笑,不再多说别的,只道:“我只怕走脱这只猎物,所以又得靠三哥的眼睛了。但是此举意义重大,定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路老三哈哈一笑,应道:“阿怀你放心,我带上人,专盯逃出来的,铁定让他阿苏马走脱不得!”   郎怀深知路老三的本事,当下再无担忧,直嘱咐他抓到人后先别审,带来见他就是。等路老三带着人离开,他才带了人马,缓行到约定的地方,只等着黎明时分。   阿苏马此番离开疏勒,也是被逼无奈。先前有他忠实的勇士,从土蕃王城带回消息,丛沧澜瑚用了计谋,赞普已经派人要来疏勒罢了他的兵权。如果还留在疏勒,只怕连性命都留不得。   他仓促出逃,意图顺着河水西去,投奔王叔术卜甘。能不能回到疏勒回到王城,已经不是阿苏马如今担忧的了,保住性命才最要紧。   入夜后,阿苏马看了看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儿子,见他粉装玉琢分外可爱,和年轻的姬妾一用哄着他入睡,才歇下。   将将黎明,刺耳的响箭声传来。阿苏马一下子坐起来,多年戎马生涯,让他立即做出果断判断,对帐外的亲兵喝道:“点火,止住惊马,准备御敌!”   响箭既发,路老三哈哈笑道:“兄弟们,准备好炮仗!”他们一行人只六十来骑,早已堵上了马耳。他们分散开来,将郎怀准备好的炮仗烟花,点燃引线,一股脑全丢进了土蕃人的营地中。   顿时爆炸声无数,土蕃人的战马毫无准备,几乎炸了营。   郎怀再发出蓝色的令箭,横举藏泉,冷静道:“冲锋!”   趁着土蕃人还未降伏惊马,郎怀和林先带人从南北冲进营地,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就来回冲杀起来。郎怀索性不再约束部下,只要最大限度破坏这里,把该逃出去的人逼出去,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郎怀令人用土蕃语大喊:“只要缴械投降,就免死。”   不多时,大部分土蕃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不再抵抗。负隅顽抗的,郎怀也毫不留情,直接斩杀。   这一场袭击,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结束。未几,日从东出,天地大亮。   郎怀正策马巡查营地,果不其然,阿苏马已经逃离。被俘的土蕃人个个垂头丧气,黎明时分,谁也没看出唐军原来连千人都不到,就胆大到敢袭营。但此刻说什么也都为时已晚,只能乖乖听从马背上的唐军。   “郎校尉当真算无遗策。”林先统计了自己的伤亡,道:“难怪薛将如此器重,我可是心服口服了。”   “林参将客气。”郎怀打马出营,示意林先跟着。朝阳初升,映在郎怀黝黑的面容上,让人找不出半点他曾经长安勋贵子弟的模样。他看了看西边,笑道:“看来我等的大鱼,到底给我等到了。”   不远处,路老三的马上绑了个人,不仅是他,好些个唐军的马背上都是如此。   林先疑惑,但还是按耐住心里的疑问,等待郎怀揭晓谜底。   路老三跑进了驻马,把人一把丢下去,大声道:“郎校尉,果真如你所料,这家伙知道抵挡不住,悄悄带人潜逃。只是他太倒霉,给咱们逮了个正着!”   郎怀抬腿下马,走到那人身边,只见他衣衫不整,显然走得时候极为慌乱。其余的俘虏也被这般丢在了一起,有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婴儿,还在啼哭。   “阿苏马,久闻大名了。”郎怀走近那个汉子,弯下腰,用土蕃语低声道:“没想到初初见面,就是这般情形,实在得罪!”   阿苏马本想若是身份不得泄漏,唐军向来不杀缴械的俘虏,只怕还有机会走脱。没想到却被人一语道破身份。他抬眼看,那人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狡诈的眼神一晃而过,阿苏马才知自己被诈了。   “阿苏马?”在他身边的林先自然听到,也吃了一惊。郎怀却已经确定了此人身份,跨上自己的马儿,笑道:“对,就是他。”林先立刻闭上嘴,不敢多言。这下他总算明白薛华为何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这般器重,就凭这份机敏觉察,郎怀又怎能止步个小小校尉?   郎怀不再里阿苏马,看了看不远处的营地,唐军正在休整。他对路老三道:“三哥,这几个人,可就交给你好生看管。咱们歇歇,就回薛将那里。”   “得令!”路老三哈哈应下,这次的功劳可不小,但只是耗费马力。   郎怀凭借七百余的骑兵,突袭土蕃,生擒仁摩赞普四子、疏勒城城主阿苏马,消息传回坐镇碎叶城的郎士新耳中,他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确定是郎怀?”他接过文书,还是问了问传讯兵。   “回大将军,是我前锋营中军锐字营校尉郎怀!”传讯兵说罢,又想起,好像大将军和郎校尉同姓,只怕是亲属,他也算和郎怀相熟,考虑了片刻,便道:“郎校尉此战,不过个把时辰。擒获阿苏马后,也没声张。目前前锋营知道此事的,不过几人。”   做事还算稳妥。郎士新点点头,道:“你先去歇下,本将商议后再派人与你同回。”   此时帐中,除去亲兵,就只有郎乔。郎士新仔细看了三遍文书,到最后负手大笑道:“我郎氏当真后继有人了!”   郎乔也按耐不住喜色,道:“老爷,世子此番可是大功。生擒了阿苏马,对咱们来说,简直是天外之喜。一但放出消息,只怕土蕃人得炸锅。”   郎士新点头,道:“这样子,安西迟早都会牢牢握在我大唐手中,而不是要来回争夺。”他想了想,对郎乔道:“我也没想过,那孩子如今这般出息。看来,倒是我一直低估了他。”   郎乔应道:“世子如今虽然只是校尉,却是靠着军功一点点提拔上来,薛华也是真的器重。”   郎士新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感觉,十几年,他对这个孩子都是忽略的,没想到他成长得这般出色。如今的郎士新却不是当初那个风流公子,知道什么是家族重担。郎怀才十四岁,就有这般敏锐的嗅觉,抓住即逝的时机。又在战罢,能按压住少年人容易自得的心态,瞒住上下,只告诉了几个相关的人,这份稳妥,却是最要紧和最难得的。   只怕这封军报传回长安,明皇会把注意力放在郎怀身上。郎士新不知为何,想到了未央居的那位。郎怀这般出息,倒是不错的根本。只要吸引了明皇的注意力,将来何愁不能把沐公府扩一扩?   军报传回长安,明皇正在大明宫麟德殿吹风听舞。新入宫的梁妃身姿婀娜,擅长胡旋舞,只见她去了宠妃繁琐的妆容,只穿着薄纱诃子,一双玉足纤细柔美,踏着胡笛声,随风而舞。   当真绝代佳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韵。也难怪自从江皇后病故后,久不近女色的明皇,会对她如此痴迷。   明皇看罢军报,更是得兴,笑道:“郎士新有子如此,倒也出乎了朕的预料!”   梁妃停下舞步,婀娜走过,停在明皇怀里,就着他的酒杯解渴,道:“什么人物让您这般赞赏?”   明皇把军报给她,道:“生擒了阿苏马,这下土蕃人的内乱,就是我大唐的机会。郎士新没让朕失望,他的儿子又立下这样的功劳,朕可得好好封赏。”   “有邻,传房蔚,还有韦谦益,到宣政殿。”明皇对卢有邻吩咐完,才拍了拍梁妃的香肩,道:“爱妃,朕去和大臣们商议商议,你便留在这里,等朕回来,再把舞跳完给朕看!” 第7章 大漠无垠长安远(三)   秋末,长安城的御史来到龟兹,代表明皇再次强调征西大将军郎士新在此的权威,并要求务必一劳永逸,解决北庭、安西事宜。   随着旨意,郎怀加封飞骑尉,仍留前锋营听令。   从末流的校尉,一下子蹿升相当于从六品的飞骑尉,郎怀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沐国公的爵位,将来都是他承袭,又哪里在乎飞骑尉。但这份殊荣,却让他的部署高兴。毕竟跟着的上司得力,他们的机会才大。   阿苏马被押解到了龟兹,这些事却不是郎怀该操心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郎怀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等他的加封令传下,薛华倒是破例在帐中宴饮部下。   席间大家都纷纷灌郎怀的酒,只想把这个少年灌醉了,好捉弄捉弄他,图个乐子。只是郎怀酒量这两年练的实在可怕,已经不是那般轻易就醉的人。   “郎骑尉,这突袭打得正漂亮,可算给咱们前锋营长了大脸。我林先服气,敬你”林先可是跟着打了那场仗的,也沾光进了层俸禄,爵位却没变化。他这番话发自肺腑,没半分虚假。   “喝!”郎怀酒到杯干,当真豪爽至极。   “阿怀,本将有意,由你统御两千骑兵,你看如何?”薛华看着少年稍微红了的脸庞,笑着道。   整个前锋营不过八千骑兵,五千步卒,分做左右中前四路,除却中路配备两千步卒,其余各路都只有一千步卒。薛华这放权给的不可谓低,在席的都静了下来,看哪一路军会成为郎怀的部下。   郎怀默默放下酒碗,道:“不知薛将能不能听末将一言?”   “但说无妨。”   “如今各路副将都在,怀虽立功,却自认不如诸位大哥远矣!”郎怀抱拳对周围的人一礼,续道:“不过怀却也想和各位将军一样,做个横扫敌军的真正的将军。”   他话锋一转,笑道:“末将想请各位将军,分给末将些许兵马。末将年少,靠着这些去打打草,好给各位将军打打牙祭,也是好的!”   他这话说得巧妙,自认年幼,又不得罪人,也脱去薛华放权的话,倒让整个前锋营的核心将领都对他心生好感。薛华点点头,道:“也好。这样吧,你本来的部属不变,每路军抽三百骑兵一百步卒,分给你。你们觉得如何?”   “末将等觉得不无不可!”   郎怀一笑,单膝跪下道:“末将谢过诸位将军!”   待回到帐中,陶钧已经煮好醒酒汤,拉着郎怀强给他灌下。陶钧埋怨道:“爷也真是,明明不必喝这么多,还是喝了这么多!竹姑娘,还不出来伺候?”   声音方落,竹君已经掀开帐帘进来。“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既然躲不过,干干脆脆喝就是。”她接过郎怀,知道他可没醉,只是到了帐中,放松下来不愿再说话。   “酒可真不是好东西。”郎怀倒在床上,低声道:“这次还真有点醉了,陶钧,去给拿俩炊饼吧。”   “是!”陶钧匆匆跑出去拿了两张饼和一壶热水,给放下后,又端着盆热水进来,道:“爷放心,小的在帐外看着。您好好歇歇。”他打帘出去,看了看辽阔星空,就坐在帐外。   陶钧出去了,竹君才动手给郎怀解开衣袍。“爷,这还得几年?您都十四了,再待下去,只怕……不妥当啊。”脱下外袍,留着中衣,郎怀踢下靴子,揉着发涨的脑袋,道:“这也没法子,你送信回去了么?母亲怎么说得?”   “夫人只说回去了就有办法,让您一切小心,若是,若是那事初来,定要小心!”竹君说罢,替郎怀擦了擦后背,才去倒了茶水,拿了炊饼,让他吃些。   “无妨,我理会的。”郎怀边吃边道,“只是委屈了阿竹你,跟我在这般地方,又不能随时待着,当真受苦了。”   竹君没吭声,想了想道:“爷,您不是要真正领兵了么?不如我扮作亲兵,就好留在您身边儿了。”   郎怀看了一眼她,道:“你行么?”   竹君瞪了他一眼,起身拿起他的衣服往自己身上一套,笑道:“您看如何?这样也省得我每次服侍都得偷偷来悄悄走,当真和做贼无异。”   郎怀想了想,笑道:“那就这样,我明日让陶钧给你找身衣服,今后当我的亲兵,可不能像在府里那般骄纵,知道么?”   “呸!”竹君笑骂了句,放下手里的衣服,坐在郎怀床边,才幽幽叹口气,道:“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回长安,倒是想念两位姐姐了。”   郎怀拉住自己丫鬟的手,只低声道:“快了。”   阿苏马被俘的消息,经由丝路上各国的商人,迅速传遍整个塞外。   郎士新一边默默看着好戏,一边暗自调兵遣将,将疏勒城周围的据点一个个拔出干净。又是一个冬天,郎士新压根不打算让疏勒城过完年,很快亲自带了中军压阵。征西军出动五万兵力围城,只八天,就将疏勒城围的疲乏不堪。   临时抗鼎的城主再坚持了三天,就不得不出城投降。   郎士新兵不血刃,拿下了安西的第三镇。这天恰好正月二十九,明天便是年三十了。   处理完军务,郎士新看了看郎乔,笑道:“去叫他过来吧,别欲言又止的。我是他爹,又不是他仇人。”   郎怀本都打算睡了,门口传来的声音颇为熟悉。只听陶钧笑得开怀,开心道:“乔叔!可算见着您了!小的想着老爷来了疏勒,您肯定也来。这几日正捉摸怎么去看看您呐!”   “就你小子嘴甜。”郎乔拍了拍陶钧肩膀,比划了下,道:“如今有十九了吧?倒是长高不少,看来还算能吃苦。”   “可不是,小的跟着爷,咋能堕了咱们沐公府的名声。”陶钧陪着郎乔走进,“爷在帐内,您进就是。”   郎怀已然示意还在屋内的竹君躲进床下,好在陶钧算是警醒,不然给郎乔瞧见了竹君,又得费多大唇舌解释。   “乔叔,您来了。”郎怀站起身,先亲近亲近,又站笔直立好,严肃道:“末将郎怀,见过郎副将!”   郎乔被他逗得笑起来,赶紧板着脸,道:“嗯,礼就免了。”   这二人噗嗤笑出声,郎乔看了看他,长高许多,但还是瘦瘦的模样。他摸了摸郎怀的脑袋,笑道:“当时看到圣上下旨,实在没想到世子会得了飞骑尉的军爵。不过世子军功在那,谁也说不得什么。”   “那还真是我走运呢。”郎怀闭口不提其他,只问:“父亲身子可好?胖了瘦了?家信里可有母亲说过什么?”   “老爷还是那样,夫人一切都好。”郎乔暗自叹气,无奈郎士新对他一直不怎么上心,略说几句,他才表明来意,“世子,拾掇拾掇,老爷要你去见他呢。”   郎怀一愣,脸上露出的喜色让郎乔不由得心酸,“好!咱们这就走!”他说着,拉起郎乔的手臂就往外走,悄悄给床下的竹君打了手势,示意她可别乱跑。   等到城主府,郎怀才松开了郎乔的手臂,略有些紧张,低声道:“乔叔,父亲他得闲么?”   郎乔道:“那自然,老爷让我即刻带你来,咱们这就进。”   两年多没见自己的儿子了,倒是出乎意料。郎士新看了看躬身立着的孩子,心下到底软了。“行了,还没吃吧?坐下陪我喝两杯。可会喝酒?”   “回父亲,会。”郎怀等郎士新坐定,才在下首坐定,拿起酒壶给郎士新倒满酒杯,才给自己满上,恭恭敬敬道:“儿敬父亲。”   父子俩酒到杯干,气氛才缓和下来。郎士新道:“这次你做的好,抓了阿苏马,替我解决了不少麻烦。”   郎怀还要脱去责任,郎士新拍了他的肩头,道:“但你突袭略有着急,你可知道?”   郎怀端坐好,应道:“儿知道,以七百骑兵去打,是有些托大了。”   郎士新点点头,道:“你既然知道毛病在哪里,我就不说了。不过跟爹这里,也不必谦虚了。你嗅觉敏锐,能凭着一个俘虏判断阿苏马在何处,该你骄傲。你要知道,之前你谦虚是应当的。如今,可不能再这样。”   “须知军中强者为尊,该有的脾性,不该藏着。”郎士新还是头一次对他掏心掏肺,但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爹两年没怎么管你,却是为你好的。如若谁都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哪有给你从下爬上来的机会。”   郎怀心内一酸,垂首道:“儿子知道。”   “今后,该露的锋芒,你还是要露的。”郎士新不知为何,胸中涌过一股欣慰之情,借着酒劲道:“爹当初是对你难免疏忽了许多,但将来沐公的荣耀都要你来继承,不摔打磨练怎能出锋芒?”   “不过我儿既然如今已然是前锋营的将领之一,还怕等征西事必,陛下不厚赏么?”郎士新又饮下一杯,却见郎怀沉默着不说话。   “怀儿,怎么了?”他不由去问。   郎怀忍了多年,前翻大都是在演戏,这时候郎士新真情流露,却不由得让他想起五岁之前,只知有父却从未见过的感觉。他喘着气,终究按捺不住,抬起头,锐利的眼光盯着郎士新,低声道:“父亲,怀儿离府多年,您就真不愿让儿回府么?”说到底,也是少年人对往事的控诉,却让郎士新放下酒杯,无言以对。   “有些事,我不说你也知道。”郎士新洒然,倒真对长子敞开了心扉,慢慢续道:“我和霜儿青梅竹马,和你母亲成亲实属无奈。”   “先帝降旨,慕研我却是不得不娶。”郎士新想起往事,不由得叹气,道:“怀儿,你不懂那种心情。明明爱的是另一个,却不得不和别的人举案齐眉,装模作样。”   “你出生那几年,我正在工部料理河工,忙的焦头烂额。又怎么不愿去接你回来?你到底是我的儿子,哪个当爹的,能不操心?”郎士新摇摇头,苦笑道:“可霜儿却百般阻挠,让我实在无法。当时我总觉得没以正妻娶她,着实对不起。好在陛下体恤,下了圣旨给你了世子的身份,我才能光明正大接你回来。可如今,我也知道,只怕辜负你娘更多。”   “跟你说这些,不算请你原谅。”郎士新道:“我那时候也年轻,做了太多不对的事情,如今年纪大懂了些,却知道许多事情,不是自己想怎么,就怎么的。”   “儿懂了。”郎怀叹口气,道:“那今日起,咱们好生重做父子。你看如何?”   这般回答,让郎士新彻底乱了阵脚。郎怀乌黑的眼睛里,澄澈干净,夹着释怀和期盼,郎士新愣神片刻,朗声道:“自然无不可!”   这孩子,还真如他的名字,胸怀宽广,豁达开朗。 第8章 胡笛旋舞美人泪(一)   疏勒城克复,郎士新采取安定政策,约束了军纪。没多少时日,疏勒城的热闹喧哗,就渐渐恢复了。   郎士新没再隐藏郎怀的身份,因而征西军中,绝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沐国公的嫡长子就在前锋营,立下战功,成了大唐最年轻的飞骑尉。   也有羡慕,也有交好,也有不屑一顾。郎怀一开始还有些神烦,时间久了,也应付的得心应手。如今他当真没太多精力去计较这些,郎士新要他管着疏勒通商的事宜,可不能把本来繁盛的商事,弄得没落下去。   他明白,这是父亲的锻炼。但他毕竟是军人,做这些,还有些不太明白。好在有路老三这个丝路通,帮衬着许多。一年多下来,疏勒的南街上酒肆商铺鳞次栉比,倒有些长安城西市的架势。   从战场上下来,郎怀换过平常的胡服,带着陶钧竹君,和路老三一同去疏勒城中的大街上逛游。   路老三自从知道郎怀的身份后,一开始还有些怕。毕竟当初自己对郎怀,可真算不上多客气。没想到郎怀不仅压根不记仇,还直接提拔了自己当副将,可把路老三感动到无以复加。   “阿怀,三哥我老早就听说过这家楼子不错。你如今也十五了,别告诉三哥你还没接近过女人!”路老三不由分说,就拉着郎怀进了家胡人开的乐坊。虽名为乐坊,其实做什么买卖,却是一打眼就能看出来的。   郎怀拒绝不得,被强拉了进去。竹君气急败坏地骂了句,拉着陶钧赶紧跟上去。   看来这段时间,路老三是这里的常客。早就老鸨迎了上来,捏着身段笑:“三爷,您来啦?呦,哪里来的这么俊的小哥儿?是您儿子?”   路老三唬了一跳,“胡说什么,这是三爷我的小兄弟!”他再怎么胆子大,也不能认那句话,不然传出去,可把郎士新放在何处?   老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已经看出郎怀身份不低,何况他们身后跟着的陶、竹二人,明显都是郎怀的随从。“您几位,楼上雅间儿坐!可要姑娘们来给选选?”   大厅里正有一位胡姬,随着明快的曲调踏步而舞。热辣的装扮,蜜色的腰肢,当真如同朝阳一般。   郎怀虽然知道自己不宜在这种地方停留,却还是笑道:“不知可否请这位姑娘?”   老鸨一愣,立马笑道:“使得使得!”   雅间里布置得就如同牧民的帐篷一般,只是用具精巧,造型更加别致。郎怀竟看到了一套仿制耀州窑的茶具,要知道这种东西,在长安城中,也算好物件。何况这套烹茶的,显然也算得上民窑里中成之作了。   郎怀席地而坐,递给陶、竹二人一个眼色,示意他们且放松,自己有分寸。   很快,老鸨就带着几个人进来。想必方才路老三打点过,进来的都是些年岁约莫十五的女子,其中便有方才踏舞的胡姬。   “这位是卡丽丝,这位是咱们这最会烹茶的汝烟,这位是塞伊丝,这位是方才吹笛的上官旋,却不是咱们馆里的姑娘,只是聘来的乐师。”老鸨引荐完,笑吟吟带上了门。   “你最会烹茶?”自从离开长安,郎怀早已多年未曾饮茶。当年在韦谦易处学艺,李遇倒跟他念叨了不少烹茶的心得,尤其推崇于夫子,说他讲究煎茶,当真还原了茶叶原香。但那种吃茶方法,却还只在公卿士族们中引为高雅,未曾引至民间。是以郎怀有此一问。   汝烟愣了愣,抿唇道:“公子说笑,奴家只是略通。”   路老三已经拿出小银刀,自顾自割下烤制的羊腿肉,吩咐着另外三名女子奏曲跳舞。郎怀一时念起长安,对汝烟道:“我来为大家烹吧,多年未回长安,都快忘了茶味了。”   “你且坐下,不必拘礼。”郎怀对汝烟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当真是个清秀少年。   竹君本要帮忙,也被郎怀拦住了。“当年七哥也曾教过我,不知如今还记得几分了?”郎怀一边儿用烧开的热水洗壶洗茶斗,一边儿叹道。   “怎生你还有个七哥?我记得你不是长子么?”路老三随口问了句,郎怀笑了笑,道:“那是我在长安城的位好友,就如同和三哥你一样,是称兄道弟的。”   “那感情好,将来去了长安,阿怀你可记得给我引荐!”路老三抹了把油手,抓起块馕来,吃得欢快。   “就你?别逗了。”竹君当然知道七哥指的是襄王李遇,又岂是路老三一介平民所能随意见着的。路老三早就看出竹君是个女子,但他只道是郎士新不放心儿子安排进来的,因而一向不做理会。   “阿竹,不得胡言乱语。”郎怀想起临别之际,少年苦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当真比自己还要难过,不由道:“七哥一向胸襟开朗,哪里是别的人能比?若能认得三哥这样的好汉,他自然得好好敬三哥的酒。”   笛声一转,激昂跃进。卡丽丝和塞伊丝身子也随着乐曲的变动,旋转着。郎怀一边欣赏着异地的胡旋舞,一边倒茶煎茶。   于夫子讲究天然水煎茶,不加奶制品。郎怀手法并不娴熟,但大致上没错处。不多时,青瓷斗里已经注入清透的茶水,散发出淡淡香气。   “公子,奴家不明白,为何这般烹制?”汝烟有些好奇,便开口问道。   郎怀端起茶斗,递给她,笑道:“你且试试。”   汝烟接过来,皱着眉,抿了一口。她五六岁起就跟着师父学习烹茶,自信是这疏勒城中最好的烹茶师。可今次,却在这个不知道来历的少年面前,有些失却了自信。   “如何?”郎怀自己也喝了杯,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让他语气都沉郁起来。   一品再品,直将茶斗的残茶饮尽,汝烟才抬起头,郑重行礼,道:“公子烹茶技艺了得,想常人不敢想。汝烟愿拜公子为师,学此烹法。”   郎怀摇了摇头,有些怅惋,道:“这不是我首创的,于夫子早已作古,所著书籍却流传下来。我不过是昔年在长安城中,得好友分享,才知道的。”   此时笛声渐低,两位胡姬也停了下来,行了礼。路老三哪里管这些,拿起茶斗喝了几口,却不喜欢:“阿怀,这苦了吧唧的,什么玩意儿?我可不喜欢,喝酒了。”他搂过卡丽丝,笑呵呵道:“美人儿,你方才转的,三哥我眼睛都晕了!”   郎怀对还在墩上坐着的上官旋道:“这位姑娘,你也来喝口茶,润润喉吧。”   上官旋默不作声过去,席地而坐,接过茶斗,有些心不在焉。方才郎怀的话她都是听到了的,来自长安,能喝这般烹制的茶,可见他的身份不一般。   “姑娘复姓上官,不知和长安城西上官氏可有关?”郎怀察言观色,早已看出上官旋神色有变,故意试探她。   “不……”上官旋心下一惊,急匆匆否认:“奴家一介百姓,哪里能高攀得起?不过巧合罢了。”   郎怀也不点破她在撒谎,淡笑道:“不知在下烹的茶水,可合姑娘心意?”   上官旋下意识点点头,道:“入口微苦,回味甘甜。公子烹法娴熟,奴家自然喜欢。”   郎怀不再搭话,只对她笑了笑,转头和路老三闲聊起来,无非是如今丝路日益繁盛,沿途皆是好风光的话。   陶钧竹君见郎怀压根没喝酒,这才放下心。他二人也饿了,方才没理会,此时闻着满席的异域美味,又有路老三榜样在前,就大快朵颐,不管别的了。   路老三酒喝多了,连带着塞伊丝也抱进怀里,左拥右抱,好生痛快。   郎怀也不打扰他,低声和汝烟说起烹茶,说到汝烟不懂的地方,便细细解释。   整个席间,也只有上官旋一人神魂不定。方才郎怀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一副他全知道的神色。   只到塞外远方,怎能遇到长安勋贵?因而她没改去姓氏,没曾想却偏偏遇到了郎怀。这人不仅是长安勋贵子弟,还知道城西上官氏。这如何不让上官旋心内如焚?   夜色渐起,路老三注定要留宿了。郎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三哥,多谢你今日款待。只是我答应父亲,今日要回去的。你在这儿稍坐,我就先走了。”   路老三被两个胡姬迷得神魂颠倒,嗯了两声算作明白。郎怀如何不知路老三的性格,站起身,道:“陶钧、阿竹,咱们走吧。”   说罢,他对汝烟道:“今日和姑娘相谈十分痛快,他日有时间,再来拜访。”   等从乐坊出来,郎怀走到角落,才低声对陶钧吩咐:“你小心点,去跟着那个上官旋。看看她落脚何处、家里有谁?来此多久。总之,给我打听她的全部情况。”   “爷,这是为何?不过一个乐师。”竹君有些不解,不明白郎怀这般兴师动众,为了什么。   “哼,长安上官家的人,跑到疏勒做乐师?要知道酒肆青楼消息最为灵通。”郎怀简单解释了下,道:“征西之事必须事克全功,我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此事。”   陶钧应了声,顺手脱了身上的外袍递给竹君,只穿着短打,一溜烟消失在了人群了。   “爷,上官氏会通敌?”竹君跟着郎怀往城主府的方向走,不由问了句。   “说不好,只是以防万一。”郎怀摇摇头,却觉得,能奏出那般清越笛声的女子,当不是那等腌臜之人。 第9章 胡笛旋舞美人泪(二)   疏勒城的城主府,如今成为征西大将军的帅府。郎怀在东院有一处自己的院子,平日里除却军务繁忙,他就住在此间。本来郎士新还要给他送几个侍女,却被郎怀拒绝了。   许是饮了好茶水,郎怀今日有些睡不下。索性提着短剑,在院子里练习。   别了长安,如今也三载。时间愈久,似乎那股想念越内敛。有时候,郎怀都有种错觉——在长安街头游逛,和李遇泛舟曲江,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短剑舞得缓慢,郎怀似乎在想些别的。他脚下走着的步法,也不是平日里的利落。   当初执意来此,本是为了争一份军功,好让自己在继承沐公爵位的路上,好走一些,让自己的母亲,能堂堂正正继续做着夫人。   可战场厮杀,这点初衷也早已改变。如今的郎怀,想和先辈一样,做一个称职的军人。   但什么才算称职?郎怀却不知道答案是什么。父亲?好像也不算。大唐开国时代的将领们早已陨落,消失在时间里。郎怀却觉得,他们不见得都是对的。   这大半年来,郎怀几乎都在疏勒城中,梳理商务,战场似乎离得很远了。这样,却让他更加迷惘。   竹君捧着煎好的药回来,正好看见郎怀举剑对月,呼吸沉重,汗湿重衣。“爷!怎么了?”她两步并作一步,跑到郎怀身边,放下药碗,扶住郎怀。   郎怀陡然惊醒,一时间也觉得虚弱不已。但这样他还是不愿丢开短剑,被竹君扶着进了屋,坐在软榻上。   “知道您勤勉,但也不能这么不顾身子。陶钧说过,您如今吃得这药,本就是及其损身的,若是您自己再不爱惜,我就干脆给您打晕了带回长安!”竹君拿回药碗,吹了吹,道:“喝了吧。”   对自己这位侍婢,郎怀向来没脾气。他痛快喝了药,呼呼喘口气,道:“就不能做成药丸子么?这样可太费事了。”   “这呀,你得问他。”竹君看了看外面,骂道:“都这个时辰,陶钧还不回来,真是。”   郎怀摆摆手,替陶钧解释:“这几日他都得看着上官旋,只怕不得空。我没事,一时间想事情入了神,不打紧。”   竹君给他递上温水,看着喝完了,才叹口气,道:“爷,您如今什么事都不太愿意说。只是,我还是希望您开朗些,别太闷了。”   郎怀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答,末了,自嘲道:“到了这里,处处小心,事事留神。我有时候也是逼不得已,倒让你们俩跟着吃了太多苦。”   “不过,这仗再两三年,也就打完了。”郎怀笑了笑,安慰自己名义上的侍婢,实际上的姐姐,“将来回了长安,你也到出阁的年纪了。可有什么心上人?”   “爷!”竹君红了脸,啐道:“爷你傻了么?在外人眼里,我和兰君、梅君,都是你的人。”   “外人的不打紧,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郎怀不在意这些,道:“你们如果谁有了意中人,只管告诉我,事情我来办!”   竹君展颜一笑,“爷,其实跟着您,我们都觉得挺好。至少,能得个自由。”   “您不会拘着我们,倒真比嫁了人好。”竹君手里忙着给郎怀绣荷包,一身男装倒看起来有些怪异,只听她细声道:“便是姑娘,那般身份,说句大逆不道的,不也困在未央居。将来嫁给谁,再受宠,又由得了她么?”   “明达……”郎怀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小丫头的模样,身体娇柔,人却骄蛮得不像话。“你们可都是被她整过的人,难道还盼着她将来如意么?”   “可不是?姑娘虽说骄蛮,玩笑开得大。”竹君撇撇嘴,道:“但她可从不会借着身份,故意整治咱们。哪里像长安城别的贵人,说话间要人命呢。”   过了几日,郎怀处理完军务,辞别非拉着他再去乐坊的路老三,回到小院。陶钧从里面迎上来,道:“爷,查清楚了。”   郎怀点点头,道:“先吃饭,吃完了再说。不着急到这一时半会儿。”   进了屋,没多会儿竹君提着食盒回来。郎怀坐了主位,三人也不拘礼,一起用饭。   饭必,陶钧就要说,郎怀拦住了他,笑道:“等竹君回来吧。”   陶钧愣了下,点头道:“爷说得对,不然还得费唇舌解释。”   不一时,竹君回来,进门便嚷:“没说呢吧?”   陶钧道:“没呢,爷说了,等你回来。”   郎怀已经自己去换了长衫,踩着翘头履,束发散下,在脑后扎着个粗辫。“人齐了,说罢。”   “是。”陶钧喝了口水,道:“不出爷所料,当真是长安城西的上官氏子弟。”   “小的跟了几日,倒也摸清了这位上官旋的底细。上官旋如今二十岁,未曾婚配。他们家里人不多,除了母亲,就只一个六七岁的弟弟。来到疏勒,却是在这一半年时间里。但上官旋土蕃语说得还算顺溜,是以小的又探了探,他们是一路从龟兹到此处的。”   “不过爷放心,几日来,上官旋都只是按时去乐坊,再去药铺抓药。她的母亲病重,据邻居说,已经两个月下不来床,一直将养着。”   “至于乐坊那边,倒也有人想出钱,要了这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只是上官旋宁死不从,老鸨又素知她奏笛的水平,是整个疏勒城最好的,所以还算护着她,没出过什么大事。”   等了半天,陶钧没再说什么,竹君睁大眼,“完啦?”   陶钧点点头,应道:“完了啊。”   郎怀笑道:“既如此,你们俩明日陪我,再去那乐坊看看。”   “爷,您这是?”竹君猜到些什么,问。   “陶钧虽说没探到什么,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得再会会这位姑娘。”郎怀从心里,已经不再怀疑,何况临别之际韦氏千叮万嘱,既然没了顾虑,自然要完成对母亲的承诺。   黄昏将至,郎怀换了衣服,还做之前的打扮,带着陶、竹,再次来到乐坊。   老鸨还认得他,笑盈盈迎上来,道:“爷来了?今日没见三爷?还是和上回一样?”   郎怀装作羞涩,低声道:“不瞒您,在下只是想念上官姑娘的笛声,想请她来奏上一曲,却不知使得不使得?”说着,郎怀递了个眼色,陶钧将一块儿银子露出来,故意给那老鸨看了看。   “使得使得,有何使不得?”老鸨眉开眼笑,又故意为难道:“只是咱们上官姑娘只是乐师,还请您……”   “规矩我懂,您放心。”郎怀见目的达到,懒得多说什么,在那老鸨引导下进了间屋子,倒比上回的地显得朴实些。   “芸姨,只我一人,只怕不妥吧?”上官旋一听是那回的公子,不由得有些惧意,想推辞过去。   “无妨,你芸姨我是什么眼力价?那位公子当真不是淫邪之人。何况出手大方,人又俊俏。”芸姨低声道:“芸姨知道你缺银两,这般生意,可比别的好做。你进去顺着他说就是,我派人在外候着,真有事,你喊声就好!”   上官旋一想起母亲幼弟,自己在此的酬劳也撑不了多久。只好咬着牙答应,便赌那位公子当真只是喜欢她的笛声罢!   走到门口,上官旋敲了敲门。里面的人淡然道:“门未上锁,请进吧。”倒是坦坦荡荡,只把此处当自家。   进去之后,只见那少年公子一身素袍,正拿着酒壶自斟自饮。他的两个仆从,也坐在下首,吃着东西,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姑娘,上次一别,对您的笛声惦念良久,今次打扰,还请不要嫌弃叨扰。”郎怀笑着,虽说是客气话,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上官旋坐在厅里的墩上,问道:“不知公子想听何曲?”   郎怀执着酒杯,想了想道:“离家日久,思乡情切,姑娘看着办吧。”   笛声渐起,却不是几日前的清越激昂。游子离家,别了父母,旅途艰辛,始料未及。上官旋本来悬着的心,渐渐融进曲中。   乐者难以自拔,何况知音听者?   郎怀眯着眼,于这曲中捕获到了上官旋的心境,心下暗叹当真是个坚韧女子,却不得不试探于她了。   若何年,再回故乡?高堂明镜可安在?邻院不是旧时人。   郎怀击掌赞道:“姑娘好曲,当真堪比长安乐师。不知姑娘可会《折柳曲》?”   灞桥折柳,依依惜别。这曲子在长安城中各家乐坊没有不会的,郎怀见她点头,抿唇笑道:“在下说的,是已故丞相上官翼博当年谱的曲子。”   上官旋陡然一惊,笛子从手边掉下,她慌忙弯腰捡起来,平定呼吸,掩饰道:“奴不知公子说的是什么,《折柳曲》乃长安名曲,奴是会的。”   “昔年我离乡出游,母亲曾说过,上官丞相的这曲子,只在几家相交好的府里流传。我见姑娘复姓上官,口音也和我相似,故觉得姑娘或许会此曲。”   上官旋沉默半晌,摇头道:“公子误会了,我这辈子都没去过长安城,更不曾听说过什么上官翼博。”   “是么?”郎怀又满饮一杯,道:“十年前上官丞相病故,族长一位却给次子继承。自此之后,长子上官宏就消失于长安城。”   郎怀见上官旋愈发惊恐的表情,心下不忍,但还是道:“长安府尹调查后,张贴官榜,言道上官宏狼子野心,下毒毒害了自己的父亲,畏罪而逃。”   “胡说!”上官旋下意识骂了句,郎怀也不理会,道:“十年前我不会几岁,倒也好奇,他本就是嫡长子,又为何这般蠢笨?”   “今日见到他的女儿,倒让我大开眼界。”郎怀不知何时走进上官旋,盯着她的眼睛,冷冰冰道:“你如今身在疏勒城,有何目的?你和土蕃人可有勾结?还不从实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君在此解释一下。 本来《唐恍》的开篇不是这样,码字君已经写了约莫10万字。 但是越写,越觉得郎怀若是那样子出场,人物性格会很难经得起推敲。 况且,她的十二岁到十七岁,实在太过重要。所以,码字君考虑再三,还是戒掉懒癌,重新布局,写了征西的事情。 大家也看到了,并不是所有的剧情都围绕着战争。码字君自己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这种描写并不擅长。 码字君注重的,是本来一个算是老成的孩子,怎么经过打磨,知道怎么为人处世的同时,还怀有赤子之心。只有这样,将来郎怀在长安城里的所作所为,才不会显得有些苍白。 所以,李明达同学,先自己在长安城和七哥玩玩罢!有些朋友觉得开篇太漫长的,就放一放,隔上段时间再来。这点就不再多解释了。码字君的坑品,自我感觉还是不错的,请大家放心。 本章有侧面描写明达的性情~ 还有,上官旋只是酱油,俩人没感情线,没! 最后吐槽,章节名称用尽了码字君所有的脑子,好神烦。 第10章 胡笛旋舞美人泪(三)   房间里的气氛为之一凝,连贪食的竹君都住了嘴,和陶钧一起默默看着剑拔弩张的二人。   上官旋慌乱了一阵,而后竟然直直看着郎怀,倔强道:“我不知公子说些什么,但我不是公子所说的那个人。”她顿了顿,竟然在郎怀摄人的气魄中站起身,低了头道:“请恕奴家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她已然被识破了身份,如今要紧的是立即赶回家中,带着母亲和弟弟离开。   只是好不容易稍微安定下来的生活,却又被打断了。那个少年公子,不知是长安城谁家子弟,竟然能知道祖父所谱的笛曲?但不管他是谁家子弟,如今对于自己来说,都是灾星!   上官旋只和芸姨告了声罪,拿了今日的薪酬,就匆匆离去。   “爷,怎么办?”陶钧先反应过来,站起身问。   郎怀收起笑容,淡然道:“竹君去会账,然后家去等着。陶钧,带路!”   “是。”二人应了一声,各自分头行事。   陶钧在前引路,两人脚程自然比上官旋快些,恰好见着上官旋方进了门。   “爷,打门么?”两人站在这破败的门口,陶钧低声问了句。   “不必了。”郎怀抬脚一踢,直接进去。   上官旋一回头,就看到那个少年公子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由惊呼一声。   屋里的人大约才反应过来,不一时,一个小孩子从里面出来,高声呼道:“姐姐,怎么了?”   上官旋刚想把人抱在自己身边,郎怀早已递了个眼色。陶钧抢了两步上前,把小孩子抱进怀里,笑道:“没什么事,我们公子寻你姐姐有些事谈谈。小哥儿,我这儿有松子糖,你跟我去吃糖吧?”   “不!”小男孩倒是警惕,郎怀回身关了门,再走进上官旋,低声道:“姑娘也不愿意惊吓着家人吧?”   上官旋恨恨看了眼,对弟弟说:“旖儿,跟这个小哥哥别乱跑,姐姐和这位公子说些话,不要惊动娘,知道么?”   上官旖自小颠沛流离,还是懂事的,只对姐姐点点头,就顺从跟着陶钧坐在了院子一角。   “请吧。”郎怀倒如同自己家一般,往院子西角的厨房里走去。   上官旋点上油灯,取出俩粗瓷碗,倒了些凉水,道:“寒舍怠慢了,公子,您到底有什么目的?”   郎怀接过来,没露出丝毫犹豫,先喝了半碗水,笑道:“其实我一开始,就相信你不会是探子。”   上官旋吃了一惊,随即言道:“公子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世,就不该做这般猜测。哪怕我粉身碎骨,亦不会作出叛国之举!”   郎怀沉默半晌,心里也对这位奇女子肃然起敬。他不再试探,正色道:“在下郎怀。母亲未出阁前,曾和上官伯父结拜兄妹。此事长安城中知道的人甚多,想必姐姐你也知道。”   上官旋看了看他半天,才道:“你是飞骑尉郎怀?”   郎怀抿唇一笑,洒然承认:“是,正是在下。”他站起身,恭恭敬敬致礼道歉:“说起来,怀该叫您姐姐。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姐姐不要怪罪。”   上官旋摇了摇头,道:“你不必如此,父亲当初带着母亲和我出逃,早已不再以上官家人自居。这十年辗转奔波,长安旧人旧事,我早已忘怀了。”她这时候才真正放下心,在一旁的灶台上坐下,看了看郎怀,想起当年去香积寺,见到那个活泼又异常懂事的孩子,不由道:“你都长这么大了,还立下这般战功。想来韦姑姑是很开心的。”   “伯父……”郎怀犹豫半晌,还是问道:“可是故去了?”   上官旋点点头,神色黯淡下去,“到疏勒城的路上,被沿路的土蕃人打死了。”   郎怀叹息,又道:“当初离开长安,母亲曾说,要我寻访伯父的踪迹。没想到我找了几年都没有线索,却在疏勒城中和姐姐相遇。”   “但姐姐,伯父不翻案,你们的行踪就再不可泄漏。如今上官元骄纵跋扈,和裴氏结党,惑乱朝纲,如若他得知你们的消息,只怕……”郎怀摇了摇头,言下之意明白,韦氏纵然有心,也不能明面上回护。   “倒是我疏忽大意,想着疏勒城中不会遇到旧人。”上官旋暗自骂自己愚笨,却被郎怀打断:“若非如此,怀也找不到姐姐。”   “姐姐今后可有打算?不知可否给阿怀帮个忙?”郎怀眨了眨眼睛,终究说出了此行最要紧的事。   “我能帮到你什么?尽管说!”上官旋笑道,却应承得爽利。   郎怀凑过去,低声道:“如今战事进行多一半,最多三年安西四镇就会平定,因而我沐公府一直在筹划这丝路上的买卖。却不知姐姐可否做这疏勒城中我郎府的管事?”   大唐各家氏族都有些许产业,交由家中奴仆打理商行,也是常有的事。但做得这般大,恐怕郎士新早就有意了。上官氏曾经也是做的,恰好打理此项营生就是上官宏。   上官旋先是惊了下,才道:“阿怀,这可不是玩笑,我的身份,你不怕真捅娄子了?”   “无妨,姐姐做买卖,可不得改个姓名。”郎怀看她神色,知道此人也有些许意动,便道:“将来,我总是要继承父亲的爵位。不过姐姐想必是知道,郎忭对我来说,可是不小的威胁。将来打理上下,我总不能用韦氏的钱财?”   这少年想的倒长远,上官旋暗自叹气,自己被抓了把柄,除了屈从,也没别的办法。   只听郎怀继续说着:“姐姐替我做了这疏勒城中的管事,将来打完仗,做得好,整个安西的线路交由姐姐打理,阿怀也是放心的。何况此行姐姐免去再去那等烟花之地,也足够将养伯母,照顾旖儿。于我们,是双赢。”   “阿怀,你如何认定我,定能做成此事?”上官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看着少年的眼神倏然雪亮。   “阿怀看人,从未错过。”郎怀挑了挑眉,“那姐姐,是应下了?”   “不然怎么办?”上官旋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只是我的名字好多人都知晓,这些事却得交给你打点了。”   回到自己院子中,等的不耐烦的竹君劈头盖脸道:“小陶子!都什么时辰了,才带爷回来!”她不好说郎怀,只好拿陶钧开刀。   “爷不说走,我哪里敢走。”陶钧无可奈何,只得认命。   郎怀笑了笑,也不理会他二人斗嘴,自去就着还温热的菜吃了些饼子,想起这几日的事情,不由得有些庆幸。   他是想趁着机会做些自己的买卖不假,想帮持帮持上官旋,也是真心实意。只是此事如何对郎士新讲,却得好生思量一番。毕竟和上官宏有旧的只是自己母亲,不是郎士新。   先让陶钧去安置了上官家的住处,等自己想好了说辞,再去和父亲禀报吧。   事情却出乎意料的好办。郎士新得知了上官旋的身世后,只说了句:“你确定她有能力办得好?”   郎怀点点头,自信道:“能。”   “文书之类的,我会让郎乔去办妥给你。”郎士新放下茶斗,道:“处理完这件事,准备南进。”   郎怀眼睛一亮,这是要准备决战了?他露出笑容,道:“是!爹爹,我们快要回家了!”   郎士新被他这句话说得也露出笑容,道:“是啊,快要回家了。”   上官旋改头换面,成为了郎氏在疏勒城的管事,改名尚子轩。她去城主府见郎士新,郎怀也没陪着,似乎做了甩手掌柜,不再管这些事。   但尚子轩知道,郎怀肯定有别的法子观察她。于是这位新的东家,自然做的卖力。   而和母亲,尚子轩也没细说。只说被一巨商看中了才华,聘为疏勒商铺的管事。不过将来为了安全和方便,还是改了名字。   上官氏没说什么,只提醒女儿时时留心,不可操之过急。   年幼的上官旖则改名尚子怡,在家里侍奉母亲,跟着习文断字。   才两个月,郎氏一族这几年在丝路上买卖的账目,就被尚子轩理得一清二楚。送去给郎乔看过后,郎乔眯着眼点头,算是认可了尚子轩的能力。   看来世子眼光确实老道,这位姑娘想法新颖,心思机巧,倒比那些污浊男子,强太多。此人堪大用啊。   不出半年,安西各地都开了郎氏的商行,客栈酒楼青楼一应俱全,进展神速。   尚子轩的名声,在安西愈发大了起来。却没人知道,她竟然是当年长安城西上官氏的孩子。   尚子轩日益忙碌,这一日却听得仆人来报,说家里传来讯息,上官氏病入膏肓了。   她眼前一黑,直直栽倒下去。等苏醒过来,立即骑马赶回。   病榻前,尚子轩看到母亲枯瘦的容颜,脑海中却想起当初长安城里那位雍容的夫人。   “娘,您放心,我会好生照管旖儿的。”   尚子旖倒地懂事,跪在一旁,哭道:“娘,旖儿也会好生照顾姐姐,娘放心。”   上官氏哆嗦着手拉住女儿,嘴里努力说着什么。尚子轩凑近了,才听的清楚:“女儿,苦了你……今后……好好活着……”   尚子轩含泪应着,老人才闭目而逝。   一滴泪,顺着她的脸庞无声落下。身边的尚子旖悲声大哭,才有了起色的生活,却一片灰霾。 第11章 征夫热血几时还(一)   盛夏已经到了,大军进军缓慢。即使这样,还是有不少士兵被晒得中暑。   前锋营几位将领商议之后,薛华果断下令,昼伏夜出。同时,派人回报讯息,请郎士新注意如今天气酷热。   “说起来,大夏天在这地方打仗,可比冬天折磨人。”薛华说着说着,敞开了外袍,对帐中的人道:“你们也都不必拘礼,随意些。”   七八个人都巴不得有这句话,很快解开外袍。林先对郎怀道:“郎骑尉,你不热么?”   郎怀愣了下,先脱下轻甲,露出内穿的粗布袍子,倒真不像别的人那般,后背都捂潮了。他摘下头盔,笑道:“小弟一向体寒,倒没这般难熬。”说着话间,薛华已经转身看着于阗地图,若有所思。   “薛将,您以为咱们就算到了于阗城下,还有力气打仗么?”杨瞻是跟着薛华的老人,说话一向耿直,此时他指了指大家,道:“您看看大伙,都成什么样了。”   “大将军的军令如此,我前锋营务必于夏至时节赶到于阗,拔出周围据点。”薛华没有回身,看着地图,摇摇头。其实这两年,于阗于土蕃,无异于葱岭以东的一座孤城。   四个月前,土蕃仁摩赞普病故,三儿子丛苍澜瑚在一片动乱中成为新的赞普,以血腥手段镇压了土蕃敢于反抗的臣子,自己的兄弟,除了被大唐俘虏的阿苏马,只有一直跟随他的六弟得以幸免。这位年轻的赞普在收拢了土蕃的权势后,派了六弟伦铜带着三万士兵增援于阗,摆出一副坚决对抗的样子。   “薛将,前方传回的消息,这位新的于阗城主,曾经和月氏有过交手,打的月氏根本无法还手。”林先想了想,道:“但伦铜其他的信息太少,不知己知彼,这仗恐怕不能轻易开启。”   “阿怀,你怎么想?”薛华转过身坐下,叹了口气,“有什么说什么,总得大家好生想个妥当的法子。”   “回薛将,末将以为,如今于阗城内已屯兵十万,我前锋营人数大为不及,万不可强攻。大将军命我部先行,定有后手。不如,步步为营,拔出于阗附近的三座小城,来回打探于阗和土蕃之间的联系,等候中军,一同围城!”郎怀已经大概猜到郎士新的想法,但此时却不是说的时候。他这般说辞,也是无奈。   “末将愿领所部,拔出这些据点。”林先抢先请命,这可是稳打稳拿得下的军功。   薛华看了看他,道:“准。”   回到自己的营帐,路老三听说之后,纳闷:“阿怀,你怎么不请命呢?”   “这么热的天,那三个小城相距太远,划不着。”郎怀抹了抹额头汗水,道:“让传令官传令,夜里好生歇息,明日白日不行军,戌时准时拔营。”   “是!”路老三应了一声,跑去安排。这样倒好,白日太热,他都要晒脱皮了。   回到自己的营帐,郎怀才彻底松弛下来。这一趟可折腾得不行,浑身粘糊糊的。陶钧早就准备好了热水,送上些许吃食,才告了退在帐外候着。   郎怀放松下来,对竹君道:“热坏了吧?”   竹君点点头,嘴里还叼着口葡萄,含糊道:“可不是?爷,您可不能再这么捂着了,长安带来的透纱我给您裁了贴身的,又做了两件外袍。”   “这……”   “您就穿着吧,”竹君手下不含糊,掀开郎怀的衣服,拿着热巾替他擦着后背,“看这后背的痱子,都要流脓了!”   郎怀被她一下子擦得生疼,不由得缩缩脖子,笑道:“我为将,怎可这般孱弱?”   “爷,你这不是孱弱。”竹君换上兑了汤药的布斤,这次却是轻手按拭,口中却不停:“不然只怕过些日子,您这衣服就要透血了。”   郎怀沉默片刻,笑了笑,道:“好,依你。”   主仆二人麻利擦完,郎怀果真听话,换上崭新的小衣中衣,罩上雨后天晴色的纱袍。竹君给他用纱帽束发,自己看了看,道:“还是这般好看。”   “皮囊而已。”郎怀扭了扭后脖子,拿起晾着的药碗,一口气喝下。“对了,这药还是管用的,不是么?”   竹君正给自己束发,闻言点头,“小陶子也说了,最多等您弱冠,就不能再用。不然只怕伤身。”   郎怀转过身,捧起本书卷,斜斜坐着,“竹君,爷跟你打个赌吧?”   “赌什么?”竹君好奇道,要知道郎怀可是一本正经惯的,哪里会有这般话?   “我跟你赌,今年中秋,咱们差不多就该回长安啦!”郎怀仿佛按压了许久,此时也不由露出灿烂的笑容。   “爷,您说真的?”竹君愣了下,欢呼起来,“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今儿还琢磨,你这转月就要满十七了。若是再不回去,转年十八。夫人得多惦记您!”   郎怀看着她笑逐颜开,满心放松,也是着实开怀。可不是么?于阗一座孤城,不管丛沧澜瑚打的什么算盘,不管伦铜到底有几斤几两,这仗,大唐也赢定了。   郎士新苦心五年,可是把安西已得的三镇经营得铁桶一般。三镇除却留下足够守城的兵力,如今尽发于阗。虽也不过六万人马,但却都是精兵。郎怀此番不愿争功,未尝不是想让自己手下的兵攒够了气力,到于阗城下,再尽力一搏。   到了掌灯时分,郎怀和陶、竹二人翘着腿坐在帐内,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事情,倒显得自在。   郎怀的营帐,是唯一一个不要亲兵把手的将营。他的亲兵只分作两帐,隔着不远。   “阿怀,你可在?”路老三人还未至,声音已到。郎怀高声应道:“三哥请进吧。”   路老三手里拿着酒壶羊腿,只好用下巴蹭开了帘子进来。“今夜不知怎地有些睡不下,哥哥来叨扰叨扰你!”   路老三抬眼一瞅,就有些发愣。“你是阿怀?”   郎怀有些奇怪,见他眼神惊疑,不由有些忐忑道:“三哥,怎么了?”   “你换了衣服,哈哈哈,倒真是跟那些话本里写的富家公子有些像。”路老三从未见过郎怀好生打扮,自然先前有些不适应。待走进一看,还是那个黑脸汉子,才朗声笑道:“三哥记得你是六月生辰,马上十七。将来回去了,也不只哪家的小娘子配得上阿怀你啊!”   难得,郎怀黑脸一红,啐道:“三哥尽胡说!也不听你得消息,怎地先说起我?”   路老三吃着酒,满嘴含糊,“诶,怎么是胡说。小陶阿竹,你们俩说说,你们主子回了长安,可不得定门亲事?”   竹君嘴快,立马回道:“三爷您当爷的婚事由得了爷么?爷的身份摆着,定是皇上指婚。不然,便是联姻大族。”   “额,怎么还这么麻烦?没别的路走了?”路老三看了看郎怀,道:“我这兄弟这般好人品,还不能按着自己心意讨个称心媳妇儿么?”   “除非先于圣上,请夫人去定了亲下了聘,才算定数。”竹君想了想,笑道:“三哥,你还是想想你的事儿吧。怎么就没可心人儿?”   “只怕三哥有,就是太多,娶不过来,干脆不娶。”陶钧接口打趣,路老三也不气,道:“等这场仗打完,就给你们娶个嫂子回来!”   三人互看了眼,齐声道:“三哥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你们也都见过,塞伊丝。”路老三难得有些腼腆,但还是痛快承认,“三哥我是真心喜欢,只等此次战事完毕,圣上赏赐下来,给她赎身,就明媒正娶,安生过日子,再不去那等烟花地了。”   郎怀脑子里转了转,才想起路老三说得是那年乐坊里的胡姬,不由叹道:“三哥瞒得好紧,小弟我却是一点苗头都没发觉。不过三哥你可别亏着嫂子,若是银钱上的,小弟愿意帮持,可不能拒绝。”   路老三嘿嘿一笑,给郎怀满了一杯酒,道:“就等着阿怀你这句话!来来来,我路老三敬你!”   “爷,不可!”竹君还要再阻,郎怀已然一口喝干,道:“阿竹、陶钧,去再弄俩下酒菜来,我今晚要与三哥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竹君还待说些什么,陶钧已经笑着拉她袖口,给拉了出去。   “你干嘛不劝劝?”竹君边切着大块的牛肉,边跟陶钧抱怨。   陶钧正在一旁切西瓜,笑道:“爷那脾性,你还不了解?是真拿三爷做兄长。这等喜事,哪里拦得住?”   “偏你机灵,得罪人的事总是我来!”竹君啐了口,“讨厌鬼!”   “阿竹妹妹,你心直口快,怎么能说得罪人呢?”陶钧赶紧赔不是,生怕真让这位姑娘气着了。   “哼,切好了,赶紧给送进去吧。看来今儿晚上是别想着睡踏实。”竹君看了看营帐,叹道:“不过也好,将来回了长安,爷哪里还能这般自在?”   陶钧听后,也不由得叹口气,端着东西送进营帐。路老三说到他年少时在长江边讨生活的景况,当真精彩刺激。   郎怀听得入神,倒酒直满将出去,却半分没觉察。 第12章 征夫热血几时还(二)   开扬三十一年五月末,于阗城被围七日。伦铜准备充足,显然是想拖垮唐军的补给。反而他们在于阗经营多年,粮草充沛,不必奔波,颇有以逸待劳的姿态。   中军大账里,征西军所有的主要将领齐坐,看着眼前的沙盘,愁眉不展。   “大将军,此时强攻,实在艰难。”王易安不得不劝阻,“末将以为,围城待援,减少伤亡,才是上策。”   “大将军,如今安西三镇皆定,土蕃内乱初平,当不会再有援军。围城虽可,但我军补给线太长,若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薛华的前锋营是最早到达于阗的,他对此处了解最透。不过前锋营多骑兵,在攻城之中不占优势,因而薛华却也有心无力。   “都别吵了。”郎士新皱了眉,道:“围城才七日,不过给土蕃人看看,彰显我大唐威仪。明日起,东西南北四路军各攻一方。前锋营和我中军按兵不动,看看这个伦铜守城究竟如何。”   能否在十日内破城?郎士新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万全的法子。不过围城寻找对手的破绽,却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二日黎明,郎士新果断下令攻城。   东路军将领尉迟安素来稳妥,前次攻破疏勒,即为他的首功。于阗城高,守军反应迅速。尉迟安只攻打半个时辰,就下令鸣金收兵。   “将军,若是此时收兵,恐有畏惧之嫌。”副将还待劝阻,尉迟安摆手,道:“土蕃准备充足,我们讨不到半点便宜。收兵,本将不能拿大伙的性命去挥霍。便是大将军怪罪,本将一力承担!”   东路军收兵不久,其余几路军也渐渐收兵。   郎士新看了看土蕃人耀武扬威的样子,抿唇道:“传令各军,午时开始,每个时辰轮流佯攻,昼夜不歇!”   郎乔吓了一跳,忙道:“大将军,我军人数没土蕃多,此举不妥吧?”   “不妨,只是佯攻。若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怎么当兵?”郎士新摇摇头,想起什么,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怀儿那里怎么样?”   郎乔一笑,就知道郎士新怎么能不担忧自己的孩子。他不敢耽搁,只怕郎士新恼羞成怒,答道:“老爷放心,世子那里一切安好。听说他每日闲下来,都绕着于阗转悠,只怕也给这座城噎得够呛。”   几日来的烦恼似乎都散开了,郎士新开怀笑道:“他老子都啃得牙疼,他噎住了,也无妨!”   郎怀还真骑着马,在外围晃悠。素色纱袍,纱帽束发,身型笔直,神色闲闲,当真和来踏青一般,没半点沙场煞气。   他这般晃悠了几天,还真没看出些许破绽。郎怀心里对那位伦铜也生出几分敬意,竟能在短短时间内,将于阗经营的铁桶一般。此人心智当真了得,不知是否有机会能够交手一次。   任凭马儿随意跑动,郎怀脑中正在演练攻城,不远处传来叫喊。“爷!”郎怀陡然转身,只见陶钧拼命赶马,跑了过来。   “什么事?”等他走近了,郎怀才问。   “爷,疏勒城有人递消息来了。”陶钧压低声音,道:“您赶紧回去,挺急。”   郎怀点了点头,道:“走吧。”他二人打马而回,一路上默不作声。他知道这消息定是尚子轩递来的,但自从尚子轩执掌商路后,从不会主动联系郎怀。   对她这样的态度,郎怀深以为然。如今的沐国公是郎士新,私交再如何,也不可跨过这道底线。   因而一路上郎怀都在猜测,什么消息,能让尚子轩这般着急,不顾自己在军中,也要递消息进来。   回到营帐,郎怀吩咐陶、竹二人在外,自己进去。里面的人一身军装,满面风尘。他见郎怀进来,也被郎怀的打扮所惊,但还是执礼后,道:“世子,小的奉命给您带口讯来。”   郎怀示意来人放松,点点头让他继续。   “前些日子,咱们葱岭的商路打通,却无意中探到一条消息。土蕃赞普丛苍澜瑚掌权以来,屠戮兄弟,手下毫不留情。但他大哥的长子隆尔逊却早得到了消息,逃了出来。如今应该已经在于阗城中,伺机而动。”这人简单说罢,又补充道:“尚姑娘知道兹事体大,因而派小的速来传送消息。但这条消息,尚姑娘有交代,只送到您这儿。”   郎怀面上不动声色,心内却起巨大波澜。好在他素来沉稳,强压下暗涌,他对那人道:“我知道,你辛苦了。”   那人躬身行李,告了退。   尚子轩到底是站在郎怀这边,因而只肯将这个消息漏给他。只要运转得当,就定能突破于阗城,立下汗马功劳。   只是一切,都得仔细考虑,悉心布局,才能一鼓作气。   “爷一个人待了多久?”竹君看了看营帐,也不敢进去。郎怀每当真有事思考,是谁也不准打扰的。   陶钧苦着脸,叹道:“怎么也得三个时辰了。”   两人互相看了眼,蹲坐到地上。这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打扰郎怀。   竹君先耐不住,低声问道:“你说将来爷回了长安,真会娶妻么?”   这个问题,让陶钧张口结舌,却不知作何回答。“谁能知道?爷这般出色的人品,这世间,不管男女,又有谁配的上?”   “你看七爷呢?”竹君想起长安城中那个皇子中的另类,“爷自小和七爷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呢。”   “可,可七爷又不知爷其实是……”陶钧犹豫片刻,又道:“其实爷这性子,心高气傲的,又怎肯……不若如今这样,多体面,多自由!”   “你说的也有道理。”竹君点点头,若有所思,想了片刻,道:“其实呀,将来爷娶妻,好像也无不可。你说说,天下谁能有比爷更好的人?”   “可……”陶钧还待说些什么,却被竹君打断,“咱们女子,不就期盼寻着个有情郎么?”   陶钧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但他却发觉竹君的神色,露出些许娇羞和向往,不由道:“竹君,你可是……”   竹君低了头,素手托腮,沉默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   莫名的,陶钧心下一痛。他拍了拍姑娘的肩膀,不再说话。自己什么身份?一个宦人。哪里有资格对她说欢喜?爷他到底比自己值得托付。何况,毕竟就在眼前,是可以用一生去守护。   陶钧不由露出些许羞涩笑意,却都隐藏在这低沉的夜里。   丑时才过,郎怀总算露出笑容,将桌上所有的纸张付之一炬,走出营帐。   陶、竹二人相互靠着,已然入睡。郎怀这才发觉天早就黑了,不由自嘲道:“看来我还是操之过急了。”   看了看天边,月半圆,周围星光明媚,便如少年此刻的心情。   伸手拍了拍他俩,郎怀笑道:“进来,今日不管别的了,都好生躺下,歇个够!”   他俩睡踏实了,郎怀却一丝睡意都无。他想了想,取下挂着的藏泉枪,坐在烛火下,仔细擦拭。   不久后,他就要用自己的武器,打破于阗城的防守,替大唐拿下这座本就属于大唐的军镇。然而所有思乡的念头全部上涌,他不由得露出笑意。   然后,他就可以回家了!   竹君梦里正在和兰君在小院里嬉闹,姐妹俩奔上跑下,飘舞的纱衣,映衬出少女姣好的身段。郎怀捧着本书册,坐在一旁的石塌上,闲闲饮茶翻书,悠然自得。少女偶然一回头,不由得羞红双颊。   突然她觉着脸上痒痒的,睁开眼,只见郎怀放大的脸,正对她笑眯眯道:“梦着什么了,这般痴傻?”   “没什么!”竹君坐直了,看了看郎怀,道:“爷,什么时辰?”   “巳时二刻。”郎怀递给她杯温水,道:“起吧。”   洗漱之后,郎怀让陶钧请来了路老三,四人在帐中坐下,郎怀才道:“如今,我有一计,不知可否破城。”   路老三喜得抓耳挠腮,催促道:“阿怀,就知道你有主意!快说!”   “丛苍澜瑚当上赞普后,对曾经和他夺权的兄弟痛下杀手。虽说这些人都死了,但他的侄子隆尔逊足智多谋,曾深得仁摩赞普喜爱,有很多人支持。隆尔逊,恰好当过几年于阗城主,若非他父亲将他召回,也轮不到伦铜来此。”郎怀抽茧剥丝一般,缓缓道来。   “我觉得,不妨用此事做文章,佯装隆尔逊如今逃进于阗。那么,那些曾经忠于他的部下,又怎么可能全部服从伦铜?如果他们有了分歧,那么就是咱们的可乘之机!”郎怀并没有说出隆尔逊一定就在于阗城内,只是当成一个大胆的假设。   “我已经和大将军请命,愿以骑兵攻城。”郎怀看着路老三道:“如今,就得辛苦三哥,让儿郎们打起精神。我想了个点子,如若管用,咱们哥俩就比一比,看谁能先进于阗城!”   路老三眼睛一亮,附耳过去,仔细听着,越听越是欣喜,连带着陶钧、竹君二人,也露出了坏笑来。 第13章 征夫热血几时还(三)   郎怀不是莽夫,骑兵攻城,那是天方夜谭。他的兵全部携带剑矢,上面绑着临时从衣服上搁下的布条,写了土蕃文字。   薛华从一个士兵身上取下一只,箭头被故意磨得失去尖锐,打开布条看了看,用官话念道:“隆尔逊的臣子,速速里应外合!尔将为大唐于阗镇抚使,大唐定不毁诺!”   郎怀挠了挠头,嘿嘿干校两声,道:“薛将,您见笑了。”   薛华转过身,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郎怀,这个少年短暂憨笑后,就站直了身体,默不作声。   “本将会坐镇中军,此战前锋营必克尽全力,争取破城。”薛华还了箭矢,说完此话,转身即走。他已经能想到本就军心初定的土蕃人看到这些话的反应,若不抓紧机会,他怎能当得了前锋营的将军?   如今最要紧的,是约束其余各路将领,好生协助郎怀攻破城门。只要城门打开,再以千余骑兵冲击,何愁弹丸的于阗不收归大唐?   郎怀此次选的,都是能开三石强弓的兵,务必将箭只发至城内,还要免去己方被对方弓箭手攻击。   正是午时,日头高照。伦铜也是人才,还在西门上督战。郎怀取了自己平日不太用的八石弓来,张弓搭箭,牢牢瞄准对方城楼。   只听嗖得一声箭动,路老三大喝:“三、二、一!放箭!”   伦铜正纳闷唐军此次又是作何,没想到对方那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军官竟然有此臂力,一箭从他侧脸经过,牢牢扎进身后的柱子上,。土蕃人只道好险,唐军却喊可惜。   郎怀一箭之威,却让伦铜眯起眼睛。那晃眼的布条,让他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果然,随后而到的箭矢却不是这般有力,并步伤人。楼上的土蕃将领取下布条后的神色各异,让伦铜心生惊觉。   等他看罢布条的内容,立即抽出腰刀,喝道:“这是唐人的诡计!隆尔逊谋逆,早被赞普处死!”   然而于阗城这时候的将领,多一半都是隆尔逊的旧部。其中有两人还真知道其实隆尔逊早已到了城中,不由得半信半疑。   他们忠于隆尔逊,却也不愿舍去荣华富贵。想要夺回赞普的位置,似乎不太可能。但隆尔逊到了城中,却当真多疑至极,有什么打算,谁也不说。   但好像除却投唐,也没别的路子可走。不然何必在此时入城?   城楼上风声鹤唳,城楼下,郎怀已经带着弃了马匹的士兵们,扛着攻城器械,在盾牌的掩护下,迅速接近城底。   “唐军已到城下,请城主定夺!”守城的士兵前来禀告,伦铜立马道:“准备迎战,弓箭手准备!”   然而传令官还没走出城楼,就被人一刀捅死。   “扬得乐!你想做什么!”伦铜下意识逼近去问,却见到其他将领的神色都起了变化。他素来智计百出,但面对这一手阳谋,当真是束手无策了。   “隆尔逊就在于阗!”他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心下直呼糟糕。看来想要坚守于阗城,等到赞普发兵合力击败大唐,是没可能了。如今得想个办法,怎么逃回王都?   守城的士兵得不到命令,只好按着惯例,和唐军交手。   云梯架好之后,郎怀举着盾牌,带了十来个武艺高强的校尉,配合着前锋营的弓箭手,强行登城。他纱袍轻甲,后背上背着藏泉枪和大弓,腰间悬着箭囊短剑,脚下飞快。眼见着城上士兵推下石块,也被郎怀一个侧身足尖轻点,不仅躲了过去,还为跟着他的士兵去了危险。   “阿怀,上去了别逞强,别走远!”路老三也在爬云梯,但他没郎怀的身手,都是仗着身体结实臂力绝人硬抗了过去。背后一个斗大的包袱,不知是什么东西。   于阗城的城墙,不过七八仗高。先前难打,是土蕃上下一心。如今却被郎怀钻了空子,趁着他们内讧方起,顾不得发号施令,真被他一鼓作气,上了城墙。   随手丢了盾牌,郎怀气也顾不得喘,反手卸下藏泉枪,舞得如同一面墙,将箭矢都挡了开来。   片刻工夫,跟着他的陶钧就跃上城头。二人配合,陶钧捡起地上的巨盾护住二人身形,郎怀仗着藏泉身长,连挑敌人,三番五次,就将身边的土蕃守城兵挑落城墙无数。   再坚持盏茶功夫,城墙上已经站了整整六个什的唐军,直把土蕃人忙得焦头烂额。这些唐军一什为小队,四人抗盾保护四方,二人举着长兵器捅开想要靠进的土蕃人,四人持弓搭箭,箭箭夺魂。   城头被越来越多的唐军涌上,薛华在此关键时刻,除却留下了千余骑兵精锐,尽数派去攻城。   城楼中的局势愈发一触即发。   扬得乐骂道:“丛沧澜瑚杀父弑兄,算什么赞普?你伦铜不过是那个腌臜种的一条小绵羊!隆尔逊才是应该继承仁摩赞普的!”   “隆尔逊?”这时候说什么都不能承认隆尔逊还活着,伦铜一边递眼色给心腹,一边还嘴道:“他试图谋逆,早就被仁摩赞普所不喜。丛沧澜瑚是天定的赞普,得到了神的祝福。扬得乐,你不要血口喷人,小心神的惩治!”   “一个早已死的人,不知道你们为何要追随于他?我本不愿血洗于阗,立下大功后,赞普怎能不记得各位的功劳?”伦铜悠然道:“莫不是大伙非要弄丢了于阗,让唐人的阴谋得逞?自此之后丝路再与我们无关,想要廉价的茶叶丝绸,都得从那些奸商处购买?”   众人犹豫片刻,扬得乐大吼:“隆尔逊殿下就在于阗城中,他受到天神庇佑,没被你们这些罪人害死!神说,他会入驻布达拉宫,成为新的赞普!”   刷的一声,所有终于扬得乐的将领终于拔出了刀,对伦铜怒目而视,几欲喷火。伦铜暗骂一声愚蠢,也不得不准备抵抗。   郎士新坐在中军帐中,看似气定神闲,但他不停地饮茶,难免泄漏了心内的不安。   直到斥候奔来相告:“报!前锋营飞骑尉郎怀,已率领所部,攻上城楼。前锋营将军薛华正率全营力拼,争取打开城门。薛将请大将军发兵增援,恐拖久生变!”   郎士新豁然站起,背起颤抖的双手,沉稳下令:“传令各军,不得算计伤亡,全力攻城。西路军攻城车全部上阵。中军准备,从西门西侧,随时策应。”   “是!”   “郎乔,你带人,去。”郎士新默默转身,看着自己的管家,最忠心的仆人,颤抖着道:“务必,要怀儿,安全。”   郎乔也着急万分,但此刻难免心下一震,跪下道:“老爷放心,小的就算拼却了姓名,也要把世子给您平安带回来!”   等郎乔站在城墙不远处,极目看去,城墙上早就陷入一片混战。却哪里找得到郎怀的身影?   攻城车已经在护卫下推到城下,对厚重的大门缓慢又沉重地破坏着。爬上去的前锋营郎怀所部,伤亡不可谓少,只是那个阵型确实起到了绝大的保护作用。   此时郎怀正带着二十几个人,抢了土蕃人的战马,顺着马道奔向城门。如果不快速打开城门,只怕他们所有人,都是有去无回的。   土蕃的指挥早已混乱,才让他们得以浑水摸鱼,竟然运气极好,摸到了西门内。只是城门洞里的士兵,却有百余人。这一路本来,郎怀身边也只剩下十三个人了。   “三哥,把包袱丢进去!”郎怀从箭囊里取出三根火箭,陶钧摸出火折子,二人配合默契,很快点燃了箭矢。   路老三下马助跑,将身上的累赘狠狠扔进城门洞。土蕃人不知道这些个唐军弄些什么名堂,但也知道弯弓搭箭,借着人数距离射杀他们。   郎怀的强弓被拉的就如长安城头挂着的满月,对准了那个黑色的包袱。   三箭齐发,准准在包袱扔进城门洞后,射中。   只听得一声巨响,郎怀不由自主的被巨浪从马背上拍翻,只觉得似乎周围都寂静下来,满世界,一切尽皆虚无。他的左手被弓弦割破,流淌着鲜血。   胯下的战马被这巨响震动的一声嘶吼,将士兵们尽数震了下去。   灰尘漫天,郎怀靠仅存的意志拼命站起来,却被呛得咳嗽不断。不仅是他,身边也是震震咳嗽——他们能听得见了。   城外正在攻城的唐军,在这声巨响后,惊喜的发现城门的半片就这么没了。   有些个倒霉的唐军,一不小心被吓着,刚刚翻身上了城墙,却一头栽了下来。   西路军不是傻子,攻城车不要命的往城门冲,终于一下子破了城门。   首先进去的士兵,只看到城墙里被轰出了巨大的空洞,满地断臂残肢,偶有还活着的土蕃士兵,也都不过苟延残喘,烧伤严重。   再不远处,他们的破城英雄们,满身灰尘,正在挣扎着往起爬。   “报!于阗西门已开!前锋营骑兵并西路军已经入城!破城者前锋营飞骑尉郎怀!”   流水一般的战报,只有这条让郎士新一下子冲了过去,抓住传讯的斥候,问道:“破城者何人?”   斥候大声道:“前锋营飞骑尉!郎怀!”   “他现下如何?”郎士新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颤抖得多厉害,可方才那巨响,真如扎在他这个父亲的心上,所有的恐惧全部闪现,让这个沉稳的将军不顾脸面,连声追问。   “郎骑尉正带领所部,在城中寻找伦铜!”斥候赶紧回答,怎么忘记了,郎骑尉可是大将军的嫡长子,做父亲的哪有不担心的?   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郎士新随即点兵,竟然亲自出兵,这可是整个安西战事都从未发生过的。   郎怀当真正在满城寻人,却不是找隆尔逊,而是伦铜。于阗城内以南北为界限,南为将领及家眷所住地区,北为屯军所在。伦铜若是机智过人,只怕此刻当会想方设法逃脱。   他在心中想了想于阗地势,往东而去。   少年将军满身都是灰尘,但已经从方才的爆炸中缓了过来。此时城中已处处是唐军,于阗,已经克复了。   “阿怀,没想到这火药威力这般巨大,以前却只当把戏去用了。”路老三想了想自己背了个煞星,就有些后怕。万一落上半点火星,只怕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尸骨无存了。   “我也没想到,本想着给他们都烧起来,咱们好混进去开门的。”郎怀叹口气,道:“杀孽太重,罪过罪过。”   这却是郎怀的心里话,那些被火药波及的,虽不是唐军,也是活生生的生命。郎怀是当真没料到这般结果,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必须尽快找到伦铜,杀了他,嫁祸给隆尔逊。他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在于阗中抓到隆尔逊,反而不如嫁祸。这样土蕃内部必然更加混乱,数年之内,定再无力骚扰安西。   一路上所遇到的土蕃人都是慌忙逃窜的士兵。路老三鹰一般的眼睛,不光看那些人的穿着,也看他们的脸。   郎怀策右手提着藏泉,跟身边的陶钧道:“你伤势可好?阿竹呢?”   “爷,我们都是小伤,不碍事。只是三爷,有一箭穿过了胸腹,还是处理下吧。”陶钧不顾路老三瞪过来的大眼,还是说了出来。   郎怀果真停了马匹,转身去看。路老三的右下侧腹部的甲片果真不翼而飞。他下面是黑色的长袍,因而一直没看到早已鲜血弥漫。   “三哥,你不要命了么?”郎怀骂道:“陶钧,给三哥包扎,你们回去,我带人再找找。”   路老三坚决不允,苍白着唇道:“咱们这谁有那么好的眼力价?除了我,没人了。阿怀,我路老三别的不说,皮糙肉厚,这点不算什么。”   他二人正在争辩,郎怀忽然新生警觉,藏泉已然来不及提起,他左手抽出腰间短剑,从面门上挥过。左眼上传来剧痛,郎怀却强自忍住,拿出弓来,对着飞箭来的方向,想也不想,三珠连发。   “爷!”陶竹二人大惊,一前一后就要护住,郎怀大喝道:“快追!定是伦铜!”   陶钧守护,竹君应了一声,和路老三带了人就追了过去。   “无妨,入肉应当不深。”郎怀老老实实从马背上下来,陶钧喊了声:“忍住!”立即伸手把带着勾的箭矢迅速拔出。   好在郎怀那一剑利落,打偏了本要射他眼睛的利箭,箭头扎进左眉之中,力道却轻了,伤势不重。   不过陶钧不放心,用布条缠来缠去,直将郎怀弄得如同瞎了左眼一般,让回来的竹君几乎哭出来。   郎怀那三箭箭箭命中,路老三追过去,直接将这十来个人捉了回来。没想到仔细一看,被郎怀射中的,竟然就是伦铜。   一箭入心,眼见是活不成了。   “伦铜?”郎怀看了看他,倒是个英俊的美男子。   “你是?”这位丛沧澜瑚的军师,挣扎着看着郎怀,“你究竟是谁?”   “大唐前锋营,郎怀。”他突然有些难过,蹲下身问道:“你们为何要轻启战事?在家里安稳度日,不好么?”眼睛的痛楚,心下的恨意,让郎怀咬牙切齿,土蕃语说得都有些含糊。   “哼,伟大的丛沧澜瑚,定会为我报仇。”伦铜却不理会,眼神空洞起来,终于死去。   “三哥,让陶钧给你看伤吧。”在这座战火中的于阗城里,少年忍住痛楚,转身一个人走到处墙角,背靠着墙,坐下,默默看着天空。   天色逐渐变红,血色的黄昏。   开扬三十一年六月十三,征西军前锋营飞骑尉郎怀,以计谋致土蕃于阗守城将领不和,以阵型分批登上于阗西城墙,以火药炸毁于阗西门。   是为此战首功。 第二卷 大明篇 第14章 五年铁马,上骑都尉(一)   长安城,一座千年的城。   自西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氏,令萧何营建长安,这座大城在关中腹地愈加兴盛。及至汉末大乱,长安毁于一旦。   隋朝一统江山,再次重建都城。大唐代隋,高祖有感于长治久安,亦定都于此,居于城北太极宫。   长安夏日时常骤雨,太极宫地处低洼,潮湿异常。高祖太宗体恤民情,加之初唐不尚奢侈,未曾再营造宫室。   及至高宗登基,他素来体弱,且太极宫年久失修破败起来,武后果断下令,在长安城东北处,营造新的宫殿——大明宫。此时的大唐幅员最是辽阔,四海臣服,国力蒸蒸日上。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偌大的大明宫就建造完成,成为帝国新的中枢。历经武后临朝,废睿宗自立皇帝,又还政于李唐,睿宗重回大明宫,感慨颇多,因而更是励精图治。睿宗崇明末年,三子夺嫡。而后明皇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大唐帝国新的主宰者,开创真正的开扬盛世,名扬四海。   明皇登基后,常居含凉殿。及至发妻江皇后病故,明皇怀念发妻,便搬去江皇后的寝宫麟德殿,以解相思之苦。   大明宫广厦千万,明皇好乐,擅长琵琶。自此除却必要,便在梨园谱曲为乐、编舞解怀。   开扬二十七年,十八岁的梁氏入宫,被明皇所宠幸。三年后便成了新的贵妃,自此和萧惠妃分庭抗礼。萧惠妃膝下也有蜀王李进,似乎梁贵妃并不得势。而先徐贤妃的儿子淮王李迁则刻意结交梁氏,所图为何不言而喻。其胞妹固城公主因喜好筝曲,颇得明皇宠爱,亦是股助力。   梁贵妃心思通透,在宫中对固城多有照拂,又在外扶持自家兄弟。加之李迁本身争气,只一年光景,便有无数官员投靠了李迁门下。   太子李迅性敦敏,为人仁厚。哪怕李迁李进得寸进尺,也不愿撕破兄弟情谊。但他的嫡亲弟弟李遇却只是个闲散王爷,只在翰林院挂了闲职。如今朝政日益混乱,李迅却势单力薄,作为东宫,真不是个好兆头。   开扬三十一年八月初二,今日午朝与往日不同。   大唐与土蕃征战五年,以沐国公郎士新为征西大将军,付出八万儿郎战死沙场的代价后,终于一举平定安西四镇,重建丝路,凿空西域。郎士新用了五年的时间,屯军移民,发展商路,彻底解除了帝国西北方向的顾虑。   而其中最闪耀的新星,莫过于郎士新的嫡长子郎怀——他十二岁随父出征,五年来屡立战功。开扬二十八年,郎怀率领轻骑突袭土蕃,生擒疏勒城主阿苏马,为征西军攻克疏勒立了首攻。消息传回长安,明皇龙颜大悦,亲封飞骑尉,那时候郎怀才十四岁。   最后决战于阗,郎怀计谋得当,率先登上城墙,打开西门,射杀于阗城主伦铜。他立下此等功劳,身份又显赫,明皇到现在都未曾下旨封赏,只怕是心下喜欢,存着当面考校考校再授予官职的意思。   还未开朝,文武百官就开始议论,明皇会给郎怀以多大的恩宠,来犒赏本朝最年轻的少年将军。   大明宫巍峨壮观,广厦万立。丹凤门五门洞开,迎进凯旋的将士们。郎士新好似有些不惯身上的袍服,肩膀抖了抖。后面跟着的人低声笑了笑,郎士新也不回头,低声训斥道:“这可不比安西,庄重些!”   “是是是,父亲放心。”后面的人掩了笑意,老老实实跟着父亲顺着台阶蜿蜒而上,走进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含元殿。   十二岁离开长安,如今已经隔了五年。而这富丽堂皇的大明宫,他还是头一回来。   当真比边关好了何止百倍。少年郎心下暗叹,对这富奢的宫殿,却是当真十分不喜。   明皇都换上了郑重的衮服,端坐在上。圣旨念罢,这位帝王朗声笑道:“朕不管别的,郎怀何在?快站出来,让朕瞧瞧。”   少年郎身姿挺拔消瘦,从后面两步踏出,端端正正跪在大殿中央,从容不迫行礼问安:“臣郎怀,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文臣武将们忙侧眼看去,只见少年郎皮肤黝黑、眉目清远,和一旁的郎士新有着四五分相似。只少年郎左眉中间断开,似为流矢所击。   明皇嫌太远看不清,道:“这便是朕的飞骑尉?站起来,到朕面前来。”   郎怀依言站起,大踏步走到御座前一丈,唇边带着敬意,不卑不亢,笔直如松。   好一个挺拔的少年将军!明皇心里暗赞了声,道:“士新,你这位世子可把朕的四个儿子都比了下去。便是最英武的淮王,站在他面前,都差了那出生入死才有的风骨。”   “陛下谬赞,臣只知武事,哪里比得上淮王殿下文武俱通?”郎怀躬身,把话推出老远,只听他声音清越,侃侃而谈:“更何况太子殿下五岁早知,蜀王殿下武冠长安,襄王殿下更修习得一手好丹青。臣一介鲁夫,都是万万不及的!”除了只挂闲职的襄王,其余三位可都正在殿中。这时候见他知道分寸,就是最难露出笑脸的太子李迅,都微微点头。   “瞧瞧,朕在夸他,他倒把朕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数了个遍。”明皇龙颜大悦,心下更喜这个少年郎懂分寸、知进退,便道:“如今安西事妥,你父亲也已经卸甲归朝。朕便给你个上骑都尉,休沐一月后,入御林军听令,拱卫朕的大明宫,你看如何?”   郎怀大喜,当即跪下谢恩:“臣之所向,敢辞呼?谢陛下!”   大唐置勋官十二转,来表彰战场上英勇的战士。郎怀此前受封飞骑尉,乃视作从六品。如今一跃而为上骑都尉,视作正五品,何况他听职御林军,御林军大统领韦谦易可是他的亲舅伯,前途怎可限量?   十七岁的少年上骑都尉?还入御林军听令?这可是莫大的荣宠,大唐立国以来从不曾有。恐怕前无古人,后也难来者。但明皇的赏赐哪里止于此?   “朕即位前曾游历江南,无意中得到一把宝剑。朕今日,便把此剑赐予你。望你能成我大唐永垂史册的将军!”明皇一摆手,他身边跟着的大监卢有邻神色一变,躬身退出含元殿,一溜烟往明皇的寝殿麟德殿而去。郎怀还不知道这把剑的份量,而一些听说过传闻的都露出惊羡之色。   等卢有邻双手捧着剑匣回来,明皇脸上露出的神色难以形容。他打开剑匣,取出一把三尺来长的剑来。剑未出鞘,郎怀眼睛一亮,已经感受到这把剑的锋芒。   “朕十八岁游历古越国故地,无意中得到此剑。这把剑跟随朕也快四十年,却只在深宫中埋没锋芒,便是朕也常常觉得愧对于它。”明皇拔出宝剑,只见剑身光华内敛,却露出丝丝无双之意。   淮王李迁眼中流露出羡慕,他是皇子中最得明皇宠信的,官列吏部尚书,也曾兼职兵部。他自幼熟读兵法,却无缘真正的战场,引以为生平憾事。但见郎怀身姿卓越,又得了明皇这般宠爱,他心下一动,好像这位将来的小公爷还未许婚配,不知道能不能给亲生妹妹固城公主引为夫婿?那可会成为自己争夺太子位不可多得的筹码。   “剑名纯钧,朕赐予你,于外替朕杀伐外敌,护我大唐山河,于内替朕扫除奸佞,还朗朗乾坤。你可做得到?”明皇虎目一转,看向露出炽热表情的郎怀。   “臣做得到!”纯钧?郎怀自幼习武,怎能不知这把剑的厉害。这时候小心翼翼接过来,只恨不得即刻拔剑而出,好生舞动舞动。   明皇开扬三十一年八月初二,赐纯钧剑于上骑都尉郎怀,荣宠一时无双。   郎怀很快就成为整个长安城最受瞩目的少年郎,多少怀春少女盼着能在大街上和他偶遇,却不知这位少年骑都尉回去只把纯钧细细看了一夜又一夜。   沐国公府建在未央居的东侧,自占了半个坊,因而此间也被称为沐公坊。至于沐公府的邻居、未央居的主人,则常为长安人饭后谈资。   明皇结发妻子江氏,也就是江皇后,是江南望族子弟。她一生共育有二子一女,俱都长大。嫡长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殿下李迅,生于开扬二年。嫡子襄王李遇,生于开扬十三年。   而这女儿,就最有意思。据说她出生的时候,江皇后恰好在紫宸殿,整个宫殿被晚霞所照了足足五个时辰。等小公主出生后,这晚霞才消散。小公主生于开扬十七年腊八,明皇爱极了小公主,封号长乐公主,更是养在身边,甚至有时候会带着长乐上朝。   可长乐公主自开扬十九年,江皇后去世后,便时常大病。最后竟然病得太医们都束手无策,连连告罪。恰好此时龙虎山天师道当代掌门大唐国师张涪陵来了长安,他素有圣手之名。明皇不顾帝王之尊,延请张涪陵为幼女探病。   张涪陵言道:“小公主命途多舛,若是成年,只怕日后颠沛流离,不得安宁。皇上睿智,何不早些舍了,省的她将来入世遭罪去。”   江皇后才去两年,明皇怎么忍得了最小的孩子再离开他?何况当时太子李迅和只有七岁的李遇跪着苦苦哀求,一定要救自己的妹妹。   张涪陵无奈之下,只好为长乐测字改命。自此长乐公主除了封号,去了宗牒,更名李明达,迁居未央居,以平民将养,才得以活命。   未央居本是明皇潜邸时候的住所,这时候重新修整,好让李明达住得舒畅。李明达自搬出皇宫后,身体渐渐康泰,总算平平安安一日日长大。明皇对她的宠爱有增无减,哪怕如今独宠梁贵妃,隔几日也要到未央居看看自己的女儿。这份舔犊之情,也是历代帝王里少有,却因李明达庶民的身份,未曾载入《唐书》。   后人只道明皇晚年耽于女色,不事朝政,却不知这位帝王虎目含情之时,又是何等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武官制度勋官十二转有规定,勋官没有职务,不管事,仅仅加官而已。勋官要入仕参政,则依照门资、出身的规定。 郎怀门第出身都是蛮高的,毕竟她爹是国公,世袭。 回到长安,码字君非常开心,写起来总算得心应手,大概是我太熟悉吧。 第二卷大明卷,以大明宫的名称命名,隐喻不言而喻,朝廷、皇位、权势,也是郎怀的心胸。 正式进入主要剧情,所有人物依次登场。前面的人肯定不会彻底埋没,但挂了,就是挂了。 第15章 五年铁马,上骑都尉(二)   从大明宫中出来,郎士新看了看儿子,取笑道:“上骑都尉?正五品?”   郎怀的心思还在纯钧上,随口回道:“怎么比得上爹爹正一品的国公爷?快别打趣我了!咱们赶紧回,方才宴席根本吃不饱。”   背后是皇权至高无上的象征大明宫丹凤门,郎士新心头却是一阵暖流经过。上了家里派来的马车,当真吩咐快些回去。   沐公府的大门开在南侧,已然粉饰一新。韦氏一身凤仙紫的纱袍,手臂间的披帛流光,云鬓高挽,步摇坠玉,当先立在门后,静静候着。   沐公府当家大妇,此等风范,当真名不虚传。   十几年过去,昔年裴家绝美的小姐,如今却显得珠光暗淡,却非得浓妆艳抹,仿佛借此才能阻挡时光的流逝。裴氏悄悄伸手拉了下儿子郎忭,低声道:“站直些,老爷最不喜惫懒之辈!”   父亲五年不在府里,裴氏一味骄纵,若非还有韦氏管着,只怕郎忭会更加纨绔。今日还好,裴氏一大早就看着儿子梳洗,给他准备着沙青色圆领薄衫,不许他像往日那般胡来。郎忭一脸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好在小儿子郎恒还算知礼,老老实实站着,言语不多。   不多时,郎士新的马车到了。   郎怀先从车里钻出来,没理会下人蹲着,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转过身,伸手扶着郎士新下来。   父子二人一齐转身,一个紫袍,一个红袍,面对家人,都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沐公府下人全部行礼,齐声道:“恭迎老爷、世子爷回府!”   两厢走近,韦氏才带着裴氏、郎忭躬身行李。郎怀赶忙弯下腰,道:“怀见过姨娘、二弟、三弟。”他抬起头,丝毫不掩饰喜悦之情,对着韦氏道:“见过娘。”   韦氏没理会他,侧过身道:“方才宫里的消息已经传回来,母亲欣慰得很,直说不辱祖上英明。老爷是先去母亲那里看看?”   “这是自然。”郎士新没太理会裴氏,和韦氏并肩而行,道:“五年未曾归家,家中多亏有你。”   “老爷这是哪里话?本就是妾身该做的。”韦氏一脸淡然,只是不由得看着郎怀左眉上的疤痕,难免流露出担忧神色。   “娘,您别担心,皮外伤。不过挂个疤,不打紧。”多年未见,但郎怀还是看穿了韦氏的担忧,插嘴道。   “没大没小。”韦氏啐了一口,虽说心疼,还是放下心。不多时,走到老夫人居住的小跨院。   父子俩一同跪礼,老夫人腿脚不好,不太愿意走动,倒是先让郎怀过来。   “嗯,长高这么多,不过太瘦了。”奶奶看孙子,本就心疼,何况经年未见?郎怀也不别扭,就跪在一旁,仰着头道:“孙儿饭量大呢,奶奶放心,不过几个月就吃胖,到时候您别嫌弃。”   “这孩子。”韦氏摇摇头,道:“今日就将晚膳传到这里,咱们一家人好生热闹热闹,母亲您看如何?”   “嗯,多做几道怀儿喜欢的,你派人去看着点儿。”老夫人拉着郎怀起身,比划了比划,道:“这孩子,倒和士新小时候像。”   一家人分了主次坐下用饭,郎怀是真心饿很了,连吃了四碗汤饼才缓过来,慢慢吃着菜。郎士新自然摆出一副家主模样,甚有威仪。   郎忭心里再不服气,也得装模作样好生坐着。只是他素来惫懒,只一会儿就腰酸背痛起来,脸上渐渐有了不耐之色。郎士新看在眼里,等晚膳过半,借口骂道:“看看你的样子,还不如恒儿!你还在这里作甚?回去温书去!”   郎忭如蒙大赦,告了罪后匆匆离开。温书?别逗了,他立刻溜出府里,听说暗香楼的花魁,这几日为两月后的挂牌准备。哪怕是见不着人,好歹坐上去听听曲子也是好的。他也不顾宵禁,一溜烟往平康坊去了。   饭毕,老夫人面露疲乏,郎怀起头告退,又特别腼腆从衣袋里取出包香料,道:“祖母,孙儿那时候银钱不多,听说这香料放着香炉里安眠养神,就给您带了些。您试试吧。”   老夫人愈发欢喜,道:“好好好,今晚就试试。”   等几人从小跨院中出来,韦氏便道:“老爷,妾身与儿子分别日久,可否单独叙话?”   郎士新不由得一愣,看了看面前这个妇人,却不由得在她的目光中低头。还是愧疚吧,他心下自嘲,借着咳嗽掩饰过去,道:“有何不可?那我就去西跨院了。怀儿,这些日子好生歇息,御赐纯钧贴身携带,好生使用。”   “是,儿送父亲?”郎怀应了声,果见郎士新摆摆手,自顾自带着裴氏郎恒去了。   母子二人对看一眼,韦氏才露出真正的笑意,低声道:“走,娘还给你做了饺子呢!”   回到正房,郎怀先看到了换回女装的竹君,只听她道:“爷,你看看我,擦了多少粉,还是比阿梅阿兰黑得多!”   郎怀躲开她,也笑:“虽然你当初非得抢着要跟,这可不能怨天尤人咯。”   梅君跟着韦氏,兰君却也是他的贴身侍婢,此时笑道:“都说了,好生养养,就会恢复的。”三人打趣完,才道:“夫人,您吩咐的都准备好了。”   郎怀看到母亲神色凝重,不由站得笔直。   西阁内已收拾妥当,韦氏带着郎怀进去,吩咐兰君在外守着,谁也不准进来。   陶钧提着食盒进来,神色却是少见的慌乱。   郎怀心下已经猜到了些许,却真心不知该如何开口问。母子坐在大理石面的檀木圆桌旁,陶钧小心翼翼取出食盒里的饺子,并一碗汤药,便和梅竹二人躬身站在一旁,不再吭声了。   韦氏这时候才流露出一个母亲对远游归来的孩子该有的感情,伸手抚摸郎怀的脸颊,又从他眉间划过,似乎是怕弄疼了,那么轻柔。   然而她说出口的话,却让人吃惊!   “怀儿,如今母亲最后悔的,就是不该争一时之气,将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充作了男丁,借此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不过一步错,就不能再错。”韦氏到底是韦氏,看着郎怀道:“这是我苦寻多年的方子,你喝下之后,女子每月所愁之事,就烟消云散了。不过,若是这般,将来哪怕隐姓埋名,恢复女儿身,你也不能生养,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原来声名远播的少年骑都尉郎怀,她竟然是个女娇娘?   韦氏一时情难自苦,抱住郎怀,泣道:“怀儿,娘知道,你如今已经长大,凡事都有主张。但娘还是劝你,何必这般自苦?娘可以安排你死,你自去江湖逍遥快活,找个贴心人,再不顾及这些腌臜事!”她现下是真的悔了当初做出的糊涂事,可一错皆错,想走回来,若郎怀身份暴露,恐怕沐公府上下,连带陇西韦氏一族,都不得安宁。   “母亲,孩儿不觉得有什么。”郎怀便是唇间都没有血色,眼神却坚定,坐得笔直,淡然道:“何况就算我走,一但露出蛛丝马迹身份败露,只怕整个郎家,都留不下一个活口。弟弟们虽与我不亲厚,可血脉难断,怎能因我害了他们送命?”   韦氏不再犹豫,将已经温凉的药碗递上,眼泪噗噗流下,“怀儿,母亲当日一时执念,就害苦了你一生。这一副药下去,只怕将来你再有机会,也只能放弃!”   郎怀一时间也不知作何回答。没错,她是女子。因为郎士新的偏宠,韦氏无奈之下才设下这个局,却不曾想,真正困住的,是自己的嫡亲骨肉!   而这一切,都源自当年沐国公府的荒唐事。   郎士新十来岁时候就跟着明皇,虽比他小了十岁,却深得明皇信任。郎老国公为他选了陇西韦氏最受宠爱的小姐韦慕研做妻子,睿宗也下了圣旨赐婚。却想不到郎士新所爱是裴氏的裴霜,他也有胆子借口陪伴明皇不归京完婚。后来明皇登基,想了解这段公案,为自己的侍读重结良缘。可韦氏心高气傲,只说先帝遗命不敢违抗。这么一拖,就到了开扬十年,韦慕研都已经二十有五了。郎老国公病逝,郎士新守孝三年,再不能拖,老夫人做了主,同迎二女入门——韦氏为正,裴氏是妾,郎士新才同意。   却不想韦氏裴氏先后有孕,郎士新因着私心,便和明皇言道,谁先诞下儿子,便立谁为世子。这句话在沐公府引起轩然大波,韦谦易更因不满于郎士新,当朝给了脸色。   而沐公府的韦氏怎能忍下这般奇耻大辱?何况若不诞下男胎,只怕将来国公正妻的地位也得让出。现今老夫人尚在人世,郎士新还不敢怎么,将来一切却未可知。她提早谋划,还未生产便借着安胎出了长安,居于香积寺旁的韦氏别院,只盼将来诞下男胎,这一切谋划便只是做了样子。   谁知老天不从人愿,偏偏生下了个女儿。   韦氏借口有仙人托梦,带着郎怀在别院礼佛吃斋,隐瞒了孩儿的真实身份,怕在她年幼之时便被识破。这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后,郎怀被立为世子,倔强的韦氏才带着她回到长安。郎怀便这般从女儿充做男子,一直养大。她生性好动,韦氏延请名师,为她指点文武。郎怀比起她那小了三天的弟弟郎忭,确实资质强了百倍。她又是个肯下苦工的,因而各方课业均进益颇快。后来师从韦谦易,更得真传。又机缘巧合,拜得公孙氏学习剑器。   及至后来郎士新领兵出征,郎怀主动要求从军,靠着自己的努力,才换来了上骑都尉,一步登天。   如今长安城中的功勋子弟,只有郎怀入了明皇法眼,青睐有加。既然如此,那每月之事就定留不得。   她埋头于母亲怀里,道:“娘,儿在塞北五年,一开始,是想着挣一份军功,好保住您的地位。可五年了,儿的初心也变了。”   “儿不想做一个小家子气的弱质之流,儿想建功立业,想保家卫国。如果代价是此,”郎怀从母亲怀里挣脱,左边的唇角弯起,竟然看上去邪气十足,只听她道:“那,怀儿甘之如饴。”   昔年高宗的武后干政,后来高宗驾崩,更废去了明皇的父亲睿宗,自立为帝,改国号大胤。女帝神龙末年,还政于睿宗,恢复高宗皇后身份。而后三年,武后在大明宫含凉殿病故,和高宗合葬。   皇室虽复清明,但大唐女子风气开明,大多从小修习四书六艺。长安街头,常有年轻的女孩子身着男装,带着幞头,骑着花马,引以为时尚。   何况心高气傲的郎怀,若此时要她恢复女儿身份,放弃如今拥有的一切,无论如何,都是不愿的。   韦氏早就知道郎怀会如此选择,抹去泪水,笑道:“怀儿,若你得展颜,母亲一定全力支持。”   郎怀这才安心坐在桌旁,拿起筷子,吃那温热的饺子。记得小时候,她也最喜欢这肉馅的饺子,韦氏不论威仪再重,隔三差五,都会给她亲手包上一些。五年未吃,郎怀几乎流水一般送进嘴里,仿佛方才她根本未曾饮食。   “慢点儿,没人和你抢。”韦氏心下一酸,生生把持住,给她倒了温水,柔声道:“小心噎住。”   很快,一盘饺子就吃罢。郎怀也不擦嘴,端起那碗汤药,看了看母亲,用尽这辈子所有的气力,一口闷了下去。   这碗虎狼之药,是韦氏花费七八年才配了出来。将毁去一个女子至为重要的胞宫,却也将郎怀身体上最要命的破绽摘除。她又怕药效不明,妄自害了郎怀性命,便遣了身边通药理的梅君,从各地探寻方子,配出了这味万无一失的药。苦涩的汤药入腹,郎怀本以为自己能够忍耐住,未曾想不过半刻钟,那股刀割般的疼痛,就几乎让她失去了理智。   好在准备充足,陶钧一个劈手,就将还想强制忍住的郎怀打晕,半抱着扶上了床。他把脉之后,低声道:“夫人,药起作用了。只怕立即就要见红,小的在外候着,您随时叫就是。”   韦氏只嗯了一声,伸手给郎怀擦拭额头的冷汗。没多久,竹君便道:"夫人,见红了。"   郎怀上骑都尉的名声才传遍长安城,她病倒的消息,自然也就备受关注。   这一次将养,便整整月余。明皇准的休沐期结束,韦氏还请郎士新去求了明皇,恩准再休一月。郎士新也去看了好些次郎怀,知道定是亏损极大,得好生将养,不然容易落下病根。   他本意还想请明皇恩准太医来给瞧瞧,韦氏却道:“边关寒苦,怀儿要强,是不会说什么的。如今只是请您开口,告些假来,让她能休养生息。莫不是从了军,就非得如那些莽汉子一般摔打?她是什么身份,老爷不知道?”   这一番暗讽,郎士新不由心亏,自此郎怀调养之事他再不过问,却吩咐郎乔送了无数补品。又去为郎怀求了明皇,亲自去御林军韦谦益处告假,这些都按下不表。 第16章 最惊羡,满长安(一)   且说襄王李遇,自己儿时好友回来,第二日就眼巴巴自降身份跑来探望,却得知郎怀回来当晚旧伤复发,虽然稳定还是昏迷不醒。李遇在韦氏处叹了良久,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才不得不告辞离开。不过他却每日派人前来问候,总要知道郎怀是否好些,才能放得下心。   说起李遇,长安百姓都知道,这是个有些痴愚的皇子。他痴迷丹青不假,一手行书当真行云流水,颇得书圣真谛。又擅长山水,画作中扑面谪仙之意。   可他又是个糊里糊涂的皇子,不留恋财富,不贪慕地位。明皇本还有意让他去大理寺历练历练,未曾想这位公子哥去倒是去了,结果判案的时候,倒同情起窃贼来。   明皇听闻此事,沉默良久,只得作罢。因而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程度一向不高,襄王府也显得破旧些。   长安百姓觉得这位王爷痴愚,便以七王称之,连尊号也免了。   李遇从沐公府出来,想也不想,就顺着往南,找他的妹妹李明达去了。   兄妹二人在未央居的沉香亭坐下,李遇难免说起郎怀卧病一事,不由道:“阿怀出征之时,你还不满九岁。依我看,她恐怕都认不得你了。”   李明达本在后院草坪上和府里的丫鬟们蹴鞠为戏,身上的蹴鞠服都未换下。但天气炎热,便摘下了纱帽,任凭一头乌发流水般倘佯而下。“她不认得我?我还不认得她呢!”郎怀给她留下的印象不可谓不深,毕竟唯一一个敢训斥她的人,明达还是记恨的。   “这下可好,我不用找借口不去看她呢。”明达想起这一茬,又不由得开怀笑道:“七哥,明儿个你陪我去曲江泛舟,可好?”   对自己唯一的胞妹,李遇向来宠溺,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道:“璃儿,你们姑娘的话听到了么?可记得准备好,明儿我来接。”   “就知道七哥疼我。”明达娇俏笑着,璃儿脆生生应下,和别的丫鬟吩咐了声,让小厨房的整治些李遇喜欢的吃食,准备传膳。   亭中兄妹俩言谈正欢,不时夹杂着对儿时的记忆,郎怀的名字自然反复出现。   缘分有时候就这般注定,三十多年后,李遇重新坐在这亭子中,一个人饮着孤酒,酩酊大醉。起居官在昭宗皇帝起居注中有载:“上唯自语‘明达、阿怀’,数遍,昏睡不起。”   如此两月匆匆而过,这日李明达在未央居里待得无聊,突然想起前日得了张稀罕的字帖儿,上面龙飞凤舞不知写了什么,倒不如拿去给素爱丹青笔墨的七哥瞧瞧里面的门道。她嫌弃吩咐下去,身后又得跟一群人,就悄悄换上男装,戴上幞头纱巾,打扮成长安里随处可见的公子哥,只带了贴身的小侍女璃儿,从未央居东侧翻墙而出。   璃儿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那可是一向自由散漫惯了,谁也拘不住,万不可拿长安城里别家千金小姐比。璃儿一边哀叹自己命苦还得学翻墙的勾当,一边看了看李明达的装扮,替她把腰带整理整理,又塞了碎发,才亦步亦趋跟着她。   襄王府跟未央居隔着两个里坊,李明达出门雇了马车,逛了会儿就马上到王府门口。她主仆二人的马车还未走近,只见王府里出来个翩翩少年,一手拿玉折扇,一手提了个包袱,一个随从都没带,上了辆马车,徐徐而去。   “诶,七哥怎么这会儿出去了?璃儿,快,咱们跟上去瞧瞧!”李明达不管不顾,赶紧吩咐车夫追了上去。许是少女模样娇俏,车夫只应了一声,就依言跟着。   李遇一向仁慈,怕在长安城中伤了百姓,马车走得也不快。他怀揣着些金银财宝,脸上有着少年独有的羞涩意味。   马车拐了几个弯儿,却是到了平康坊的暗香楼,李遇小心下了车。楼外有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黑瘦少年候着,见着他迎上去,道:“七哥,你可让我好等。不知道今日这暗香楼出了什么宝贝,你眼巴巴问我借钱?还不快告诉我,不然小心我一转身,你可再没人能借来钱了。”她身边的陶钧一躬身,也简简单单见个礼,没多说什么。   将养了四十多天,郎怀总算可以下床。又好生在家待了十几天,才总算好了。这日陶钧送了李遇的名帖,约她在平康坊暗香楼相见,信中言到若有闲钱不妨多带。   前些日子,她能下床之时,已经和李遇见了数次。儿时好友多年不见,熟络得更快。她只道李遇是遇到了难得的书帖,因而故意那般言语。   李遇摇摇手,示意进去再说。他打发了自家马夫驾车回了王府,携了郎怀的手一同入内。郎怀本不愿出入这烟花之地,但已经这样就不好推辞,只好按着腰间的纯钧跟了进去。陶钧心下暗叹,也不得不跟着。   清秀的小厮把这三人引入三楼的雅间,又送上精致茶点,才闭门而去。李遇推开窗户,看着一楼的高台,无不向往道:“今日是这暗香楼琴书姑娘挂牌,我想买她一月。”   郎怀一口茶水喷了出去,暗香楼虽说是青楼不假,可也会出些新奇的玩意儿来招揽生意。她本以为会是个字帖之类,着实没想到自己这个好朋友何时会改好了这口。   她正想询问,却听李遇道:“我和琴书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她实是个可怜女子。但我若冒冒失失为她赎身,只怕以她性子更是不允。只好出此下策,我买了她的头牌,好歹给她一月自由。”   说罢,李遇转头看了看郎怀,续道:“你也知道,我是皇子们最没用的那个,不过挂了个闲职,没多少俸禄,平日只有父皇赏赐。只好问你借些银钱,不过能不能还上,我也不知道。”   郎怀简直想把他带到校场好生教训一顿,但却知道李遇一向都是这样的性格。她摇着头,从怀里取出个小包来,把里面的金锭全部倒了出来,跟李遇的财物放在一处。“这还是之前封飞骑尉和这次上骑都尉封赏加起来的,我临出门怕你不够用,还去问母亲要了些。”郎怀在袖子里摸出两锭金锭,道:“全部家当,今后我可得全靠俸禄了。你学什么不好,学那些一掷千金的主做英雄救美?七哥,消息传出去,只怕你这襄王的名头都得给撸了。”   李遇把银钱好生收了,喜笑颜开:“那可要的,省得三位哥哥盯着我,一天烦得要死。这要有那么一天,才叫活得痛快。”   话说到了这里,郎怀也不便多言。如今长安形势如此,李迁续弦梁氏,是梁贵妃的亲侄女。梁贵妃自明皇独宠后,一心扶持李迁。蜀王李进早早站了队,跟了李迁。明皇虽有七子,但三子早夭,成年的也就四位。李迅李遇同母所生,自然期望自己的亲兄弟能帮持一把。可奈何李遇根本不理政事,只把才情用在笔墨丹青诗词歌赋。明皇因着江皇后的原因,对他也不曾苛刻,但到底没有对李迁的器重。   如今自己才回长安月余,自己还卧病,李迁李进两人请他的帖子就送了不下十张,幸好郎士新都给推却出去。李迅倒还罢了,只送了两次意思意思,没多为难。但李迁就有了些咄咄逼人的姿态,甚至让王妃梁氏和郎怀的母亲韦氏相交,有点想请明皇为固城赐婚的意思。   母亲怎么可能答应?郎怀知道的时候,也不理会,自顾自在自己的小跨院里看书养病。   两人茶水都喝的没了味道,茶点也一干二净,才听得一楼有了动静。李遇忙坐在窗边仔细听着,才听一半,就有些愁眉苦脸。   这暗香楼也玩起了手段,竟先玩一手比武,进了前五的,才有资格拿财力去竞争琴书姑娘的挂牌一月。郎怀眼皮直跳,果真听到李遇说:“郎怀,打架的事,你不去谁去啊?”   “那我要赢了,可是我的资格啊!”郎怀有些为难,生怕万一传了出去,自己母亲怕得打断腿。可耐不住自幼的好友不停相求,只好答应。   李遇喜滋滋真要招呼小厮报名,郎怀拦住了他,“你急什么,现在就打,那不累死我?养精蓄锐你懂不懂?”   “听你的听你的。”李遇高兴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忙问道:“那你伤势如何?好利索了么?”郎怀摇摇头,道:“好了九分,处理这些喽啰倒不妨事。”其实她哪里有九分,不过是不愿李遇难过罢了。陶钧正想说什么,却见郎怀回头跟他轻微摇了摇头。自家主子一向心软,何况李遇这般相求,如今只得见机行事了。   他们商量的功夫,下面已经打了起来。李遇回头随意看了看,只觉得上台的其中一个小公子略有眼熟。不过他这时候全副精力都在想郎怀怎么才能打赢,就没多在意。   郎怀跟他扯了许多行军之道,又说了些大漠风情,李遇正说要不你就下场吧,郎怀还是不着急。她指了指下面,说:“你看那个瘦巴巴的小个子,要是过会儿再去,恐怕还有机会。但是他下去太早了,只怕最多两场,就得落败。”   这一眼顺着望去,只把李遇吓得脸色煞白。他忙道:“郎怀,赶紧去把那个小个子打败,但可千万别伤着她!”   却原来李明达远远见着自己七哥进去,也没多想这是什么地方,他二人前脚,李明达后脚,几乎一前一后。之前什么挂牌的话,她一并都没太懂,可比武二字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下不用说,拦也拦不住,刷一下就上去打了起来。未央居里不乏名师,何况李明达要学,那些师傅自然倾力相授。她打得到过瘾,却不知道已经招了人记恨。   郎怀见李遇神色异常,也顾不得多问,一个翻身就从窗户窜出,稳稳落在擂台上。这时候李明达恰好得胜,已经气喘吁吁。郎怀把本要上台的人挡住,对李明达道:“在下怀七,公子请了!”   打眼看去,这孩子明眸皓齿,杏眼弯弯,樱花一般的唇角,让她觉着十分面善。郎怀鹰一样的眼睛看了看她的耳朵,只见圆润的耳垂如同悉心雕琢的芙蓉石般,一边儿一个浅浅的小孔。她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李明达。   郎怀心里好笑,难怪李遇惊得都不顾心心念念的琴书姑娘。可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这么胆大,居然敢来青楼。   李明达见他只是打量自己,却不出手,不由得有些气愤。她双手如勾,就朝郎怀胸前攻去。郎怀侧身让过,在她耳畔低声道:“七哥让我带你回去!”   七哥?李明达冷哼一声,认出这人是方才楼外候着李迅的人,但她性子骄蛮,这时候却不管不顾,只把自己会的招数一一用了出来。   郎怀怎能真的出手跟她打?只好步步退让。高台上拳来脚去,只打得难分难解,博得无数喝彩。李遇这时候也放心,郎怀是不可能伤到妹妹,至于妹妹会不会伤了郎怀?他可不会去想。郎怀可是边关打仗的将军,怎么可能让个丫头伤着?   可李明达久攻不下,不由得气极。她一个翻身就从台下一人腰间拔下把大刀,朝郎怀腰间刺去。她要逼得郎怀出剑,不然怎么显得出自己学艺有成?这一下郎怀可没料到,忙一个打滚才将将躲过,却也躲得十分狼狈。哪知李明达得势不饶人,刀刀往要害砍,这下可恼了郎怀。   她身型飞快,趁着李明达回转不及,终于拔出腰间佩剑,手臂斜挥,便把那把大刀劈断。再一转身,剑已经搁在李明达脖颈处,只差分毫。   纯钧剑上的花纹,几位皇子不识,李明达如何不认得。她惊讶之下,总算没失去分寸在这里喊出来,郎怀见好就收,将纯钧收回剑鞘,双手一扣,道:“怀七承让。”说罢转身对台下道:“方才哪位兄台的大刀?赔偿请找楼上七号房的木公子。多有得罪,望祈海涵。”   明达知道郎怀意思,下了台,跟璃儿上楼去找李遇。小丫头心惊得很,低声骂道:“这人是谁?方才可伤着您了么?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明达啐了口,道:“是怀哥哥。”   璃儿吃了一惊,转头再看,那个少年已经又和旁人打了起来。 第17章 最惊羡,满长安(二)   郎怀颇为无奈,只好这时候就开始打擂台。她不敢太露身法,也打了足足两个时辰,天黑了才得了个三名,回到雅间。   这一番,却也让大病初愈的她有些脱力,陶钧趁着扶她赶紧诊了诊脉象,不由得露出忧虑的表情。郎怀示意他不要声张,陶钧也只能作罢。   进了门,郎怀先喝了茶,才道:“答应你的我可做到了,之后成不成,就看你自己。”   “好说好说。”李遇笑呵呵指着李明达,笑道:“这是明达,咱们小时候都是认识的。这是你郎怀哥哥,你小时候她总是护着你的,还记得么?”   明明印象里怀哥哥长得柔弱纤细,怎么现在不仅破了相,还黑成这样?明达扭捏着脸,对方才手下留情了许多的郎怀道:“怀哥哥,方才多有得罪,请你不要怪罪。”   郎怀看着她,笑眯眯道:“我回长安也将近两月,总说去未央居看你,没想到一不小心就给病倒,竟然一直没得空。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明达到底比小时候强健许多!”   三人互诉别情,明达虽然骄蛮,却不是真不讲理的孩子。何况小时候她的确跟郎怀亲近,甚至比跟李遇还走得近。郎怀见李遇脸上紧张的神色褪去,便问他:“我虽然打了三名,但咱们钱财上可真不做优势,你怎么这般模样,莫非又得了什么?”   “还不是拖了妹妹的福?”李遇从怀里拿出颗珠子,赫然是颗鸡卵大小的夜明珠。明皇珍爱明达,凡是好东西,都先送去未央居,任凭明达挑选。这份宠爱,虽是庶民身份,却比下了所有皇子公主。   因着御赐夜明珠的原因,郎怀毫无悬疑夺了魁,被请进琴书姑娘的闺楼。她张口结舌,实在百般不愿。但形势如此,也只能硬着脑袋去了。   一进去,丫鬟才闭上了门,郎怀便低了头只看着地上,解释道:“琴书姑娘勿怕,在下怀七,受好友所托,只是请了姑娘挂牌,再无他意。这位好友姓木,因不通武事,在下只好代劳。”   鼻端涌进一股说不出的香气,一个娴雅的声音远在天边,又进在眼前:“怀都尉,琴书多谢您那位好友的恩德了。”   就这般被捅破身份,郎怀心下警铃大作。她抬起头,先否认道:“怀七不知姑娘说的什么意思。”然后才细眼打量去,只见一位美人身披薄纱,挽着飞天髻,轻施薄粉,缓步而来。长安美人多丰腴,而这位姑娘却有飞燕之身,轻盈若飞。   这便是七哥心心念念的琴书姑娘?郎怀心下却对这人有些不喜。琴书见她退后,就停下步子,福了一礼,道:“陛下亲赐的纯钧剑,剑身钱孔纹路乃神人之作,都尉如何推却?能让都尉甘为马前卒的,想必是七王殿下了。”   郎怀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纯钧,看来这女子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自己跟李遇的身份,当真不是简单人物。既然被识破了身份,她便不愿在此纠缠,沉声道:“姑娘既明事理,当知在下不便多留,这便告辞。改日七哥得空,会来探望姑娘。”   行伍出身,郎怀说罢,转身便走。招呼了陶钧,二人辨明方向,往沐公坊追去。   行不多时,果看见李遇和明达兄妹二人,正并排走着,璃儿那个小丫鬟蹦蹦跳跳跟在他二人身后。郎怀从后面追上,一人肩膀给了一下,笑道:“你二人夜间闲游,当心给巡查的看到抓了起来。”   李遇还未答话,明达撅起小嘴,道:“你是御林军的上骑都尉,跟你在一块,还能给抓了,那要你干嘛?”她还有些记恨给郎怀击败的事,言语间不免夹枪带棒。   郎怀哪里会跟她计较,把情形跟李遇说了,又道:“这位姑娘才见我一面,就认出我的身份。且她居然知道纯钧剑何等模样,只怕身份不明。七哥,你与她交谈,务必留心分寸。这事若是捅出去,只怕你削爵都是轻的,谁也保不住你。”   李遇根本没往深处想,也不在意,随口应着,不一时先到了襄王府,他拱拱手,道:“郎怀,我就先回去了,你替我送下明达,改日我再去你府上叨唠。”   郎怀挥挥手,道:“反正也没指望你还我钱。我过几日便要去御林军驻地点卯,不得空。你可千万别来。”   李遇摇头,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跟妹妹挥手道别,才进了门。   “走吧,明达。”郎怀负手走在外侧,又笑:“你这般乱闹,丫鬟也不知劝解么?”她身上带着塞北才有的爽朗,人又随和丝毫没有架子。璃儿见他脾气挺好,就接了话抱怨:“都尉哪里知道,谁能拦住姑娘?只怕陛下在场,也拦不住呢。”   “璃儿你这个死丫头,就知道拆台!咱俩谁是主子?”明达羞恼不已,不知为何心却扑通跳了起来。   这一路边行边谈,还真遇上了几对巡查的官兵。未及郎怀亮腰牌,明达拿出个玉牌来,谁也不敢拦她,顺利放行。到了未央居,郎怀站在外面,笑道:“快回去好生歇歇。你今日的招式很好,再多练练,一定更好,可千万别灰心。不过回去了让丫鬟给揉揉肩背,松松肌肉。别忘了,身体才是本钱,好生将养,知道么?”   郎怀叮嘱完,转身就要走,李明达这时候才从自己莫名的情绪中恢复,道:“怀哥哥,改日我去沐公府看你?”   郎怀也没回头,摆摆手喊道:“这月不得闲,你只别再如今日般莽撞便是!”   明达好容易积累的好感,一下子用尽了。愤愤转身,一路不知思量什么,才到永安殿外,就看见了卢有邻。   “大监?您怎么在这儿?爹爹来了?”明达心下一惊,只怕明皇知道了她今日胡闹。却听卢有邻道:“陛下前脚方到,说是想姑娘了。正在里面坐着,姑娘快去瞧瞧。”   明达心知只怕郎怀送自己回来,明皇已经知道,不由得打了个腹稿,跟璃儿使了个眼色,走了进去。   “爹爹,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明皇换上了普通的衣衫,正在塌上斜坐着看书。这时候女儿进来,他便放下手卷,道:“朕来看看女儿,有什么不行?况且朕要不来,还不知我儿跟那郎怀走这般亲近。”   明达红了脸,扭捏道:“爹爹快别乱说,今日我是去找七哥看帖儿,不想遇到了他。七哥偷懒,让郎都尉送女儿回来,便多说了几句话。”   明皇见她这般小儿女的模样,不由想起结发妻子。如今算来,明达也快满十四了,可自个儿却年老,今年愈发觉得困顿,不似壮年之时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说起来,已经秋末,明达马上就满十四了。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爹爹一定为明达寻来。”明皇嘴里这般说,却不由想起郎怀给他的印象极佳,若为女儿夫婿,或许是不错的人选。   明达哪里才得到明皇这时候起了这样的心思,笑道:“爹爹,明达今年想跟着一起去冬狩。你看明达,是不是个英武少年?”她边说,边比划了个挥剑的姿势,趁着一脸认真神色,倒还真像个半大男孩儿。   明皇自然应允,宽慰笑道:“自然英武!”既然动了心思,明皇便给郎怀些机会,看看他二人究竟何不合得来。   明达当然应允,父女俩又说笑了会儿,因见天色已晚,明皇便起驾回大明宫去,本意打算去含凉殿,半道上却折回麟德殿。卢有邻知道明皇这是思念起了江皇后,备下碗儿莲子羹,只默默陪在一旁,心下也感于帝王家的深情。   他跟了明皇大半辈子,只略想了想,便知道沐公府的小公爷这是遇上了天赐的恩德,但又想起这些日子长安城中传闻,心下叹息,明白明皇心思的,竟然俱无呐。   暗香楼培养六年的花魁琴书姑娘方才挂牌,就被一神秘少年郎包去一月。这件事早已传遍整个长安,成了欢场中新的风流韵事。   这日,李遇换下绣着龙纹的衣衫,扮作普通读书人,拜访琴书。琴书既有本事知道郎怀的真实身份,又怎么会不知这位柔弱的书生,便是明皇的七子——襄王李遇。   这般曲意逢迎之下,李遇只知道两人两情相悦,日日流连暗香楼,只把此处做了王府,不愿归家。李遇并未娶妻,他年十八,在皇子里倒不算晚婚,因而更动了要将琴书纳为王妃的念头。他还未说,琴书以退为进,总是自伤出身,悲悲切切,却让这位初尝情事的少年郎坚定了信念。   且不提李遇与琴书日日相对,李明达自和昔年的郎怀哥哥相逢后,倒确实想去沐公府探望她。   第二天,李明达从卧室中拿出个锦盒,看了看时间,带了璃儿便去了沐公府,根本不顾郎怀昨日分别说的话。   她还是小时候的脾气,从未央居北侧门出来,直接走了沐公府的侧门,也不待通报,往郎怀居住的院中走。   “小时候我还老跟怀哥哥在这处钓鱼,把沐公将养的好些鱼儿害得不轻呢。”郎怀院内有一处池塘,水色碧绿,这时候已经秋末,只见荷残,不见绿叶。   陶钧远远看见这对主仆并行而来,赶忙进去通报。这是郎怀休沐的最后几日,她正歪在榻上看兵书,便道:“无妨,让明达进来吧。”   陶钧又看了看这屋内的摆设,道:“爷又不是不知,这屋子里血腥气有些重。”   他正踌躇,郎怀笑道:“若是旁人,我还推脱得过。可明达要来,怕是陛下也得迎她进来。别瞎操心,去点了香,烧水奉茶吧!”陶钧无奈,只好点了之前带回来的屠苏香,将屋内的血腥气冲冲。这时候明达正掀开帘子进来,他行了礼便退下了。   “是不是昨日脱了力,又反复了?”明达毫不避讳,坐在郎怀塌前,见着她脸色竟然透着煞白,吓了一大跳,倒也忘记问这屋子里的怪味。“怀哥哥?你怎么了?”明达捂着嘴,着实没想到她情况这般严重。   郎怀放下书本,随口笑道:“你这般聪明,不是猜到了么?无妨,我底子好,好好喝药,过几日就彻底痊愈了。只你可听了我昨日交待的,腿脚可发酸?”   明达从璃儿手中接过锦盒,让她和奉茶进来的陶钧一起出去,道:“再怎么,也比你好些。听爹爹的意思,还想让你一起去冬狩,你这样,到时候恐怕去不了吧?”   郎怀见着她,不知为何就开怀不少,笑道:“哪里那般娇柔!这是什么?妹妹特地给我带来?”   “你忘了?那年你突然出征,走之前说喜欢香积寺的那木牌,我巴巴跑去求了来,给你跟七哥一人一个,结果七哥的已经带了五年,你回来我都认不得你了。”明达笑嘻嘻问她:“怀哥哥,边关好玩么?听说那里的人生的都与中原不同,是真是假?”   “却原来是找我说故事呢?”郎怀打开锦盒,里面确实是香积寺住持无是法师亲手所刻的平安牌,上面刻了郎怀的怀字,她取出来,挂在脖子上,塞进怀里笑道道:“西北民风彪悍,倒是个个尚武。至于你说的模样,确实与咱们唐人不同,更何况西域三十六国几乎都是异色眼瞳。”   明达听得开心,只眼巴巴候着郎怀多说些。郎怀想起边关之事,感慨颇深,也说得仔细。   “那边儿太阳高热,几乎所有西征的兵士都如同我这般,晒得黝黑。何况沙漠中常有风沙,吹得有时候眼睛都睁不开。”郎怀回忆起头回上战场的事,便细细给明达讲来。“我那时在前锋营,走遍了能去的地方摸清地形。有次回程的时候不走巧,遇上了马贼,若非陶钧拼死护住我,只怕逃不回去呢。后来想想,真觉着害怕,再也不敢就几个人瞎逛了。”   明达一声惊呼,又笑:“怀哥哥也会害怕?”   郎怀狡捷地眨眨眼,笑道:“怎么会不害怕?那一次后,我就知道,真遇到战事,谁也护不住我。于是更加刻苦练武,只有本事高了,才不畏惧战场厮杀,能活得命来。”   “皇上赐给我纯钧剑,虽说锋利无比,但实际在战场之上,用剑乃短兵相接,是着实不利的。真正杀伐的将领,都是用大刀或者长兵器的。”郎怀指了指好好挂在墙上的纯钧和带回来的藏泉枪,对明达道:“一寸短,一寸险。沙场之上给人这么近身,再十个我也活不下来!”   她话音才落,明达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只见她语气惊慌,“怀哥哥,不准这么说!”   郎怀轻轻拿下明达的手,安慰她道:“现在怕什么,我如今在御林军中供职,在这长安城中哪里会有什么事啊。”   明达一想,也是。她凑过去仔细看了看郎怀左眉上的疤,问她道:“怀哥哥,这是怎么伤着的?”   郎怀拿手比划了比划,道:“那是当时攻打王城,被伦铜冷箭所伤。不过不算要害,当时没顾上裹伤,就留了个疤。”   明达不由得摸了摸,只觉手下皮肤凹凸不平,又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当初的幼童,红了脸缩回手,道:“怀哥哥,你早些休息吧。过几日我再来看看你,给你带些宫中的点心。”   “也好。陶钧,跟着送回去,等她们进了未央居再回来禀报。”门外陶钧诺了一声,明达起身,有些慌张地行了个礼,匆匆而去。   郎怀不明所以,却也懒得多想。她拾起方才放下的兵书,继续看得津津有味。 第18章 最惊羡,满长安(三)   安西四镇屯军进行顺利,明皇对此大为满意。这日天气已寒,罢朝之后,明皇带了卢有邻,也不作声,往御林军的校场去了。   郎怀今日才销假回军,恰好赶上了御林军冬狩之前的比武。大统领韦谦易虽说是她舅伯兼师父,但对她依旧严苛。   “虽说你才病好,但若想把上骑都尉做得踏实,今日大比,可得用心。”韦谦易也没说亲自考校,安排亲兵给她了个编号,就坐在椅子上,吃茶观看。   自己舅伯的脾气,郎怀岂能不知道?她老老实实唱诺,在一旁问清楚大比的规矩,就站在下边儿候着上场。这两月的修养,郎怀清瘦许多。但她站在那里,真如松柏岿然不动。   轮到郎怀上场,她也不多礼。只是将御赐的纯钧剑绑缚腰间,拿出自己惯用的藏泉枪,和对手比划了个请。场上顿时响起兵刃碰撞的声音,只见那位将军拿着长板斧,对着郎怀狠砸。他一开始还怕郎怀用剑,若是伤了御赐宝剑可是大罪。如今却放开了手脚,将自己刚猛的斧法使将出去,根本不理会郎怀的身份。   郎怀叫了声好,足尖轻点,边退边挡。杆上传来大力,直击得郎怀虎口一震,几乎差点握不住藏泉。她心下敬佩,但也不含糊。藏泉如游龙一般,或刺或点,打得对手手忙脚乱。后来那位将军发了狠劲儿,直把板斧飞了出去,劲风狠绝,若是击中只怕断骨都是轻伤。   却见郎怀脚下一错,四两拨千斤,藏泉枪尖点了板斧的斧背上,她整个人从斧下划过,变招奇快,以尾扫过对手的咽喉。那位将军知道郎怀最后没以枪尖比划,给足了自己面子,爽快认了输,捡起自己的板斧,两人相视一笑,粗声道:“我拓跋最佩服英雄,郎都尉,回头请你喝酒!”   “不是烈酒我不喝。”郎怀算是应承下来,和书记官确认后,下了台。   远远的亭子里,明皇捻须笑道:“这孩子,倒是真把朕的儿子比划下去。锋芒毕露,却知道分寸。有邻,你看呢?”   “您说笑了,老奴怎么看得出?”卢有邻难得见明皇这般开怀,他约莫能猜出明皇的心思,稍稍提醒道:“不过郎都尉来年也就十八,听说还未定亲。长安城中想嫁给郎都尉的,可是不少呢。”   明皇自然知道卢有邻这番话指的是谁,想了想,道:“男子晚些也不妨事,不过固城也十七,不能再耽搁了。你给朕留心留心合适的孩子,最好寻个文质彬彬的。”   这话便绝了郎怀成为驸马的可能,卢有邻应了一声,顺着明皇眼神看去,校场上杀伐再起。   郎怀稳稳坐在马背上,双手握着藏泉,只两个回合,就将对手挑落下马。而她自己却连气都不曾喘,只小腿用力,战马就停了下来。裴庆这时候打马而出,对郎怀道:“本将御林军领军卫右副领裴庆,还请郎都尉不吝赐教。”   郎怀眯了眼睛,只道:“好说。”   裴庆看出来郎怀不好惹,但他身为裴家人,自然对这个夺取沐公世子的人恨之入骨。校场大比,便是打死她,明皇也只能治他出手没轻重的罪过,因而将暗器备好,只等今日除去这个祸患。   他出手不容情,长柄陌刀直往郎怀要害招呼。郎怀避开几招,火气也上来了,再不留情,只把战场上杀人的气势拿出了一半,就让裴庆难以招架。十来回合后,郎怀一个虚招,更打落了裴庆的兵器。按理,裴庆这便是输了。哪知道他器量狭小至此,一扬手,便把袖箭全都放了出去。   郎怀只听得背后劲风,知道回身抵挡已然不及。众人惊呼声中,郎怀从腰间拔出纯钧剑,反手几个剑花,只听得叮叮叮叮四声,便见四只袖箭打入地上。郎怀翻身下马,脸侧在一旁,有血痕映出脸颊。她回过头,还剑入鞘,从马上取下强弓,连发三箭,箭无虚发。第一箭射落了裴庆的束发,第二箭洞穿裴庆的右手手掌,第三箭则直直击中裴庆咽喉!   这下可要出人命了!周围的人还来不及惊呼,那只箭已然落了地。千钧一发之刻,郎怀竟然掐断了那只箭尖,只留箭身。郎怀从口中吐出最后接下的袖箭,冷冷哼了声。她拔剑换弓,只在电光火石之瞬。裴庆袖箭飞出,众人只道这位少年骑都尉恐怕又得告假养伤,待得她化解危机,众人还未平息悬着的心,郎怀已然让对手尝了苦头。   远处的明皇看到此处,终于下定决心。他道:“有邻,过去看看吧。”郎怀能在盛怒之时,饶了裴庆性命,这是明皇对她更看重的原因。   裴庆脸色灰白,最后一箭惊天而来,他真觉得自己要死了。等听到郎怀讽刺道:“原来御林军校场大比,也可以用暗器,倒是本将孤陋寡闻。看来在边关,到底比不上长安城里的精兵。”他想回嘴,却被伤了喉咙,咳嗽起来,一个字都吐不出。   众人还待劝解,卢有邻高呼一声:“圣上驾到!”明皇人未至,声先到:“郎都尉,朕却不知你这般牙尖嘴利!”   韦谦易抬眼看了看外甥,先去迎驾。等明皇坐定,这位大统领才道:“陛下,今日校场大比,您应该看到了。”   明皇素知他为人圆通,否则在派系林立的御林军中,也做不到大统领。他点头道:“朕是看了几场,却不知谁会得了头名。”   “书记官何在?”韦谦易唤来书记,让他统计后,回道:“目前排前三的,是上骑都尉郎怀,金吾卫拓跋益阳,监门卫刘全英。”   明皇点了点头,笑道:“不知韦统领打算怎么给他们定下名次?”   韦谦易道:“臣在陛下面前,就不班门弄斧了。请陛下给他们出个题吧,想来定比臣的要高明。”   明皇从腰间取下了块玉佩,对卢有邻耳语片刻。卢有邻听完应了声,招呼了几个小内官,将玉佩挂在了校场中间的大旗杆上。   “你们三人均可挑选五个帮手,谁能最快取下朕的玉佩,并把它送到朕这里,便是今次大比的头名。”明皇端坐着说罢,道:“但若半个时辰内,谁都没能取下,御林军的马厩,就多三个喂马的马夫!”   三人拱手领旨,各去挑选兵士。郎怀打量了下,很随意从御林军中抽调了四个人,加上陶钧,凑足五人。拓跋益阳和刘全英久在此间,挑选的都是自己卫下的精兵,因而两人均觉得郎怀再神勇,这场比试难免处于弱势。   商议既定,一声锣响,最后的比试开始。   “谦益,你觉得谁有可能夺下玉佩?”明皇虽然看着场下,但精神全都集中在郎怀身上。韦谦易不偏不倚,回道:“臣以为全英胜算最高,拓跋勇猛有余,论战不足。郎怀没有人和,此战难料。”   “不知为何,朕却觉得,郎怀一定成功。”明皇打眼看去,脸上现出的神色,让韦谦易惊讶极了。   郎怀按兵不动,跟自己的五个帮手远远围着校场打转。而拓跋果真仗着自己勇武,先行冲上台,意图取下玉佩。他选中的兵士皆是身材魁梧,以一当十的人物,将刘全英的人挡在外围。两拨人争斗起来,台下打成一片。   刘全英却没有上前,只拿着令旗指挥。他旗语一变,有两个人立马放弃争斗,仗着身轻跃上台。而这时候,郎怀的人已经全部上了马。   陶钧领着两人骑马而去,郎怀再次张开强弓,一箭射落了挂着的玉佩。她胆子太大,也不怕将玉佩摔碎。这一箭当真精准,玉佩便落尽方才上台的刘全英方士兵眼前,被下意识兜手一抄,握进掌间。   可他还没来得及得意,拓跋益阳小山一般冲了过来,劈手便夺走了玉佩。他大吼一声:“开路!”   形势再变。刘全英根本抵挡不住拓跋,便是战马,也被这员虎将一下板斧惊吓到人立而起。其余人想要追上,却被陶钧带的人,用长枪打了腿,一时间站不起来。   这时候郎怀身边的两人,也策马而出。他二人并不近身,只靠藏泉身长,不停的攻击拓跋的腿下。而拓跋却打不到马上的两人,他想故技重施,对手就退后拉开距离,着实令他恼怒。   就只片刻,拓跋已经气喘起来。这二人丢开拓跋,加入陶钧的队伍,拦截其余的人,下手却不容情,要将人打得站不起来才算作罢。   拓跋身前就郎怀持剑候着,郎怀见他过来,笑道:“拓跋大哥,想不到这么快咱们就又得动手。”   拓跋也不恼,他倒挺喜欢郎怀。但从军者,可不能因一时喜好决定放弃,于是笑道:“郎兄弟,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但我只要不松手,你拿不到玉佩,咱都得去马厩当马夫。算起来,拓跋我也不亏。”   郎怀等他喘息平定,才起了剑,道:“多说无益,小弟这就动手了。若是得罪,我请拓跋大哥喝个够!”   说罢,她一个剑花就冲了上去。纯钧带着毕露的锋芒,扫向拓跋拿玉佩的左手。拓跋身子急转,以板斧横砸。郎怀迅速变招,改扫为刺,点在板斧侧上,她借力而起,跃到拓跋身后,剑如影随行般攻向拓跋背心。   电光火石间两人换了数招,郎怀招式灵活,上纵下跃,意图逼迫拓跋撒手。偏偏拓跋是个刚烈的性子,哪怕断手也绝不松开。郎怀不忍其受伤,招式一变再变,眼见时间过了一半,这俩人打得难解难分起来。   远处陶钧见状,大吼一声:“爷,咱们撑不住多久了!”原来郎怀吩咐了,只能打疼,不准打伤。那班人强忍疼痛,也纷纷去取马。   郎怀神色一变,低喝道:“起!”她长剑横摆,身子一缩,看上去就往拓跋怀里扑去。这一下拓跋没料到,下意识收斧护卫。郎怀“啪”一声以剑身侧打拓跋左手腕,饶是拓跋身着重甲,有手甲护持,这一下也打得整个手臂火辣辣疼痛,玉佩总算从手中掉落下来。   郎怀弯腰一捞,借着剑身在地上一撑,助跑两步跳上战马,还不忘朝后喊道:“对不住了拓跋大哥,小弟先行一步。”她既然上马,那便谁都追不到。   明皇接过玉佩大悦,当即给了郎怀入千牛卫领千人的权力。这一场大比,郎怀出尽风头,哪怕狠狠得罪了裴庆,李迁对她的拉拢也有增无减。   将要腊月,这日郎怀正在宫中当值,明皇传来口谕,召见于她。她有特旨,可携带纯钧进宫,因而也无人盘查,跟着内官往麟德殿去。   她进殿之后,不敢四处观看,只笔直站着,老老实实行了礼。   明皇看了看她,道:“后日将要冬狩,你父亲因病递了折子,说去不了,你知道么?”   郎怀一愣,答道:“父亲旧伤发作,已经跟臣吩咐了,要听从韦统领军令,好生护卫皇上,不得有误。”   明皇接过梁贵妃递上的丹丸,就着茶水咽下,道:“你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年级大了,胆子太小。今年明达来求了朕,想要参加冬狩。算来她马上就要过生辰,朕怎么舍得不答应她。郎怀,你就领上二百精兵,为明达冬狩护卫随行,务必保护明达安全。”   郎怀忙跪下接旨,她前日里倒曾听李遇明达说过此事,只没想到护卫她的不是李遇,而是自己。她又等了等,明皇再没什么吩咐,才告退离开。离开之时才用余光看到明皇身边站着一个宫装女子,容颜极盛,想必便是梁贵妃。   “陛下对明达可真宠爱,这般人物,就只给明达充作护卫,不可惜么?”梁贵妃是位千妖百媚的丰腴女子,她是真想促成固城与郎怀的婚事,却知道直接谏言只怕明皇多疑,因而以退为进,娇滴滴道:“皇上,算来明达也已经快满十四,不然就许给郎都尉。臣妾看着这孩子,还真好呢。”   明皇不置可否,道:“明达还小,朕头疼的是固城的婚事。”   “长安城中那么多年轻才俊,朕还真看不出有谁高于郎怀的,哎。”明皇此言一出,梁贵妃只道他心里有意将固城许配于郎怀,喜笑颜开起来,也就不再多话了。 第19章 最惊羡,满长安(四)   今日郎怀休沐,起了后,先去郎士新处问安,陪着用了早膳。裴氏自然是不喜她的,没给多少好看的脸色。郎怀根本不拿她当事,用膳时候应对自如。   “皇上旨意应该已经送到未央居那边,你今日既然休沐,该去看看。”郎士新两颊发着红,对儿子叮咛。或许旁人没猜到明皇的心思,但他却猜了出来,只怕明皇有意指婚。   看来郎氏一族的门楣,终究要靠郎怀光大。郎士新这时候早已承认,郎怀青出于蓝胜于蓝,不仅兵事上见解颇深,心思也机敏。这些时日御林军中的种种作为,当得起一句少年骑都尉。   郎怀放下漱口的茶杯,应道:“儿子知道,快要腊八,也本该给明达过个生日。”   郎士新倒把这事忘了,往年这些都是韦氏打点,他看了看郎怀,道:“你既有心,这些时日花些心思,给她备上贺礼。若是银两不足,自去账房支取。”   “是,父亲放心。”郎怀眼见裴氏脸色愈发不善,也不做那没眼色的人,再说了两句,便借口去给韦氏问安,起身走了。   “老爷,您什么时候能对忭儿恒儿能这般关怀?”郎怀前脚刚走,裴氏便哭诉起来。   郎士新年轻时候爱极了她,如今不知为何,总觉得倦怠了。他缓了缓气息,叹道:“当年我出征西北,本意是带着忭儿。你死活舍不得,不愿他跟着。怀儿的上骑都尉,都是她自个儿在战场上一分一毫自己挣来的军功,跟我这个沐国公可没关系。”   “忭儿如今也十七了,老爷难道不操心自己儿子的前程?”裴氏还不死心,期望丈夫能开口。   到底是裴氏哀求,郎士新想了想,道:“过些时日,我去兵部问问,看有没有空缺吧。不过忭儿的婚事,你也得想想了。长安城里的姑娘,不论出身,得给他寻个踏实贤惠的妻子。”   “这点儿上,忭儿可比郎怀顺人心呢。老爷您不知道,有多少夫人跟我说,忭儿一表人才,想将女儿嫁给他。”裴氏说起来,就没个完。郎士新耐着性子听了会儿,愈发觉得烦闷。但又想起郎恒,如今年十一,倒是个好学的性子,才有些安慰。   从韦氏那儿出来,郎怀看了看天色,没有阴沉,艳阳高挂,让寒冬里的长安城暖意十足。她带了陶钧,也不骑马,顺着里坊间的石板路,往未央居走。   汉时有宫室名未央,可惜战中毁坏。及至明皇登基,有感于《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之语,遂改王府为未央居,作为皇室别院,被长安百姓称之为南内。   未央居虽不如太极宫占地巨大,却胜在亭台楼阁,无处不是匠心独运。其中沉香亭更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盛景,如今却不是普通人能得见的。   “爷今日看着挺高兴。”陶钧跟在郎怀身侧,仔细看了看郎怀的脸,又道:“如今可算大好了,这精气神都养了回来。”   “哈哈,不然呢。咱们一起从安西杀回来,这点破事,难道我还受不住?”郎怀背着手,腰间并没有携带纯钧。   “知道爷底子好,再怎么都能顶过去。”陶钧自小跟着她,虽是个宦官,但有情有义。郎怀只把他当哥哥,可没真心当成奴才。若他不是宦官,只怕郎怀都要为他请功的。陶钧看她脸色不错,凑过去低声道:“小二哥的家,小的已经找到了。您交代的事儿,俱已办妥。改日爷彻底闲下来,小的再带您去瞧瞧。”   郎怀不由得心下一痛,默不作声点了点头。陶钧寻着别的话头,这才岔开郎怀心中的郁结。   三说两说,已经到了未央居门口。侍卫这些时日早就对郎怀熟悉,早有小厮往后宅通报,侍卫边把她往里请,边道:“都尉今日来得真巧,主子本说要出去,您再晚一会,只怕就错过了。”   “哦?她又要去哪里?”郎怀随口问着,这些时日相处,她也知道,李明达是耐不住的性子。长安城各处早已被这位姑娘转遍了,只怕她惦记的,肯定要出城。   说话间正主就出来了。“怀哥哥,我本想去沐公府寻你,又怕你当值不在家。你陪我去趟慈恩寺,可好?”明达穿着男装,厚厚的裘衣,愈发显得她身子单薄。璃儿自然随着主子,也打扮成个俊俏书童,跟郎怀问了好。   “敢不从命?”郎怀替她整理了下帽子,笑道:“我还想问你,生辰快到了,可想要些什么?陛下命我冬狩时给你当护卫,你可知道了?”   “嗯,昨日夜里爹爹来的时候跟明达提了。”府外的马车已经备好,两人一同进去,璃儿跟着上去,陶钧跟着车夫坐在外面。   “陛下允你参加冬狩,只怕是想着替你恢复身份。”坐定后,郎怀除下裘帽,跟她说。   “我求爹爹,把冬狩当成明达的寿礼。”明达抱着手炉,眨着眼睛,笑嘻嘻道:“这回怀哥哥可猜错了。”   相对而坐,璃儿愈发觉得郎怀气度逼人,又待主子好,当真是难得的良人。便默不作声,只当自己是不存在的,好让两个主子觉着更自在些。   “错便错了,这件事错了,岂不是好事?”郎怀哪里注意得到璃儿的打量,又问:“说正经的,你想要些什么?”   明达转了转眼睛,思索良久,笑道:“那冬狩时候,怀哥哥教明达打猎如何?”   郎怀见她想了那么久,本以为会是个极难得到的物事,没料她会说出这番话,不由大笑:“这算得什么,既然要去,自然得教你。”   “那,到时候怀哥哥为我猎一样,我要什么,你猎什么,如何?”明达喜滋滋道。   “一言为定。”这件事可能难些,但既然明达开口,郎怀自然无不应允。   慈恩寺年代久远,是太宗镇平年间玄奘法师译经之所。自此之后,香火鼎盛,不论平民百姓,亦或贵族子弟,都当此处是个好所在。可这慈恩寺塔,却不是谁都可以的上去的。   明皇多次微服带着明达前来,慈恩寺住持认得这位真正的天之骄女,亲来寺外迎进。不知为何,郎怀却觉得这位了一和尚,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捉摸不定。   但等登上塔顶,俯瞰长安城,郎怀已经不愿去计较些许琐事。雪后长安,天地皆白,城中里坊规划清晰可见,整洁又繁荣。   郎怀辨明方向,东西二市最是醒目。接着便找到了荐福寺塔,荐福寺也是长安名刹,香火鼎盛,是闹中取静的好所在。再下来便找到未央居,又顺着向南,看见沐公府。大明宫雄踞长安城东北,却因太过遥远,看不清楚了。   “都尉,此间景致可还喜欢?”了一和尚僧袍飘荡,佝偻着身子,似乎有些畏惧严寒。   身份被识破,郎怀也不以为意,赞道:“大师,我还从未想过,原来长安城的景致,原来是这般。”她由衷对长安有了骨子里的热爱,又道:“现下郎怀终于明白,往日战场厮杀不休,一切都值得。”   她转身,面对着诺大的长安城,缓缓道:“不为家族兴盛,不为功名利禄,就是为了这里坊层次分明,为了长安,长治久安。”   “都尉当真是有缘人,”了一似乎对她的答案早有预料,并不像李明达那般吃惊,“只是多少人呀,一生忙碌,到底都不明了,世上黄白之物,堵人心胸、惑人心智。”   “大师这话,倒让郎怀豁然开朗。”郎怀转头,有些无礼直视着了一的双目,道:“可郎怀是杀伐之人,手染过多鲜血,今日却在此间与大师品论长安。大师不觉得荒唐可笑么?”   “世人万千,佛渡众人,难道还得看身世背景?”了一望向西方,道:“何况都尉与李姑娘牵连颇深,她幼年之时,老衲也曾为她祈福。”   郎怀沉默,看着不远处豆蔻少女的侧影,她愈发心下恐惧,莫非她的猜测,不仅仅只是猜测?“大师,明达身份尊贵,郎怀不过一介武夫,配不上她。您多虑了。”   “是一介武夫?还是心有所忧?”了一点到即止,走去跟明达又谈了几句,告辞下塔。   郎怀扶着扶手,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怀哥哥?你想什么呢?”明达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无意中瞥见塔下璃儿正跟陶钧吵吵些什么。她不由笑道:“你那个随从倒也有趣,我还没见过谁能把璃儿惹到这般地步呢。”   “陶钧名上是我的随从,其实安西战场之上,他也是英勇的。若非身份局限,也该是个参将了。”郎怀知道陶钧性子沉稳,也有些不明他怎会总跟璃儿不对路,“许是他说话太直,惹得璃儿不高兴。”   “怀哥哥,你的人果真跟你一样,什么都是直来直去的。”李明达有些畏寒,缩了下脖子。郎怀摇摇头,解开自己的大氅,给她仔细包进去,笑道:“也陪着你来了,咱们回?”   “咱们去找七哥吧,这些时日他神神秘秘,都不知道在做些什么。”郎怀的大氅带着檀香,让少女脸颊一红,低下了头。   郎怀却没在意,点了点头,转身道:“那走吧,马车快些,还来得及在他那蹭上顿热乎饭。”   台阶斜陡,郎怀在下小心引着,生怕给明达摔着。待下了塔,两人又一起去殿中,静心上了香。   郎怀心思沉下,毕竟这些都是猜测,并不算真。何况明达还未满十四,自己是武将,上了战场便生死难料,明皇哪里会舍得? 第20章 最惊羡,满长安(五)   到了襄王府,主仆几人不等通报,抬脚便往里走。李遇在所有皇子中,并不受重视。这座王府,相比之下就显得不事奢华。   李遇喜好丹青笔墨,常念昔年书圣的风采,便在府里也弄了个墨池。郎怀回长安头次到他府上,瞧见后还说他是东施效颦。李遇也不恼,只笑她不通文墨。   四人边走边笑,襄王府的管家在旁陪着笑,一脸为难道:“姑娘、都尉,殿下此时不在府中……”   “他都七八日不曾去翰林院,不在府上在哪里?”明达毫不客气,骂道:“别替你家主子打遮掩了,我是外人么?仔细我戳破了你的谎话,收拾你!”   郎怀对明达的无礼骄蛮早有见识,干脆闭嘴只管跟着。她也着实好奇,李遇唯一的供职就是翰林院的一清闲职位,他平日虽然不上心,也断不会这般受人把柄。   只片刻,他们就走到了李遇居住的院外。远远听见里面有丝竹之声,悠扬婉转。郎怀心里莫名一紧,拉住就要闯进去的明达,转头看着管家。   “到这地步,你还不说实话!”她声疾色厉,喝问出口,气势实在惊人。   “回都尉,小的不好说啊!”管家还真是忠心,但郎怀何等聪明,看着他的神色便猜出七七八八。她冷笑道:“你可知,若是此事传出去,襄王要担待多大的关系?他是什么身份,平日里出入那般地方也就罢了,像今日这般,要不是我与明达,他焉有命在?”   管家这才扑通跪下,郎怀使了个颜色,让陶钧带走璃儿,才听他缓缓叙来:“殿下自月余前,从暗香楼回来后,便对那位琴书姑娘上了心。几乎是夜夜流连,不愿归府。”   明达听到这里,才知道干系重大,也变了脸色,道:“你是娘身边的旧人,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不知规劝?”   管家苦着脸,道:“姑娘,殿下那脾气您又不是不知,瞧着温和待人,骨子里倔呐。小的也不知劝了多少,先前还算明事理,留宿也就不说了。这半旬来,干脆接了人住进仰羲斋。”   郎怀狠狠骂道:“真是不知好歹!你别跟着了,我去好好瞧瞧!”   管家松口气,得亏这两位来撞破,还有劝导的余地。若是别的人,只怕七王得惹上不得了的干系,再也脱不得身。   “怀哥哥,咱们走吧,见识见识七哥他究竟做些什么勾当。”明达就要闯进去,郎怀却拉住她。   “你个小姑娘,还是别进去了。”大唐风气虽开放豁达,但明达是什么身份,郎怀不得不顾虑下。   可明达不愿,“有什么进不得的?他这里还有哪里是我去不得?”她边往院外走边道,声音又大了,院中丝竹之声顿止。   郎怀无奈一笑,把明达护在身后,一把推开了门。   寒冬时节,墨池水面结着冰。七王李遇端坐在岸边的软榻上,执笔正在作画。对面一女子千妖百魅,长发流瀑般倾泄而出,怀里一案乌瑟,曲调婉转,一旁的泥炉上煮茶正香。   李遇看到是他们二人,先笑起来,道:“什么风把你们二人一齐吹来?稍坐片刻,我这幅画就要完了。”   七王作画起来,那是什么也顾不得的。郎怀虽然气他,也知此时断说不得他。她拉了拉正要开口的明达,点了点头算作礼节,头也不回跟明达进了内室。天气寒冷,那般无故装风流,郎怀还得顾忌明达身子孱弱,受不得风。   这还是明达第一次见着这位琴书姑娘,她无不好奇,道:“怀哥哥,怎地这般女子,会在那种地方?”   郎怀沉吟片刻,还是说了实话:“为了生计使然,也是无奈。”她在安西之时,比起琴书此般生活,不如意的女子更多。战乱之时,女子与老幼最为可怜。想到此间,郎怀不由得有些伤感。   “七哥只怕真对她动了心,这可怎么办?爹爹知道,七哥可就惨了。”李明达可以说是最了解李遇的人,无不担忧,“何况他的事儿若传了出去,只怕太子哥哥都要遭殃。”   这可不是么?李迅向来仁慈,对几个弟弟妹妹是真的关怀,肯定会忤逆明皇,为李遇求情。郎怀皱紧眉头,道:“按现在的情形,只怕太子殿下还不知情。明达,待会儿先让我问清楚,你可别一气之下,说掰了。”   这事得靠郎怀劝导,自己虽然是李遇的亲生妹妹,但有些话也说不得。明达点头应允,又道:“只怕那位姑娘处,也得麻烦怀哥哥走动了。都带进王府来,只怕暗香楼里知道七哥身份的,也不少。万一传出去,只怕怀哥哥你也会被爹爹训斥!”当初打擂台,郎怀可出尽风头,有心人稍加查探,怎会查不出来?   郎怀听她连珠炮般说完,不由得被逗乐,笑道:“只怕只怕?哈哈,怀哥哥告诉你,莫怕!”   明达心里一宽,当真放心下来。两人相对而坐,明达身上还围着郎怀的大氅,她这时候省起,忙道:“怀哥哥,你冷么?”   郎怀洒然道:“我是西边儿回来的,这天不算什么。你安心披着,可别再伤寒了。”   两人这般闲话,终于等到李遇。他到底是个皇子,也明白这二人前来,肯定有话得好好说道,也不引荐,直接让管家将琴书送回去。   “我知道你们俩要说什么,”他将方才的画放进内书房,答得却干脆:“我对琴书真心实意,是要娶她的!”   郎怀似乎早已料到李遇会这么说,骂道:“好你个李遇,当初你求我去打擂台,说得是什么话?如今又变了口风,当真厉害!”   李遇面色一红,但他此番当真动心,倔道:“管你怎么说,我便是要娶她!明媒正娶!”   郎怀冷笑:“七王痛快了,可还顾得兄长如今的处境么?你还知道自己和太子殿下一母同胞,太子多年来对你可有怠慢?这些咱且不去提。”郎怀翘了二郎腿,针锋相对,“便是自打我授了上骑都尉,淮王蜀王的人天天往我沐公府涌,为了什么,不用我给你一字一字讲清楚吧?”   “你自己无意江山,想要做个闲散王爷,没人管你。”郎怀按捺不住心下愤怒,还是狠狠骂了出来:“但你若是做出那等连累兄长之事,他还有命能活么?”   李遇被骂得脸色惨白,跌坐在椅子上。这些时日里,他一心全系在如心身上,哪有心思去思索这些在他眼里无聊的事情。可如今被郎怀一骂惊醒,却才醒悟,若真被捅出去,再被人借机使诈,李迅太子之位不保,哪里还能活命?   “梁妃如今向着四王,日日都想着怎么构陷太子。又有六王虎视眈眈,只等着咬上一口。陛下如今年纪大了,这班人哪里还按捺得多久?”郎怀看着这位至交好友,道:“便是皇上顾惜父子情谊,你以为,别的还饶得过你?你二人若都坏了事,明达既无封号,又未许人家,未央居可还容得下她?”   “到那般田地,你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江皇后?”郎怀骂得痛快,也实在对他气极,这番话多有僭越,也顾不得许多。   李遇垂首不语,当真被当头棒喝,他自然了悟利害关系。郎怀也不再多言,冲明达安慰地笑了笑。明达默不作声,对郎怀击石一般的话,静静思索。   她从未想过,这个看上去武夫一般的郎怀,心思深沉至此,却又这般赤子之心,对她兄妹二人回护到这地步。   “阿怀,我知道了。”李遇抬起头,一片惨白的脸色净是不舍之情,“是我被冲昏了头,完全忘记大哥和明达,当真不该。明日,我去暗香楼跟琴书说清楚,把画送给她,便不会与她相见。”   郎怀表面淡然,其实心下也紧张,这时候总算松口气,道:“七哥知道就好。”她心下暗自思量,要不要悄悄给那位姑娘赎身,待过几年,再送她来与李遇团聚。但这法子,是绝对不能让李遇知道的。   “明达,是哥哥做得不对,也连累你担忧。”李遇看了看自己的妹妹,愈发觉得自己做事顾前不顾后,自私至极。   明达却知道自己这位七哥性子柔软,不好再说什么,而是柔语安慰他:“怀哥哥说你重了,你可不能记恨她。三日后就是冬狩,七哥,你可不能再做出格的事儿了。”   “郎怀骂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一时情迷了。”李遇摇摇头,苦笑道:“若非你,也没人会提点我。”   三人说开后,李遇命人送了酒饭进来,便在屋内开了席。郎怀想起冬狩,问他:“听说今年礼部定下的名单里,还有固城公主?”   李遇点头,道:“固城妹妹恐怕是为了选婿吧,今年去的功勋子弟不少,父皇恐怕有意为固城指婚。”他看了看郎怀,道:“父皇让你为明达护卫,应该是把你留给明达了。”   “七哥瞎说!”郎怀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偏偏明达羞红了脸,也不说什么。   李遇看了看她二人,道:“父皇女儿中最宠明达,为她选驸马,肯定选的最好的儿郎。如今长安城谁不知少年骑都尉的名声,不是你是谁?”   郎怀涨红了脸,闷声扒饭,心下却实在苦闷。明达看不下去,道:“怀哥哥,你别听他瞎说。七哥这么驽钝哪里懂得这些?何况……何况我才十四,爹爹从未与我提过的。不过爹爹知道你我相熟,这才让你护卫我。”她瞥了眼一旁直乐的李遇,道:“七哥是报复你方才骂他呢。”   话虽在明达的解释里岔开了,郎怀看向明达的时候,却怎么都带着些许不自然。等送她回了未央居,郎怀走在大街上,问陶钧道:“皇上不会把明达指婚于我的,对吧?”   陶钧一愣,在他眼里,郎怀早就不是一般的女子。可女子与女子?他想了想,道:“若说爷是武将,平日里皇上怕您战场上生死难料,是断不会把掌上明珠许配于您的。但爷,现在太平年间,安西已定,哪有什么战事需要您出马的?”   当真旁观者清,郎怀顿足,回首看向不远处的未央居,乌檐白雪,一时间竟是痴了。 第21章 恰如今,进竞悔(一)   十一月二十九,皇家狩猎的队伍终于从大明宫出发。御林军甲胄鲜明,拱卫在明皇的御辇两侧。李迅则伴驾在右,为此次冬狩调度。   郎怀的小队护卫着两辆四驾的车辇,徐徐而行。天气渐寒,她也怕明达身子承受不住,任凭明达怎么求她,也不准她骑马。   “今日怕是走不了多远,陶钧,你带几个人先走,提前给明达安排好住处,炭盆烧足些。”郎怀估摸了下距离,对陶钧吩咐。   “爷,太子殿下早就跟小的吩咐过了。只等大监出发,递了口讯来小的就赶上去。”陶钧转了下马鞭,笑道:“爷此次可得再夺魁,让那些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公子哥看看,什么才是骁勇。”   郎怀骂道:“少给我添事,此行我可有皇命在身的。”她看了看时辰,脚尖点了点马匹,又问:“我吩咐你办的事,都妥当么?”   “爷放心,暗香楼那里兰君放了钉子盯着,七爷确实没再去了。”陶钧低了声,仔细回话,末了,回头看了看,道:“至于您让小的寻的马,您看,大宛良马,性格温顺,马具都备齐全了。”   郎怀转马过去,瞧了后甚为满意,对陶钧道:“这下便好,我去明达那儿好好道个歉。还气我不准她骑马呢。”   陶钧也知道两人闹别扭的事,随着郎怀赶上明达的车辇,高声道:“璃儿姑娘在么?小的有事儿请教姑娘。”   郎怀对这位仆从彻底没法子,眼看着璃儿出来后,对她眨眨眼,示意她自个儿进去。“什么事儿?”   “哦,小的待会儿要提前去行宫打点,不知道姑娘平日里可有什么讲究,恐不顺姑娘的意。还请璃儿姑娘提点提点。”陶钧刻意高声说着,璃儿一回神便知道是什么情况,暗道这次陶钧开了窍,只紧裹衣服,坐在马车后面,跟他细细分说。   郎怀把马鞭别在腰间,深吸口气,从马上一步跨上车,推开了车门。车内暖和,明达正歪着看着话本。   “明达还气呢?”郎怀怕外面的寒气涌入,冻坏了她,动作迅速拉上了门。   车辇宽敞,是明皇特意差人为明达制作的,跑动起来几乎如履平地,又极宽敞,几乎可比御辇,在皇子公主中可是谁都没有的。“郎都尉哪里话,我一平民百姓,哪敢跟都尉生气?”明达看也不看她,只管拿捏着架子,看书喝茶。   郎怀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没奈何。她是着实被风吹得脸面僵硬,便自己动手倒了杯香茶,盘膝坐了下来。“咱们明儿才能到同洲猎宫,你若真路上着了风寒,到时候可怎么狩猎?”郎怀喝了口茶水,又道:“雪才方住,湿冷得紧,我都有些受不住。”   明达这才抬眼看了看她,头盔被她摘下来,放在一旁,幞头将黑发一丝不苟拢住,额间嵌了块儿羊脂美玉,却是飞蛾的样式,和略黑的皮肤衬着,说不出的神波流转。身上的银甲大氅让平时看着些微清瘦的人,显得魁梧起来,却仍旧矫健。腰间的纯钧剑渗透出缕缕威仪,衬着少年将军愈发丰秀。明达不得不承认爹爹的眼光独到,也只有她才配得起这把千古名剑了。   稍微坐了会儿,郎怀热了起来,将大氅脱下,笑吟吟看着明达。过了会子,明达觉得没意思起来,拿眼去看,只见郎怀竟靠着车壁,一下下打起盹来——皇家出猎,御林军二更点卯,看她的样子,只怕一宿都没怎么合眼。   更不说她把前前后后都安排妥当,为自己考虑那般周全。明达稍稍近前,将她脱下的大氅披上,却见郎怀睁开眼睛看着自己。   “不恼了?”郎怀也没动,笑道。   明达干干脆脆给她掖好,坐回去,道:“不恼了。你既困,歇歇吧,左右也得好几个时辰才能到。”   郎怀嗯了一声,伸长腿,就在这平稳的马车里打起盹。明达在旁看着话本,正看到卢生倚枕高卧,梦里升官发财,着实无聊起来。她干脆合上书,打眼去瞧郎怀。这人酣睡正香甜,浑不知被人瞧了一路。   第二日到了同洲的猎宫,郎怀跟韦谦易对了虎符,笑道:“大统领,郎怀只有爵位而无军衔,这次领了这么多,还真觉得不合适。”   韦谦易心知郎怀这是在递话,目不斜视,道:“陛下有命,你既是行伍出身,听命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回去好生为姑娘护卫,万不得出半点差池!”   “是!”郎怀就等着他把话说透,省得御林军中其他人眼急。这时候目的达到,她懒得在此盘桓,去寻书记官,登记之后,早早回到明达居住的别院。   明皇珍爱幼女天下皆知,她所居住的别院就和明皇寝宫相邻。郎怀到的时候,卢有邻正在和璃儿说些什么。郎怀走近后执礼,道:“大监,您来啦。”   “都尉好,”卢有邻怎么会在她面前自顾身份,但回礼也随意,显得亲近许多。“陛下不放心姑娘这儿,要老奴来看看,瞧瞧姑娘这儿还缺什么。”   郎怀点点头,给卢有邻让让,边走边道:“韦统领拨了二百金吾卫,我已经排好班次,请大监代为禀报,郎怀定不负陛下所托。”   卢有邻将手中拂尘一抖,笑道:“陛下就看中都尉机敏谨慎,倒不担心这个。只是,”他低下声音,道:“姑娘性子骄傲,冬狩之时,还请都尉多加照拂,不要伤着。这却是老奴的小心思,还请都尉不要介怀。”   “哪里话,大监吩咐得有理,郎怀莫不从命?”郎怀引着一同走出别院大门,两人又续说些什么,才告别。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处别院,唤来陶钧,主仆二人在别院里走走停停,名为参观,实际上暗中观察。   别院不大,三进的院落,却设计的曲廊回绕、飞檐斗拱,后院更引了温泉水,建了汤浴的池子。郎怀边走边叮咛陶钧怎么布防,但看到汤浴时,她也有些发愁。   “爷,这地方咱们这些粗人可不好当值吧。”陶钧仔细看了看,道:“姑娘的那些侍女,能成么?”   郎怀也是一阵忧愁,不知为何,她心下一直有不太如意的预感,只好道:“你安排些警醒的,明面上外松内紧,但此间,任何人都盘查清楚,一个苍蝇也不能放进来。”   “是!”陶钧知道这些日子,只怕郎怀得亲自守住这里,不然不能放心,不由道:“爷,您还是得避嫌,不然外人会乱嚼舌根的。”   郎怀洒然一笑:“我知道。不过你一定留神,我只怕此次冬狩,那两位不会安生。对了,七哥的住处在哪里?”   陶钧想了想,道:“小的进来时候,依稀见着七王的车架停在猎宫西边的坠璞阁。太子殿下住在皇上寝宫南边,淮王蜀王和太子在一边儿。”   郎怀心中不由一紧,但被她强制压下,只吩咐陶钧务必惊醒小心,便出了此间,往李遇住处去了。   这些日子相思过苦,李遇瘦了一圈。他到了住处,也不挑剔,就捡了间屋子,要人沽酒来,独自借酒消愁。没多久,明达就来找他。兄妹二人正在闲聊间,李遇问道:“明达,你可对你终身之事有过想法?若你真有意于阿怀,可得尽早告诉父皇。我看四哥是想通过固城拉拢阿怀的。”   “怎的七哥也这么觉得?”明达虽羞恼,但这件事已经不是提及一次了,摆正了神色问他。李遇平日里愚痴,但身为妹妹,又总在一处,明达怎能不知他还是有些才干眼力的。   李遇一口饮尽,笑道:“七哥如今是不会看走眼的,阿怀或许不自知,但她除了你,可没见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你如是喜欢于她,嫁给了她,做哥哥的自然放心到极处。”   “你这是为自己省事嘛!”明达娇嗔,兄妹二人嬉闹许久,明达单手托腮,迷茫起来,道:“七哥,我也不知道。有时候觉得,我对她,就跟对你一样,十分想亲近。可说不上来,又有些不同,总之是怪怪的。”   “怪怪的?”李遇好奇道:“怎生会是怪怪的?”   明达说不出所以然,正自头痛,外面传来郎怀的声音,“明达也在?难怪别院里只见着璃儿,她却瞧不着。”   来人推门而入,身上的戎装未卸,笑容满面,“你们当真清闲,让我在外面冻得可怜。”   李遇一挥手,笑道:“酒已温好,都尉还请稍坐,待遇为您斟酒!”郎怀也不客气,摘了头盔,自坐在毯子上,接过李遇的酒杯,饮尽之后叹道:“有时候真想回安西打仗去,不用这般劳心。”   酒菜俱备,友朋高坐。三人谈及长安近来趣闻,也颇得情趣。   少顷,李遇叹口气,道:“当日你责备于我,我还一直没寻到功夫道谢。这几日独对明月,想了许多。妹妹,阿怀,我倾心于琴书,是不可逆的。今生虽不得再见,再无姻缘,但遇终生不会另娶她人。将来朝中若有此议论,还请阿怀,你站在我这边。”   二人本以为他会祈求去见上琴书一面,这时候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却面色凄婉起来,不由闷了。郎怀独饮好几杯,才道:“将来陛下定会为你指婚,莫非你还要抗旨?”   李遇顿了顿,笑道:“暴毙亦无妨。”他湖色的衣衫,映着这句话,都带了惨白。   回到别院,郎怀依旧不怎么言语。倒是明达一路上感慨,“没想到一向懦弱的七哥,会有此决心。”   “你是不是打算提前为他在皇上面前求情?”郎怀一语中的,明达也不否认:“可不是?谁让他是我的七哥,自小为我吃了多少苦头。你呢?”   “自然同你一样。”郎怀停了脚步,已经到寝室外了,她想了想,道:“明达,此间有温泉汤浴,侍卫不方便进来。我已经安排了,你这个小院固若金汤。我就在这儿住着,有事让侍女来叫我就是。”她指了指院门外的廊房,又压低声音,“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不妥。你夜间别任性,让璃儿贴身跟着,知道么?”   明达见她神色严峻,笑着点头:“我就在院子里,哪里也不去。你只管放心!” 第22章 恰如今,进竞悔(二)   明皇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更取出一张镶玉逐天弓,作为此次冬狩头名的彩头。   “大唐立国至今,开疆拓土,离不得马上功夫。”明皇也换上戎装,笑对一应热血沸腾的长安世家子弟,朗声道:“此次冬狩,不论身份,你们这些孩子,都拿出真本事来。谁凭着自己的本领拿到头名,不仅这把逐天弓,朕还重重有赏!”   长安城中各家子弟,都跟发了情的小狼一般,欢呼起来。毕竟李氏族人拥有鲜卑血统,常年通婚,陇西世族哪家都和李氏有过联姻,骨子里都带着胡人的冒险劲头。   这次随行的公主,只有固城一人。大伙都在揣测,或许得到头名的世家子弟,将会被明皇指婚固城。固城是淮王李迁的一母同胞的妹妹,也很得明皇喜爱。如今年将十八,是该许婚了。这些个男子,自然为了如花美眷,有了极大的冲劲儿。   锣鼓一响,令箭一发,只见众多裘衣劲装的男子带着随从家奴,并着猎犬的吠声,策马冲出。   淮王李迁和蜀王李进安坐马上,并肩看着眼前一阵慌乱的景象,没有着急冲出。   “四哥,我看那郎怀是一点不着急,你说她能得头名么?”李进看了看,郎怀正牵着匹黑马,身边跟着李明达,李遇却见不到人影。   “她奉旨护卫李明达,自然不能擅离职守。”李迁冷笑一声:“如今长安城里的,你觉得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他对李进的鼠目寸光,嫌弃无疑。足尖一点,李迁带着随从就离开,丝毫不顾及李进的脸面。   “哼,不过是忘母求荣!有什么好荣光的!”李进面上一红,朝着李迁相反的方向走,嘴里嘟囔骂着,他的随从跟着劝导,也不知道嘀咕了什么。   “怀哥哥,这匹马儿好乖。”明达本就会骑马,更何况她是什么身份,未央居中本就养着十来匹自西域、突厥进贡的好马。但这次她却听了郎怀的,骑这匹马儿。枣红色的马身,皮毛打理得光滑柔顺,马尾按照军马的规矩,短短束起。马具也都是郎怀亲自选取,用波斯的毯子用金丝线精绣了幅行猎图,裹在上好的黄花梨上,做成马鞍。只这一套鞍具,就已经价值千金,更不提马鞭、嚼头之类。   郎怀脱去了铠甲,穿着件圆领月白净面的胡服,外面披着黑色大氅。她乘坐的马儿是于阗一战后,在城中随手得到的马儿。一身黝黑,生的倒并非那般高大英武,却桀骜不羁。郎怀见它脚力超绝,性子冷清,便取名踏云,从安西一路带回了长安。   “走吧,寻个地方,我教你怎么围猎。”郎怀拍了拍踏云,往人少的方向走。   自古以来,围猎便是天然的训练场。郎怀策马行在明达右侧,给她讲些安西围猎的趣事。陶钧早早带了几个轻骑,到前面探路,也顺便查探去哪里狩猎比较好。   “听你这么说,打猎岂不是和打仗一样?也得讲究速度时机,把握战场节奏。”明达愈发着急,想要一试身手。郎怀摇摇头,道:“虽说有一定通处,又哪里能全一样?须知人心叵测,战场上瞬息万变,稍不留意,就得直面生死,哪有行猎这般轻松自在?”   她二人说着话,不一时,陶钧一个人回来,道:“姑娘,爷,前面还得绕绕,不然人太多,净打些兔子狍子,也没个意思。”   郎怀笑道:“你还挺有志向?也罢,去牵了猎狗,好生寻地儿,既然要做,就不能坏了我的名声。”   “得令!”陶钧眉开眼笑,自去引了十几条猎犬。世家公卿多有此爱好,常以行猎互相攀比,如此风气,这些年风靡长安。   “怀哥哥,坏你什么名声?”李明达听着陶钧的话,似乎是非常骄傲的,难免好奇。郎怀身后一个侍卫颇知道些安西战事,名唤韦斯的,笑着跟明达解释:“安西打仗时,军备难免不足。那边又不是咱们中原,寻个林子打猎也就是了。不过安西一带,多马帮强盗。征西军当时围猎,猎的就是安西四散的马帮强盗。据说征西军郎骑尉当年盯上的,没有抓不到。虽然被陛下封为飞骑尉,但安西的人经常叫郎都尉胡科卅,意思是杀马帮的头子。”   明达吃了一惊,没想到郎怀还有这一面,她还来不及问询,郎怀已经开口阻断了韦斯还想说的话。   “就你话多。”郎怀对自己的部下,也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来,只好对明达解释:“安西定了后,我可没再干过这行当。不过哪有那般夸张。”郎怀又取弓箭,做出个样子,跟明达道:“你年岁还小,臂力不足,恐怕还开不得强弓。待日后年纪大些,再长高长壮实些,这些手段,只要你愿意学,我都交给你。不过如今嘛,还是先试试弩机。”   璃儿打趣道:“都尉也是说笑了,主子是女子,将来长大了,臂力也是比不过你们这些男人的。”   明达回头,对自己的侍女骂道:“我可不是娇柔做作的人!你少胡说。”她发了脾气,却莫名其妙。璃儿自然不敢言语,郎怀闷了闷,停住马,往明达那靠近,将弩机递给明达。   “只要你好生练习,便是三石的强弓,又哪里用不得?”郎怀认真道,明达问她:“你见过么?”   郎怀愣了下,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可明达脸上露出不信的神色,却由不得她多想,忙道:“见过!我亲眼见过女子拉开五石的弓来。想来,三石也该难不住她的。”郎怀本身携带的弓箭,就是三石的。但当初于阗战场上,她却使了八石的强弓。   她说话从来是实话,没有做假的时候,明达放了心,才专心学起弩机。这么一来,走得竟然慢了。陶钧打探好地形,还猎到几只被惊扰乱跑的狐狸,喜盈盈回来。   “爷,您瞧,这只火狐一根杂毛都没,可真是走运。”这只狐狸是被猎犬一口叼到,没伤着什么,活着呢。陶钧正打算下刀宰了它,明达急忙道:“给我瞧瞧!”   陶钧一愣,道:“姑娘,这小家伙狡猾着,会伤了您的。”   “给我!”明达说话间就跳下马,想把这只狐狸救下。郎怀对陶钧点点头,算作首肯。陶钧这才小心松开手,把火狐给了明达。   它颤抖着,大眼睛水汪汪,郎怀一眼瞧去,就知道还是只年幼的狐狸。只怕一窝就活了它一个,若不杀掉,活着放走,它也只有死路一条。看来明达还真喜欢,那就留给她平日里耍耍吧。   郎怀正思量,却听明达哎呦一声,只见一抹红影窜出,闪电般往密林深处跑去。猎犬不得主人号令,不敢去追。吠声一片中,郎怀打马追了过去。   踏云撒开蹄子,在林间左突右拐,紧紧追着前面的小狐狸不放。它当真了得,奔跑良久,竟然速度快至此般。郎怀暗自赞了声,也不舍得真伤害了这小狐狸的性命。她在颠簸的马背上,取下弓箭,拈弓搭箭,对着几步远的狐狸,松开弦。   这一箭声势夺人,直直定在火狐身前,只差分毫,就会射进火狐的脑袋。它也算聪慧,立马折了方向,速度竟然不减。   郎怀又是一箭,堪堪停在它转弯的地方。   如是此般,小家伙总算停下来,小爪子作出护卫自己的姿态,喘着粗气。郎怀也不下马,踏云心有灵犀,踱到狐狸身前。   郎怀弯腰,伸手一抄,捏住它后脖子的皮毛,把小火狐抱进怀里。她心想,狐狸通灵,看来这只狐狸,是彻底乖了。   等寻路回到队伍中,明达都已经急坏了。“怀哥哥!你没事吧?”她身边是七王李遇,也一脸焦急。   “没事,”郎怀指了指自己胸口,火狐的脑袋从她大氅中露出,看到明达似乎也明白,若不是这个小姑娘,只怕狐狸早就一命呜呼了。   郎怀跳下马,从大氅里掏出小家伙,递给明达,道:“放心吧,这下它可不会跑了。只是折腾这一阵子,咱们得寻个地方安营扎寨,好生歇歇。”   “都听你的。”明达正稀罕着狐狸,哪里还顾得上旁人?她自去坐骑身侧取些肉食,郎怀则笑着问李遇,“怎么在这里碰到你了。”   “这般讨厌本王?”李遇开着玩笑,“那本王还是有点眼色,早点走吧!”   他作势要走,郎怀却理也不理,只对陶钧道:“准备安营吧,天色也晚了。”   李遇自讨没趣,只好厚着脸皮跟上。陶钧选择的营地颇有见地,背风,藏在一处林间,恰好有片比较空旷的地方,又离山有一定距离,不怕野兽骚扰。   郎怀看了看后,便安排部属扎营。看着李遇,便道:“你和我们合营一处吧,把你的侍卫放在外围,可好?”   “悉听郎都尉的号令。”李遇笑着点头,冲着跟随的金吾卫点了点头,示意听从郎怀的号令便是。   等安营之后,郎怀又巡查两遍,按着当初在安西打仗的习惯,派了两队,充作斥候,打探各处情形。一切妥当,她才放下心,往中间的营帐走去。 第23章 恰如今,进竞悔(三)   明媚的少女正在逗着怀里的小兽,火光映射下,明达露出轻快的笑意,看着匍伏在她身前的火狐,用烤制好的鹿肉撩拨它。   李遇方才打马去明皇驾前问安,此时应该还在路上。郎怀将纯钧倒插进土里,盘膝坐下,道:“看来它如今对你是驯服的。”   “若是不服我,我自有手段收拾它!”明达看了看郎怀,露出好奇的表情:“怀哥哥,怎么一天下来,都不见你真出手行猎?”   这时候璃儿和陶钧提着各式美食回来,看各自的主子相谈正欢,璃儿放下东西,就刻意找了借口,拖着不知所以的陶钧避开。   “璃儿姑娘,这是做什么?咱们得在爷跟姑娘面前伺候啊。”陶钧有些不明白,还想着过去,却被璃儿劈手拍了下。   “你就不能让他们单独待会儿!”璃儿简直觉得陶钧傻到不可理喻,低声道:“我们姑娘很欢喜郎都尉呢。”   “是么?”陶钧不明所以,但转头去看,郎怀果真挂着笑意,正转着火堆上的鹿腿,火光明灭,笑声不绝,当真生出不忍打扰的感觉。   “怀哥哥,你替我想想,给这小家伙取个什么名儿好些?”明达凑在郎怀跟前,去吃她喂过的烤肉,手里却一直抱着那只火狐。   郎怀丝毫不觉得这般喂她有何不妥,明达在她眼里,除却长大了些,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闹别扭的小姑娘罢了。她笑着回答:“你既是它的主人,取名还是你来吧。我一个粗人,哪里懂这些。”这话不是推脱,却让明达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那可真由我咯?你可别后悔。”明达抱起小家伙,见它神色恹恹的,该是困了。“就叫你……怀都尉!”   郎怀一愣,当真是哭笑不得,忙道:“明达别闹。”   “我没闹!让你取名你不乐意,既然它是我的,那它叫什么就由我!”明达挑衅似的看了眼郎怀,娇颜婉转,眼神带着戏弄和倔强,却又“噗嗤”笑出声,对着迷迷糊糊的小火狐道:“怀都尉,你喜欢不?”   怀都尉打了个饱嗝,更让明达得意。于是就当真定了名,此后每次听到这三个字,郎怀背后都是一阵发麻。   另一处,李遇今日基本上只是游山看雪,散养情伤,自然是垫底的名次。明皇说了两句要他好生进取的话,见李遇一幅要死不活的模样,更是来气。   李迅见明皇似乎真的动怒,不得不出言劝道:“父皇,七弟知错了。剩下日子里,儿也会督促他,请父皇莫再动气。”   李迅不劝还好,一劝,明皇更是气急:“自己兄弟不争气,你也有过,莫以为朕就不知道!他如今这般样子,还不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总是惯着,才养出这等不争气的东西!”   李迅赶忙跪下认错,他自然知道这时候犟嘴只会更惹得明皇发怒:“儿有错,还乞父皇莫要动怒,惩罚儿子就是了。”   李迁李进看着热闹,直到这时候,才跪下道:“父皇切莫动怒,七弟不孝,儿子也有错。”   这就是天家兄弟,李遇这时候才深刻悟到若是琴书之事被捅出来,李迅得为他付出多大的代价。叩首之后,李遇道:“父皇,儿臣不精武事,不符我大唐子孙的模样,以后自当会努力勤练武艺,再无懈怠,请父皇责罚儿臣便是。唯愿父皇不要伤心。总之,都是儿臣不孝,和三位哥哥无关。”   他身子伏低,看不见脸上表情。语气中却露出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郁结,旁人听不出,李迅却敏锐的发觉。明皇只觉着这话还算懂事,说了些许别的勉励的话来,这事才算罢了。   李遇又道:“父皇,行猎之时儿臣偶遇明达,因而和郎都尉商议后,在一处扎营。明达本要来给父皇问安,但天气太寒,儿臣怕她身子骨弱受了风寒,便没让跟着。如今明达一切安好,今日郎都尉还给她捉了一只火狐,很是开心。明达请您放心,明日定来给您问安。”   听到小女儿的消息,明皇这才露出真正的笑容。又想起明达似乎也就和李遇亲近,这怒气便当真没了。“赶紧回去,好生护着明达的安全。凡事听郎怀,你可知道?”   “儿臣知道。”   等李遇回到扎营的地方,明达已经睡下了。他见郎怀还在帐外,便走了过去。   “被训了?”郎怀方才练完剑器,整个人气息都有些不同。但见着李遇,却不由得开怀起来。   “快别提!”李遇边说边比划了下自己的手臂,道:“我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苦书生,对这些事本就无意。”   两人略说了些,郎怀又打听了下别人的名次,心下不由得有些疑惑——按理,蜀王李进怎么也只比李遇好一些?他可是对此事相当热衷的。   郎怀敏锐的嗅觉,让她不由得私下叫来陶钧,让他连夜去探探李进的虚实,好有应对。这些都是她自己的揣摩,因而思量一宿,还是觉得暂时不要告知明达李遇为上。   第二日,李遇强打精神,真给他猎下不少猎物,却都只是些许兔子之类的小东西。但好在问安的时候明达跟着,明皇只顾着女儿,也就没说别的。   “爹爹,这是女儿新养的小家伙,叫怀都尉。”明达献宝似的把怀里的火狐给明皇看。   “哦,这就是你那只小火狐?生的不错。”明皇揉了揉火狐的脑袋,又看了看一旁面色尴尬的郎怀,道:“只是取这个名字,让郎怀有些难堪了吧。”   郎怀倒不会虚伪地否认,而是尴尬道:“是微臣得罪了姑娘,这实在……”   “不过朕看你猎到的实在有限,可是这差事局限了你?”明皇接着问,字字珠玑。   “微臣的责任就是护卫姑娘,其余的事。对于微臣来说,都是次要的。”郎怀说的是实话,也让明皇安了心。   晚宴便在明皇帐前举行,李迁还特地请来了个戏班子,为喜好乐曲的明皇表演。   这戏班是平康坊有名的彩云班,一曲《逐月》当真婉转哀悼,让心为之折。曲罢,明皇点头称赞,他是此道大家,这般赞赏,亦足以证明彩云班的实力。   “父皇喜欢,儿臣高兴不已。”李迁看了看郎怀,道:“妹妹固城前些日子练了一首好曲,却不好意思为父皇演奏。今日儿臣说不得,得给她漏了这个消息。”   这一说,明皇果真有了兴趣,固城继承了他的艺术品味,确实在这些方面有独到的见解。   “妹妹知道父皇一直对公孙大娘的剑舞念念不忘,因而苦练了剑舞曲。”李迁转过身,对站在明达身后的郎怀道:“长安百姓俱知,郎都尉是大娘的关门弟子,不知可否能请郎都尉和舍妹合作,为父皇献上一舞?”   当李迁话语绕着剑舞之时,郎怀便知道他的意思。此时她面上表情寒淡,也不说话。   气氛有些变化,明皇唇边还带着笑意,却对李迁的话未置可否。固城本身喜气洋洋,正等着郎怀应承下来,好一起表演——说起来,她也看上了郎怀的气质模样。李迅李遇则闭口不言,不愿卷进这场风波里。蜀王殿下捧着酒杯,却饮得略有微醺了。   等了许久,未见郎怀有些许动静,李迁已经变了神色。可明皇也不开口,这就让他不得不思量明皇的意思。   “怀哥哥,自你去了安西,我再没见过剑器了。今日劳烦你,可好?”明达明媚的声音,总算让降到冰点的气氛缓和。郎怀看了看她,明达的意思太过明显,只好点点头,道:“那便告个罪,这身衣服有些累赘,容我取下盔甲吧。”   郎怀也不避讳,只背转过去,麻利卸下身上的轻甲,递给陶钧。   “陛下,微臣学艺不得十之一二,献丑了。”郎怀躬身行礼,又对固城公主道:“殿下请。”   固城羞涩一笑,命人取来琴,起了个调,示意开始。   昔年公孙氏一舞动四方,今日郎怀拔剑而起,却有塞外的风沙明朗。   纯钧在手,郎怀屏息,跟着琴音信步而动。五年的搏杀拼命,让郎怀的剑器里肆意弥漫的都是杀气。忽而如同飓风急动,忽而又如雪崩而下。郎怀在这尺方的台上,却如同身在金色沙漠中,那般自由和奔放。   一时间,郎怀也忘记了旁的,只去想剑器中的剑意。虽然她只穿着月白的素袍,此刻却如同江湖豪侠,气势非常。   琴音渐低,终于在最后的嘹亮后,归于寂灭。   郎怀剑势不绝,场上安静到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到。   良久之后,明皇才喝了一声好。旁的人醒悟过来,纷纷赞着。   郎怀屏吸,按耐住回京以来的郁结,还剑入鞘,对着高座上的明皇一礼:“微臣献丑了。”   明皇叹道:“大娘若知你如今成就,定会展颜。”可不是?开扬二十九年,一代大师公孙大娘谢世。公孙氏中多剑舞好手,却无剑器高手,不得不谓是人间憾事。   “好好好,固城妹妹的琴妙,郎都尉的剑妙,当真天作之合呢!”李迁站起身,带着十足的笑意,亲自斟酒走过去,道:“都尉让本王大开眼界,令固城妹妹的琴曲有了知音,本王敬你一杯!”   郎怀心生警惕,看了看他,恭谨道:“微臣有务在身,不便饮酒,还请淮王殿下海涵。这点微末伎俩,又怎能和固城公主相匹?微臣不敢,请殿下见谅了。”她态度恭谨,说的话却是将李迁拒之千里。果然李迁本来红润的脸色便有了变化。   郎怀不理,自顾自站在明达身后,闭口不言。 第24章 恰如今,进竞悔(四)   “爹爹,怀哥哥剑舞得可好?”还是明达,娇俏着从自己的位置走到明皇身边,拉着父亲的袖口撒娇。   明皇这才开怀,道:“大娘之后,剑器第一当属你的怀哥哥。”   “那爹爹可得重赏才是。”明达天真笑着,却根本不去提固城公主。明皇看了看郎怀,心里对这个少年是愈发喜欢,但该有的历练,还是得多看看才是。   “等开年之后,土蕃的使者将要来长安。”明皇随口道:“郎怀,你久在安西,和他们熟悉,就赏你个主使,好生办事。”   郎怀断眉微耸,恭敬应道:“微臣遵旨。”   宴席结束,唯有固城一脸愤恨,却被李迁强拉着离开。   “哥哥,我实在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我给她多大的脸面,亲自伴曲,连声谢也不道。”固城发起脾气来,李迁也只能道歉。   “好妹妹,噤声!”李迁皱着眉头,等身边再没庞杂人等,才低声解释:“父皇如今对郎怀看重得如此明显。这四夷馆的事儿,平日里随便能让个武将来接手么?何况她的脾气才情,当真是长安城里极好的。沐公的嫡子可就只这一个,你嫁过去的地位,得多尊贵?”   “不过,哥哥也不是当真那般虚荣。你今日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当真对她没半点意思?若是没有,此事哥哥再也不提,也不再铺路。”李迁信誓旦旦,看着自己的妹妹表情渐渐变了,脸颊还透着羞红,心里得意至极。   “本宫就是觉得,那般冷冰冰的一个人,也忒无趣。”她这般话,李迁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便道:“妹妹这是不懂男子,哥哥跟你说……”   既然回了猎宫,自然是在这里居住。郎怀套上轻甲,在明达前面引路。   “怀哥哥,改日我来奏曲,你再舞一遍给我瞧,可好?”明达少女心性,有什么便说什么,也不顾此为娱人之举,对郎怀的身份来说,颇为不妥。   “明达,郎怀的剑器是杀人的,不是表演的。”李遇知道她的心意,替自己的妹妹代为道歉:“今日为难你了,谁曾想四哥他竟然这般明目张胆。”   “无妨,”郎怀闷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是臣子,陛下有意,自然不能拒绝。”走着走着,先到了李遇的住处。   “哎,你且宽心,四哥算盘打得响,可父皇又怎么会答应。”临别的时候,李遇还安慰安慰了她。   走了两步,郎怀转过身,道:“你想不想学剑器?”   李明达惊喜不已,眉眼里俱是毫不掩饰的开怀:“我可以学么?”   郎怀放慢了步子,只问:“你想学么?”   “那是自然。”   “那便等开春回了长安,我替师父,好生教教你。”郎怀笑着说:“你身形轻跃,倒是适合练这门剑法,拿来强身健体最好不过。”   “可公孙氏能答应么?”要知道门第观念在江湖中极重,是以明达有此一问。   “师父当年教我的时候说过,她此生最为遗憾的,是没找到一个真正可以传下衣钵的好苗子。”郎怀想着那些年的习武,笑意爬上唇角,倒让方才的不快烟消云散了。   “怀哥哥你都不算么?”明达好奇,方才郎怀剑器惊人,明达当真羡慕极了。   郎怀看了看她,笑着解释:“师父说我注定要在战场厮杀,剑器中的灵越之气,我是无法体悟的。她曾经跟我说过,若是遇到合适的孩子,又愿意修习,可以代她传授。”   郎怀站定,看着她明媚的眼眸,不由得心里一阵暖流经过。“你要不要学?”她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明的忐忑。   “自然要!”明达答完之后,蹦蹦跳跳着往前走,又转过身,笑道:“怀哥哥,好想快些回长安!”   周围一切都是暗的,少女怀里的火狐睡的正安,猩猩红的斗篷,映衬着她的脸颊,这一幕永远刻在郎怀心里,经年而后,历久弥新。直到她从再次出征,赴约匆匆赶往阳关,心下想到有关明达的,先浮现于眼前,也是这时。   心口被利剑刺穿的瞬间,郎怀下意识低头看了看,看到自己的鲜血溢出,红的刺眼。所有的记忆扑杂而来,心口的紫檀木牌似乎是被击碎了,揉进自己心间。   我若是食言,你可否原谅?   最后的画面,便是这一年,红衣白雪,天地茫茫,一片长安。   明达自然是回到后院,准备沐浴入睡。郎怀则不能,安排妥当后,她唤来陶钧,低声问:“怎么样?”   “蜀王这两天都是以所去之处鸟兽稀少为由,解释他排名靠后的。”陶钧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但淮王那里却丝毫异动俱无。”   老四老六一向穿一条裤子,但此事实在反常得要紧,郎怀却只能觉察出异常,想不出会生出什么变化。   若只是李进,郎怀自然不怕。李进为人憨直,没李迁那么多的花花肠子。郎怀踱着步,手指扣在剑鞘上,哒哒作响。   “爷,蜀王不会是有那心思吧?”陶钧指了指明皇的寝宫,言语里带着恐惧。   “他没那个胆子。”郎怀摇摇头,再怎么以明皇在军中的威望,都不是李进可以左右的。想要行刺?除非他能同时杀了所有的兄弟。   既然想不出,郎怀自然不去多想。“你着人盯着,什么情况立马回报,不得有误。”如今之计,以不变应万变,总是不错的。   说罢公事,陶钧笑着道:“爷,您是不喜欢固城公主的吧?”   郎怀好笑看了看他,道:“怎么可能?”   “那小的就放心了。”陶钧想得简单,固城公主是公认的跋扈,若是进了府,那得多难伺候?   “你一天操心这些有什么意思。”郎怀骂了句,又看了看整个别院的防务,才回了自己的那间廊房,换衣洗漱,准备休息。   丑时方过,郎怀一个挺身,从简陋的床铺上起身,侧耳细听。   有人从屋檐轻脚踏过。   郎怀提了纯钧,消无声息从打开的窗户出去。陶钧正在外面站着,看他脑袋一抖一抖,将睡未睡,郎怀忍住笑意,轻手拍醒他,比划了个手势。   打了五年仗,郎怀和陶钧的默契哪里是御林军这些侍卫能比的?他立即做了个明白的意思,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郎怀借着走廊的阴暗地,快步挪了进去。小院里除了几个侍女,再无旁人。这时候也都靠着柱子坐下,迷蒙睡着了。   郎怀听得那人以内劲在扒窗户,不敢再耽搁,伸手一推,确定了明达屋子的房门没锁,这才安心。稍待片刻,只听得“咔哒”一声,郎怀默念两下,起手推门,纯钧剑锋直指刺客的脖颈。   来人显然没料到会被发觉,好在也是高手,反应奇快。他当先变招,以攻为守。郎怀不敢大意,生怕出什么意外伤着明达,况且两个男子停留在她闺房中,实在不妥。   仗着纯钧剑锋利,她暗运力道,一剑削断了刺客的兵器,剑走轻灵,却是幌子,只三招便制服了刺客。   不等说话,郎怀抬起手肘便打晕了他。捏开刺客下巴,果然含着剧毒。   这么大动静,明达早就惊醒。好在她镇定,没有大喊。郎怀解开外袍的腰带,边绑人,边出言安慰道:“莫怕,无事。”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明达狂跳的心安定下来。这时候璃儿也醒来,倒是唬了一跳,她还想点灯,却被郎怀阻止。郎怀又给刺客后脑勺补了两下,随意丢在地上。   “璃儿,去门口等着陶钧。”郎怀坐在外间,低声道:“我在这里看着,放心。”   明达已经披上了长衣,正坐在床上。莫名有些惧怕的情绪上来,不由道:“怀哥哥,你进来罢。”   郎怀闻言,听出她的不安,也只好放下那些顾虑,提着剑过去,干脆就坐在床边。   “怎么会有刺客呢?”昏暗中,只听得明达靠进她,如同儿时那般,靠在郎怀肩头:“会是谁想杀我呢?”   郎怀默不作声,这么明显的答案,她相信这个聪慧的姑娘是知道的。淮王李迁,你为了固城,可真是费尽心机。郎怀心里暗骂,口中却不得不安慰道:“无妨,有我在这儿,不会让你掉一根头发。”   但觉明达单薄的身躯抱住自己的右臂,郎怀来不及思考,已经挣出来,把少女拉进自己怀里。她发间有沐浴之后的花香,自己粗糙的手轻轻拍着明达的后背,却已经忘记这般的举动,不仅唐突,且极危险。   郎怀领口松垮,透出淡淡的檀香味儿。好在她束胸绑得紧实,明达靠在她胸口,也没觉察分毫。她满心都是初次和男子亲近的紧张和羞涩,手却不由得抱住郎怀的腰。   “固城姐姐好像有些欢喜你呢。”不知为何,明达说出的话却是这句。   “我又不欢喜她。”鬼使神差,郎怀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那你,那你欢喜……”明达的话未完,只听得叩门声。郎怀慌忙站起身,清了嗓子,道:“进来吧。”   “爷,同党四人,除两人服毒自尽,另外的都拿下了,看在廊房处。”陶钧跟着璃儿进来,郎怀这才吩咐掌灯。   明达的脸庞通红,踩着鞋子,低声道:“虽说抓了活口,应该是问不出什么的。”   郎怀强自镇定,点头赞同:“没错。他们既然敢来,肯定留着后手。不过还是得问问,不问总是有些不甘心。”她转过身,踢了脚地上的刺客。那一脚踹在心窝,这人立时蜷缩起来,却也醒了。   “谁派来的?”郎怀不愿废话,果断开门见山。   “技不如人,杀掉便是。”那人还想硬抗,郎怀却不没有那么多耐心。军中手段,也不输给大理寺和刑部的那些监狱。郎怀捡起刺客的匕首,刻意让陶钧挡住明达的视线,挑破了刺客的脚筋。   惨叫顿起,郎怀狠狠道:“本将没心思听你废话,说出来,便给你个痛快。否则就别怪本将无情!”   “爷……”陶钧有些顾虑,毕竟还在明达房中,这般做,实在大为不敬。   “我不知雇主是谁,来杀人而已!”刺客惨淡说着,郎怀却不理会,抬手便割了他的喉咙:“那便给你个痛快。”   便是陶钧都不曾想过,郎怀会当着明达的面杀了人。璃儿捂着嘴惊呼,明达本来通红的脸却转瞬煞白。   “抬出去。”郎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方才暗室相拥,给了她一股绝对危险的气息。她不得不这般做,只有刻意给她留下个自己不过莽夫的印记,才能打消明达才浮出的情愫。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郎怀也不管手上沾染的鲜血,转过身,道:“此事只能压住,若是上报陛下,只怕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明达点头,看着一脸淡然的郎怀。这时候她才认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和小时候是不同的——她是征战沙场,毙敌无数的上骑都尉,不是那个冷脸却温和的孩子。   “怀哥哥,我累了,你处理吧。”明达说罢,郎怀点点头,跟璃儿叮嘱了两声,才离开。 第25章 恰如今,进竞悔(五)   到了那两个刺客关押的地方,果然见陶钧摇摇头,没问出什么别的讯息。郎怀示意处理掉,才回了自己的廊房。   好个李迁,知道就算事败,没有证据,郎怀和明达也不能说什么。若是成功,明皇还未出嫁的女儿就只有固城。这个算盘敲得太好,却彻底触怒了郎怀。今日之事,不论将来李迁付出多大的诚意,郎怀都不会站在他那边了。   只是让少年分不清的,却是自己伸出的右手,竟然抱了她。鼻间似乎还有花香,郎怀却皱紧了眉头。   接下来的日子,李迁大放异彩,狩猎中得到无数猎物。李进却在一次猎熊中,意外坠马,伤了右臂。郎怀将所有讯息都按下,只默默在心中推演。她每日陪着明达打猎,自己却只是护卫,几乎不曾下过场。   那只火狐却被明达宝贝得紧,自那夜遇刺后,明达便带在身边,日夜不离。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腊八——不仅是明达的生日,也是冬狩的最后一日。   这日,一直在猎宫的明皇,也带了金吾卫出发。他晓谕所有,谁能猎到黑熊,便是今次冬狩的魁首。这却是不小的挑战,众所周知,猎孤熊比猎虎豹,难得多。   “父皇,儿臣马失前蹄,您这真是……”李进不能行猎,便一直陪在明皇身边。他确实是明皇四个儿子里最为魁梧的,身高八尺,膀阔腰圆,虎虎生威。   “哈哈,你都拿了多少次魁首,让出一次又如何?”明皇倒也喜欢这个儿子,便道:“你觉着谁有可能猎到?”   “儿臣觉得,我那小舅子倒也有希望。”他的王妃是裴氏的小姐,小舅子指的便是裴庆,倒丝毫不避嫌。   明皇素知他性子憨直,也不生气,反而对他的脾性喜欢得紧。父子二人闲话起来,当真是其乐融融。   李遇是了无所求,只带了人,在林间乱转,根本不在乎若真的垫底,会沦为笑柄。而逐天弓对于习武之人的吸引力,却是巨大的。这催使着更多的人在冒险,于林中追寻黑熊的踪迹。   “怀哥哥,你还记得你答应我,无论我要什么,你都帮我猎到么?”明达突然开了口,却让郎怀有些讶异。   “你该不会要我猎黑熊吧?”郎怀开着玩笑,却见明达点了头,眼睛里闪着光:“没错,就是要它!”   一旁的陶钧插嘴道:“姑娘,这不是说猎到就能猎得到的呀。”   “我只要它,过了今日,便再给我猎一百头,我也不稀罕。”明达见不得郎怀这般窝囊,故意出了难题。   郎怀叹口气,对陶钧道:“挑好手,去探路吧。”   陶钧应了一声,从金吾卫中选了二十来个人,带了最好的猎犬,散开去探索踪迹。郎怀也检查了身上带的兵器,她久不经此阵仗,心下跃跃欲试起来。虽说没有绝对的把握,也该尽力一搏,方是英雄本色。   大雪纷飞,林中野兽早已绝迹。想要找到黑熊,自然是找到它的窝,才能等到这等猎物。郎怀看了看天气,心中也没用绝对的把握。   带了几个亲兵,在林间慢慢寻索。郎怀不放心明达,吩咐了金吾卫好生护着,远远跟随,却不准她靠近太多。   这般小心翼翼寻了半日,灰狼之类倒是见了不少,黑熊却始终没有遇到。郎怀看了看天色,挥手示意休息,自己冲马上拽出块儿冻硬的干饼,就着冷水,随意吃着。   “爷,雪太大了,再这么找下去,万一出了事,咱们担待不起。”陶钧脸都红了,靴子因为雪的原因,又湿又沉。   郎怀想了想,实在不行,把明达劝回去,自己再来,也是一样的。便点点头,咽下口中的食物,含糊道:“回。”   翻身上马,郎怀回到明达身边,不容拒绝:“雪太大,再找下去,只怕会迷失路途。明达,你且回去。我答应你的定会做到,但今日实在不是好时机。”   “哼!”谁曾想这位姑娘这个时候犯了脾气,根本不理会郎怀,只裹了裹狐裘,将火狐裹进怀里,竟然打马冲了出去。   “我和我的怀都尉去猎熊,不要你了。”姑娘的声音飘来,郎怀哭笑不得,手势一动,所有金吾卫都赶忙跟了上去。   只是事发突然,明达的坐骑还是郎怀亲自选的良驹,哪里是这些普通金吾卫的马能追上?郎怀喝了一声,踏云立即跟了出去,郎怀的马术哪里是明达能比得上的,很快就追了上去。风声呼呼,郎怀不得不大喊道:“明达,快停下!”   明达方要开口,便被狂风吹得咳嗽不已。偏生怀里的火狐不安分乱动起来,让她一时间分了神。缰绳一松,枣红马却不知怎么,发起狂来,跑得更快。   踏云也表现出了些许不安,郎怀眉头一皱,只怕遇到了猛虎一类的野兽,马才有此反应。身后的金吾卫身影郎怀已经看不到了,前面明达的身影乱晃,明显支撑不住了。郎怀不得已,狠狠打了两鞭,双手却松开了缰绳,待两匹马只有半个马身,郎怀足下发力,扑了上去。   雪地松软,何况郎怀全力扶持,明达没什么大伤。但即使这样,也小脸发白,吓得不轻。她还要开口说什么,火狐冲了出来,对着一个方向呲牙裂嘴,状态极为恐惧。   枣红马早就跑得不见踪影,踏云也对着火狐的方向,打着响鼻,浑身紧绷。   “噤声。”郎怀反应极快,立刻站起来,口中一声轻哨,踏云服服帖帖过来。   “上马,快走。”郎怀不顾明达的挣扎,把她抱上踏云,火狐乖觉,也顺着马身爬了上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   林子深处,走出一头庞然大物。极长的毛发,魁梧的身躯,还有一股浓烈的气味,都表明了它凶悍的身份。   踏云还想催促自己的主人上来,郎怀却知,一马二人,在这林间是根本来不及了。   “跟着马走,找到陶钧他们,知道么?”郎怀摘下藏泉,取了大弓,下狠手拍打马腚。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转身便是三连珠。五石的强弓,打在那黑熊身上,这么近的距离,却只是伤了皮毛而已。但这样也足够激怒它,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郎怀身上。它人立而起,冲着郎怀扑了过去。   明达在疾驰的马背上回头,不由撕心裂肺哭喊道:“怀哥哥!”她想让马停下来,奈何踏云早和郎怀心意相通,只跑得更快。   危机时刻,郎怀连藏泉都顾不得举起,矮身避过,又拼却平生所学,拖延了些时间,估摸着明达走得远了,才就近爬上颗树。   等她上去,才不得不哀叹,自己真够倒霉,匆忙间爬上的树太细了,根本招不住黑熊猛撞。   黑熊只在树下用自己敦厚的身体撞击片刻,这颗树便倒了下去。郎怀也发了狠,抽出纯钧剑来,算好方位,在树倒的那一瞬间,凭借自己灵活,跳到黑熊后背。   郎怀使了全身的气力,反手一刺,将纯钧刺进黑熊的眼睛。慌乱中根本分不清是左眼还是右眼,却听得黑熊震天的吼声,她手中一片粘稠,滚烫得紧,该是熊血迸裂出的。   远处已经碰到陶钧的明达还来不及说什么,陶钧叫了一声“不好!”,带了人就往声音方向赶去。踏云这时候才愿意折返,跟着人群跑过去。   黑熊只想把骑在自己脖颈上的那个家伙弄下来,它也聪明,使劲儿往大树上靠。郎怀则知若是真掉下去,自己就没一分机会了。身上所有的兵器都已经散落,唯有纯钧一剑在手。   郎怀拔出纯钧,意图割破黑熊的喉咙。奈何它皮糙肉厚,脖颈间层层糙皮,郎怀被震得头晕目眩,几乎是本能,放弃了喉咙,双手反握,凭着印象,又刺入黑熊方才受伤的眼睛。   郎怀双臂紧紧抱着熊头,纯钧剑一点点刺进黑熊的眼眶,终于在它的癫狂中,由眼入脑。红白相间的粘稠液体顺着纯钧沾满郎怀的双手,滚烫又冰凉。   明达跟着侍卫们赶至,看到的场景,就是郎怀一身鲜血,背靠着巨树,双手抱着熊头。那巨大的黑熊已然坐倒,鼻端没有了呼出的热气,死透透了。   “爷!”陶钧奔至跟前,从马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冲过去:“爷!”   “都尉!”跟着过来的侍卫也被这场景吓住,喊声不断。   等明达也到跟前,一下子就哭了出来。郎怀脱力之后,有短暂的昏迷。这时候总算恢复了神志,想要拔剑,却没了气力。   “陶钧,拉开它。”郎怀胸腹间剧痛,好在今日穿着铠甲,不然只怕不仅仅是断两根骨头这般简单。她的腿被熊身和巨树夹着,脱不得身。   陶钧听到她开口,这才松口气,命人拉开黑熊。他扶着郎怀站起来,明达却冲了上来,不顾她一身狼藉,抱着她哭道:“怀哥哥,怀哥哥……”   “没事,怀哥哥给你猎到了。”郎怀咳嗽两声,总算把胸腹间的淤血咳出来,尽是黑紫:“无妨,你别担心。”   她说话的功夫,还是晕了过去。陶钧匆忙间给她诊脉,手都打着哆嗦。战场上厮杀无数,但和这般野兽搏命,郎怀居然能侥幸成功,他也不敢相信。   好在,只是一时脱力昏迷,但看这样,只怕是断了骨头。   “姑娘,爷无事。咱们现在得尽快返程,才好为爷疗伤。”陶钧是郎怀的亲信,金吾卫自然都听他吩咐。陶钧命人捡了郎怀遗下的藏泉,弓却已经断了。   一个侍卫去拔出纯钧剑,连着剑鞘给送了过来。   “留下些人,爷费劲宰了它,得带回去。”陶钧扶着郎怀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另有侍卫给明达牵来马匹,一行人先行返回猎宫。 作者有话要说:  冬狩副本即将结束。准备进入华清宫副本了。昨天看到小伙伴对郎怀心口挨剑的回复,码字君想说,不过是插叙了下。早着呢早着呢,才进入正篇没多久,不会那么快的。 至于她俩人,得慢慢纠缠慢慢纠葛。 今天才发现,原来收藏加分的啊。那就厚颜无耻下,麻烦喜欢的朋友点个收藏,谢谢咯。 还有,月榜上居然有,我实在很意外。因为自己写的实在不符合主流吧,码字君是这么认为的。不h不np不乱来剧情,自己其实都知道难免有些无聊,还有人喜欢,非常意外,也很高兴。 第26章 恰如今,进竞悔(六)   路上郎怀便醒了过来,苦笑道:“这般际遇,也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她知道自己断了两根肋骨,陶钧不便处理。这次来又没带竹君,看来自己平日里学了几手接骨,还是派得上用场。   “你待会儿好生去安慰明达,只怕她是吓坏了。”郎怀低声安排着:“派人去给七哥送信,让他过来。”   “爷,小的都做了,你放宽心。”   回到猎宫,郎怀进了廊房,陶钧对还要跟着的明达道:“姑娘,爷伤了骨头,要脱衣治伤,您不方便进,稍等下。”他说罢,转身进去关了门。   帮着郎怀卸下救命的轻甲,却已然变了形状。陶钧转过身,道:“爷,您不行就吭声啊。”   解开衣服,用陶钧反手递上的匕首划破裹胸布,郎怀看着自己胸口可怖的黑紫色,不由后怕。她双臂完好,强忍剧痛,为自己正了骨,期间咬着牙,等裹好伤,才发觉牙根都咬松了。   “去熬药吧。”郎怀先吃了些逐瘀的丸药,陶钧又诊了次脉,才放下心。   房门方开,明达就跟了进来。双眼红肿,看来真是吓得不清。只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李遇的声音。   “阿怀?你怎么样?”李遇一进来,见她脸上都是血迹,不由哭道:“看来我还来得及送你最后一程,阿怀,你怎的这般薄命!”   郎怀翻了白眼,哑着嗓子道:“那是熊的血。”到底军中熬了几年,虽然剧痛,对她却不算什么。“只是断了两根肋骨,死不了。你不必为我丧事操心。”郎怀没好气地骂完,明达也跟着骂道:“乌鸦嘴,瞎说些什么!”   “那便好那便好!”李遇长长松口气,才顾得仔细打量郎怀的神色,又道:“你怎么会出这风头去猎熊?为那把逐天弓?”   郎怀看了看明达,带着些埋怨的口气,笑道:“明达生辰,想要那头熊。偏生你这个亲哥哥不争气,我这个怀哥哥,当然得出力了。”   这么一说,李遇自然知道事因肯定是明达骄蛮,也只能叹口气,道:“是是是,我一介书生,只能靠你了。明达,生辰快乐。哥哥给你誊写了你最喜欢的《鬼谷子》,方才来得急,没带着,回头给你。”   三人又说些话,陶钧送来了汤药。郎怀眼也不眨,一口气吞了下去,道:“只怕晚宴要开了。我换身衣服,一块去吧。”   不光是她,明达也一身狼狈,只李遇没什么。   幸亏来的时候,兰君给装了身厚实的棉衣,这时候总算派上用处。郎怀自己换上中衣,陶钧再帮她穿上棉衣,外面穿上窄袖云纹绛紫袍,掐金丝玉带跨上坠着荷包玉佩,当真变成偏偏浊世佳公子。   重新用玉冠束发,郎怀又戴上银鼠皮帽,换了厚底的暖靴,将擦拭干净的纯钧剑戴在腰间,才算收拾妥当。   “走罢。”胸口是有些疼,但郎怀知道,这个晚宴若不出席,只怕落人口实。行到门口,明达李遇已经等着了。明达换上的竟然也是绛紫冬装,火狐却被她留在屋里,小家伙睡得挺香甜。   “你二人可是把本王比了下去。”李遇贫了两句嘴,前面侍卫领着路,一同往正殿走去。   郎怀猎到黑熊,侍卫们也是觉得长脸,把那黑熊给带了回来。不消说,明皇便赐下了逐天弓。   “朕听说你受了伤,可还好?”明皇的身边便是明达。今日明达生辰,不管暗里如何,李迁李进还是准备了厚礼,送给她。   “回陛下,微臣只是轻伤,算不得什么。”郎怀列席在左,挨着七王李遇,算是如今臣子里最得宠的。   这时候,李迁站起身,端着酒杯道:“今日郎都尉猎到黑熊夺魁,父皇赐下逐天弓。但儿臣记得父皇曾说过,还有恩赏,”他看了看固城,道:“不知又是什么天大的喜事,父皇还是别卖官子了,让儿臣开开眼界吧。”   明皇抚着自己的胡须,笑道:“郎怀,上前听封。”   郎怀赶忙起身,走到殿中跪下,道:“臣在。”   “郎怀自入御林军后,演武大比皆有所得,处事果决,擅武英勇,朕心甚慰。特封,”说到这里,明皇顿了顿,看了殿内其余人的反应,才道:“御林军金吾卫统领,随驾华清宫。”   大唐皇家御林军辖兵力五万,分金吾卫千牛卫骁武卫监门卫领军卫五卫。其中人数最少的虽是金吾卫,仅有三千,却是精锐中的精锐,直属皇帝统辖。   郎怀年纪轻轻,就得了这般殊荣,实在是莫大的宠信恩典。郎怀叩拜谢恩,李迁一阵失望。却听明皇续道:“待回长安,南内安危交由郎怀负责。”郎怀愣了下,南内便是未央居,明皇这般安排,其意已然挑明。   虽说没有下旨赐婚,但郎怀一跃成为御林军精兵金吾卫的统领,正三品的武将,当真是绝对的恩赐。她的父亲沐国公郎士新,爵位虽高,但回朝后,并无实权在手。可见明皇对郎怀,器重得有些反常。   宴席散后,明达又陪着父亲说了些话才返回。李遇早回去了,郎怀却在外面等着。   “璃儿这丫头,明明说了,让告诉你不必候着,早生回去歇息的。”明达皱着眉,她看着郎怀脸色苍白,却因为固执,不愿道歉。   “明达,”郎怀在前引路,低声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今夜会有事发生。陛下那里,可有异常?”   明达唬了一跳,但出于对她的信任,脑中回忆片刻,便道:“爹爹那里没什么异常,只说明日午时,就开拔华清宫。看爹爹的样子,很想念梁贵妃的。其余的也都正常,服侍的都是熟面孔。”   郎怀点点头,心里盘算着,今日李迅没什么异处,李迁想请明皇赐婚于她和固城,也是意料之中的反应。李遇只顾借酒消愁,再正常不过。   那么唯一的异样,便是蜀王李进了。他一向以李迁马首是瞻,竟然没有跟着进言赐婚固城公主。   实在不对。   郎怀加紧脚步,方才回到小院,就听见陶钧跑着过来。   “爷,蜀王那里不对劲。”陶钧方才得到消息,知道事态可怖,压低了嗓子,道:“他的住处涌进大量王府私军,均携带兵器,看样子,是要对太子下手!”   “消息可准?”郎怀也吃了一惊,万万想不到,李进会有这般野心。   “虽说没动手,但他派人围了淮王住处,淮王只当他发脾气,没做理会。恐怕只等入夜,就要挑事了。”   “这么大的动静,没人禀报陛下么?”郎怀站起身来,心下快速思量。   一旁明达也皱紧眉头,她没有公主封号,但却是天家血统。若李进真有谋刺兄长的念头,她却不知道能不能帮的上忙。   “爷,金吾卫只负责拱卫陛下,太子那里只是千牛卫的普通护卫。何况今次猎宫内,陛下寝殿远远在东,真有动静,只怕陛下那里,听不到啊!”陶钧说罢,只等着自己的主子拿主意。   “哼,当真好计谋!”隔开明皇和太子,行刺杀太子之举。只怕点火的人,此时正在坐收渔翁之利。真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派人去七哥那里,让他带齐自己的侍卫,去保护淮王。”   “明达,恐怕得你来为我们开路了。”郎怀看了看明达,道:“若我们现在就去,恐怕还得落个挑拨之罪。等他真的动手,咱们立刻赶过去。以你的身份,便说有事找太子商议。若能得路,算他走运,便放他一马。若还是冥顽不灵,就休怪本将心狠手辣。”   李进当真存了刺杀了太子,后再行逼宫的心思,简直是异想天开。昔年太宗皇帝行此举,得坐天下成就一世英名,他便以为自己也有那等能力。尤其侍卫回报淮王毫无动静后,他更是觉得,万无一失。   方到丑时,李进穿好盔甲,笑道:“从龙之功,今夜可成。待本王登基,诸位的功劳,一定大有赏赐!”   李迅事先当真半点准备都无,他正睡得熟,还在好梦。亲信闯进来叫醒他:“殿下,蜀王带人正在攻打此处。侍卫们准备不足,只怕守不住。太子快些逃到陛下那里吧!”   李迅愣了半天,才问:“你说,六弟要杀我?”   不用等侍卫回答,外面短兵相接的声音,已经告诉李迅答案。危机时刻,他翻身而起,立即着衣,道:“孤不能逃,若他有弑君的心思,孤再怎么,也得为父皇挡一挡。”   话语间,只听见李进已进来,大喊着:“杀掉太子者,赏侯爵!”   李迅冷笑一声,自被封为太子,到今日,也二十多个春秋。他是不通兵事,但早已理政,非一般人可比。   “你身手好,速去父皇寝宫报讯,请御林军支援。再找人,去襄王处报讯。要快,不要磨蹭。”李迅方才刻意穿了身普通衣衫,随手拿过一把长剑,两人迅速从窗户翻身出去。   郎怀得了消息,立即下令出发。他的二百金吾卫可是真正从各镇抽调的精兵,很快便杀出一条路来。明达被十几个金吾卫护着,紧紧跟着前面的郎怀。   李进这时候才发觉事态不对,但已经没有退路。他在后院抓到了李迅,狰狞着面目就要举刀杀人。背后的人举剑荡开,陶钧立刻缠斗上去,几个人缴了李进的械,押住了在一旁等候。   “太子殿下,微臣郎怀,不请自来,请殿下恕罪。”郎怀扶起坐在地上的李迅,看他只是受了惊吓,才放了心。   明皇的寝殿灯火通明,等郎怀奏报完后,他当真气到不行——最为憨厚的李进,竟然狼子野心,意图杀兄弑父?明皇命人带了李进进来,看他那样子,肚子里的火气一下就起来。   “朕平日请了那么多大儒教你,就教出个杀兄弑父的畜生来?”   李进心下害怕,骨子里却有血性,梗着脖子,道:“父皇眼里除了太子和四哥,哪里还有我什么事?我是一脑子浆糊,也没想着能成事。只想借着机会,问问父皇,还记得母妃相伴三十多年,如今空守宫中,就应该么?”   “逆子!”明皇盛怒,就要拔剑杀人。李迅从一旁冲出来,抱住明皇的腿,泣道:“父皇!六弟不过一时糊涂,不是真心要做的。父皇!儿臣不才,才会管教不当,儿臣愿一并受罚!”   “大哥说的是,儿臣管教不力,请父皇一并责罚!”李迁也跪了下来,语气中全是痛悔:“儿臣只以为六弟在胡闹,因而不察,没能及时阻止。儿臣有罪!”   这一番声泪俱下,明皇才丢开手中的剑。这位帝王重新坐在龙椅上,双手扶额,抬头去看,李遇正跪在被绑着的李进身前,眼睛里有些惧怕,有些坚定。   到底是江皇后的孩子,性子里都是和她一般的纯善。明皇想起发妻,也想起同为王府侧妃出身的萧惠妃,不由生出些怅惘之意。   “蜀王行为不端,废封号,即刻押解长安王府,由御林军轮番看护。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见。”   李进摊做一团,性命是保住了,前途,却全部毁掉了。他惨然一笑,看了眼前面跪着的李迁的背影,全是恨意。 第27章 真龙之怒,凉心粉妆逗笑(一)   太宗早年征战不断,因而患有严重风疾。华清宫地处骊山,风光秀美,兼有汤浴。便命工匠依着前朝旧址,兴建汤泉宫。   太宗用罢汤浴,风疾果真舒缓不少,龙心大悦,赐名御汤。每年冬日,皇室都会来此。及至开扬初年,因江皇后本为江浙人士,天生畏寒。明皇便命人大修汤泉宫,改名华清宫。   重修的宫室玉殿千重相连,富丽堂皇,比之大明宫也不过稍逊风骚。但若论起山势间起伏处的亭阁楼台流转、精妙之处夺天地之造化,却远非大明宫可比。   如今的华清宫规模宏大,加之明皇每次来此,都会待至春末方回,因而要紧的臣工自然也得随驾。郎士新是和冬狩的队伍一同出发,不过一个前往同洲,一个前往骊山。   而梁贵妃也在三日前来到华清宫,本来已经到了的萧惠妃却因李进之事,不得不于昨日返回长安。   梅花汤是当年明皇为江皇后所修,如今却成了梁贵妃的汤池。自明达搬至未央居后,明皇下令为她修了一处长生汤,便在华清宫的西北角,还起了一座阁楼,唤作重明阁,作为女儿的住处。   郎怀只在望仙桥迎驾的队列中看了家人一眼,就不得不跟着来到华清宫的内宫,为明达护卫。   年幼时,郎怀也跟着来过一次这里,却从未来过内宫。当她看到重明阁三层的构建,飞檐斗拱巧夺天工,却不再是大明宫那般威严重势,显得犹如西域蜿蜒的玉河。   她伤势未愈,明皇特旨,除却布放护卫,其余之事暂不必理。等安顿好明达,郎怀在宫人带领下,住进重明阁院内的西厢房,才算缓口气。   不多时,陶钧带着兰君竹君一齐进来,兰君还好,竹君见她便道:“好生生的,去猎什么黑熊?伤着自己很有趣么?”嘴虽利如刀,却还是上前,头也不回道:“小陶子你先出去,我给爷看看。”   “也不知裹伤怎么样,爷,你行不行?”竹君嘴下不停,手也利索,郎怀的很快便被扒开外袍,只剩下贴身长衣。   “阿兰,怎生你们也不好好教教她,还是这么莽撞。”郎怀无奈,但却松口气。有竹君在,自己到底安心不少。   重新抹上带来的药膏,绑缚好伤处,竹君才道:“爷,有机会回咱们庄上,好生泡泡,对你伤处有益的。”   “哪有这么麻烦,在我这儿就行。”看来陶钧根本拦不住明达,这位姑娘已经抱着怀里的小狐狸进来了。   郎怀心里暗叫侥幸,还好已经穿好了中衣。“这丫头,快出去。”她不得已,只能放下脸,对明达用了怒气。   明达这才看到郎怀衣冠不整,正在裹伤。她双颊通红,“啊”了一声,转身就跑回寝房,直羞的如何都不愿出门。   明达虽然有言在先,郎怀又怎么可能当真?她是外臣,有旨意才能在此停留,更得守礼才是妥当。   另一处,明皇稍作休息后,便在四圣殿召集群臣,名为议事,实则是处理李进一事的尾巴。   郎士新也带着病,站在殿里。他对李进的事情知道不多,因而明哲保身,不愿多言。但明皇经历此事,只怕心伤难愈。郎士新抬眼看了看坐在御座上的人,当年彼此意气风发,如今可都是老人了。   只怕明皇会因此大动干戈。郎士新心里清楚,但却当真不愿理会。塞外归来,他自己知道,只怕这身子是没多少日子。郎怀冬狩夺魁,在他看来,是极好的事情。至于郎怀伤势,作为郎氏的当家人,却不得不押后考虑。   果真如郎士新所料,李进一事牵连甚广。明皇甚至罢免了李进当年念书时候的恩师、当朝丞相房蔚,至于其他官员,更是牵扯无数。   如此大动干戈,和当年那个英武果决的人,当真是一人?郎士新远远瞧着,却真觉得,曾经并肩同游天下的好友,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   这一次朝臣变迁诸多,丞相房蔚罢免,让人意想不到,上台的,居然是上官元。郎怀得到消息的时候,着实有些讶异。要知此人风评极差,只擅长弄权,真正的本事可没一星半点。而且,因着上官宏一事,郎怀对他可以说芥蒂颇深。   待到晚间,郎怀回了自家赐庄。因为老夫人不便出行,韦氏并没有跟着来此。郎忭郎恒是跟着的,裴氏自然也在此间。   用罢晚膳,郎士新带着郎怀进了书房。   “爹爹,上官元怎么会做了丞相?是,那位么?”郎怀眼睛看了看西边,郎士新叹口气,道:“嗯,看来这路子走了不是一年两年,去了房兄,如今朝中人心惶惶,俱是弄臣!”   郎怀心下暗叹,可不是么?但她却不能说些什么。果然,郎士新转了话头,对郎怀道:“你封了金吾卫统领,这很好。如今你也不小,虚岁也要弱冠。婚事上,你可有什么想法?”   郎怀心下一紧,顿时一种无力感涌出。她不能娶亲,不能啊!可拒绝的话,又怎能说出口?   沐公府的世子,若二十岁还未定亲,恐怕也是不小的风言风语。郎怀低了头,只能沉声道:“儿如今方才在御林军站住脚,实在不愿多顾虑儿女私情。”无论如何,她也要尝试着拒绝,才不违本心。   郎士新点点头,似乎对她的答案十分满意。“忭儿那里已经谈妥了亲事,是卢公府上的千金。但你是长兄,你的婚事不定,忭儿也不得迎娶。”   “怀儿,爹今日问你,可有心仪之人”"郎士新这才看着郎怀:“冬狩之后,陛下的意思已经挑明,是要将姑娘指婚于你。趁着旨意未下,还能想办法,你若有心仪之人,就告诉爹,爹会为你做主的。”   郎怀面色一点不变,道:“儿并没有心仪之人,对明达,也从来只当妹妹。爹爹可否,替儿子挡了陛下……”她话未完,郎士新便道:“你既没有心仪之人,陛下若当真指婚,便领了罢。”   郎怀霍然抬起头,看着郎士新,只叫:“爹。”   “你将来要继承沐公爵位,却不能再和氏族联姻了。”郎士新苦笑道:“否则新帝登基,郎氏怎能获得新君的信任?”在他心里,李迅才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你要记得,我郎氏,只站在陛下一头。”郎士新突然咳嗽起来,郎怀顾不得问其他,正要叫人,郎士新却不允。   “无妨,老病了。”他喝了些热茶,才接着说:“我已经吩咐过,以后郎氏的商行,全部交由你来打点。必要的话,可以把尚姑娘调回长安城。”   “不必有疑虑,十岁的小姑娘,如今二十多岁,样貌变化巨大,上官元哪里记得住?”   从父亲书房出来,郎怀心口犹如压着巨大的石头,闷,却没别的办法。她信步走着,也就没看到迎面而来的郎恒。   “兄长?”这孩子半大的个头,却知书达理,强过胞兄太多。   “三弟,这么晚,你是去看父亲么?”郎怀对他没太多芥蒂,因而站定了,说起些闲话来。   “嗯,父亲咳疾近来重了,我去看看,才能放心。”郎恒说罢,又道:“我听陶公公说起,大哥你受了伤,可得好生养着,别落下病根。”   郎怀点头,道:“放心吧,不是特别重。”郎怀看了看孩子手里拿的书,道:“你也喜欢书贴?”   孩子脸上带了羞涩的笑意:“嗯,喜欢。只是咱们家中不多,难得能找到个合缘的。”   郎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这是小事,七王那里书贴藏了不少,等回了长安,我带你去他那里,随你看。”   郎恒眼睛一亮,要知道如今年轻一辈里,要数李遇造诣最高。他笑得眼睛里俱是光彩:“大哥,那小弟可先多谢你了!”   别了郎恒,郎怀才在心里盘算着,若请尚子轩回长安,郎府几乎大半都已经由她来掌握。郎士新这般举动,似乎有些为时过早。   她摇摇头,没有多想。等找到候着她的兰君,两人一起回了重明阁。   “爷,夫人让我给你带句话。”兰君素来稳妥,因而韦氏更器重她。   “什么事?”郎怀心下还在思量上官家的恩恩怨怨,有些跑神。   “夫人说,若陛下当真有意,要爷不要抗旨。”兰君说罢,看了看郎怀,见她果真面露不解,才佩服夫人的判断。“夫人说,总比娶了完全不熟的人进府。当年,女帝与昭容之事,也是记入史书的。”   昭容上官延,本因家族获罪,罚入腋庭。女帝登基后,无意发现此女才华横溢,封为昭容,虽是女子,实际却掌丞相权柄。女帝退位后,更为睿宗信任,加丞相,选拔无数能臣。   女帝驾崩,上官延遗书自缢,实为殉情。虽是皇室丑闻,但睿宗感念女相理政功深,加封上官氏沛国公,陪葬女帝,并亲笔写下墓志铭,命史官不得篡改一字,记入史册。   睿宗以超越古今的胸怀,为她作传,甚至记录了上官延和母亲的不伦情感。唐风虽开放,但此事毕竟不以张扬,是以郎怀只知道上官延自尽,却不知是殉情。   “明达是个好姑娘,我看着她长大,便跟妹妹一般,自然从未想过。陛下如今真是乱点鸳鸯谱,唉!”郎怀摇摇头,道:“却还是劳烦母亲挂怀了。”解决不来的事情,暂且放一放,郎怀这时候还是更挂怀郎氏商行的事情。   “阿兰,调谁去安西换回尚姑娘?”兰君平日里也会帮着韦氏理事,颇通商事,因而郎怀有此一问。   郎士新让郎怀接手商行,事先已经同韦氏商议过,因而兰君是知晓的。她笑着说:“夫人还真是了解爷呢,知道您肯定要问。”   “别学竹君贫嘴,快说吧。”郎怀无奈,自己身边的丫头们都不怎么讲究礼节,不过这样总比身边的人都战战兢兢要强许多。   “管家的大儿子,爷你怎生忘了?”竹君说罢,郎怀茅塞顿开,笑道:“可不是,当真忘记了。”郎乔是沐公府家臣,忠心不二,又了解安西情况,征西之时,他的儿子郎瞿也是跟着的。若是调郎瞿去管理西域商行,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发信吧,”郎怀笑道:“说起来,旖儿那孩子,还真懂事,族学里的夫子很是夸他。”   兰君应了声,低声道:“阿竹妹子知道泡汤对你身子好,给你备好了,回去好生歇歇。想来在这行宫,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第28章 真龙之怒,凉心粉妆逗笑(二)   殿外飞雪漫天,殿内因着汤浴,显得春意融融。   “陛下,可不能再动怒了,今日见着您,可吓坏了臣妾。”梁贵妃轻柔地为明皇揉捏头部,鹅黄的纱衣,几乎遮掩不住她诱人的身段。   “唉!”明皇长长叹口气,对着自己的爱妃,道:“平日里,进儿憨厚直爽,朕虽不指望他成大器,却也一直很是喜欢他。爱妃,可是朕亏待了他么?”   “陛下哪里话?”粱贵妃看了看眼前闭目的男子,他是天下的主人。当年宫中初见,粱贵妃一下爱上了这个足以当她父亲的男子。几年时间匆匆而过,当真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但深宫艰险,当初那个一心只得白发郎的女子,不得不沾染权谋——毕竟明皇年纪不小,她总得为自己将来打算考虑。   “陛下对儿女们向来是宠爱不骄纵,只怪蜀王……只怪进儿他受了蛊惑。您如今严惩了那蛊惑之人,便让进儿好生反思,他不会辜负陛下的心思的。”梁贵妃说罢,转了话头,道:“陛下,您冬狩前,吩咐梨园练的曲子,如今也算有小成,明日咱们一起去听,可好?”   有美在怀,明皇又在脑中想起那首曲子,这才真正舒怀,在美人臂弯里渐渐沉睡。   将养了两个多月,郎怀的断骨方才好得七七八八,只要再留意些许日子,应当就痊愈了。她知晓明达的心思,但也不说破,等陶钧拿了东西来,才笑着去寻她。   “明达,去换身短衣来。”郎怀把手里狭长的盒子交给她,笑道:“知道你想学剑器,这柄短剑,我托人按着纯钧给你锻造,只是减了两成分量,你用着应该更顺手。”   明达眼前一亮,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病短剑,檀木裹着鱼皮的剑鞘,没有剑格,拿出来明达刷一声拔出剑,剑身古朴,篆刻着两行小字,明达却认不清是什么。   “剑者,百兵之君。虽是杀人利器,持剑者需有舒朗君子风。”郎怀已经转过身,走进小院中。“剑器者,舞剑技艺。或拈花之雅,或雷霆之钧,或点水之从容,皆为剑器。有招到无招,剑舞到剑器,却非言传可悟。”她从腰间摘下纯钧,比划着续道:“师父曾说,女子习剑,当为剑舞。只有少数可以化剑舞,为真正的剑器,成就大家。”   话音方落,郎怀去了剑鞘,在尺方之地,转而起舞。纯钧乃三尺短剑,但郎怀使出,剑意吞吐,却仿佛无处不是剑。   她姿态风流,却带着硬朗爽快,一丝一毫胭脂气息俱无。比之那日冬狩舞剑,多了自在,仿佛游龙纵横江海,无拘无束,睥睨天下淡然从容。连带着璃儿兰君几人,都看得痴了。   屏息收剑,郎怀转过头,笑着对一脸羡慕的明达道:“你便从这最基本的剑招步法开始慢慢学吧。来,我教你。”   且不提郎怀这边,李遇待在自己的住处,当真是无聊得紧。情伤最难合,况且李遇本是痴心人。这些日子,除却明达来看他,只是按时去明皇住处问安。他把自己锁在屋内,只是执笔写字,却不知不觉间,竟全画了琴书。   那日,李遇不得不来到暗香楼,与琴书诀别。他知道,琴书不是平常女子,因而说得痛快。果真琴书只是沉默片刻,便取来瑶琴,淡笑道:“能与殿下引为知己,是小女子毕生所幸。今日诀别,以曲相赠。望君,珍重。”   调音演奏,却是一派喜悦安康,丝毫不露悲切之意。李遇隔着纱帘,站在外面,竟是痴了。   月余来琴瑟和谐,李遇已经多年没有再体悟过这等平和的心境。哪怕他心下是明白的,琴书不是表面上那么普通,仍旧迫不及待着温暖。   独自黯然,李遇捉起涸笔,就着残墨,笔意却满是凄楚。   华清汤浴洗浊心,满目春意竟不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情难弃。   住了笔,李遇注目良久,两行清泪缓缓垂下,一时间恨不得就此死去。人前的伪装,到底抵抗不过心下的真意。   离开这座城也有十多年了,尚子轩掀开车窗帘,看着匆忙的商队人群,跟着他们从金光门进入长安,前往西市。郎怀给她的信简单扼要,直言如今掌管郎氏,需要自己人,希望她和奉令调入御林军的路老三同行。   尚子轩片刻没有犹豫,便吩咐手下打点行装,联系了疏勒城中的路老三,择定时间,在冬天赶回长安城。   然而路上行动,等到,已然暮春三月。明皇还在华清宫里每日观舞奏曲,甚至连早朝午朝都不再去。上官元趁机把持朝政,六部官员变动,皆顺李迁心意。   开扬盛世,由此转衰,凋零飞快。   “尚掌柜,府里人已经接头了,夫人有命,就请掌柜住进府里,都已经收拾妥当。这位路将军的住处,夫人也打点好,请您只管放心。”跟着她办事的,是从马匪手里救回来的一个孤儿,年纪不大,是个胡人。这孩子知道感恩,便求了尚子轩,要跟随她,报答恩情。   尚子轩见他还算聪明,学东西也快,便给他起名尚衍,收为家仆。这一半年,尚子轩手中事物,大半他都能接手。此次回到长安,自然得带着他。   “如此,听从夫人安排。”尚子轩点点头,蚕眉轻挑,仿佛自己只是路人,不是归客。   韦氏为尚子轩准备的小院,离郎怀的院子只隔着花园,收拾的典雅素净。她身份太重,只等到夜里,才只带着梅君去。   “旋儿,”韦氏打眼看去,尚子轩和上官宏眉目并不酷似,反而像母,但韦氏还是在她眉眼间看到当年长安才子上官宏的痕迹:“这些年,苦了你。”   韦氏语带真诚,话未毕,泪已垂。尚子轩心里一紧,话儿全无。好在梅君在旁劝慰良久,才收了泪。   “当初怀儿传信回来说找到了你们,当真如梦如幻。”韦氏拿着尚子轩的手,一同坐下后,打量着她,道:“子轩,如今形势如此,上官元依附淮王,还得暂避锋芒。但怀儿让我转告你,将来,她定会为你爹爹洗刷冤屈,还你和旖儿一个清白。”   “阿怀有心了。”尚子轩笑道:“夫人,其实子轩早已看开,那些俗事,早已不能困住我。如今,子轩只希望,能将商行做好,能多帮帮阿怀。”   多年丝路行商,尚子轩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踌躇不定的乐人。韦氏看她神色,知道这是真心话,笑道:“子轩既然有此志向,我郎家,定不相负!”   再坐了坐,韦氏才道:“旖儿那里你不必担忧,怀儿亲自送他去的族学,他又争气,生员考得极好,夫子也喜欢他。后日他学里休沐,府里会去接回来,且宽心!”   尚子轩一直没开口问,这时候才真宽了心,送韦氏到了门口,才转身回屋。   过了两日,尚子轩本在屋内看账目,外面突然热闹起来。只听得尚子旖喊道:“姐姐姐姐!我回来了!”   尚子轩丢了账本,方才站起身,尚子旖已经夺门进来,仔细看去,倒是一身齐整,虽不奢华,但也看得出生活优渥。姐弟俩未及多说什么,先抱头流泪。一别经年,尚子轩自然知道郎怀带了弟弟来长安,不会一直养在府里。   不琢磨不成材,如今见他,真比以前那个孩子强很多,举止说话皆有品行,看来那位夫子是用心教授的。   姐弟叙话良久,直到韦氏派人来请用饭,才抹干了眼泪。   三月已过半,洪文馆中,丞相和各位大臣正在商议安西军镇饷银一事。此事早有明皇圣旨,倒没有太多争议。议事结束,上官元邀了李迁,到自己的赐庄小酌。   上官元以次子身份成为族长,又依附李迁,爬上丞相高位,真是春风得意。二人互相吹捧,其乐融融。待酒意酣畅,李迁也放下自己淮王的架子,和上官元勾肩搭背。   “殿下,虽说蜀王此次牵连,但借此机会,六部除了兵部,都已经成了咱们的囊中之物,买卖也划算。只兵部,尉迟那人真是憨厚得可以,怎么收买都没用。”   李迁想想,也是恨,捏着酒杯,道:“无妨,此次裴庆也夺了个二名,父皇很是赏识,我又谏言了几次,应该会调他去兵部任职。收买不来,便架空他,看他还能有什么作为!”   “不过,”李迁看了看东边,阴笑道:“老大的人,也该动动了。”   “殿下,您的意思是,暗香楼?”上官元眼睛一亮,两人互相看了眼,只继续把酒言欢,不再多提。等时辰已晚,上官元才小心翼翼送他出庄。   夜里倒是有些凉,李迁酒醒了些,眼见身边跟着的奴才,却一阵心烦。琴书可真是难得的美人儿,白白便宜了李遇那个愚人。想到此处,他不由得一身邪火。等回到自己寝殿,挥了挥手。一贯跟着他的公公,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性。忙退出寝殿,关上门。   不多时,里面传出宫女讨饶的声音,夹杂着李迁不时的闷哼,很快在夜幕里,彻底消散。   同样一晚,明皇难得没在梁贵妃处停留。他身边只有卢有邻,提着一盏宫灯,远远瞧去,根本认不出这位便是大唐的九五之尊。   “陛下,夜里露重,您这……”卢有邻小心跟着,问:“去姑娘那里?”   “朕听说,郎怀在教明达剑器,你知道明达学得怎么样?”明皇信步而行,却不是往内宫的方向。   “姑娘一心要学好,听说很是刻苦用心。只是都尉每天只教一点点,急坏了姑娘。”卢有邻看了看方向,知道明皇这是要去沐公府的赐庄,便接着道:“听御医把脉说,姑娘练了几日,倒是真有益处。郎都尉可真是用心,您说呢?”   卢有邻几乎是跟着明皇长大,比郎士新还要亲厚,明皇知道自己这位伴当早就猜到自己的想法,笑道:“朕知道那孩子是个武将,但偏偏心思极善,又懂分寸,这才起意为明达看看。”   “只是没想到,出乎了朕的预料。”明皇心里一暖,脚下走得快了些:“你跟着朕五十多年,知道朕想什么。老四要争,朕不想管。”   “太子终究有些弱,若是能给磨磨,自然是好。他将来继位,老四他们不会有什么危险。若老四争得过,朕自然会把他们都安排的远远的。”明皇说着这些话,卢有邻听得心惊胆战,不敢接言。   “朕放心不下的,只有明达这孩子。”明皇想着这闺女,语调也变得温柔:“她性子要强,又不愿拘束,朕也不忍心用封号拘住她。得为她寻一个她喜欢,又能担当,万一将来事有变故,能应付得来的夫婿。”   “整个长安,朕也只看郎怀这孩子,还能有点意思。”明皇说罢,也走到了沐公赐庄的门外。门外的守卫见来人是卢有邻,忙迎了上去,又见卢有邻对走在前面的人如此态度,便知道是圣上亲临了。郎府的下人一向要求严格,他不敢声张,恭恭敬敬迎进庄内,挥挥手让别的人快去禀告老爷。   夜已深,两人便在庄内一处亭中,温酒谈话。夜风微凉,郎士新吩咐人为亭子拉上厚窗,只对着月的地方,留了下来。   再无旁人,明皇笑着道:“有邻,坐吧。”   卢有邻见明皇兴致极好,不忍再拒,只坐在下首,自己提起温酒,道:“那今日,小的,就为三爷和郎公子,添酒布菜吧!”   他一句话,让人不禁追忆往昔。昔年明皇还是晋王,好游猎,喜山水。便是身边只跟着卢有邻和郎士新,踏遍天下大好河山。这般对月小酌,实在家常便饭。而如今,一个九五之尊,一个身居国公,竟然有十年未曾好生对饮。   “三哥,您这些年,是真心倦怠了。”既然不以君臣详谈,郎士新不得不吐露出按耐许久的话来:“上官元这等人,不可为相。您这样,太伤房蔚心了。”   明皇也不怒,把盏而笑:“其实你我都知道,当年,我并不想当皇帝。”   郎士新叹口气,睿宗乃高宗女帝独子,不得不继承大统。睿宗共有三子,明皇行三,本与大位无缘,奈何睿宗却偏偏最喜欢明皇,封为晋王。   当年明皇若非杀了回来,只怕性命都留不住。往事如风,却皆是血啊!郎士新突然就明白明皇的心境了。“三哥,如今,恐怕我也没几年好过。若是我那不成事的忭儿弄出什么大错,还请你给他个性命,我在黄泉下,就知足了。”   郎士新征西之时老病就犯了,一直按下不表,如今却当真撑不住多久。“我一直都没想到,怀儿,会是这般性子。她还不懂,但我看,只怕早就对姑娘情根深种。”   “哈哈,那我家姑娘却比你家小子强得多。”明皇开怀而笑,两人如同拉家常一般,说了许久。   末了,明皇道:“那这亲家,咱们就做定了。”   郎士新拱手:“亲家公,还请多备嫁妆!” 第29章 真龙之怒,凉心粉妆逗笑(三)   三月中,明皇终于回到长安城。城中春情已深,朱雀大街两旁巨大的槐树,已然挂上新绿花雏。   散了大朝会,郎怀转身便往御林军驻地走去。还未跨进昭训门,郎怀已经听到路老三的大嗓门。   “三哥,你这般埋汰我的右领,可有些不厚道。”郎怀看到拓跋益阳一脸不服气,忙走过去,一只手拉住一个人,为他们引见。   “这位是右领拓跋益阳,这位是我征西时候的故人,前锋营路老三、路三哥,如今为我御林军金吾卫左领。”郎怀不松手,续道:“小弟知道你们二人都是当世猛将,都是豪爽的性子,咱们校场上比划、酒肆里切磋,都是小事。但若因为这些坏了交情,我是要翻脸的。”   三人相视一笑,都是爽利人,拓跋便先松开手,抖了抖络腮胡子,道:“三哥远来是客,今晚我来做东,还请三哥不要拒绝!”   “当然不拒绝,阿怀,你也去的吧?”路老三哼了一声,转头看着郎怀。   “去!”郎怀自然答应,又突然想起今日分别之时,明达要她记得去趟未央居,只怕要食言了。   下了朝,郎怀让陶钧去未央居递消息,想了想,又走回廊房,写了张字条,对陶钧道:“你跟明达说,实在老友多年未见不能拒绝,明日我便去看她。”   “是,爷。小的递完条子,去暗香楼寻您?”陶钧随口问了句,郎怀应了一声,出门和那俩魁梧汉子一同打马往平康坊去。   拓跋益阳选了暗香楼,着实让郎怀有些惊讶。后来想起拓跋出身突厥,最为热情好客,又实在爱面子,这才莞尔了悟。   进门的时候,郎怀还在想,半年前便在楼下,和明达交手。如今竟然手把手教她剑器,唇角不由带了抹笑意。回过神,却见路老三有些不自然。   “三哥,你怎么了?”郎怀凑过去问了句,路老三低声道:“怎生这里还是青楼?这给媳妇儿知道可不得了!”   原来是因为这般,郎怀笑道:“无妨,散后小弟陪着你回去,嫂子不会说什么的。”   路老三这才安心,跟着上了雅间。拓跋看来也是常来的,只点了暗香楼真正拿手的好菜,又选了益州府的烈酒,才满意道:“妈妈,咱们都是爽快人,任你选几位姑娘来,娇滴滴的可就免了!”   郎怀是饿得狠了,等上了单笼金乳酥,先取过两个,大口吃了起来。她也常跟着御林军中好友出来喝酒,但从不近女色,这都是众所周知的。   可没想到,路老三却是坚决推迟了。粗糙的脸上浮现出憨笑,道:“成亲之日,我应过她,这辈子只要她一人。拓跋兄弟,我自罚三杯,你且随意!”   不一时,桌上已然摆满了美食,拓跋益阳也没为难路老三,笑道:“三哥是磊落汉子,咱们今日就比酒,其余的,理它作甚!都尉,我方才还请了琴书姑娘来唱个曲,可是专门为你请的呢,你人品咱都是知道,但可别再辜负了美人儿!”   郎怀心下讶异,面上可不动声色,只含糊应了声。   这俩糙汉子拼起酒来,当真不分伯仲。酒到半酣,却又勾肩搭背,一起说些不着边的胡话。拓拔连胡人的话都说了出来,好在路老三久在丝路,混得纯熟,还听得懂突厥语。   郎怀看着,终于彻底放心。她的左膀右臂若是真有嫌隙,要想带好金吾卫无疑是痴人说梦。门外敲了两下,郎怀转过身,待看到来人,这次却真被吓了一大跳。   只见明达一身火红,头上戴着雪白的毡帽,打扮得伶俐精神,从门外进来。精致的鹿皮靴,腰间挂着那柄短剑,若非她是汉人面容,只怕都会当成个胡人孩子。   郎怀放下手里的筷子,站起来走过去道:“你怎么来了?这么晚,可有冻着?”   明达摇了摇头,郎怀看她身后,果然看到陶钧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爷,姑娘要来,拦不住啊!”   “算了,去吩咐加碟水晶龙凤糕和葱醋鸡,过门香也要份。”郎怀净点了明达喜欢的菜式,这才转过身,有些踌躇。   她一身男装,又得郎怀这般青睐,拓拔又看到明达转过脸来,怎能认不出她是谁?“姑娘来了,上座上座,”他没多想为何明达会出现在此,在他看来,无非是明达不放心情郎,来查岗的,还好心替郎怀解释:“今日都尉旧友进京,咱们在这只是饮酒听曲,这些倌人都是陪我这粗人的,可与咱都尉无关。”   路老三也觉察出不对,冷眼看去,问道:“阿怀,这位是谁?尚姑娘知道么?”疏勒城中,郎怀对尚子轩多有照拂,路老三便一心以为郎怀看上了尚子轩。进而更误会他二人郎情妾意,如今出现个这般明媚的女子,他生性耿直,自然要替尚子轩抱不平了。   郎怀还不明白,道:“尚姑娘不认识明达啊,来,我为你们引荐。”她笑着道:“这是李姑娘,小字明达,是和我一同长大的。这位是路三哥,我和你提过,眼神堪比苍鹰。这位是拓拔大哥,你应该见过的。”   “拓拔大哥好,以前见过,没想到这次再见,你胖不少呢。”明达转着眼睛,看向路老三:“方才三哥说什么尚姑娘,是哪位?明达怎么不知?”   拓拔还想给他提点,却被明达一眼瞪了回去,这下酒醒大半,不禁暗呼糟糕。只听路老三哼了两声,道:“尚姑娘是疏勒城郎氏商行的掌柜,管着整个丝路郎氏商行,如今却回了长安,整个郎氏的商行也归她管。她和沐公府世子走得极近,咱们疏勒城的可都看在眼里。”   “阿怀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只怕有些人偏偏要横插一道子。”路老三的话,终究惹恼了明达,却也让郎怀一脸茫然。   “我什么时候是喜新厌旧了,三哥你说些什么?尚姑娘是家母的侄女,我的表姐。”郎怀摇摇头,“三哥你怕是误会了。”   “还说眼尖,分明是个饶舌的!”明达说着话,别过脸,不愿意看郎怀。   路老三给这小丫头片子气得不行,正待反唇相讥,拓拔赶紧端着酒杯敬酒道:“姑娘,前些日子在华清宫和襄王殿下偶遇,微臣厚着脸皮求了幅字,殿下当时应下了。不知等姑娘闲着,可否替微臣问一句?微臣这等鲁夫,实在不好去殿下府上叨扰。”   明达抿着嘴,笑道:“七哥八成是忘了,等我明日去他那里,给你要到,让怀哥哥带给你,如何?”   “那便多谢了!”拓拔大喜,又连连使眼色给路老三,路老三这才想起明皇有一心爱幼女,却无封号的事情。   “阿怀,你当初老说什么七哥,是说襄王么?”路老三吞了一杯烈酒,才低声问道。   郎怀点点头,道:“我曾经是七哥侍读,自幼一起长大的,和他一向亲近。”   乖乖,这可真得罪了不好惹的人呐。路老三斜眼看去,只见明达似笑非笑,正吃着葱醋鸡,露出尖尖的虎牙,正如只打哈欠的猫一样。路老三背后一凉,却不肯示弱,拿自己斗大的圆眼去瞪,明达早已转过脸,和拓拔有说有笑去了。   过不多时,房门再被敲响,却是琴书捧着瑶琴到了。   自那日之后,郎怀再没见过这位美人儿。抬眼看去,只见她形容消瘦不少,脸色若非扑粉,只怕惨白吧。明达也露出不忍的神色,看了眼郎怀。二人都不由得为李遇感叹,只口头客套了几句。   琴书看到明达郎怀,自然讶异,却极好的掩盖过去。她坐在琴案边,柔声道:“不知几位爷想听些什么曲子?”   “姑娘随意演奏,什么都好。”明达见她神色间难掩凄婉,不由得出声,不愿旁人为难她。   果见琴书露出些许感激神色,素手轻抹,却是近些时日才谱出的新曲——《闵氏歌》。   前朝熹宗皇帝光启年间,天下已有异动。大将陈昕出征平叛,和发妻陈闵氏诀别。岂知内部生变,有人背叛,出卖了陈昕。陈昕据险而守,为熹宗皇帝坚持了六年,终于战死。陈闵氏得到消息,殉情而亡。   这首曲,自然是讲陈闵氏殉情之事。野史有传,陈、闵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成婚方才三月,陈昕便出征。夫妻二人再不相见,却在死后,合葬一处。这故事是长安城中有名的话本,前段时间才被谱成新曲。明皇听罢,也是感叹流泪的。   郎怀不知往事,但觉琴声凄楚,诀别中却有希翼,不由心下一痛,仿佛有什么即将失去,又茫然间不知所以。   一时间,都静了下来。   “奴的曲子太过悲怀,扰了各位爷的雅兴,实在不该。”琴声停了许久,琴书才醒过神,忙着致歉。   “能听到姑娘这般琴音,明达实在有幸。”难怪七哥倾心于她,明达这才终于明白,琴书真是为大家,李遇引为知己,又怎能不倾心?若是之前,明达只怕也不会通过琴声来揣测出他们二人的情意。现在自己对她,又何尝不是心折不已呢?   又叙话几许,郎怀看时间实在很晚,便道:“二位,你们继续,时辰太晚,明达身子弱,得回去休息,小弟得相送。三哥,待来日小弟陪你去府上解释,你别担心。”   “都尉好生送姑娘,三哥我来招呼。”拓拔自然恭送,路老三也道:“你回,明日咱们校场上见。”   “在下还有些事情想请教琴书姑娘,不知姑娘可否赏脸移步?”郎怀见明达重新带上毡帽收拾妥当,才对还未离开的琴书开口相约。   “公子请。”琴书不动声色,推开房门。   四人走到院中,郎怀才道:“七哥如今还好,请姑娘放心。”她并非不通情理之人,知道若非情势,他二人也不会有这般结局。   “多谢公子告知,请公子带话给殿下,”琴书低着头,顿了片刻,才道:“请殿下,务必珍重,不必为奴伤怀。”   郎怀又候了些时间,见她再没说什么,才和明达点点头,一起离开。   陶钧早已备下马车,放了炭火,车内暖融融。明达上车后,不多时小脸便红了。   “怀哥哥,那位尚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怎么都未曾听你提及?”明达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她。   郎怀心下正思量琴书的事情,随口道:“她是商行的主事,如今也回了长安,母亲安排着住在府里,好方便理事。”   “依方才那个路老三说来,你们很亲密?”明达眼睛都不眨,盯着郎怀。   “哈哈,你也那么想?”郎怀收了神思,笑道:“我们只有姐弟之情,三哥是误会了。”   “尚姑娘之前颠沛流离,很是吃了苦头,母亲要我好生照料,因而走的近些。”郎怀笑着解释:“我当她是姐姐,就如同当七哥是兄长,还有当你是妹妹一般,并无二致。”   前面的话,明达听着听着终于慢慢放心,可郎怀最后一句话,当真触了这位姑娘的逆鳞。只见她本来弯着的唇角耸搭下去,只给了郎怀一个白眼,再不理会她。   郎怀回到家中,还在暗叹:怎生说了什么惹恼了这位姑娘? 第30章 怎敌他,东迁事忘?(一)   金吾卫是御林军五卫最精锐的,统领直接隶属明皇,负责皇帝陛下的防务。郎怀接手后,倒不像旁的将领,一味讲究派势。她将安西之时练兵的方法拿到了这里,每一什成一队,将以往兵书中习得的各种阵法,结合自己感悟,演练出来。时日久了,一开始还不习惯的大家,慢慢发现阵法的妙处,也就愈发卖力。   在左金吾卫仗院里,如今这般百来人的演练,实属平常。   “都尉,陛下传旨召见。”郎怀正在马上演练马战,听到传诏,不慌不忙策马绕开,摘下头盔并着藏泉一股脑丢给陶钧,笑道:“大监怎么亲自来了?您稍候,我擦把脸就去。”她脸上都是汗水,发丝也有些散乱。   带上纱帽,除去轻甲,略微整理下仪容,郎怀吩咐了几句,跟着卢有邻往后宫走去。   “大监,陛下何事召见?”郎怀和卢有邻算是熟悉,是以有此一问,并不避嫌。   两人脚下不停,乘州上了小岛,一路往蓬莱殿赶。卢有邻是真心喜欢郎怀这孩子,便道:“陛下方才接到土蕃的国书,应该就这几日要到长安。都尉去了,恐怕是和四夷馆、礼部一同领旨罢。”   郎怀一拍脑门,笑道:“可把这事儿忘记了,我记得本早就该到了,如今却可是迟了有月余?”   “说是遇上暴雪,耽搁了日子。都尉自然比老奴明白。”卢有邻引着她从崇明门入了后宫,又道:“不知沐公如今可好?华清宫时候见了一面,看着气色好了许多。”   郎怀道:“多谢大监挂怀,父亲如今已经不再理事,只好生修养,气色倒是比冬日里好上许多。”   两人话语间,已经到了蓬莱殿,里面立着几个人,郎怀打眼看去,四夷馆少卿唐飞彦立在最后,前面是礼部尚书塔陀荼和丞相上官元,明皇身边站着李迅,而一向争宠的李进今日却不在跟前。   郎怀抬脚跨过门槛,走至殿中,恭恭敬敬道:“微臣郎怀,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起来罢。”明皇招手,道:“迅儿,将情况简单说下。”   土蕃早已几十年不来朝贡,此次来朝,实乃大事。即使明皇如今不太理事,对土蕃来朝还是十分重视。   李迅简简单单说了如今的情况,又道:“如今奇怪的是,土蕃特使是新任的国师蒙参。但方才袁帅有言,此前土蕃根本没有此人的任何消息。沐公,你可知晓此人?”他提到的袁帅袁玄洪,是不良人的统帅,专门负责打探消息,是大唐历代皇帝的私军。   郎怀脑海中滤了一遍,道:“微臣不知此人。”蒙参?好像从未听过此人,看来晚上回去得问下尚子轩,可有这个人的消息。   塔陀荼是个胡人,却一心慕儒,从科举入仕,一路做到礼部尚书,平日最重仪表。郎怀见他身着紫色便袍,腰间鱼坠,乌纱帽隆得整整齐齐,胡子也按着汉人梳理,深目高鼻,看上去俊朗得紧。“陛下,臣以为,此次却不必过于隆重,按着镇平年间土蕃使者接待的一半,便足矣。但臣以为,还是应多收集蒙参的消息,知己知彼,事半功倍。”   “陛下,臣以为,不知此人却也无妨。”上官元站出来,笑道:“此番土蕃战败,我大唐何惧之有?无非是昭显我长安城盛世景象,让这等番邦人士真心臣服便是。”   郎怀心下暗自摇头,却无意中看到唐飞彦捂住嘴,似乎也在憋笑。此前郎怀倒是见过这位少卿一面,方过弱冠,是去年科举的状元郎,文采斐然、相貌堂堂,又精通好几种番邦语言,房蔚上书后,成为四夷馆少卿,可谓春风得意得紧。   看来这人也是真有见识,并不是那些一位献媚之流。   明皇却点点头,笑道:“朕自然知道,但土蕃几十年未曾来朝,如何接待,四夷馆须同礼部商议,不可失了礼仪。”   “臣领旨。”唐飞彦低头应了,又道:“陛下,此次我大唐特使是郎都尉,微臣自荐副使,愿为我大唐彰显威仪,请陛下恩准。”   明皇一乐,笑道:“准奏。郎怀,明日金吾卫的事宜便先交由你的副手,待土蕃使团离开,再回御林军。”   郎怀躬身领旨,正想着应该无事,却听见上官元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明皇这时候心情正好,从卢有邻手里接过茶杯,抿了口道:“爱卿但说无妨。”   上官元从袖口中抽出叠好的纸张,双手托着,垂首道:“微臣昨日无意知晓此事,实在太过荒唐。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禀报陛下,请陛下圣裁。”   郎怀离他有着三四步远,依稀见那上面有墨迹,却不知是何人手书?但她心中警铃大作,不由生出强烈的不安来。   殿中几人面面相觑,李迅也好奇道:“不知丞相所说的荒唐是何事?怎生这般郑重?”   卢有邻已经过来取过纸张,郎怀只见他双眉一抖,不露声色地看了自己一眼,微微摇头,便知道只怕和李遇有关。   果然听到上官元道:“昨日御史裴庚前来小聚,言道平康坊暗香楼头牌花魁和襄王殿下过从甚密,甚至私定终身。微臣本以为乃无稽之谈,但襄王殿下手书字迹,微臣看罢,实在不能否认。”   “堂堂皇子藩王,流连烟花之地。微臣思虑一夜,实不敢隐瞒。”上官元跪下,声音里只觉得悲痛异常:“此事民间早已传遍,甚至有言,当初那位姑娘挂牌,替襄王殿下夺了头牌的,便是上骑都尉郎怀,不知此事郎都尉可知?”   他说起暗香楼时,郎怀已然在心下思量对策,这时候看了眼上官元,沉静道:“丞相应是误会,殿下和那位姑娘乃君子之交,喜她一届弱质女流,却奏得出《惊涛骇浪曲》,又写的一手好字,洒脱之风颇有颠张遗风,起了爱才之心,不忍她流落风尘,才会有争头牌一举。”   郎怀看了眼太子李迅,眼神中露出警告得神色,果然李迅转了话头,道:“七弟一向慵懒自在,只怕郎都尉所言不虚。父皇,您知道七弟只醉心丹青笔墨,当真是个痴人。儿臣是无论如何也不信七弟会和人私定终身。丞相不知七弟秉性,有此误会不足为奇。”   明皇本也不甚相信,但抖开纸张一看,眼神一下犹如喷出火来,他强自按下怒火,道:“迅儿,你看看罢!速传襄王,有邻,你亲自去,不准漏出半点口风!”   “郎怀,你帮着夺下的头牌,此事可假?”明皇凌厉的目光看过来,郎怀挺直腰背,道:“不假,微臣的确为殿下打了擂台,算算时间,已经过去小半年。”   “朕知道你和遇儿相交莫逆,你老实告诉朕,遇儿当真对那个什么头牌姑娘动情?”明皇摆摆手,不准旁人插嘴。   殿内一下子安静知己,上官元跪在中间,低着头露出个得意的笑容来。一举三得,李进又和此事毫无牵连,就看李遇待会是如何应对了。   郎怀撩了衣摆跪下,道:“殿下确有动心,但殿下知此事太过荒唐,因而断情疗伤,此事明达也是知道的。殿下自冬狩之前,就没再去过暗香楼。回了长安后,也只是在王府饮酒作画,偶尔陪着明达踏春赏景。微臣没有丝毫虚言,请陛下明察。”   明皇哼了一声,神色才缓和,看了眼李迅,道:“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塔陀荼,唐爱卿,你二人先行退下。”   “臣遵旨。”他二人互现看一眼,躬身出去。   “你们起来吧。”明皇手撑着额头,露出疲乏的神色。李迅忙为明皇送上丹药,低声道:“父皇保重身子,七弟不懂事,是儿臣疏忽管教,请父皇不要动怒伤怀。”   明皇接过丹药,摇摇头,叹道:“你如今在朝中理政,哪有功夫去管那个不孝子?不必把什么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朕知道你心慈。”   李迅跪下,泣道:“儿臣不是替七弟揽罪,自母后去了,七弟明达孤苦,教养本就是儿臣这个兄长的职责所在。如今不论七弟是否和那人私定终身,单就流连烟花之地,七弟已然不该。这是儿臣之罪!儿臣有负父皇,有负母后!”   明皇想起发妻,心肠便软下来,又见李迅两行清泪,不由得伸手抚摸他的额头,道:“起来吧,朕知道你不容易。”   郎怀心下松口气,好在李迅只揽罪责,没有着急去脱罪,先安抚了明皇,待李遇来了再见机行事,也是无奈。   只是今日这般阵仗,只怕李迁会派人控制琴书。不知自己的钉子眼神是不是伶俐,有没有抢下先手藏人,却是郎怀此时最为焦急的。   过了小半时辰,李遇才赶到蓬莱殿。他身子骨弱,喘着气跪下,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急召,儿臣来迟了,请父皇恕罪。”   明皇见他一脑门热汗,眼神清澈,双腿似乎还打着哆嗦,便开口道:“你如今虚岁也有二十三了,朕为你选了位王妃,要么范阳节度使裴宽的嫡女,要么益州节度使章全的嫡孙女,不知你选哪一个?”明皇转了口风,似乎是想借着此事,压下不表,只要李遇点头答应,之前的事便只当没有发生过。   但郎怀却知要遭,果然听见李遇只愣了片刻,答道:“父皇,儿臣不想成婚。”   “为何?”被自己儿子这样顶撞,明皇却和颜悦色地去问他,上官元还以为李迁预料有差,不由得有些焦躁。   “儿臣,儿臣不愿。”李遇今日突然被传诏,自然是知道其中定有问题。奈何卢有邻一路上半个字不提,他也不敢多问。进来之后,李迅给了警示的眼神,郎怀给他无声做了个口型,却是琴书。   看来琴书的事情只怕是被捅出来,李遇嗫嚅片刻,知道若是讲出来,只怕明皇会大怒。但他还是不甘心,不由得在心中天人交战,回话便显得漫不经心。   “朕今日得了封手书,瞧着,是你的笔迹。”明皇把那张纸交给卢有邻:“给他瞧瞧,看是不是。”   接过那张纸,李遇露出个奇怪的笑容。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情难弃。”他不由得低声念出来,想起琴书婉转琴声,一时间忘却了自己在威严的大明宫中,而是闲坐仰羲斋,与心爱之人执笔作画。   “襄王殿下丹青妙笔,世人皆知。不知殿下可认得,这是不是您的手笔?”上官元转过身问。   李遇瞬间回过神来,竟然露出笑容,道:“丞相费心,此诗是我情伤之后,写出来诉说愁苦的。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倒让本王费解。”   李遇对着明皇行了大礼,将脑袋垂在地面上,冰凉的金砖让他份外清醒,只听他朗声道:“儿臣已有心悦之人,虽知此生携手白头无望,但也不愿另娶旁人。儿,请父皇成全。”   果然,李遇选择了最不该的那条路。郎怀松口气,心下暗叹,七哥就是七哥,一片赤城,不藏城府。既然他这般选择,郎怀只能成全,跟着道:“陛下,殿下情真意切,虽身份悬殊,微臣却祈求陛下垂怜,成全殿下一片赤诚。”   “好好好,你倒痛快认了!”明皇果真大怒,从御座上走下来,站在李遇身前,一挥手推开李迅搀扶,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睛,道:“朕知道你们情真意切,但朕的儿子,不能娶一个妓人做王妃!”   李遇红了眼睛,不顾李迅再三劝导:“七弟,快给父皇认错!”   他执拧,言辞固执得紧:“她冰清玉洁,愿为儿臣终身不嫁。此等真情在上,儿臣亦愿终身不娶为报!”   郎怀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伸手拉了一同跪下的李迅,示意他不可多言。   明皇眯着眼睛,狠狠给了李遇一巴掌,转过身不再看他。   “襄王李遇,忤逆圣意,屡教不改。贬博山郡王,羁押原府。择日前往封地就藩,无旨不得擅离。”明皇语气间满是悲凉,转而续道:“都尉郎怀,罚俸一年。”   “儿臣领旨。”李遇伏地,说完这话,还是不由得痛哭出来:“儿臣不孝,父皇切莫伤身。切莫伤身……”   郎怀也只能领旨从命,对这般结局,徒呼奈何。    第31章 怎敌他,东迁事忘?(二)   从蓬莱殿出来,李遇转身,对李迅郎怀行礼,言语间倒没异常:“大哥、阿怀,今日之结局,我早有预料。日后,父皇和明达,全靠你们了。”他倒洒脱,转头看着蓬莱殿,又四处眺望,道:“这里困了我二十多年,终于能得解脱。只不知何时会离开长安,与诸君作诀别。遇,先告辞了。”   明皇旨意圈禁王府,御林军得令后,已经着手派人,这时韦谦易已经得了消息,也不多虑,派了人领了一队千牛卫的士兵先去了襄王府,自己却在建福门外等着。   远远见着他们过来,韦谦易上前和李迅行过礼,道:“殿下,陛下有旨,不得旨意,您不得外出,旁的人也不得进府探望。”互现见礼,韦谦易丝毫不带感情,指了指跟着他的一位红衣将领,道:“这位是御林军千牛卫副领顾央,奉命看守。殿下若有事,和他说就好。得罪之处,殿下海涵。”   “大将军费心。”李遇自然领情,对那位汉子道:“今后麻烦顾统领了。”   顾央出身贫寒,倒不是世家公卿,为人直爽,答得很干脆:“殿下言重,这就请罢!”   李遇转身对郎怀笑笑,再不回头,很快去得远了。   “舅伯,”郎怀知道韦谦易刻意在此等候,肯定不止为了李遇的事情,只好先认错道:“您骂吧,我都知道错了。”   韦谦易狠狠瞪了她一眼,骂道:“当初殿下出事,既然你在身边,为何由着他性子乱来?好在此次太子殿下未鲁莽行事,否则牵连起来,谁能担待得了?”   郎怀一阵后怕,不由道:“舅伯教训得是,怀儿知错,再不敢鲁莽了。”   “好在陛下还是有几分欣赏你,才没落得重惩,只是罚奉。”韦谦易见她认错,便不多说什么,提醒她道:“该擦得尾巴记得擦干净,至于那位,不会安生太久。”   “怀儿知道。”郎怀明白那位指的是李迁,李遇被贬,太子李迅情形更是堪忧。如今可不是大举拉拢人心的时候么?   “哼,回去吧。只怕你父亲得了消息,今晚定饶不得你。”韦谦易看了看远处的含元殿,富丽堂皇巍峨绵延,却当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险恶所在。而自己熟读兵书一腔抱负,最终只是守卫这里,名将徒白头,着实讽刺。   回到左金吾仗院,郎怀将事务安排好,才叫了陶钧进屋。   “你速去暗香楼,看看琴书姑娘的情况。若是咱们的钉子已经藏了人,务必把尾巴扫干净。”郎怀将方才拿定的主意一个个吩咐下去,又道:“办完事,回去禀告父亲,请他不必担忧。还有,请尚姑娘好生打探土蕃使臣蒙参,任何讯息都不要放过。”   “是!”陶钧没有多问,立即出宫办事。   郎怀便在屋内仔细思量,等点卯之后,片刻不耽误,策马便往未央居赶去。   还未到跟前,远远便看见璃儿正在门下焦急候着。郎怀下马,把缰绳丢给门口的小厮,道:“明达呢?”   “姑娘得了消息,急火攻心,先厥了过去。御医来了给姑娘针灸,才醒了过来。此时正在屋内修养。姑娘吩咐,都尉来了只管进去。”璃儿边引路边说,郎怀一听,不由担心道:“明达可好?”   “御医说切莫不可焦躁,给开了方子,要姑娘好生养着。”璃儿忧心忡忡:“只是姑娘担心七王,唉!”   郎怀知道明达一贯住在永安殿,不由得跑了起来,道:“我先去了!”她脚下飞快,不多时就到了殿外。   推开门,只见里面两个伺候的小丫头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瓷片,看来明达着急起来,还是发了火。   她走进东侧殿,只见明达侧坐在床上,看到是她,忙问:“怀哥哥,情况怎么样?七哥他有没有挨打?”   郎怀示意丫头们都退下,端起放在案上的药碗坐在床边,先道:“喝药,边喝我边说。”她不由分手,吹了吹已经慢慢温凉的汤药,一口口喂过去。   “若我所料不错,琴书当是淮王的人。这步棋他们苦心经营,该是为了借着此事,拉太子殿下下马。”郎怀见她乖乖喝下去,才道:“一箭双雕,除去七哥,进一步稳固朝臣。虽然没能拉倒太子,却难免使得陛下和太子存了心结。好用心,好计谋,好狠的心肠!”   “那七哥!”明达惊疑不定,道:“七哥知道琴书身份么?”   “七哥虽然愚痴,又不是当真痴傻,我想该是知道的。”郎怀叹口气,道:“陛下念着江皇后的情分,只是贬了七哥去博山做郡王。七哥只道远离长安也无不可,早早离开这个烂泥滩。但想来七哥去了那里,也是步步危机,随意罗织些罪名,又离得远,只怕……咱们得早留后手,否则七哥此去,是福是祸,便真不由咱们说了算的。”   “如今之计,太子殿下必须避其锋芒。”郎怀将下午想到的一股脑全部告诉明达:“我身为金吾卫统领,不得和殿下走太近。明达,你得振作。陛下那里,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只能靠你去求情。太子殿下那里,恐怕也得你去提点提点。土蕃使团即将到来,只要太子不犯错,就没有废黜的理由。”   “但这几日,却不是最好的时机。”郎怀慢慢给明达喂完汤药,见她脸颊通红,知道是药太苦,忙从多宝阁里取了蜂蜜丸子递给她,眼见她含进嘴里,才续道:“明日开始,我需到四夷馆,准备接待土蕃使团。虽不是苦差事,但七哥的事,陛下摆明了是不准我插手的。”   “那个琴书真不是好人!”明达含着甜甜的丸子,愤愤道:“亏得七哥待她这般用心,没想到她居然是这种人!”   郎怀摇摇头,叹口气,不愿再说此事。   这时候璃儿带着两个丫头提着食盒进来,行礼后道:“都尉跑得太快,奴便去备了小菜春饼。劳烦都尉陪着主子用些罢!”   郎怀却站起身,道:“不是不愿,实在事情缠身,我得快些回府。”郎怀转过头,见明达一脸失望,却不得不狠下心肠。   眼见着明达小脸一垮,郎怀紧走两步,到了门口才转头道:“好生歇着,无论如何,身子要紧。”   “她怎么了?”郎怀走了许久,明达才问了璃儿。   璃儿摇摇头,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明达拿着筷子,想了半天,终究没有答话。   回到府里,郎怀换过衣衫,先去郎士新住处问安。今天的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郎怀必须得借助父亲的力量,来确保将来不会太过被动。   陶钧已经回来,低声道:“咱们钉子清晨发觉不对,已经带了琴书姑娘出了长安城,如今是在城外藏着。”   “传话,没我的指令,都老老实实待着,不得露面。”郎怀松口气,又道:“如果她流露出任何想逃的意思,就处理了,不必请示。”   “爷?”陶钧吓了一跳:“您确定?”   郎怀点点头:“就这么吩咐下去吧。”   “是。”陶钧应了声,心道郎怀为了李遇,背了多大的干系,只是那位七王真是太过不争气了。他跟着郎怀走着,低声道:“爷,尚姑娘说了,蒙参的消息她早就在打探,只是此人好像凭空蹦出来,土蕃决定出使咱们大唐后,他才成为国师的。”   “这么神秘?”郎怀心里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不良人的能力和郎氏的钉子不相上下,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也都在意料之中。   “尚姑娘有话,说请爷得空了去趟。”陶钧禀报完最后一句话,两人也到了郎士新房外。   郎怀示意知晓,轻手叩门。   “进来。”郎士新的声音传出来,透着疲乏。   进了门,郎怀走到郎士新床前,跟裴氏见礼后,果然郎士新道:“我和怀儿说几句话,你且去看看母亲。”   裴氏担忧地看了看郎士新,不过半年多时光,征西大将军却仿佛衰老了十几岁,满头乌发都夹着雪白。裴氏应了声,对郎怀道:“老爷身子不适,可不能顶撞。”   “姨娘放心,我理会的。”郎怀接过裴氏递上的酥乳粥,在郎士新面前的春凳上坐下,小心翼翼吹着。   “今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郎士新叹口气,道:“你和七王自幼相交,护着他没什么过错,不必自责。若你今日不护着他,我才要担忧。”帝王心思,若郎怀一味明哲保身,猜疑起来,才难挽回。   “今后该进言,只管去做。陛下责罚不怕,怕的是不被信任。”郎士新点到即止,随后道:“听说你还去了未央居?”   郎怀摸着粥碗已经不烫,便递上去,道:“是,儿怕明达不知情况焦急,但还是病了。”   “你是男子,平日走动无妨,但须得守礼,记下了么?”郎士新接过去,慢慢吃着,看着郎怀,道:“今年陛下定会下旨赐婚,我知道你们青梅竹马,一向不计较。但还是要防着外人的心思,明白么?”   郎怀沉默下来,道:“爹,非如此不可么?”   郎士新点点头,叹道:“陛下的心思,如今满朝人都看得清楚,怀儿,真没想到,爹的路,也让你走了。”   郎怀良久未曾出声,想着将来会和明达夫妻相称,不由得一身冷汗。   少年骑都尉,一朝得意,却当真不知何谓情思。她想起李遇和琴书,却怎生都觉得,夹杂那么多,又岂能多纯粹?   待回到自己的小院,郎怀都不知那日在猎宫中,自己为何要拉那个孩子入怀。她自问当真将明达当作亲妹妹,但和七哥尚子轩,到底是有些许不同罢。    第32章 怎敌他,东迁事忘?(三)   这夜里郎怀辗转反侧,等第二日到了四夷馆,才想起忘记去找尚子轩。郎怀自嘲地笑了笑,一心难定,这可不成呐。   接待土蕃使团,具体礼仪自有礼部制定,郎怀只需要将章程记下,倒不必她太过劳神。在四夷馆内坐定,唐飞彦笑道:“这些章程恐怕得让尚书忙着几天,咱们不过是做些样子。”   郎怀对他印象还不错,便应道:“只不过在下区区武将,若有不妥之处,还仰仗唐少卿了。”   “都尉客气。若无公事,咱们兄弟相称,岂不自在?”唐飞彦站起身,道:“四夷馆前些日子已经休整了院落,请都尉去看看吧?”   郎怀也站起身,笑道:“劳烦唐兄引路了。”   土蕃馆早已落成将近百年,倒是个宽敞的所在。前些日子大修之后,丝毫不露陈腐。   郎怀跟着唐飞彦看罢,笑道:“当真是看得起那些土蕃人。唐兄,如此已然足够。只是等那些人来了,防备须得内松外紧,好生看顾着。不知道唐兄意下如何?”   “陛下吩咐过这等事,便得仰仗郎兄的金吾卫了。”唐飞彦哈哈笑着,又道:“今日天色还早,不知唐某可有面子,请郎兄喝上两杯?”   郎怀心下有事,但毕竟初次见面,不愿拂他面子,应道:“悉听唐兄。”   坐着马车,他二人天南地北聊了许多。郎怀愈发觉得此人堪用,非是庸才,便不由得生出更多好感。言语间也以诚相待,不再总说些官场套话。   等下了马车,郎怀才发觉他们来的是长乐坊。唐飞彦从她身后走到前面,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酒馆,笑道:“我平日最喜欢此间,虽是个普通馆子,却有个极好的名字。老板娘自酿的甜酒,实是让人心悦。”   唐飞彦走在前面,笑吟吟道:“再加上老板娘是十足的美人儿,看着也赏心悦目。郎兄,你说呢?”   郎怀实在没想到,唐飞彦居然说得出这般话来,不由得有些尴尬。走进了去看,门口挂着个粗木做的牌子,刻着三个字——红泥酒肆,字迹倒也普通。待两人进了门,唐飞彦果真坐在个离柜台进的地方,点了三个小菜,单要了两壶甜酒。   郎怀尝了一杯,端的是甘甜爽洌,又不腻口,便道:“唐兄,真是多谢你。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长安城居然有这般安静的小酒肆。”   “郎兄事多,肯定不像我。我一介闲人,多的是时间,领略此间一世长安。”唐飞彦喝着酒,眼神却追着那位老板娘,只听他道:“我祖籍益州,自打来了长安,当真乐不思蜀了。”   “郎兄,待土蕃使团离开,我是要向她提亲的!”唐飞彦的话让郎怀吃惊不少——当朝正五品的四夷馆少卿,要去迎娶一位当垆卖酒的普通女子?况且在郎怀看来,那位女子风韵十足,但在长安城中,并非一等一的绝色。   “唐兄当真?”郎怀不由好奇,问道:“请恕小弟鲁莽,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我未娶,她未嫁,怎么是儿戏呢?”唐飞彦看着郎怀,低声道:“况且昨日宫中听得那般秘闻,实在让我茅塞顿开。”   “殿下身不由己,我却是父母双亡,家世卑微,不过书念得好些、运气足些罢了。”唐飞彦眼神坚定:“昨日之前,我还在犹豫,怕这样毁了自己的前程。但如今却是想明白了,人生在世,若事事都想得周全,那确是没什么麻烦。但若是那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大不了陛下不喜,给个闲职,又或者罢官。我陪着她卖酒,只要能过活,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郎怀听的若有所思,却抓不到那个点。唐飞彦打开了话匣子,倒说得放肆起来。   “其实咱们大唐皇室的痴情人也不算少,让我最佩服的,便是女帝了。”   “以帝王之尊,爱上一介女子,也不掩饰,退位后自己写了下来。”唐飞彦说得眉飞色舞,丝毫不在意此番言论实在犯了忌讳:“而那位上官延也不辜负,竟然追随着自尽。真是让人佩服!”   郎怀头一次听得细节,不由得一愣,问:“你说,女帝爱上了……上官延?”   “是啊。”唐飞彦有些奇怪地看着郎怀:“郎兄不知么?这可是睿宗命人写进女帝起居注的。”   郎怀摇了摇头,道:“在下一介武夫,说来惭愧,这些书是不看的。”   “哦,难怪了。”唐飞彦耐心给她解释道:“此事毕竟有碍观瞻,虽说写进史书,但只收入秘阁。我是个书虫,恰好又和秘阁的那位大监是同乡,得了些便利,因而时常去看书。”   这时候两壶甜酒已然喝尽,唐飞彦告了声罪,又去取了两壶,和老板娘说了两句,满面喜色回来。“郎兄若是之前不知,今后便当不知吧。再过个几十年,只怕此事当真便掩盖于黄土中,再了无痕迹。”   郎怀苦笑着摇头,道:“唐兄,若无事,我就先告辞了。”   “郎兄这是怎么了?”唐飞彦见她神色央央,道:“是和姑娘闹别扭了?”   郎怀下意识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唐飞彦道:“虽说我来的时日不长,也听说过,姑娘心肠很好,从不仗势欺人,比起那些贵人们,当真好上许多。”   “将来陛下赐婚,郎兄倒也配得上姑娘。”唐飞彦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推心置腹:“郎兄若是因为什么惹着了她,不妨放下架子,好生赔礼。”   郎怀心下大乱,也不顾礼节,匆匆离开。   慢慢在这街头走着,郎怀终于明白当时兰君带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女帝和上官延居然会是那等情份,郎怀惊异之余,又觉好似也在情理之中。   明达对自己情意愈深,郎怀又岂能看不出来?碍于自己女子身份,郎怀一直在逃避。她甚至想尽办法,想让那个孩子对自己死心。将来明皇就算赐婚,若无情意,她大可告诉她,就和未成婚一般,我绝不拘了你。   她想得冠冕堂皇,却忘了人心向背,哪里是仅靠理智可以控制?   不知不觉,只怕自己对明达的那份心,又岂能轻了?若自己是男子,自然再好不过。若明达一早知道自己是女子,也不必这般畏首畏尾。   揣着这样的秘闻,要还和明达你侬我侬,将来她发觉了,自己怎么去面对?   郎怀杂念丛生,认清自己的心意,却将自己陷入更大的迷惑中。待她恍惚间觉察到寒冷,才发觉,不知何时,下起了春雨。   细润无声,密密麻麻,拂面当真如油酥一般。依稀记得小时候,明达身子骨弱,不得淋雨,总会羡慕地看着自己和李遇,在院子里互现追逐。   小小年纪,就喜欢胡闹。央着李遇偷偷带她出来,眉眼间全是对一切的好奇。见着自己,喜欢拽着自己的腰带,奶声奶气道:“怀哥哥,慢些走,等等兕子。”   兕子?是啊,明达的乳名唤做兕子,明皇希望这个小家伙茁长成长,未曾想她却可怜的几次命悬一线。等自己去了安西,她才搬到了未央居,身子骨才慢慢康健起来罢?而从安西回来,这个称呼,却是再也不会去叫了。   为什么明达会胡闹着给火狐取名怀都尉,郎怀如今是彻彻底底明白。   原来她早已动了情,表了意,这般勇敢且执着。郎怀心间不由得滚烫起来,下意识走得飞快,往未央居去了。   到那里做什么,她有些迷糊。但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想看看她。昨儿她气火攻心,又被自己撇下,不知道可否好一些?   门口的侍卫见着平日里一贯衣衫整洁的郎怀,浑身湿透地进门,都有些恍神。“都尉来了。”其中一个下意识打个招呼,郎怀却根本没理会,直往里走。   “郎都尉这是……”侍卫有些奇怪,另外一个却道:“贵人们的事情,莫要多问。”   一路走到永安殿,郎怀脑子才清醒过来。雨下得大了,滴滴答答,好生清脆。   璃儿端着汤药,旁的小丫头打着伞,正好回来,见着她忙道:“都尉?你这是……”   “兕子在么?”郎怀放下所有心事,转头展颜笑道。   璃儿愣了一下,才想起兕子说的是自家主子。虽不知道郎怀这般狼狈是为了什么,但想来跟主子是有关系的。“姑娘才醒罢?到了喝药的时候呢。这不,药才熬好,正要送进去。”   郎怀点点头,道:“给我罢,你们且去歇着。”   璃儿还想问她怎么回事,郎怀已经拿过托盘,转身进去。想了想,璃儿对小丫头道:“去吩咐厨房熬碗姜汤送过来,麻利点儿。”   郎怀端着药进去,随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走进偏殿。   身上衣衫已然湿透,胸口那块儿木牌却被体温烫着,如同她的心。窗户关着,仅有一丝光亮,却没点灯。   明达不知道是她,低声道:“璃儿,先放着吧,等会儿再喝。”   郎怀没出声,走到床前,才道:“怎么总不按时吃药呢?”   明达这才发觉是旁的人,借着昏暗的光线,认出是郎怀来,便安下心,道:“才醒,太苦,不想吃。”   “吃完给你糖。”郎怀试了试,觉着已经不烫,才给她喂药,道:“今日和四夷馆少卿唐大人去了一处小酒坊,甜酒酿得极好,风味独特。我知你定喜欢,但是尚在病中,不能饮酒,因而没给你带。等你好了,我休沐时候,带你去尝尝。”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一碗药很快喝完了。郎怀起身去取了蜂蜜丸子,倒了两颗给她。   明达只怕她立时要走,下意识拉住郎怀袖口,触手却是一片潮湿。她着急道:“怀哥哥?你淋雨了?”   郎怀笑道:“无妨,淋了些,却不打紧。”明达怎么会信?丸子也忘了吃,抬手便摸到郎怀胳膊,果然,冰凉潮湿。她一时情急,从床上跳下,双手抬起,但还未来得及触碰到郎怀,已经被她抓住了双手。   那双手冰凉,让她浑身打了个机灵,不由得乱猜起来,哆哆嗦嗦问道:“怀哥哥,是七哥出事了么?”   郎怀暗骂自己愚钝,忙解释道:“七哥无事,只是圈禁。”   “那你到底怎么了?”明达松口气,这才觉得手脚发软,强自撑着。   郎怀心下一痛,低下头,沉声道:“今日,唐少卿说,你我二人赐婚,是迟早的事。”她用力撑着明达,自然能感受到她所有的变化。   “我以前只想,自己是武将,无论如何,都不是你的良配。战场上死生难料,纵然是主将不必冲锋陷阵,也难防冷箭伤人。陛下那般爱你疼你,不会把你许配给我的。”郎怀说得四平八稳,明达却羞红了脸。   毕竟这是郎怀头一次当着她的面,这般认真提及此事。哪怕房里的光被郎怀挡住,她不禁靠到那人怀里,借着那人冰凉的衣衫,才让自己从羞涩中留一丝清醒。   “可如今唐少卿都这么认为,只怕此事已然不可逆转。”郎怀也顾不得自己身上冰凉,贪恋着这片刻的温存,轻轻抱住女孩儿的腰身,能觉察到她衣衫单薄,感受到凝脂一般的肌肤。   “兕子,”郎怀强迫自己开口,却一字一字,扎进明达的心:“七哥偷偷带你出来,我头回见着你,便好生羡慕七哥,有你这么个可爱的妹妹。打仗的时候,听着有些同僚说起家人,若是说到自个儿妹子,我也会想起你来。”   “回来后,果真见到你,刁蛮任性,不讲理的很,在我眼里心里,更是欣喜。”郎怀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稳,续道:“就跟亲妹妹一下子长大了一样样。”   明达本是满心欢喜,听到这里愕然,张口便道:“你从来只当我,是妹子?”   只听得郎怀轻笑一声,道:“自然啊,我的小拖油瓶长大了,也无非是变成了大拖油瓶。”郎怀说罢,又叹口气:“只是陛下,唉……”   “兕子,你可有心上人?若是有,我便去跟陛下说,断断不能耽搁了你。”郎怀腮帮子耿着,话语间轻松无比:“若没有,我也去回绝了。这满城风言风语,将来你可怎么嫁人呐?”   明达只觉得浑身冰凉,原来当真只是自己单相思,这人根本没对自己有丝毫男女之情。霎那间,心中一片凄楚,口中却道:“爹爹怕是旁的人待我不好吧。”   郎怀拍了拍她的后背,道:“可不是么?我也只怕将来你的夫婿待你不好,欺负了你。”   “怀哥哥,爹爹若是下了圣旨,你就答应吧。”明达挣脱出来,往后退了半步,道:“让我占了你妻子的头衔,我才好逍遥快活。旁的人管我只怕都会烦死了,你不会拘着我,是不是?”   郎怀一愣,可这也不正是她想要的么?若不能光明正大得到她,不如用名义拘住,给她向往的自由,省得自己嫉妒发狂、担忧害怕。   “自然不会拘住你,”郎怀应道:“我猜你便会这般天马行空,你若不想嫁人后被拘束,我便不抗旨意,将来随着你心,总不能委屈了你。”   这时候璃儿敲了敲门,进来后,点了灯道:“都尉,喝些姜汤暖暖身。”她看到明达时,也不由得羞红脸,取了外衣给她披着,却不好说什么。   郎怀强自镇定,笑道:“不喝了,昨日爽约了尚姐姐,今日得早些回去。”   “兕子,我应了你,”郎怀转过身,不去看她,恍惚间断眉处都是剧痛:“放心吧,定不食言。”   她走出永安殿,才跌跌撞撞起来。明达却一瞬间惨白了脸,跌坐到地上。   “姑娘!这是怎么了?”璃儿只道是郎怀无礼,便骂了出来,明达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胡说什么,怀哥哥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是我一时脚软。主子们的事情也是你能议论的么?”她动作虽快,手下却软绵绵没什么力道。   跟了明达也有十年,什么时候见她这样无措过?璃儿只忍了疼,见她扶起后,取过药膏,涂抹均匀了,才放心。    第33章 怎敌他,东迁事忘?(四)   恍惚间,郎怀才发觉自己已经回了自己的小院。身边有人在说些什么,她不得不凝神去听。   哦,原来是竹君。   “爷!您这是怎么了?”竹君自在小院外看到郎怀,就发觉她十分不对劲,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去问她,却总不见回答。她心里焦急,偏偏不是兰君那等心思缜密的人,只好跟着她寸步不离,心下暗骂陶钧今日怎么没跟着爷。   “无事。”郎怀终于应了声,身上冰凉得紧,她下意识道:“有热水么?拿身衣服来罢。”   她肯答话,竹君谢天谢地,这才放了一半的心,答道:“水有的是!爷去沐浴,我去取衣服。您还出门么?”   “不出了。”郎怀点点头,木楞楞走到平日沐浴的地方。韦氏怕她身份走漏,这间屋子是特制的,凿开了水池,用陶管接着外面火房,是常备着热水。另一根陶管接着冷水,只需打开机括,冷热相融,便可沐浴。   她也没脱衣服,跨进水池打开机括,慢慢水蔓延上来,这才略有暖意。心神激荡下,牵动旧伤,不由喉头一甜,呕出血来,很快在水面弥散。   竹君进来时,就看到她脸色惨白惨白,眼眸带着水光,唇角却是红的。待走近一看,丢开手里的东西跳进水里喊道:“爷!你可是伤着哪里?”   “噤声。”郎怀看着自小一起长大的竹君,哑着嗓子道:“今日之事,谁也不能说。兰君、陶钧也不可!切记!”   “可……”竹君只想问她到底怎么了,郎怀闭上眼,叹道:“什么都别问了,出去吧。”   竹君没奈何,知道郎怀固执起来,是谁也没办法的。只暗自盘算,得让陶钧给郎怀把脉看看,不然怎生也放不下心呐。   等竹君离开,郎怀才往后一躺,整个人彻底衰败下来。麻木除去冠带、脱掉衣衫,郎怀淡淡笑了声,把自己淹进水里。   如今是什么时候,虽不是边关,但稍有异动,牵连族人,自己岂能由着脾气任性?明达,是要娶的;沐公府,是要保的;李遇是要护的;李迅,如今是她必须要去扶的。   郎怀不是什么圣人,也想纵横一世,江湖安老。可惜她生在此间,遇到了这些事,就怎么也不肯潇洒离开了。   重新露出头,郎怀脸上挂着释然。她怎么有资格去感情用事?将来,自己能给她最大的自由,能一辈子护着她,就足够了。   想通此节,郎怀这才发觉水烫得疼人,赶忙加了冷水,洗个神清气爽,再换上干净衣服。等再出门,又是那个精神奕奕的少年骑都尉。   “爷?”见她犹如变脸,竹君不由惊讶,郎怀笑道:“让你担忧了,我无妨。我去尚姑娘那里瞧瞧,不必备饭了。”耽搁了两日,郎怀到底有点着急,看了看雨,提了把竹伞,便转身走进一片烟雾中。   两厢离的近,伞面的绸缎未湿多少,郎怀已然站在门口。韦氏拨给尚子轩的只是粗使丫头,都认得郎怀,赶忙进去通告。   进了屋,郎怀才好生行礼告罪:“小弟有事耽搁了时间,心下惶恐,请姐姐不要怪罪。”   尚子轩看看时间,道:“有什么好怪罪,说的这般见外。一年不见,倒是长高不少。时间不早,在我这儿用饭吧,边吃边说。”   郎怀自然无不依从,跟着进了侧屋,坐下喝茶。她见尚子轩气色有些差,道:“可是有什么不顺?我见姐姐气色不佳。”   尚子轩笑道:“离开十几年再回来,有些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又客气了几句,她主动道:“阿怀,如今管了郎氏所有的账目,这些日子来,却给我发觉了一件事。”   郎怀侧目,示意自己认真在听。她只当是有些地方的掌柜做了假账被看了出来,却听尚子轩道:“假账什么的,我也不想去管。立了规矩,给了时限,若还做那等肮脏事,有的是法子整治。”   “只有一事,我却实在不好置喙。”尚子轩有些无奈,当初看出些许时,她也没想到顺藤摸瓜,会摸到郎氏自己头上来。可此事实在牵扯太大,她不能隐瞒。   “我不跟你绕弯子,证据都备下了,没什么虚假。”尚子轩见郎怀正了神色,便直言道:“滇南的商行大掌柜来时和淮王过从甚密,账目上很是有问题。整个滇南商行几乎一半的利润,都被他以折损手段,给了淮王。这个来时,做生意当真是块好材料。但他是郎忭书童出身,这般行为,却也是受命于郎忭。”   郎怀皱了眉,问:“此事有几年?母亲知道么?父亲呢?”   尚子轩摇摇头:“夫人只当他挥霍,不愿落薄待庶子的名声,便睁只眼闭只眼。老爷回来后一直在修养,不怎么管事,也是不知的。他这般行为,自来时当上滇南掌柜,也有三年了。”   三年前李迁大肆收买官员,郎怀虽在安西,也十分纳闷他是哪来的钱财。却原来,是家门不幸,出了内贼。   接过丫头递上的筷子,郎怀淡然对那个丫头道:“去我院子,叫陶钧过来。”说罢,转过头,和尚子轩道:“姐姐不必说,用饭吧。”   尚子轩从母食素,因而没有荤腥。郎怀用饭,不过是借着时间思索对策,再加上方从情伤走出,又哪里真有胃口?只用了小半碗米,便停了箸。   陶钧在外叫了声,郎怀清了清嗓,道:“进来。”   “爷,尚姑娘。”陶钧跑得有些急,只能屏住呼吸,问:“爷,有什么吩咐?”   趁着这会儿功夫,郎怀已经思虑妥当。她看着陶钧,低声道:“跟乔叔说,调十个家将,要口风紧的。带着他们,去给我把郎忭抓回来,送到祠堂。”   陶钧抬起头,这么针对二公子,好像不是很妥当。但他看到郎怀淡然的双目中隐含的那层怒色,不敢多问,应了声,赶紧去了。   郎怀转身,理了衣衫,给尚子轩作了揖,诚恳道:“姐姐这般坦诚,救郎家于水火,大恩不言谢。郎怀感念于心,定不或忘。此事姐姐便撒手吧,我自会处理。”   尚子轩心下赞她果决,也回礼,道:“来时此时就在西市,已经被我抓了,待会儿给你送到老爷那里。只是阿怀,郎忭那里,你得手下有分寸。”   “我理会的。”郎怀说罢,拿起已经整理好的书册账本,道:“尚姐姐,这些恐怕是不能再还给你的。我去父亲那里了,告辞。”   过了会儿,尚衍抱着账本进来。他是外男,不便在后院多待,只说完事情,领了活计,便退了出去。   郎士新已然老了许多,半靠在软塌上,听郎怀慢慢说完。   那些账本书册,他摇摇头,道:“不看了,你既已有了决断,放手去做。”   “儿只怕姨娘那里……”郎怀叹口气,道:“若是旁的事情,儿理会都不想理会。但事涉那把椅子,二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郎氏如今的隆盛,都是因为陛下。”   “他想了不该想的事,你这个做兄长的,便放手去做吧。”郎士新闭上眼睛,疲惫道:“这些年疏于管教,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   “今后,让恒儿跟着你娘吧。”郎士新想着裴氏,虽说钟情一生,但却多溺爱,不由这般说起。   “父亲,母亲是不喜的。”郎怀抬眼,看着郎士新道:“三弟倒是根苗子,不如让尚姐姐平日里多加照拂,好生培养。”   “是我老糊涂了。”郎士新点点头,道:“这些事,我去和她说,你不必管。但恒儿,你多费心。”   郎怀站起身,道:“父亲放心,自家弟弟,无论如何,也不会交由外人。”   郎忭正在平康坊里逍遥快活,真是肆意,却被几个健壮男子不由分说架走。他强横骂了两句,见这般人没什么反应,赶忙讨饶。直到看见其中一个挺面熟,才想起这是自己家将。公子少爷的架子便端了起来:“你们这是要翻天?还不把我放下!耽搁本公子办事,看我着人不打断你们的腿!”   这些人都是跟着郎士新郎乔上过战场杀过人,又哪里把这个娇滴滴跟大姑娘似的二公子放在眼里?根本没人搭理他,只管塞进马车,两个人跟着坐进去,快马加鞭赶回沐公府。   郎士新已经叫来了裴氏,也命丫头请了韦氏。他披上外衣,在韦氏搀扶下,一齐去了祠堂。   “家门不幸,出了这等货色,是士新不孝。”上了香,郎士新起身,告祝一番,才转身续道:“忭儿的事,怀儿处置,任何人不得置喙。裴氏教养不力,今日起禁足半年。恒儿的住处重新拾掇,搬到尚姑娘旁边的跨院。旖儿那孩子很好,恒儿跟着,好好读书。”   “老爷!”裴氏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忙跪下求情:“忭儿犯了什么错,您这是要他的命么?”   郎士新脸色苍白,道:“我要他的命?此次若非怀儿查了出来,他这是要我沐公府、要我郎氏所有人的命!郎乔,带她回房!”   郎乔应了声,挥挥手,两个健壮妇人过去,费劲带走了裴氏。   这时候,郎忭也被带了回来。他一见郎士新那般脸色,只道是自己流连花坊,又惹了父亲生气。可郎士新根本不理会他的求情,一贯宠爱他的母亲也不在场,只韦氏坐在一旁,看也不看他。   郎士新盯着郎忭看了很久,实在想不到,为何都是自己的儿子,这个偏偏就是个孽障?等郎怀缓缓走进祠堂,郎士新才站起来,走到跪着的郎忭身边,道:“你和来时做的那些事,不必犟嘴抵赖了。”他说罢,看也不看,转身离开。   韦氏看了眼郎怀,也跟着走了。   什么都没办法形容郎忭此时的内心——畏惧?害怕?不甘?他自己也分不清。郎忭只知道,自己对郎怀这个大了自己仅仅几天的嫡长子,是怨恨的。   父亲那般爱娘,却因为这个人,不能让自己当世子!论样貌,自己可是长安城公认的美男子!却在郎怀被封飞骑尉后,成了笑柄、跌落凡间。他不甘心,怎么郎怀就没死在那里?因而一次买欢中,他结识了“礼贤下士”的李迁,对他的际遇同情不已。李迁折节下交,自然轻易收服了郎忭。   等郎怀回来,少年骑都尉的风头,在长安经久不息,更何况如今明皇摆出要将最心爱的小女儿许配的心思。郎忭看在眼里,心中更嫉恨。   “你虽是我的弟弟,其实也没差几天。”不知何时,郎怀站在了他的身前。天色已经暗了,陶钧打着琉璃灯,映射着郎怀的脸,看不出喜怒来。   “我知道,你都恨我些什么。”郎怀退后两步,看着郎忭。当真是少有的美男子啊,双眉入鬓,眼波含情,一双丹凤眼,生得和裴氏一模一样。   “但你不该因着恨我,去做这等祸乱之事。”郎怀神色一变,道:“想要世子的位置?那就凭借真本事堂堂正正来夺!你若有那等骨血,有那等能力,便让给你,又能怎地?难道我还非得借着这世子的名头才能建功立业?”她说得清淡,眉目间却是震怒的样子。   “捆住了,好好打。”郎怀吩咐完,眼睛都不眨,也不顾郎忭还没骂出声就被塞住,开始还含糊着说些什么,只挨了十来下,就变成呜咽。   这件事,只隐瞒是不成的。郎忭做的太损阴德,李迁只需顺手一告,郎府包庇之罪便是做得踏实。她越想越气,看家将打得慢慢轻了,劈手夺过来,狠狠在郎忭腚上打去。   “这是你仗着家世祸害的刘家人的!这是你欺瞒父亲,害死的平康坊严姑娘的!……”郎怀打一下,骂一句,却句句惊心。   直打了二十多板,打的麻棍都裂了,郎怀才丢了手,道:“请大夫给好生裹伤,明个大早送去大理寺。”   “世子……”郎乔没想到郎怀会将郎忭送官,道:“这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郎怀苦笑:“咱们这里这么大的阵仗,你当李迁不知么?只怕明日,我就得去赴约。”   事涉皇位,郎乔不敢再说。只亲自陪着大夫给已经被打晕的郎忭裹好伤,那时候才看到,郎怀虽然下手重,却不曾拿出军中惩罚人的手段来——到底存了善心的。   第二日天色方明,大理寺衙门的门才打开,郎乔便去投了案,将根本走不来路的郎忭送进去。一并出府的,是一身紫袍齐整的郎怀。   她只能借着金吾卫拱卫大明宫的职务之便,去求见明皇。   罪陈详细,不包庇不含糊,只在说罢后,伏在地上,低声道:“微臣不敢为弟弟脱罪,只求陛下,准许可以金赎。”根据《唐律》,公卿贵族触犯律条,若是轻罪,可用金抵;若是大罪,无圣旨,不得金抵。   明皇昨夜里正排练了新曲,心情正好。平日素来喜欢郎怀,又见她神色间没有一贯的从容镇定,犯事的又不是她,早已不怪罪。   “起来吧。”明皇任由梁贵妃为他束发,对卢有邻道:“你去拟旨,用过印后,去大理寺传旨。郎忭一事,准金抵。但郎士新管教不力,罚俸三年。郎忭案结后,罚去荐福寺扫塔一年,妥思己过。”   郎怀这才放下心,松口气拜谢:“微臣谢陛下!”   等从大明宫出来,她背后的冷汗凛凛,将紫色的官服,都湿透了。 第34章 怎敌他,东迁事忘?(五)   马车才在四夷馆外停下,郎怀理了下纱帽中不小心露出来的发丝,才施施然走下马车。   不出所料,真有个打扮伶俐的人候在四夷馆外。一看到郎怀,赶忙凑上来。   “郎都尉,小的是淮王府管家,淮王命小的来,给都尉送封信。”伸手不打笑脸人,郎怀点点头,拿捏着派势,等陶钧接过,才伸手拿来。   当着那人面打开,郎怀慢慢看罢,才道:“淮王殿下仁慈,却显得我这个做哥哥的,过于苛刻了。今晨我沐公府已经把郎忭送去大理寺,不论何罪,但凭圣意。”   那人根本没料到郎怀会回得这么干脆,也有些愣神。却听郎怀续道:“我是外臣,除却当年奉旨意,陪着七哥侍读,实在不好过于结交。便请殿下,不必枉费心意。”她说完,将信转手给了陶钧,就进了四夷馆。   陶钧也不多话,将信好生装好,给递了回去。   看来这一次,郎怀是当真下了决心,不再明哲保身,而是牢牢和李迁站在对立面。   这场夺嫡之争,终因沐公府二公子金抵两万两、扫荐福寺塔一年,而正式浮出水面。只是不知道李迁得到郎怀的回话后,会是怎生表情?   “郎兄,今日来这般早?”唐飞彦沏了壶茶,看见郎怀,笑道:“来得这般巧,尝尝?”   郎怀应了声,接过茶杯,滚烫的茶水入口,郎怀才露出个释然的表情。看着唐飞彦欲言又止,不由笑道:“唐兄,有话便请说。”   “额,”唐飞彦没绷住,面上有些尴尬,但还是直言道:“我看郎兄气色极差,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诶,你若愿意说,我便好生听听;若不愿意说,也无妨。”   “只是说句不避嫌的话,虽然和郎兄相识不过几日,但还是想和你结交的。”唐飞彦口气真诚,眼神清亮,倒不像个官场中人。   郎怀抿唇沉默半晌,才道:“唐兄当知,当年沐公府大妇和妾室同时有孕,陛下亲口允诺父亲,谁先产子,便立为世子。”   这件事只怕大唐都是知道的,唐飞彦点点头,只不知她提起这陈年旧事,是什么用意。   “我侥幸成了世子,又常年在府外,是以和二弟并不相熟。后来又出征,说起来,情分的确寡淡。”郎怀倒不遮掩,还带着淡笑道:“如今府里,我也只是和三弟走得近些,和郎忭,当真不过点头之交。”   “大家手足弟兄,我总想着,再怎么也不过情分淡些,谁曾想,二弟他会因此记恨于我,甚至走了不该走的路。”   “私自结交藩王,意图对抗东宫?”郎怀说罢,果然见唐飞彦眼睛都直了,此人倒真不是那等老谋深算之人,郎怀想罢,续道:“得亏府里人发现的早,壮士断腕不迟,却不得不抢先一步送他去了大理寺。好在陛下恩宠,允诺金抵,保住了性命。”   唐飞彦听罢,眼睛盯着郎怀,惊疑不定。良久,他才开口道:“郎都尉将这等阴私之事坦言相告,这份心胸气度,唐某佩服。只唐某是个直脾气,都尉有什么目的,还请直言。”   郎怀抬眼看了看他,这么快能看出自己的用意,还算机敏。她便不再顾左右而言他,道:“少卿是明白人,我被淮王用这等手段拉入这趟浑水,不得不摆明态度。其实我郎家的态度,自然是跟着陛下的态度。可笑淮王利欲熏心,蒙蔽了双眼。却不知道少卿这般心思通透的人,眼睛是否利索?”   大理寺衙门的偏殿中,朝阳缓缓升起,从洞开的大门照射进来,将唐飞彦映得脸颊通红。他实在没料到,自己会无意中卷进夺嫡的大事里。郎怀的话,是实打实地问他:你站在哪一边?   自己无权无财,身后也无势力,不过是考中了状元,才做得四夷馆少卿的闲差。本想着逍遥度日,快活似神仙。可如今,似乎也是不行的。   唐飞彦心下天人交战——李迁势大,李迅孱弱,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明皇如今不再管事,甚至下旨太子淮王一同理政,在他眼里,似乎淮王也是可以继承大统的。何况李遇的事情,明面上虽无波涛,但暗里明皇对李迅定是有嫌隙的。   郎怀站起身,哪怕刺眼,也看向那太阳。她等了良久,不见回音,冷哼道:“昨日和少卿长街闲谈,饮酒慰生平,当真快哉。”   “也罢,郎怀生于此间,若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败坏朝纲,是万万做不到。我既然是沐公府的世子,袖手旁观之事甚耻。少卿便当今日,郎怀没跟你谈过什么。只是不知将来,朝堂上尽是沛公之流,少卿又该何处安身立命?”   “只怕是躲在女人身后沽酒罢!”郎怀嘲弄道,果然唐飞彦脸色一变,怒骂:“郎怀,你明知我不是那等人!”   郎怀转过身,静静等待下文。   “唐某虽是寒门子弟,也有凌云之志。陛下特旨,让我一介新科状元,便当了少卿,我何尝不感念于心?恨也只恨报国无门!”唐飞彦急急走到郎怀身侧,道:“郎兄既有锄奸之意,唐某虽螳臂,亦愿为郎兄当车,无悔!”   郎怀眼底的狡诈一闪而过,只听她笑道:“既如此,先迎接好土蕃使团罢!”   下了早朝,李迁志得意满,回到王府,正等着郎怀来见自己,未曾想却得了个让他出乎意料的消息。   “她当真是这么说的?”李迁有些不可置信,却听管家哭丧着脸:“回殿下,是的。小的不放心,还去大理寺打听了。天一亮,郎府便把郎忭送去。早朝没多久,卢大监亲自去宣旨,允许郎忭以金抵。小的等了良久,才得了确信。说是郎忭俯首认罪,又证据确凿,等定案后确定金抵数目,养养伤,就去荐福寺塔扫塔一年!”   “扫塔?”李迁有些反应不过来,管家解释道:“陛下圣旨,不论金抵多少,郎忭被罚扫塔一年。”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郎怀。李迁挥挥手,道:“下去罢。”本以为靠着郎忭的事情威胁她,郎怀只能束手就擒,最起码表面上是得投靠自己。可未曾想,当过兵的人真是犟,给她好路也不上道。   明皇当真偏爱那个小丫头片子,让固城伤心这么久。冬狩之后,固城已经许久不曾出她的公主府。想想这些烦心事,都是因为郎怀!好在今日不费吹灰之力,把裴庆掉入兵部任侍郎,拿了实权。好生运作,架空了尉迟安,六部也就只剩礼部了。   郎怀,你当真以为本王非要用你不可?李迁恨恨想罢,吩咐管家安排马车,去固城公主府。自己嫡亲的妹妹,还是要好生安慰下。毕竟有件事儿,必须得她允诺,自己才不会背负个薄凉的名声。   将来要坐那个位子,名声不好可是不成的。   礼部的章程已经定妥,郎怀拿着册子和唐飞彦背了一下午,总算背熟了。   “后日迎接他们入城,也不知得多久才离开。”唐飞彦喝着茶抱怨:“只怕他们待着待着,舍不得走,却烦也得烦死!”   “如今那个神秘的蒙参却让我一直忧心忡忡。”郎怀皱着眉,道:“我在安西待了那么久,竟然半点不知。这事儿透着古怪。”   “郎兄,你说这个丛沧澜瑚会不会效仿镇平年间,求着咱和亲?”唐飞彦看了看郎怀,道:“如今咱们大唐唯一的公主就是固城公主,年纪也合适……”说着说着,唐飞彦不由得迟疑。   “她是淮王胞妹,淮王如今炙手可热,犯不着将自己亲妹子嫁出去。”郎怀想都没想,说罢和唐飞彦互相看了眼,又道:“求婚宗亲也不是不可能,但好像并没有合适年纪的宗亲了。”   明皇夺嫡上位,另外两个哥哥获罪之下,哪里会遗留下什么骨血?旁的远亲里,大都已经嫁人,又或者年齿尚幼。郎怀在心过了一遍,景王、穆王、琅琊郡王几个王爷府里的小郡主,如今也不过七八岁光景,断然不会和亲。   “那姑娘?”唐飞彦就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露出个古怪的表情,道:“如今虽说满长安都知道陛下是要将姑娘嫁给郎兄你,可……陛下毕竟没有下旨。”   郎怀心下一凉,是啊,陛下没有正式下旨,消息便只是消息,做不得准。她面上变化莫测,唐飞彦也不敢再说什么。   “郎兄,这可只剩下明天一天。”唐飞彦提醒了句,郎怀回过神,道:“陛下那般疼爱明达,怎么舍得她嫁到土蕃?”   唐飞彦吞了口唾沫,不得不道:“当年太平公主若非假借黄冠,也只怕……”   郎怀心下一紧,看来得求父亲了。   然而等她站在自己家门前,却觉得有些恍惚。沐公府门头焕然一新,郎乔正在外面候着她。   “乔叔,这是怎么了?”郎怀有些好奇,毕竟今日郎忭入狱,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   “世子大喜!”郎乔笑吟吟迎她进门,低声解释道:“陛下赐婚的旨意到了,大监在正堂上候着您呢。”   郎怀心里先是一紧,却又松弛下来。脚步却不由得快上三分,又问道:“何时来的?”   “来了有一刻,陛下知道世子勤勉,特特吩咐,等您回来,不得去催。”郎乔喜笑颜开,不由加了句:“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呢!”   郎怀跑到正堂,果然老夫人郎士新韦氏等都已穿戴整齐,正在屋内和卢有邻说些什么体己话。等她进来,卢有邻放下茶碗,笑眯眯道:“都尉可算回来,这便接旨罢!”   “兹闻沐国公郎士新之嫡长子上骑都尉郎怀,果决勇毅,机敏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当择贤女与之配。值李明达待宇闺中,与郎怀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赐婚郎怀、李明达。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宗正寺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卢有邻宣旨完毕,将明黄的圣旨交给郎怀,又从袖口中取出一道密旨,道:“都尉稍待,陛下另有密旨。”   “朕之幼女李明达,本封号长乐公主,乃发妻嫡出。现虽无宗牒封号,朕亦心爱之。许配郎怀,惟愿保明达一世长安,不体世之悲欢。郎怀切记,不得忤逆。”   这封密旨读出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郎怀却恭恭敬敬叩首,小心翼翼接过来。   “微臣郎怀,遵旨!”她所求的太多,但对兕子,何尝不是求自己能保得住她的一世长安? 第35章 殿前欢(一)   明皇的旨意,跟着这位父亲,一同来到未央居,却已经是第二日了。   明达神色恹恹,看到明皇,才露出些许神采。“爹爹,您来啦?”她从床头坐起,笑道:“丫鬟们不准明达出房门,可明达好想在院子里看看去年种的花儿。爹爹,您准不准?”   女儿拉着自己的手撒娇,明皇怎么舍得拒绝?只好吩咐侍女给她穿厚了,才亲自抱起她,一同到花园的小亭子。卢有邻一听他们父女对话,就已经着人拾掇停当,怕明达畏寒,特特给亭子掩上扇板,吩咐人布置好软塌小几,几样明达喜欢的点心,并着一壶蜂蜜花饮。   “大监,你也坐。”明达的头发都没打理,就那般流瀑似的垂下,虽然带着病容,却已经足够风流。   “姑娘总是这样,”卢有邻告了声罪,在下首坐了,道:“是什么不痛快,陛下和老奴看着,心疼呢!”   明达没说什么,毕竟李遇的事情,她要进言,却不能盲目。沉默半晌,才对明皇道:“爹爹,明达不求什么,只求爹爹看在娘亲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明皇叹口气,道:“朕知道,你总是挂怀那个不成气候的。”李遇的叛逆,明皇早已不挂怀,但有些事,却并非面上那般。   “遇儿喜好山水、崇尚老庄,爹爹贬他去博山,不知明达可否满意?”对着小女儿,明皇总是宠溺的,甚至连带着自己的心思,都不忍去隐瞒。   果真明达眼神一亮,看向明皇:“爹爹,明达就知道,您才不是那般迂腐的人!”   “那我的乖女儿,爹爹还有个喜事,要和你说。”明皇趁热打铁,笑吟吟道:“爹爹为你选了郎怀做夫婿,已经让大监送了圣旨,明达喜欢么?”   明达心知肚明,这是怕土蕃人求亲,不由皱眉道:“可固城姐姐……爹爹,您也好生想个办法,别委屈了姐姐!”   明皇怎么不知道明达的心,便笑道:“固城也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明达放心吧。爹爹只问你,对郎怀可满意?”   明达羞红了脸,嗫嚅道:“可她……她只怕是……”   这般小儿女情态,明皇不由得老怀大慰,卢有邻也在一旁笑道:“看来是许到姑娘心坎儿里咯。老奴明日啊,就去礼部宗正寺去催,选个好日子,免得郎怀那孩子着急!”   “她怎么会着急!”明达忙道,说了一半却慢了下来,几乎低不可闻:“我也不着急。”   明皇带着一丝了悟,笑道:“郎怀这孩子,久在军中,不识男女之情,只怕让明达吃了苦头。但爹爹是过来人,她对你情意深厚,这恐怕得明达慢慢去点拨了。”明皇低声和女儿说了些体己话,见她听进心里,才转了神色,郑重从怀里取出一块儿方形玉佩。旁人不认得,明达却认得那是明皇的行玺。这般玉玺,明皇登基以来,只刻有一块。   “明达,爹明白你不愿拘在宫中,因而爹爹不会把你记入宗牒。”明皇放进女儿手心,柔声道:“爹爹如今大不如前,将来说不得,只能靠郎怀那孩子护着你。但是她毕竟是外臣,爹不放心。”   “爹爹如今也是看透了,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爹爹不在乎。可这东西,你收拾好。爹爹如今,也只信得过你了。”明皇说罢,不容拒绝,道:“老四的心思太重,爹却不忍心要了他命,这件事,就交给郎怀,还有你了。”   明达心里一紧,抬眼去看,明皇的鬓边,原来早就雪白。   蒙参有着典型土蕃人的长相——不算特别高大,眉目深邃,皮肤是健康的铜色。他的唇上蓄了两撇胡子,让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市侩。   等他跟着金吾卫,在驿馆外看到那个清瘦的年轻人,不由得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   这就是那个以不知道什么妖法,攻破了于阗的唐军将领?蒙参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唐人,毕竟她看上去,像个书记官更多。   但等郎怀的目光对住他,蒙参猛然睁大眼睛——锐利、审视,有着唐人骨子里的高傲。蒙参下意识躲避开,又在下一刻暗骂自己。   郎怀只是默不作声打量了那位神秘的国师,却实在没有精力去做别的想法。礼部的那些章程实在繁琐,她又是主使,是半分差错都不得出的。好在塔坨荼和唐飞彦尽职尽责,在一旁小心提示着,郎怀才慢慢放下顾忌,放开去办事。   等到终于带着这些人走进丹凤门,郎怀才松口气。春末夏初,已然有些焦热,郎怀额头都见了汗,暗自拿衣袖擦了擦,看了远方的含元殿,正自愁苦,唐飞彦在旁低声道:“都尉,快要完事儿,坚持坚持。”   郎怀做了个了然的表情,果真正了神色,在马上坐直,等召见的圣旨。   这便是,大明宫?   一路从朱雀大街而过,这座巨城的富饶、盛大,已然让蒙参心惊。然而百姓们看到使团那种了然的眼神,却更让他愤恨——土蕃战败,丢了丝路的商权,这是莫大的耻辱。如今唐人虽然允诺可以缔交国书,共同商讨贸易,却让蒙参怎么都觉得,那是施舍。   所有的情绪,在经过丹凤门后,化为乌有。   等他奉召进入含元殿,心中只剩下了敬畏。   文武百官俱在,李迅立在明皇身侧,看着那个骄傲的国师先用土蕃语,再用有些生硬的汉话念完国书,老老实实双手奉上。   作为储君,李迅请示过明皇后,抬脚走下御阶,不理会李进刀锋一般的目光,接过这份大唐等了几十年的国书。   郎怀心里半块石头落地,这些明面上的荣光,总算完成了一半。接下来谈判桌上的博弈,虽不足外人道也,却是最要紧的事。   含元殿的大宴开始了。   郎怀因为主使的身份,位置和蒙参在一处,并排坐着,摆明了要她和那位国师迅速了解,好为下面的事儿做好准备。郎怀暗自无奈,却不得不摆出一副热情洋溢的模样,仿佛当真熟络。   “都尉的大名,如今在整个土蕃都是响当当的,”蒙参也是刻意结交,说的的确是实话:“临别之际,赞普特意嘱托我,一定要和都尉好生结交。赞普最佩服的唐人便是都尉了。”   他声音可不小,不少人都听到,李进正要做些文章,郎怀已然接过话头:“赞普过誉,国师可知,本将在大唐,不过是末流的小小军官。把我丢到安西,不过是父辈们觉得那里无趣。本将运气太好,才捞个名声出来。”   “而我唐军心目中唯一的战神,可是当年披甲上阵的陛下。”郎怀双手一拱,摇摇对明皇行礼,口中却不停:“陛下英武果决,那些故事本将从小耳濡目染,最是敬佩。国师在我长安多盘衡些日子,便懂了。”她挑眉,故意笑道:“只怕国师待久了,不愿归家。不过这也无妨,你看看那位,那位是西烨国的国王,自来我大唐朝贡后,竟然放弃了王位,一心考取科举,在我大唐为官。如今也有……”她装作思索,一旁的唐飞彦接过话头,续道:“已经二十三年,陛下特旨赐姓李,如今是宗正寺卿。听说前儿接了旨意,正为郎都尉你的婚事烦恼呢。”   果然这话挑起蒙参的兴趣,听他问:“郎都尉便要成婚了么?莫非是固城公主?”   “哪能啊,”接话的仍旧是唐飞彦:“是未央居的李姑娘,陛下已然下旨赐婚,择良辰为他二人热热闹闹办事呢。郎才女貌,郎都尉艳福不浅,唐某好生羡慕。对了,国师可曾娶亲?”   “未曾。”蒙参疑惑看着郎怀,小心翼翼问道:“李姑娘?请恕在下冒昧,可是陛下的小女儿么?”   郎怀心里一笑,做出个得意的表情,答道:“这事儿国师都知晓?看来对我大唐是做足功课。不瞒国师,的确是她。我们从小一处长大,情谊深厚,陛下便赐婚于本将。”郎怀做出个坏笑的表情,用土蕃语低声道:“可比真正的金枝玉叶,还金贵许多!”   “陛下,您看,这郎怀还挺滑头,没说得几句话,已经和那个什么参混得熟悉了。”梁贵妃今次也盛装出席,和李迅一左一右,坐在明皇下首。   “那孩子精通土蕃语,想来很得蒙参喜欢罢。”明皇不甚在意,对李迅道:“虽说此次迎接以郎怀为主使,你这个储君,也得多照应。明白么?”   “儿臣明白。”李迅应过,看了看梁贵妃,才续道:“只是父皇,安西的事宜,儿臣自问做不到如郎都尉那般了解。大事,儿臣信她做得好。”   “殿下这话……”梁贵妃话未说罢,明皇已经笑道:“这倒是真的有见识了,不过你也多留心留心,不懂的不必觉得掉面子,该问郎怀便问。”   明皇多久没这般和颜悦色跟李迅说过话,他心里一酸,举起酒杯,含泪道:“儿臣记下了,请父皇放心。”   御阶上的情形,李迁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但还是八面玲珑,和朝臣们举杯对饮,风流倜傥极了。上官元自然是唯他马首是瞻,陪同着来到蒙参桌前。   “国师,本王敬你。听闻你们腊月就已经出发,这一路上艰难,很是辛苦了。”李迁亲自斟酒,面如春风,让人心喜不已。   蒙参得到这位殿下的慰问,当真感激,忙站起来接过酒杯,举过头顶行了大礼,又将酒一饮而尽,才开口道:“殿下这般礼遇,着实让蒙参感激。”放下酒杯,他从脖颈上卸下个金框,双手奉上:“此为活佛赐下的,可保平安,还请殿下收下,才全蒙参一片真心。”   李迁自然风度翩翩,极为重视接过,当着面含笑戴上,道:“国师在长安多盘衡些日子,本王将来送上帖子,请您游览长安景象,还请您千万不要拒绝!”   “蒙参不敢不从。”   这俩人仿佛至交好友,郎怀却只简简单单见礼,根本不打算多说什么。塔坨荼虽挂着副使的名头,到底是礼部尚书,事务繁忙,又真头疼郎怀明达的婚事,是不会插手太多的。   “郎都尉,冬狩之后,也只得和都尉见了寥寥数面,不知都尉伤势可是痊愈?”李迁和蒙参说罢,转过身笑道。   郎怀点头:“殿下挂心,本将已然痊愈。不过想起当日伤痛,还是难以释怀。父亲说的对,武艺一日不练便退百日,本将自痊愈以来,更是勤勉。若是再给遇到,便不会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了。”   李迁唇角痉挛了片刻,笑道:“都尉真是妙人,想来那黑熊运气太差,但也不会一直那么差。”   郎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清亮:“管它运气好坏,若再遇到,本将定然再为它割喉放血。” 第36章 殿前欢(二)   “开扬三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明皇设宴含元殿,迎接土蕃使团。群臣毕至,舞乐作乐,宾主尽欢。”   《唐书》中的这段记载,寥寥数语。然而此次宴席,却对大唐未来十余年产生弥足深远的影响。   安置好了土蕃使团,郎怀又客气几句,才告辞离开。   酒饮得多了些,郎怀略有些不适。唐飞彦则脸颊通红,看他那样子,恐怕是恨不得拽开身上繁琐的衣衫。   也怪不得他,郎怀看看自己,一身正式官袍,哪里比得上平日里窄袖便服舒坦?可国之大典,自然非得守礼的。   “唐兄,今日便这样吧。待明日再会,你陪着他们游览,我来谈正事。”两人出了四夷馆,郎怀先摘了头顶的三梁帽,凉快多少是多少。   唐飞彦一乐:“那郎兄便去斗智斗勇,我且去寻欢作乐了!”   “外面太热,屋子里凉快嘛。”郎怀莞尔,留下唐飞彦骂她狡猾,上了马,策马回府。   但终究是神不知鬼不觉绕到未央居北侧门,踌躇不决。倒是门口的侍卫看到了她,过来作揖,笑道:“都尉来看姑娘?听璃儿姑娘说,今日姑娘可好多了,在沉香亭处看鱼呢。都尉不进去看看么?”   郎怀跳下马来,道:“我自己去便是,劳烦你送它回去吧。”   从这边儿门进去,得走好一段路才到沉香亭。一路上,未央居里的丫头们看到她,都是捂着嘴娇笑,侍卫们只当看不到——未央居里的金吾卫可都是郎怀的部下。   走得近了,远远只看到亭子露出半边,扇板还未曾去完。明达倚着栏杆,随手丢下食儿,去引栖凤池里的鱼儿。   璃儿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郎怀猜都不用猜,定是告诉她自己来了。果然等她走到近前,璃儿从亭子里出来,福了一福,打趣道:“都尉来了,璃儿去给都尉泡茶,都尉稍坐。”   郎怀有些别扭走进去,也扶着栏杆,口中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大朝会,含元殿里真热闹。”   “嗯。”明达丢下一把鱼食儿,逗弄得水面顿起波澜。   “那个蒙参一时间看不出深浅来,明日让唐飞彦去陪着他,我去探探他副手。”郎怀说起这个,不由得认真:“好在是个唐人,否则土蕃人的名字太绕口,记不住名字,当真是头痛啊。”   “嗯。”明达又丢了一把,这次丢远了,有一条红鱼儿几乎是从水面飞过,抢食抢得厉害。   “这鱼儿真好看!”郎怀不由道。   “来人!”明达一把将手中剩下的鱼食儿全丢了出去,喊了一声,很快亭子外的侍卫就跑了进来。   “姑娘,都尉。不知姑娘有什么吩咐?”   “瞧见那条鱼了么?争抢最欢的那条。”明达拿下巴点了下。   “瞧见了。”   “给我把它捞上来,送厨房!”   “这是做什么?”郎怀听着不对,出言问她。   “本姑娘就想吃它,你管不着。”明达气哼哼转身出了亭子,郎怀终于觉察到她的不对劲儿,嘴巴张开又闭上,脑子里乱做一团,只好赶了两步跟上。。   两人走至永安殿,那个捞鱼的侍卫捧着尾红鱼追过来,有些气喘:“姑娘,都尉!这鱼儿捞到了!”   “可我又不想吃,放回去罢。”明达耍了脾气,头也不回地进了殿。   “都尉……”   “听姑娘的。”郎怀正自苦闷,更没心情搭理他,跟着进去,道:“这些时日恐怕没多少空来看你,若有事,便跟我院子兰君、竹君递个消息。只怕陶钧是得跟着我的。”   “我能有什么事?还能去劳烦都尉?”明达见她那榆木疙瘩样子就来气,瞪着眼睛看她,道:“小女子不过一介平民,去不了沐公府,快别寒掺人了。”   郎怀犹豫了半晌,终究是叹口气,只道:“今日听得大监说,七哥将被贬博山,恐怕陛下的意思,这七八日就会让他离京。我已经打点好,后日夜里戌时去王府里探望他。你若愿意去,我提前两刻在北门候你。”   说罢,郎怀也不多言,转身离开。   回到府里,她方才换过便服,便听得门口兰君的声音。来到厅上,却是尚子轩。   “姐姐,这般晚了,可有什么要紧事?”郎怀方才沐浴过,发间待着濡湿,素色的袍子,脚底下随意踩着麻鞋,倒是洒脱自然。   尚子轩不由得脸红了下,理了思路,才道:“当真是要紧事。今日咱们的钉子探得消息,土蕃人不知为何,看上了明达,想求陛下改赐明达于他们的赞普。不过看那个蒙参,倒是聪明人,没有当面提出来。”   郎怀冷哼一声,道:“陛下已然赐婚,已成定局,怪只怪他们来的晚了。”   “可钉子探到的消息,丛沧澜瑚许诺,如若陛下肯将幼女下嫁,愿意自称臣子,尊陛下天可汗,且年年朝贡,数目不小!”尚子轩忧心忡忡,要知道天可汗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当真是巨大的荣光。自太宗驾崩,再无天可汗。   郎怀自然知道这利害冲突,漂亮的手指扣着椅背,沉默思量。   “陛下不会答应的。”郎怀终于肯定,抬头看了眼尚子轩,道:“李迁如此用计,姐姐想必也能猜到一二。”   尚子轩也沉默了,过了片刻,才道:“我实在无法去想,他竟存着这样的心思。只怕陛下有心回护,到那一步,也不得不舍。”   郎怀叹口气,道:“陛下心内是仁慈的,断不会舍得。只是此人为了上位,居然这般卑鄙,却也超乎我的预料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厅外,对守在门口的兰君竹君道:“夜了,兰君姐姐麻烦送尚姐姐回去吧。”   尚子轩站起来,道:“既已知道,如何应对,阿怀你自己拿主意。滇南商行的事情我来办妥,你别费心了。”   所有人都离开,厅里安静下来,郎怀才露出疲惫的神色。   她甚至有了个天真的想法,明皇这般作为,是因为他实在太累。做了二十多年明君,实在不愿伪装下去?   收拢了这种离谱的想法,郎怀看着窗外的夜空。明日是这次担任主使,最要紧的一天,所有阴私之事,都会被提上明面。土蕃这般大费周章,究竟为了什么,总算是可以揭开谜底了。   但如今却有个迫不及待的事情,需要她去定夺。璃儿虽说跟着明达时间久,却少见手段耍狠。说不得,只好把兰君给她了。   只是那丫头不知为何,今日实在反常,还是得找个好些的理由,否则适得其反,就白费了苦心。   从四夷馆出来,唐飞彦庆幸自己今日穿的是便服,不必捂着顶官帽,否则得被那太阳晒脱了皮。反观蒙参,倒是入乡随俗,换上了唐人喜欢的窄袖胡服,只头发还是土蕃人的样式。   不过在大唐,这些都是常见的。唐飞彦还称赞了两句,便笑道:“既不在衙门,以朋友相称不知国师意下如何?”   蒙参无可无不可,跟着唐飞彦,有些好奇:“曾经听闻长安多胡人,可为何只见着星星两两?”   唐飞彦笑道:“胡人遍布长安,前儿听同僚有言,大约都有十来万。国师若是信任在下,便由在下引着,可好?”   “劳烦劳烦。”蒙参大喜,甚至挥手遣散了跟着的仆从,道:“有劳唐大人。”   早有金吾卫扮作普通车夫,驾着车来到他二人身边,等他们上了马车,挥舞个鞭花,往西市而去。   而四夷馆衙门里,却没这般轻松自在。   郎怀身边跟着的,是不良人的几位地方总吏,安西总吏韦仲春,北庭总吏李冲,还有土蕃总吏郎士轩——正是郎怀的族叔,却一直隐于不良人中。   分了主次落座,郎怀默默点头,示意礼部侍郎魏灵芝可以开始。大唐作为战胜国,自然列出相对苛刻的条件,却也无可厚非。   郎怀一直打量着土蕃的副使,是个微胖的唐人,却不知为何在土蕃做了高官。等魏灵芝说罢,他先开了口,道:“在下孙承运,祖籍扬州,本是个普通行商,却被赞普赏识,在土蕃做了小小官员。此次充作副使,不过是因为在下本是唐人,通晓官话。”   “原来是孙先生,在下郎怀。”郎怀点点头,收去好奇的目光,转而稳重,道:“我们从未相识,便不必叙旧。请吧。”   “郎都尉爽利,孙某也不拐弯抹角了。”孙承运将真正的文书递上去,道:“虽说此次土蕃算是战败,退出了安西丝路,但赞普并不服气。何况偌大的西域,唐人的胃口未免太大,恐怕是吞不下吧?与其如鲠在喉,不如大家共赢。西域通商,还希望大唐打开关隘,允许各地的商人出入土蕃、土蕃的商人进出西域。丝路的行商权,赞普希望能和唐平分秋色。”   丝路行商获利颇丰平分秋色?那大唐商人每年少去的银两何止千万?果然魏灵芝冷笑道:“大唐坐拥四海,胸怀千万。却不知土蕃哪来的好胃口?”   “我们离得近。”孙承运往后一靠,表情真诚,却把魏灵芝气得骂道:“你……”   他话未完,郎怀已然打断,道:“孙先生既然是商贾出身,应该知道大唐安西四镇,扼守丝路要处,更何况后方还有敦煌高昌。长安虽远,四镇可就在丝路之中。”   “可我大唐也并不是容不得人,要求合理,大家都想共赢。”郎怀转了口风,笑意如沐春风:“大唐不好战,却不畏战。孙先生,你应当明白。”   孙承运一时冲动,却不知这个行伍出身的武将也这般伶牙俐齿,不由得后悔。他自负才学出众,却因科举屡次不中,便继承家业做了商贾,对长安是恨意中带着向往。“都尉以武力逼迫,似乎不太妥当。”   郎怀学着他还了回去:“哦?本将有此意?”她装模作样看了看在座的,魏灵芝无辜摇头,郎怀轻笑道:“孙先生,想的太多了。”   孙承运心知这些讨价还价不过是先立个强硬的态度,好不被唐人剥了太多,见好就收,提了最为实际的要求:“是孙某多虑,但有件事大家都是着急的。”   “此战土蕃共俘获六千多人,此前特地造了名册,使团出发的时候,还有五千六百四十二人活着。这换俘的事情,不知郎都尉意下如何?”   郎怀示意魏灵芝,他把一本书册直接给了孙承运,道:“土蕃被俘的除却不治身亡,现有三千二百九十九人,俱在安西四镇。陛下仁慈,在各处广开学堂教授汉字官话,这些人里有七百来人已经迁徙至长安,已经在各坊落户,是我大唐的子民。”   “若他们肯回土蕃,我大唐自然准备通关文牒。”魏灵芝底气十足,笑道:“换俘一事,大唐希望我唐人,都可以回来。”   土蕃远没有大唐物产丰富,养着那些人,也不过给了口粮,充作各处兴建寺庙的苦力。孙承运早些时候早得了赞普的准许——全部放走,不留一个。但该做的样子是要做的,为难道:“几乎两个换一个?那我土蕃岂不吃亏?”   “孙先生,你也是唐人,不亏心么?”魏灵芝对这个人当真反感,忍不住用言语讥讽他。   “魏侍郎,孙某虽是唐人,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只是身为唐人,也罢!此事,孙某应下了。”孙承运做出个沉重的表情,尽管虚伪,郎怀还是应道:“如此,本将谢过先生。”   好歹换俘的事算是定下,双方都松口气,谁也没吃亏。郎怀喝了口茶,续道:“土蕃自此称臣纳贡,但不知是怎生纳贡法?”   孙承运做了个手势,道:“想必都尉明白,土蕃虽然战败,却也不是一蹶不振。丛苍澜湖赞普是位高瞻远瞩的人,否则也不会派遣使团来唐。临别之际,赞普曾说,希望能效法镇平年间,和唐结亲。土蕃赞蒙的位置,会一直等待陛下的小女儿,曾经的长乐公主。”   郎怀冷了脸,李冲先骂道:“姑娘是陛下下了圣旨,赐婚于郎都尉的!你们土蕃人是什么意思?”   孙承运睁大眼睛,不知他是否是真的不知:“这……赞普不在乎长乐公主是否有封号,但千叮万嘱,定要迎娶陛下最疼爱的小女儿。为此,赞普愿意在国书上允诺,奉陛下天可汗,愿意放弃一半的丝路税权。可她已经定亲的事儿,确实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但自古有成人之美,不知郎都尉可愿割爱?”孙承运终于拂了郎怀的逆鳞,面上却带着真诚的表情去试探。   郎怀站起身,口中带着愤恨:“既然这样,除了换俘,都是谈不拢的。本将今日有些不适,先告辞了。”   她起身离开,剩下的大唐官员纷纷告辞,面色上都十分嫌弃,根本不屑于和孙承运多说什么。   “孙先生……这恐怕对国师无法交代啊。”随从小心提醒,孙承运却老神老在,没有吭声。    第37章 殿前欢(三)   “都尉,换俘虽说谈拢,可通商、纳贡和税权等于什么都没说。陛下那里该怎么交代?”魏灵芝有些抱怨,道:“就算土蕃痴心妄想,都尉的口气也该和善些。”   郎怀换上轻松的表情,道:“魏侍郎多虑,陛下怎么可能将兕子外嫁?何况这不过是土蕃刻意为之,想要在定约中拿到个先机。”   “几位总吏大人想必也明白,本将此前的确有些顾虑。”郎怀正色道:“土蕃的正副二使,都不是好轻与的角色。只是本将却觉得,那个国师虽说一味装傻弄愚,但主事的应该是他。孙承运看似足智多谋,不过是被故意摆在明面上罢了。土蕃这般费尽心机,却不知为何多此一举。”   “都尉,只可惜此次土蕃内部换血,很多不良人都被迫蛰伏,有用的消息不多。”郎士轩叹口气,在官言官,他称呼郎怀官职,却没丝毫不对。“都尉便不必进宫了,本官自会禀告陛下。只是四夷馆还请都尉严加看管,之前得到消息,土蕃对我大唐的火药,可是眼馋得紧。”   “那便劳烦了。”郎怀拱手行礼,后才笑道:“叔叔办完正事,若有时间,还请来府上一聚。奶奶平日里总念叨您,爹爹也时常感叹,说您不在身边,有些烦闷。”   郎士轩应了声,拍拍她的肩膀,和几个同僚离开,前往大明宫。魏灵芝看了看郎怀,叹道:“昨日尚书大人跟我说,一切听都尉行事,我却还有不服。今日都尉云淡风轻,倒是让魏某人不得不服了。”   魏灵芝乃镇平年间郑公后人,爵位虽减,但家风严谨、为人耿直,师从房相房蔚,算是如今朝中不多的良臣。郎怀在他面前怎么肯冲大,立即站定,躬身行礼道:“此前怀不知魏侍郎会代替尚书大人,没时间和您商议,是怀大意了。今日装作狂人,实在逼不得已。”她一揖到地,道:“在您面前狂妄,形势所迫,还乞海涵。”   魏灵芝摸了摸唇角的小胡子,见她当真语出真诚,才弯下腰扶起来,道:“都尉请起,大唐有都尉这般人物,房相该心安不少。”   他理了下官服,道:“不知都尉可否移步?此间说话却有些不方便。”   随意找了个近处的酒肆,二人进了雅间,点了几样下酒菜,要了清酒,当窗叙话。   “本官不懂商事,安西既定,着实不知为何非得和土蕃通商,开放关隘。”魏灵芝叹口气,道:“但老师曾说此事重大,想必是有深意的。不知阿怀你可知道?”他是个坦率人,私下便不再说什么官职敬称。   郎怀解释:“丝路重开,西域和大唐互通有无,这事情是百利无一害。就不说别的,单说这胡椒,自我大唐立国,始设四镇,镇平年间这价格便跌了几十倍。”   “若说别的香料、马匹之类,大唐更是受益良多。”郎怀对这些事算是通晓一二,简单举了几个例子,笑道:“土蕃人着急,其实也正常。咱们需要他们的名贵药材,他们需要咱们的粮食丝绸茶叶,都是一样。这通商和打开关隘,如今我大唐并非急于一时,土蕃想要尽快,非得用些手段。至于和亲,估摸着陛下是不舍得的。何况宗亲之中,根本没年龄合适的女子。”   “难怪你这样沉得住气,却显得我焦躁了。”魏灵芝抚须叹道:“如此,以不变应万变,倒是个好办法。”   “哪里,魏兄长于吏治民生,这却是郎怀万万学不会的。”郎怀端起酒杯敬酒,两人又说起别的,自到日暮才告别。   第二日,郎怀刻意告了假,只说自己病了,无法前去。大家都知道她这是刻意摆架子,四夷馆中,只可怜唐飞彦,去应付那个吹胡子瞪眼的孙承运,心下暗叹,徒呼奈何了。   去探望了老夫人,听她叮嘱了好些将来要好好待媳妇儿、早日为郎家开枝散叶的话,郎怀不由有些难过——老夫人如今说话,愈发糊涂了。好在身子还算得上硬朗,也算是幸运。   再到郎士新处,却先碰到了裴氏。郎怀虽不亏心,到底有些不自在,站定后问了安:“姨娘好。”   短短几日,裴氏憔悴了太多,再不复郎怀印象中那个美艳妇人的形象。她看着郎怀的目光中夹杂太多讯息,一时间郎怀看不大明白。不过郎怀暗自揣测,只怕裴氏会冷言冷语罢。   然而出乎她的预料,裴氏看了她良久,才叹道:“老爷他身子乏困,用罢早饭就歇着了。你若没要紧事,等午饭再来。”   郎怀应了声,正要说些话好告辞,却听裴氏道:“放心吧,忭儿的事儿,虽对你有些微辞,却没什么好怨恨的。”   “他行事愈发乖张,我这个做娘的却不忍心去说教,没想到是害了他。老爷说得对,慈母多败儿,若不是你发觉,只怕将来闯祸更大。我到现今都没办法相信,那些事真的是忭儿做的。可是铁证如山,再不愿信,我也得信了。”   郎怀没有吭声,静静等着后文。   裴氏似乎想起什么久远的事儿来,脸上带出柔和的笑意:“当年和老爷相识,我便只一心想嫁给他。其实以我的身份,又怎能配得上沐公府的世子?这么多年和你母亲对着干,也无非是不服气罢了——凭什么她可以轻而易举嫁给老爷?”   “现在看来,都是意气用事。我老了,只想陪着老爷,至于身份,却是自己把那些杂事看得重了。”   “阿怀,忭儿资质太差,我就惯着他太久,只怕将来难有什么出息。只希望将来你能看顾些,我也就放心了。恒儿那孩子,却当真是个好孩子,希望你待他用心些。”裴氏经历此事,是真的放开了心胸,不再想去争夺些什么。郎怀的脾气,她是信任郎士新的,故而有此托付的言语。   郎怀只觉得这话不吉,却不知该如何宽慰。她从未和裴氏有过亲近,因而只好略显尴尬,道:“姨娘是哪里话?三弟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这是学里的夫子所言。将来他参加科举,金榜题名又非难事,且宽心罢。”   裴氏笑道:“这孩子,还跟我打马虎眼。我只问你,可愿好生照料他?”   郎怀收了笑意,郑重道:“郎氏血脉稀薄,我总共就这两个弟弟。姨娘放心,只要不是叛逆大罪,郎怀自然一辈子都护着他们!”   “那我便放心了。”裴氏松口气,道:“不过恒儿不是忭儿,你便是下手,也且轻些!”   这抱怨的话出来,郎怀才真正放了心,干脆就在这儿和裴氏说了些闲话,不多时郎士新便醒了。裴氏替他披上衣服,又喝了些水,才离开,留给他们爷俩空间。   “你跟她都说了些什么?”郎士新走到小院中,享受起春末的阳光,和儿子随意说些话。   郎怀避重就轻,说罢却道:“我看姨娘如今坦然许多,才有些明白爹爹当年为何倾心于她了。”   这话却让郎士新开怀,笑骂道:“倒是打趣起我来?便不说其他,你如今又懂了?知子莫若父,说些漂亮话来对付我?那可没什么用。”   郎怀难得红了脸,道:“爹,我可是什么都没说的。”郎士新一贯只看得到郎怀应对自如,何时见她流露出这般小儿女情态?不由得多逗了几句,才算罢了。   “爹爹,却有正经事请教您。”郎怀脸上红潮未去,强自镇定,道:“土蕃此次来我大唐,无非三件事——换俘、通商还有税权。如今为了税权,竟然用了这么下三滥的招数,儿子实在不得不看轻那个丛苍澜湖。”   “此人能在几个兄长的打压下,成为赞普,是有才干的。怀儿,你可不能掉以轻心。”郎士新也不再开玩笑,正色道:“他若想染指安西,却是痴心妄想了。屯军、移民,易风移俗,这些事为父花了那么大的功夫,又岂是白费?何况我大唐是一向宽仁对待西域诸国,远非土蕃那等强硬的做派。人心向背,虽是空口无凭,但终究是潜移默化的。”   “爹爹高瞻远瞩,这番苦心后人自有定论。儿子如今,只是担忧陛下一但允诺,只怕那位殿下,会收不住自己的野心。”郎怀摇摇头,叹道:“何况固城公主不过双十年华,远嫁土蕃那等苦寒之地,终究是可怜。”   郎士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自古争那位子的,又哪有不流血不牺牲的?便是陛下当年,杀戮也不见少。好在如今将七王贬出长安,他那性子,离开长安倒是好事。只不过,你既然和他交好,须提防博山那边。七王贬去那里做郡王,是要处理民务的。”   郎怀颔首:“爹爹放心,儿子记下了。如今不过是和土蕃人磨时间,他们终究是翻不出别的花样来。爹爹,您如今不管这些,倒让儿子好生羡慕。”   “你才多大?正是闯荡的时候!”郎士新勉励她道:“好了,别在我这里耗费时间,该忙什么快去吧。”   郎怀又说了两句,看看日头不早,便去了韦氏那里,陪着用午膳。韦氏对她和明达的事只略问了几句,要紧的,不过是陛下已经传了口谕,准许将沐公府和未央居连在一处,不过是看如何构建罢了。   “依我看,便在东北处打开个缺口,引一曲回廊,通到你的院子。”韦氏将想法说了出来,道:“不必铺张,未央居里恐怕你们的居室还是在姑娘如今的住处,只用给你把永安殿前面儿的那处延年殿,按照规制改了便好。怀儿,你觉得呢?”   郎怀本就对此不是很上心,随口应道:“娘你决断便好,怀儿没什么。”   韦氏放下筷子,看了她一眼,道:“怀儿,你对姑娘,可有把握?”   郎怀愣了下,笑道:“娘这话是何意?”   “将来你们二人成婚,若被姑娘瞧出来……还是要早做打算。”韦氏看了眼郎怀,道:“你对明达,很是在意的。”   郎怀沉默片刻,道:“她跟着我长大,自然在意。”   “那……”   郎怀打断了母亲,道:“您的意思,我懂。但却不愿!若我成了那等人,真羞愧死。”   “唉,且走一步看一步罢。”韦氏摇摇头,心里却知道,以明达对郎怀的情谊,就是知道,也定无妨的。    第38章 殿前欢(四)   这日入了夜,郎怀换过一身普通衣衫,披着斗篷从侧门出府,绕到未央居北侧门,静静候着。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段,北侧门的侍卫看见她,想要迎进来,郎怀却挥挥手,就在廊下站着。   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当真让她有些疲倦。冬狩归来,明皇无大事再不上朝。本来太子监国是再正常不过的,却偏偏下了道圣旨,李迁也入朝理政。   大明宫奢华之盛,超过了历代。梁贵妃一枝独秀,独宠后宫,连带着她的宗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迅如今是根本做不得主,几乎被困在东宫,政令下达,几乎出不得宫门,当真是窝囊至极。   然而为今之计,明哲保身,对李迅来说是唯一的选择。一但真的触怒明皇,罢黜储君的身份,那就万事休矣。好在前些日子,太子妃诞下龙凤双生子,明皇喜欢得不得了。一个有诸多子嗣的太子,还是让明皇喜欢的。   她正乱想,不提防被人拍了下后背,正要出手,鼻尖嗅到股子药香味,才放松下来。“兕子,”转过身,果然见着是她,夜里凉,倒是老实披着斗篷,只露出个脑袋来,“走?”   明达点了点头,对璃儿道:“你且回去,这么晚,爹爹应该不会过来。”   璃儿犹豫道:“这……”   “怕什么,我跟怀哥哥出门,她自会护着我。”明达转头看着郎怀,笑道:“是不是?”   郎怀摇摇头,却还是伸出手臂,让她扶着下了台阶,往七王府去了。   一路无话,待到了侧门,郎怀示意明达稍候,走上前道:“顾统领,多谢。”   顾央摆摆手:“都尉言重。时日不早,这便请罢,莫多耽搁。”   郎怀也不客气,转身扶着明达,从侧门进去,由顾央引着,一路往仰羲斋去。因着李遇脾气淡然,昔日王府里仆从大都随意从容,如今却全是御林军的侍卫。郎怀和明达不由得叹口气,等到仰羲斋外,郎怀对顾央道:“多谢统领,今后若有差遣怀定不推辞。”   “这些话便不必说了。您二位请进吧,若有事,到那处寻我就是。”顾央指了指仰羲斋外的廊房,摆摆手告辞。   推门而入,里屋倒是点着灯火。郎怀只怕摔着明达,愈发小心,等进了屋,李遇的声音传来:“是明达阿怀么?”他话未完,人已经出来,打眼瞧去瘦是瘦了些,气色倒还好。他笑道:“早先那位顾将军跟我说,你二人今日要来,我还不怎么信呢。”   “有什么不信?莫不是我还会着人来哄你?”郎怀笑着取下斗篷,里面是件月白色的窄袖薄衫,腰上青玉镶金跨,坠着个青色荷包。   转头再看明达,今日却打扮得好生明媚,火红的半臂,纤腰一束,如若安静站着还真颇有些窕窕淑女的感觉。   “我这儿如今仆人们都遣送了大半,夜里的,也不愿打扰他们。酒只管够,菜却没多少。便喝吧?”李遇拉着明达坐在自己身边,道:“只是你不准贪杯,什么天色,就穿得这般单薄,要再冻出病来……哥哥将来是不能再照顾你的。”   三人都叹口气,郎怀也默默坐下,嫌弃酒杯小,又起身去寻了个茶斗来。几人对饮几杯,气氛才渐渐热闹些。   李遇一拍脑门,从春凳上跳起,道:“前儿你那三弟借我一本书帖,未曾想这事儿一出,我却是忘记了。”他在东首的小书房里翻了半晌,却抱过来一沓子,笑道:“那孩子倒真好悟性,比你这个大哥强得多。这些都给他,让他按着顺序去临,定有进益。”说话间,李遇把帖子用包袱皮抱起来,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又叮嘱:“记得,别忘了。”   “难为你还记得。”郎怀给明达换了清茶,劝她:“你不能多喝了。”   “凭什么听你的!”明达哪里肯依,劈手夺过来,道:“七哥要走,莫不成我这个做妹妹的,不能好好送他?”   “你呀。”李遇笑着看她们二人拌嘴,打趣道:“真是定了亲,就不一样了。”他嬉皮笑脸,却没发觉这话说出来后,她二人神色都有些不自然,自顾自道:“明达这脾性,也不知是随着谁。幸亏父皇还算明白,给她选了你。不然我是如何都不放心了。”   他说罢,不由得想起琴书,叹道:“这事儿来得太蹊跷,却不知琴书她一介女流,躲不躲得掉。”   郎怀不忍隐瞒,低声道:“七哥放心,琴书姑娘如今安全得紧。不过是将来隐姓埋名,脱了身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遇抬起头,情不自禁握住郎怀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此话当真!”   郎怀用右手拍了拍李遇肩头:“七哥,我什么时候跟你还有假话?只我问你,你知道琴书是什么人么?”   “又如何不知呢?”李遇淡然一笑,道:“她是身不由己,我却心不由己。但覆水难收,却也都过去了。”   “只怕四哥留了刀山火海在博山,等着我这个落魄郡王去跳。”经此一番,李遇却是了悟,人通透不少,道:“我知你来此是为了什么,无非是怕我再做傻事。”   郎怀见他明白,点点头,看了眼明达才道:“若不出所料,顾统领是会脱出御林军,作为你的护卫一同前去。却不知七哥心中可有王相人选?”   李遇酒到杯干,饮个不停,话语间却是清醒得很:“王相?阿怀,你聪明一世,怎地糊涂一时?我若想带个得力人,你说会准么?我若带个糊里糊涂的,岂不是自寻死路?”   一言惊醒梦中人,郎怀点头,道:“不如不带!”   这些话儿,可把明达无聊坏了,只好慢慢喝着酒,不一时就有些醉,脑袋靠在了李遇左肩,低声道:“七哥,栗子糕!”   王府曾经有个糕点师傅,栗子糕最为拿手,明达每次来都得吃上半盘子带走一盘子。李遇听着心下一酸,道:“阿怀,我府上那些人是无辜的,将来若有机缘,拜托你说些好话。那个师傅姓陈,若真遇到了,你就放你府里,给明达弄些好吃的糕点。”   他说着说着就垂泪,酒劲上来,人也摇摇晃晃。郎怀应着:“陛下没有为难那些人,都分到长安各府里了。我们府上好像是来了个姓陈的,我当时太忙,却没顾得上去见见。”她起身走过去,低声道:“兕子,困了?”   明达松开李遇,脑袋靠在郎怀腰间,嗯了两声,却是醉得狠了。   怕她跌了,郎怀一弯腰,干脆抱起这丫头。厅上有张软榻,郎怀走过去轻手放下来,取了锦被给她盖上,却被拉住手。   “怀哥哥……”   “嗯,我在呢。兕子安心睡,明儿再回。”郎怀拍拍她的手,不敢多握,抽了出来。   明达醉眼朦胧,拧过身睡去了。郎怀回身,却见李遇端着酒杯打趣地看着自己:“我却从不知,郎都尉也有这么温和的时候?”   郎怀没理会他,抿着烈酒道:“七哥,兕子睡了,有些话,你快说吧。”   李遇正色道:“土蕃使团来的事儿,我只略有耳闻。这些我不懂,也帮不到你,但还是劝你谨慎些。”   “要知道毕竟你年轻,若真办得不妥当,难免留个年少轻狂的名声。便是父皇因着明达的关系,不曾怪罪。但若失了圣心,便要糟。”   “七哥说的是,我记下了。”郎怀倒是没想到李遇也能看到那么远,不过他自小在长安长大,虽无意权柄,但耳濡目染,又岂能真的一点都不通?   “四哥这人,是最笑面虎的角色。”李遇又饮了半杯,带着醉态,目光却清澈:“大哥他若论阴谋诡计,绝对不是对手。但只要大哥不犯错,哪怕懦弱些,父皇也是站在大哥这一边的。”   “我和你想得一样,只要殿下不犯错,淮王再如何,终究只是藩王罢了。”郎怀替他斟酒,低声道:“我顾虑的,是里面那位。陛下也是痴情种,只怕受了蛊惑,又不自知。”   “这却是徒呼奈何了。”李遇也愁,道:“父皇身边如今只大监是跟着的老人。但大监位卑,却是难以说上话的。”   郎怀不由饮尽了一杯,叹道:“乱态群生!昨儿听说房相病重,全靠先皇赐下的老参续命。爹爹也说,如今劝不得,非得忍着才能成事!”   “早知今日,当初便告诉爹爹,留在安西不回来!省得受这些腌臜气!”不知不觉,郎怀也喝了七八分,带着醉态,话语间便激愤起来。   两人边喝边聊,直把酒都喝光了,郎怀脑袋一阵眩晕,往桌上一趴,什么也顾不得,昏睡过去。   再醒来,郎怀先是觉着后脖子一阵刺痛,慢慢睁开眼,回忆起昨晚的事儿,忙抬头去看——李遇怀里抱着个空酒壶,正躺在地上,还未醒来。   看了看外头,只略漏出光来。郎怀站起身伸个懒腰,踢了李遇一脚把他踢醒,道:“七哥,我带着明达且回去,待圣旨下来,再给你践行。”   李遇站起身,把酒壶蹲在桌上,晃晃手,自去里间睡下。郎怀看他那样就知道,还未酒醒。取了挂着的斗篷,她走到软榻边儿,轻手晃醒明达:“兕子,时候不早,咱得回去。”   叫了几声,明达才慢慢睁开眼,当真美人初醒,好看得郎怀不由心里一热,忙别过脸去。   “怀哥哥,几时了?”明达睡得早,又喝得少,这时候只略觉着头痛,倒不是李遇那般模样。   “天快亮,咱们趁着这时候街上没人,快些回去,你看如何?”郎怀低声解释,生怕惊着眼前的可人儿。   “好。”明达坐起身,突然想起这是在郎怀面前,不免有些羞涩。   披上斗篷,明达还想和李遇告别,郎怀笑道:“他还未酒醒,去也白去,不如丢下不管。”   两人去寻了顾央,从侧门悄悄离开。趁着天色未明,郎怀把她送回未央居,才回了沐公府。   只略歇息片刻,郎怀便换过衣衫,坐在厅上用饭。昨夜的宿醉让她精神难免不济,但晾了土蕃一日,今天却是无论如何要会一会的。    第39章 殿前欢(五)   这日再议,孙承运依旧代表土蕃使团,那位国师不知又闲逛何处去。   郎怀只坐在东首,和郎士轩说了两句,便闭目养神。饮酒过多,她太阳穴还在一跳一跳,着实有些心烦。   “须知土蕃此次来到大唐,是带着绝对的诚意。孙某也算是商旅出身,天下之大,互通有无共利共赢,是大势所趋。”孙承运也头疼,却不得不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大唐不愿打开关隘通商,莫不成土蕃便不能设立市集,引商入市?如果这样,互相竞争,只怕物价横涨,对谁都没好处。”   “我土蕃也是大国,岂能和西域那些小国相提并论?便是分些税权,又能如何?”孙承运口若悬河,却把郎怀听的更觉头痛。   “孙副使,”郎士轩开口打断他,冷冰冰道:“第一,屡屡扰乱西域诸国仗势欺人的,并非我大唐。第二,天下互市自该平等,在大唐眼里,西域诸国和土蕃一样,没半点差别。第三,你土蕃要设立市集,尽管去设,我大唐胸怀星海,又哪里看得上这些?第四,我大唐在西域丝路收取税银,无非是四镇之中,收取当地酒肆茶楼之类的税钱,用以贴补军费,从不与民争利。孙副使自称商旅出身,却连这些都不懂,真是……”   孙承运被噎的够呛,骂道:“郎总吏狡辩起来,也这般伶牙俐齿。这些暂且搁下,只问问为何大唐不愿和亲?赞普而立之年,样貌堂堂,配不上那位姑娘么?”   “若是连自己妻子也得舍让出去,本将却不知,那些年我亲手斩杀的土蕃人,却是用来作何的?何况你们赞普,在本将眼里,也不过是手下败将,又怎敢于我言勇?”郎怀冷冷看了一眼,只让孙承运背后一凉。“只是本将觉得好笑,你既求和亲,为何盯着本将的妻子不放?她不过是个庶民,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陛下也下过旨意,想来礼部和宗正寺就要选下日子。”   “本将也不怕告诉你,明达与我青梅竹马,便是陛下未曾赐婚,本将也是要厚着脸皮求赐婚的。”郎怀声音严肃起来,道:“既然本将身为主使,便跟你说句实话——若土蕃还这么不知好歹,便请回罢!”   “郎都尉,你这样未免目中无人!”孙承运被气得不轻,声音都控制不住,几乎是骂出来。   “哼,本将对这等惦记别人妻子的,从来都看不上眼。”郎怀理也不理,转头对一直看好戏的魏灵芝道:“魏侍郎,你那里可有什么论礼的书籍?给这些番邦人士好生讲解教化下,省得外邦友邻说我大唐只顾着教化自己的子民,忘了普渡众生。”   魏灵芝掩了笑意,应道:“都尉放心,本官今日抽空便去翰林院翻翻典籍,着人给送一套。”   孙承运站起身,狠狠甩了衣袖离开,郎怀和魏灵芝互看了一眼,露出个默契的微笑。   “典籍都是备好的,本官是不必去看。”魏灵芝笑罢,道:“都尉却得入宫,禀报陛下。只你将孙副使气得不轻,恐怕陛下得说教一二。”   离了四夷馆,郎怀理了官袍鱼袋,对陶钧道:“走,进宫。”   主仆二人骑了马,往大明宫处行。郎怀问他:“那边怎么样?”   “都好,那位姑娘也是个通情达理的,知道咱们是护着她,根本不出屋子,只待在里面。”陶钧回道:“也从不为难咱。贴身的丫头从不抗拒,每日同寝同食,闲着就是看书。得亏爷你吩咐了多送些书本,不然我看她得无聊透顶。”   “那便好。王家二老没说过什么罢?”郎怀问,那老两口便是为了救她死于非命的王小二家里高堂,女儿嫁出后还是孝顺。郎怀归京头个事儿,就是找到了住在长安城外北郊的王家,帮衬着修补了院子,时不时去看看他们。   “公公婆婆问爷好,只说爷得空,记得去尝尝他们自己种的菜。”陶钧笑道:“王大姐时不时就带着二丫去看他们,无妨的。”   “那便好。”郎怀点点头,“不过这段日子当真没空去,待回头罢。”   到了大明宫外,验过腰牌,陶钧自去了左金吾仗院,郎怀跟着个小宦官,穿过崇明门,一路往北,却是到了太液池边。   “郎都尉请上船,陛下在太液亭。”那人笑着解释完,郎怀应了声,道:“有劳了。”   四月间,太液池里荷叶已然露出,一片嫩绿。舟子驾得稳妥,郎怀站在船头,极目眺望,只觉得云梦一般,美得有些不真实。   待登上蓬莱山太液亭,果然明皇正和梁贵妃并肩坐着,欣赏梨园弟子演奏的曲目。卢有邻见着是她,轻轻挥手示意噤声。   郎怀便立在亭下,凝神去听。   尺八奏出的曲调自然带着一股苍凉,非笛子那般明朗清脆。乐师侵淫数年,全部凝在这一曲中,郎怀不由想起那夜反突袭,日出之后,遍地是血。   而今抬眼去看,遍地繁华。郎怀却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可怕。那些阴谋算计,那些勾心斗角,那些身不由己,让她头一次觉得疲倦。即使此刻身在宫廷,也流露出江湖辽阔心向往之的神色。   曲却是停了。   “陛下,您看,都尉立在那儿,倒似个状元郎。”卢有邻拿手指了指郎怀,笑吟吟道。   “这般看去,也就是模样黑些。”明皇看见她,自然笑道:“郎怀,朕看你听曲听到出神,可是有所悟?”   郎怀这才收拢了神思,抱拳行过礼,道:“微臣不通乐律,只是方才这位先生奏的,让微臣想起战场上生死无常,不由得好生难过。”   “倒是有些慧根。”明皇笑道,对她更是喜欢:“赐座吧。”   梁贵妃瞧了瞧她,叹口气,道:“陛下真是偏心,将这么好的儿郎许了姑娘。前儿固城那孩子来我那儿,只说要铰了头发做姑子去呢。”   “混账话,”明皇虽然骂了,神色间却不见怒意:“郎怀和明达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朕是老了,却不糊涂,错点鸳鸯的事儿,朕是不忍心的。郎怀,你说可是?”   郎怀忙道:“陛下,微臣往日不懂,如今是懂了。郎怀多谢陛下,嗯,多谢陛下把明达许配于我,今生再无遗憾了。”   明皇点点头,颇为赞赏道:“既如此,将来好生待她,万不可辜负,知道么?”   “郎怀知道。”   “今日进宫,想必是土蕃人的事儿。前日士轩跟朕提过,现下情况怎么样了?”明皇擦了擦唇,放下帕子,转头道:“爱妃,朕和她说些腌臜事儿,你且回含凉殿,可好?”   梁贵妃笑着点头,起身离开。郎怀恭送着她出去,才重新落座。   “启禀陛下,换俘一事已然妥当,倒不费功夫。通商、税权一事,土蕃人胡搅蛮缠,微臣便学他们挡了回去。只土蕃有意求取和亲,偏偏那个赞普不知为何,定要明达,微臣断然拒绝了,可几次三番,这些人就是不依。”郎怀据实以报,又道:“陛下,您已经赐婚,臣今生只愿娶她一人,是断不应的。”   “哼,居然想要朕的明达?”明皇冷笑:“拒得好!莫非朕还怕他不成?”   “遵旨。”郎怀应了,心下彻底妥当——只要明皇首肯,那便不怕。   “郎怀,有些事情不妨让一让。但是和亲一事,除了朕,任何人不得应承。”明皇想了想,又道:“宗室之中并没合适的孩子,是不是?”他问的卢有邻,卢有邻想了片刻,道:“宗室中的确没有,要算起来,恐怕只有卢国公家里的小孙女,已经及笄年龄是可以。可沥国公最是疼爱这个小孙女,他的身份……”   “不妥,”明皇摇摇头,道:“朕都舍不得明达,又怎能让个八十多的老人痛失孙女?”   “郎怀,和亲一事,不可松口。”明皇又叮嘱道,郎怀站起来应道:“陛下放心,微臣明白。”   “至于税权,土蕃人要收税,自然在他们土蕃。安西和北庭却不是他们土蕃,由不得他们。”明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道:“边关之事,寸土必争。郎怀,朕将安西托付给你,是看重你的。”   “微臣明白,定尽全力。”郎怀垂首,手碰到腰间悬挂的纯钧剑,也只犹豫了片刻,便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想跟陛下说。”   明皇看了看她,道:“说。”   “陛下,微臣想为七王陈情。”郎怀抬起头,双眼毫不避讳,看着座上的帝王,朗声道:“七王是率真之人,本是无意间和那位姑娘相识。因不愿她那般流落风尘,才央了微臣,替他夺了那位姑娘的头牌。”   “那位姑娘微臣见过,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极通音律,又喜好金石,因而七王将她引为知己,谈不上折节下交,却是风光霁月。而后想必因此生了爱慕,情不自禁。”   “后来,微臣与明达去府上探望,无意中撞破他二人私情。七王痛定思痛,是真心悔悟,与那位姑娘再未曾会面。至于丞相大人所呈的诗,确是七王所写,也不过是断情之后,心意难平,不得不借笔墨抒发。”   “那位琴书姑娘,是微臣藏了起来。”郎怀说到这里,跪下道:“微臣求陛下,七王此去路遥,身边没个体己人,微臣家里有个丫鬟善解人意。陛下可否恩准,让她跟着七王,好歹有个知冷暖的人伴着。此后山高路远,能让陛下,让明达,让微臣,少些牵挂。”   哪怕她跪下,还是抬着头看着明皇,眼睛里恳切、希冀,让明皇心里一叹。   哪怕他早知道郎怀做了手脚,也不曾料到,这孩子会当着面说出来。看了看她,当真是觉得自己老了。好在这个孩子倒不是那等欺上瞒下的人。   “好你个郎怀,竟然敢欺君?”明皇装作大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做这等子事儿?莫不是因为朕太宠你,让你无法无天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都尉和七王感情甚笃,又是行伍出身,血气方刚。她要不做些什么,又哪里做得了金吾卫的统领?”卢有邻插嘴,替郎怀解围:“陛下看在她诚诚恳恳,二愣子一般跟您禀告,便不怪罪了吧?”   明皇看了眼卢有邻,脸上挂了笑意,道:“偏你知道护人,倒显得朕冷漠了些。也罢,郎怀,准你所奏,可那个琴书,可得进你府上奴籍。”   “微臣替七王琴书,谢陛下成全!”郎怀大喜,正要行大礼,明皇已经笑道:“起来吧。”   “不准走漏了风声,去好好办妥。”明皇看了看天,道:“快晌午,你去忙吧,朕要去爱妃那里瞧瞧。”   郎怀躬身告退,待乘舟上岸,才长长舒口气——近来诸事缠身,却只有这一件事,让她快慰。    第40章 殿前欢(六)   寻了陶钧,主仆二人骑着马一前一后,陶钧笑道:“爷,我看三爷对您的婚事有些误会,他好像一直觉着您和尚姑娘才是一对。倒是拓跋乐呵呵的,说等着您的喜酒呢。”   “三哥还真是……”郎怀摇摇头,觉得有些热,取下了纱帽,道:“这样罢,待会儿你去三哥住处下个帖子,请他来我院里吃酒。”   “今日么?”陶钧看了看天色,道:“爷不是打算去王家看看?”   “偏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郎怀啐了口,道:“就今日,你不必跟着我了。去长乐坊上红泥酒肆沽一壶甜酒,送到兕子那里,跟她说这是前儿说的甜酒,不许她多喝。再去三哥处,直接请他到我院子里稍坐,我回来自去找他,还请他宽坐。你记得在家里陪着三哥,仔细他闷着。”   “是。”陶钧看了看日头,道:“爷这一身官袍太显眼,到前面的茶馆里,寻个僻静地儿换过吧?”   “嗯。”郎怀接过陶钧递上的包袱,两人拐进茶馆,随意丢了把钱,要了个僻静房子,陶钧在门外守着,等郎怀换下官袍出来,她穿上件儿修竹窄袖圆领衣,腰间只扣了细细的蚕丝织就的细带,皂靴也除下,换上双缎做的薄靴。   “爷,竹君手艺愈发好看了。”陶钧看了看郎怀,道:“这两根竹子绣得真俊俏。”   “嗯。”郎怀也喜欢,将换下的官服给原样包好,递给陶钧,道:“你不赶时间,喝两杯茶再走。我先去了,不然迟到太久,只怕三哥要气。”   城内不好快行,待出了城,郎怀足尖一点,踏云便撒欢跑了起来。也可怜了这么匹好马,自打郎怀回了长安,几乎都给困在城中,哪来今日这等绚丽风光?郎怀索性只管着方向,由它自个儿去跑。   不多时,便到了王家居住的小村上。她缓了速度,浅笑道:“可不能再由着你,撞了人怎么办?”   待到了王家门口,郎怀侧身下来,对门口的钉子道:“带路。”   她这次来是避开王氏夫妇的,只从后门进了琴书住的小院。瞧着虽然简陋,倒也干净。琴书果真正在屋内,一改昔日暗香楼花魁的迤逦秀美,不施粉黛长发高盘,脱去绫罗绸缎,改穿粗布衣裳,做了妇人打扮。   琴书听得人脚步,抬眼看到郎怀,放下正在看的话本,起身福了一福,道:“小女子多谢郎都尉救命之恩。”   郎怀看了看她,才道:“你不必谢我,若非七哥的缘故,我本不愿救你的。”   “既然救了,琴书自然感念于心。”她没理会,执意谢过,才起身道:“都尉稍坐,琴书为您烹茶。”   茶香淡淡,烟气缭绕,郎怀坐在土炕上,道:“姑娘想必是知道,七哥被贬博山,只不过是个闲散郡王。却不知你的心下,是作何打算?”   “都尉早就知道琴书是什么身份,却不知为何愿意留我一命?”当日事发突然,李迁是打算抓了她,取了口供灭口吧?却被郎怀的钉子抢先一步,带走了她。琴书本以为性命堪忧,哪知辗转之后被送出长安城,才明白是有人出手相助。   她是暗香楼花魁不假,却因为被李迁抓住了把柄,不得不听从吩咐,色诱李遇。然而情之一字,最是玄妙。便是一场邂逅中各怀心事,琴书也不得不承认,她对李遇是有情谊的。   “高慈,已然病故。”郎怀叹口气,还是说了出来。李迁行事果真狠辣,琴书消失于长安的当日,便把琴书的娘毒死,抛尸荒野。郎怀侦到这些事情,已然是几天后。她虽不忍那个无辜妇人曝尸荒野,却在这个时候,不得不隐忍。   琴书凄然一笑:“自我活过那日,就知道娘她是断断活不成了。都尉既然知道,琴书便斗胆求您,请都尉在合适之时,为娘她安葬了罢。也不求多好的地儿,只要有个埋骨地就成了。”   “你既懂,该知道这事情急不得。”郎怀不忍欺瞒,但还是应道:“便宽心吧,此事我应下了。”   琴书起身跪下,郎怀也不阻拦,等她行过大礼,才去虚扶了一把,问道:“日后你有何打算?”   “都尉若有所托,何不以实相告?杀母之仇,琴书与李迁不共戴天,都尉的疑心该去些许的。”琴书脸上犹自挂着泪痕,话却当真惊人。   郎怀沉默片刻,才道:“七哥此去博山,好坏参半。到底是陛下的幼子,他身边儿缺个体己人,陛下下了旨意,准我从府中选个丫鬟随着。但此事却得委屈了姑娘,成我郎府奴籍。”   琴书心下大喜,面上也陡然换过惊讶的神色:“都尉何出此言?琴书若能陪伴七王,此生再无遗憾!”   郎怀推开窗户,看着远处春燕来回翱翔,冷然道:“你入了我沐公府奴籍,就该记得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我郎怀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至于用那等下作手段去。”   “七哥身边无人可用,任何人跟着,都怕引起怀疑。唯独你,我能放心一二。”郎怀转头盯着琴书,道:“他是万万不能有失的,你可懂我意思?”   琴书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只觉得那双黑眸里全是铁血狰狞,不由往后靠,不盯防就靠住了墙壁,怯生生答道:“都尉的话,奴记下了。”以她的风流,一般男子早已神魂颠倒,可郎怀眼眸中半点欲念都不曾划过,让琴书对她不得不畏惧。   “你收拾收拾,只怕七哥离开就是几日内。”郎怀起身站定,道:“琴书姑娘,将来的日子太长,谁也不能说太绝对。但七哥好好活一日,郎怀便保你一日。他心悦你,甚至不惜顶撞陛下,放弃一切。”   “我不通文墨,却也听过前朝女诗人说的那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郎怀淡笑:“七哥这般待你,作为他的知己好友,我自然希望,你待他能真诚。”   进了长安城,郎怀犹豫片刻,还是去了未央居。踏云照旧给了侍卫,让送回沐公府,郎怀口中问着管家江良话:“兕子在何处?身子可好些?”不知为何,那日之后,郎怀便只叫她兕子了。好在旁的人奇怪归奇怪,也没人去深究。   “回都尉的话,姑娘好了许多,今日还在那儿练了会子剑。方才陶公公送了壶甜酒,姑娘喜欢,吩咐了人,在花园饮酒呢。”江良对待未来的姑爷倒是诚恳,他是宫人出身,之前一直跟着江皇后,是江氏的家仆。自跟着明达出宫后,便管着未央宫,对明达便如同自家闺女,疼爱得紧。   “江叔,您忙去吧,我自己去找。”郎怀一向对这些人尊重,不肯自持身份。江良却想歪了,以为是未来姑爷想念心上人,又怕羞,便笑吟吟告辞,临别还眨眨眼,让郎怀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花园里多是桃花,已然盛开许久,花香四溢。郎怀拂开花枝,放了心事缓步行着,无意却被一个小家伙撞了脚脖子。   这些日子郎怀来未央居,却总未曾见过它。原本可怜兮兮的小家伙,如今却长得浑圆起来。它还是认得郎怀的,不见害怕,睁着漆黑的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是你啊。”郎怀弯腰抱起来,揉着它火红的毛发,笑道:“转晕了么?”火狐拢了毛茸茸的尾巴在郎怀胸口,爪子搭着她肩头,倒是很亲密。郎怀看了看方向,往园子中央走去。   明达正在树下荡秋千。藕粉的披帛,乌黑的长发只用着同色的缎带系着,随着风肆意摆动。   璃儿在她背后用力推着,明达笑意满园,大声笑着:“再高些!再高些!”   “再高些,仔细摔下来!”郎怀接过话,人已经走到近前。怀里的火狐蹦下去,跑到秋千旁,眼睁睁看着明达。郎怀拎起桌上的那壶甜酒,果然已经空了。“再喜欢,怎么就喝完了?得亏只让陶钧带了一壶,你个小馋猫!”   明达有些不好意思,从秋千上下来,抱起小家伙,道:“实是太好喝,便和璃儿一起喝完了。你若担忧,干嘛不自己来陪我?”   “却是有些事耽搁,不得不出城趟。”郎怀拂去石凳上的花瓣,坐下跟明达说了缘由,末了续道:“如此,以琴书的资质,稍加点拨,倒是不怕七哥在那边弄出什么事情,也掩人耳目。你觉得如何?”   “这倒是真妥当。”明达也坐下,要吩咐璃儿取些点心,却被郎怀拦住:“不必,府上有客人,我得赶紧回去。”   “谁呀?这都快入夜了。”明达有些好奇,要知道郎怀这人一向和长安城中那些世家子弟不来往,从未听她说过府里有客。   “那次在暗香楼你见过的,从安西回来的路老三,路三哥。”郎怀提醒了下,看了看天色,她笑道:“可不是要入夜?真得回去了。”   “我跟你一起。”明达想起那个大汉,冷哼一声:“上回他出言不逊,我还没找回场子呢。”   郎怀却没料到这一出,待要推脱,明达已经搂着火狐在前面走着。璃儿忍不住笑出声,道:“都尉还不跟着?还得劳烦都尉送姑娘回来,我到时候就在北侧门候着。”   郎怀没了脾气,顾不得坐了会身上落满了花瓣,紧两步追上去。璃儿收拾着石桌上的东西,远远听见郎怀低声道:“三哥那人就那脾气,你千万不可同他置气……”   “都尉当真待姑娘极好……”璃儿暗自嘟哝了句,真为明达有这般好郎君,觉着高兴。   路老三的媳妇儿怀了孕,这段时间脾气级差。是以陶钧说罢,他连等都不愿意等,跟着就来了。沐公府修的排场极大,路老三何尝见过这等大户?不由得感叹:“小陶,你说你们爷是怎生想的?丢下这儿,非得去西北吃那苦?又何必呢。”   陶钧在前面带着路,笑道:“三爷是实心眼人,既然知道原因,又干嘛问出来为难我这个小的。”   “嘿嘿,就是看见了,感慨下。”路老三摸摸胡须,道:“听说你们这些家里规矩大,我不会还得拜访你们国公和夫人吧?”   “不必不必,老爷如今只在院里养病,不太出来。夫人忙着别的,便是爷也是两三天去问安罢了。”穿过小门,才到了后院。路老三自觉的脚下的路变成石子路,依旧砌得极为平坦。   “爷一向喜静,因而没守着那些规矩,在后院里单独辟了处,最是幽静。不过听管家说过,是要从这儿通一条长廊,直到未央居。过些日子,待材料备齐了,就要动工呢。”陶钧指了指过府而去的溪流,道:“三爷您瞧,那儿是尚姑娘的住处。不过听竹君说,尚姑娘今日去学里看弟弟,只怕会留一夜,不会回府。”   等到了郎怀的院子,路老三只见其中两个美貌丫鬟,一个却瞧着眼熟,原来是当初那个“阿竹”。兰君知道这位是郎怀的好友加部下,行过礼后,便去后厨吩咐准备酒菜,留下陶钧、竹君陪着。   路老三打趣了竹君几句,叹道:“自打回了长安,却有些想念塞外那等自由自在的日子。不知道将来可有机会再回去看看。”   三人说起这个,不胜唏嘘,不由得聊起当年,不知不觉就将将入夜。    第41章 殿前欢(七)   “三哥好兴致,我隔着老远都听得到。”郎怀伸手推开门,果然见着路老三真拿着大碗饮酒。   “阿怀,你可算回来!”路老三话没说完,已经眼尖看到后面的明达,尤其她怀里的火狐,不由两眼放光,几乎冲上来道:“好家伙!却是哪里来的火狐?想我路老三在西域十多年,都未曾遇到过一只!”   火狐烦他一身酒气,呲牙对他叫了声。明达也厌他无礼,轻巧避过,进了屋,道:“这是本姑娘的怀都尉,却是在同洲得的。”   “怀都尉?是谁?”路老三一时间没明白,还往郎怀身后去瞧,郎怀一脸尴尬,指了指火狐,道:“是它。”   等路老三反应过来,却是哭笑不得,总算对明达骄蛮的脾气有了点见识。   “去端酒菜,把那位师傅的栗子糕也给拿份来尝尝,看是不是那位陈师傅。”郎怀吩咐完,陶钧应了声,麻利去了。   重摆了菜,热腾腾的栗子糕也上来,明达尝了口道:“嗯!就是这位陈师傅。”   “那我明儿打发了他去未央居,你记得跟江叔说一声。”郎怀笑着说完,对路老三道:“三哥,金吾卫的副领做得如何?这些时日诸事繁忙,竟不得空去你府上拜访,可别介怀。”   “哪里?”路老三酒量惊人,食量也惊人,何况沐公府是什么地方?小厨房里拾掇的菜式之精致又哪里是外间比得上?“说起来,却是哥哥我没用,帮不到你些什么。”   左右就那几句公事,说罢之后,路老三实在难耐,道:“哥哥我是粗人,在这里问句不开眼的话。你如今和她定了亲,陛下圣旨赐婚也成定局。可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尚姑娘究竟怎么办?”   明达放下筷子,歪着脸看向郎怀。自从明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明达没一日不担忧——这般儿郎,得多少姑娘心悦?但那位尚姑娘,却是唯一一个让明达真觉着威胁。她是不怎么信尚子轩和郎怀是亲戚,不然怎么小时候从不曾听说过?   郎怀无奈,也放下酒杯,道:“尚姑娘真的是我的姐姐,却不知郎怀哪里做的不够检点,非让三哥生此误会?你也不想想,若非她是家姐,母亲能让她住进内宅么?”   “可你们不同姓氏,表亲成婚也无不可啊。”路老三的话,却让郎怀张口结舌,路老三得意加威胁:“再不老实,可别怪三哥我翻脸了!”   沉默良久,郎怀摆摆手,示意侍候的兰君竹君退下,才道:“三哥你或许不知,兕子该听说过十几年前长安才子上官宏吧?”   “他是母亲的结义兄长,又是家里嫡长子,身份尊贵。没想到老父亲去世,却被栽赃,只得带着妻女逃出长安。”   “母亲吩咐过我,要好生寻访他们的踪迹,设法搭救。但等那次在乐坊遇着,伯父已然去逝。”郎怀叹口气,道:“她的身份机密,我本不能多言。但你二人何等人品,我是放心的。只希望再别生出误会。尚姐姐含冤却不得昭雪,若是旁人说三道四尚且不论,你二人与我何等亲近,这般毁人名声,旁人还怎么想?何况她本身就总觉得亏欠我郎氏,岂不于心难安?唉,郎氏未能替她父亲沉冤得雪,甚至如今上官元执宰在手,实在是无用!”   “母亲怜她,因而不愿以人情世故拘她。将来若得遇到好郎君,自然要备好嫁妆让她风光大嫁。若她不愿委身,我沐公府还养不活一个故人遗女?”郎怀说罢,不知想起什么来,露出个寂寥的神色,路老三是粗人,没有瞧见,却被明达看得清楚。   “倒真是我路老三糊涂,”良久,路老三先声道:“尚姑娘这般人品才智,却不知将来得什么人才配得上她。可阿怀,咱们出生入死五年,却不知你在长安有这等青梅竹马。这可是你的不对。”   郎怀不曾想话题一引就到了自己身上,咳嗽了两声,还待分辨,路老三已然开口:“哥哥今日在此,你可得好生说道说道。你二人是什么情况?”   “可别说做哥哥的不公平,我与你嫂子也是那日乐坊相识,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没什么隐瞒你的。”路老三手里拿着酱鸭腿,美酒流水般进嘴,往椅背上一靠,颇为自得。   明达羞红了脸,抢先道:“有什么好说的,我和怀哥哥……都是爹爹的错!”   “妹子,你就当真对我这兄弟无情?”路老三到底是经过事,看明达脸颊的羞红,就已然明了,故意道:“你若老老实实跟哥哥说,哥哥自然就充当你娘家人,自此都偏着你,只认你这个妹子,再认她这个妹婿。”   郎怀忙道:“三哥,别逗她了,还是个孩子,哪里懂这些?”   “去你的!闭嘴。”路老三把酒壶往她身前桌上一放,理也不理,只对明达道:“姑娘,可愿跟哥哥我说道说道?”   明达只低了头抚摸火狐柔软的皮毛,脸颊犹如滴红,却还是大着胆子道:“她是很好的,小时候总是护着我。我胡闹了,也背着人跟我讲道理,与旁人一味奉承不同。”   “后来怀哥哥出征,我那早却起迟了,没送上她,好生懊恼。”明达说到这里,烟波流转,看向郎怀,却见她神色淡淡的,眼神带着怅惘,修长的手敲着桌子,不知想些什么。   “爹爹许亲,也是问过我的。若非我点头,他是不会下旨。”明达说罢,路老三哈哈笑道:“好妹子,你这脾气,我可算是明白了,我喜欢,对三哥我的脾气!将来这小子要是欺负你,三哥我定为你做主!”   郎怀却只得摇头,半句回应的话,都不能说出口。人意阑珊,不觉间酒就醉人。她索性装的沉醉,趴到了桌上,省的看着明达的眼睛暗自惭愧神伤。   路老三还骂了两句郎怀今日怎生这般不顶事,才尽兴而归。   郎怀自然是装醉,明达却不知。竹君和兰君扶着她进了卧房,明达抱着火狐跟了进来。   “姑娘,这天色晚了,让小陶送您回府吧?”兰君看了看她,走过来道。毕竟夜深,哪怕她二人已有婚约,但却于礼不和。   “兰君姐姐,你们先出去。我有些话要和怀哥哥说。”明达笑着道,神色却不容拒绝。   兰君竹君互看了眼,着实不放心。但明达的话,不听似乎又不妥当。兰君使了个颜色,两人走屋外,只将房门虚掩,兰君从门缝看着,示意竹君去备些醒酒汤。   郎怀静静歪在床上,仅能靠听觉来辩驳身边发生的一切。只听的明达似乎是坐在了自己的身边,那双手放开了火狐,小家伙跳到了床内,嗅来嗅去。   “怀哥哥……你方才,是怎么了?”明达只念叨了这一句,便没了声音。郎怀放在外侧的手,被她轻轻拉着,来回婆娑手掌上的厚茧。明达的手柔软娇嫩,熨贴着她的心也跟着好生滚烫。   鼻间涌进好闻的花香,郎怀混乱的脑袋还没想起缘由,唇上却觉着一片温软柔腻。还有明达无法控制的颤抖,由那两片花瓣,令郎怀的手都跟着抖了起来。   门外的兰君睁大了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跟着郎怀日短,但也瞧得出郎怀对明达是当真用情。但当真看到,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去想。   明达不过是仗着一时酒意朦胧,才行了这般胆大的事。然而和郎怀凑这般近,却让她意乱情迷不知所措起来。直到唇瓣上觉察到郎怀似乎有动静,才受了惊似的,从床边跳起。却见那人不过是翻了身,朝里睡了。   “怀都尉,来。”明达芳心大乱,唤了火狐,匆匆离开。门外的兰君好在反应快,躲开了去,又不放心,和陶钧一同将她送到未央居北侧门,见她和璃儿一同走得远了,才回府。   兰君去送客,竹君捧着醒酒汤进了屋,瞧见郎怀拿手捏着自己的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爷?好些么?”竹君吹了吹,道:“爷先喝了吧,不很烫。”   郎怀接过来,一口喝完,而后突然道:“兕子走了?”   “姑娘回了,竹君姐姐和小陶去送的,爷放心。”竹君收拾了碗,笑道:“今日是怎么,爷酒量海一般,怎么就喝醉了?”   “嗯,许是这些日子倦了吧。”郎怀晃悠着从床上下来,道:“更衣吧,我这儿没什么别的事,你忙完了早些去睡。”   等她换过家常中衣,竹君也会来,见着她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   这一夜辗转反侧,郎怀想了又想,不得其法。第二日起身,却是觉得周身俱是酸胀,待在院中练了半个时辰剑器,才觉得舒展开来。   穿戴齐整,郎怀去了韦氏那里问安用早膳,正和韦氏说着闲话,陶钧慌慌跑进来,连对韦氏行礼都顾不上,好在他口齿还算伶俐,将话说了清楚。   “爷,出事了。方才唐少卿遣人来送信,土蕃副使孙承运在四夷馆居室内遇刺,已然身亡。”陶钧抹了抹额头的汗,续道:“少卿大人传话,要您尽快过去。大理寺、刑部还有长安京兆尹都已经去了,估摸着太子殿下也要惊动。”   郎怀也是一惊,放下筷子,问他:“是何时发生的?母亲,我先去了。”郎怀说罢,拿帕子擦过嘴,将纯钧挂在腰侧,和陶钧快步而出。   “备马了么?”郎怀心下估摸着情况,问道。   “都备好了,少卿大人催得急,咱们可得快些。”陶钧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见郎怀只是头戴白玉冠,未罩上乌纱,仪容不算齐整,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等急匆匆赶到四夷馆,郎怀才松口气。部署在这里的金吾卫一看情况有变,立即四夷馆,连带着大理寺和刑部也挡住。   她倒是不意外在这里见到李迅,过去行礼道:“殿下,下官来迟,多谢您这么快赶来,主持大局。”   李迅摇摇头,道:“本宫不过来了盏茶功夫,算不得早。只是出了这等事,对和谈实在不利。须得好生彻查,才能挽回些许吧。郎都尉,你要小心那赵摩严。他几次三番想要进去,都被那位拓跋将军挡住。只怕是来者不善。”   “殿下放心,下官明白。”赵摩严是刑部尚书,早早投靠了淮王李迁,此时前来,哪有什么好事?她打眼看去,大理寺来的那位少卿是王朝远,为官素有清誉,是个能臣。京兆尹司马恭诚惶诚恐跟着赵摩严,不住地滴汗。   赵摩严看见郎怀,直直走到她面前,道:“如今四夷馆发生了命案,都尉手下的这些兵却堵住了门,不准人进去,这是何意?”   “破坏案发现场,若出了差池,赵大人又怎么承担?”郎怀抬眼看了看,道:“如今仵作都在,便请太子殿下做个旁证,一起进去。赵大人,你意下如何?”   “哼。”赵摩严甩了官袍的衣袖,挺着大肚子不再吭声。李迅走上前,道:“土蕃使团如今移到了新罗馆中,都尉宽心。”他抬高声音,道:“唐少卿,如今诸人齐备,请开门吧。”   郎怀和他交换了个眼神,并排立着,看那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洞开,一个人莫名其妙死在了里面,却当真显得这朱红,带着诡谲。    第42章 殿前欢(八)   唐飞彦脸色极差,两只眼圈漆黑,冷着脸和那些高官见礼后,跟着李迅郎怀往里走,低声道:“今日是外面的侍卫请他用早膳,发觉不对。你们金吾卫的人还算惊醒,立即封了土蕃馆,派人跟我说了。”   “只是不知是哪个不长眼,把事情捅出去,倒是我疏忽。”唐飞彦摇摇头,道:“不过四夷馆内此时没有闲杂人等,请殿下放心。”   “有劳少卿。”李迅神色郑重,站在了出事的房外,道:“仵作何在?”   “殿下,小臣在。”这名仵作得有五十多岁,一把山羊胡子,穿着皂衣,提着个匣子从后挤出来,躬身道:“小臣是大理寺仵作徐化,殿下请移步,待小臣去看看那位副使。”   李迅侧身让他进去,才和郎怀并身进去。   孙承运是土蕃副使,身份自然重要,所居住的屋子也极为宽敞,带着花厅和书房,卧室在南边。室外的桌上摆放着侍卫送进来的早膳,都没动过。茶壶里隔夜的茶水早就冰凉,郎怀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道:“收起来。”   一众人跟着进去,郎怀道:“怎么土蕃国师还没来?去请了么?”   “回都尉,请了,应该马上就来。”唐飞彦应道,他话方落,蒙参已经进来。   “殿下,郎都尉。”蒙参还算理智,简单行了礼,李迅先道:“出了这等事,本宫十分痛心。国师放心,大唐一定给孙副使一个交代。大理寺的仵作正在验尸,国师与本宫稍待片刻。”   蒙参叹口气道:“我自然是信任殿下的,只实在是心寒。昨日才与孙先生夜里共饮,今日他便死于非命……我实在后怕。”   他们说话的功夫,徐化手里拿着银针出来,道:“启禀殿下、都尉,诸位大人,这位副使死于中毒,由饮食入口,口中、食道、肠胃都验出毒物。”   “什么毒?”李迅皱眉问道。   “回殿下,应该是马钱子。”徐化神色间颇为赞赏,道:“此毒无色无味,却相当致命,且中毒者死状凄惨。看来杀人者与孙副使恐怕有大嫌隙,不然不会下此狠手。孙副使大约是死于昨夜子丑相交,身上没有半点伤痕。”   李迅还想进去瞧瞧,却被郎怀拉住。她微微摇头,道:“殿下,微臣和王少卿进去看看便是。”   深吸口气,郎怀和王朝远跟着徐化走进卧室,看到床上躺着的孙承运。这人虽是为土蕃做事,但行为举止不见猥琐,谈吐还算清雅,郎怀不喜欢,但也不反感。   如今,就这般客死异乡,死状的确可怖。他的眼睛突起,双手狰狞挥舞,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脸皮却是青色。   “脸怎么是这等颜色?”郎怀强自忍耐住不安,问徐化。   “哦,马钱子的毒性如此,会让人无法呼吸,窒息而亡。因而面色发青。待再过些时辰,便转紫色了。”徐化看了眼,道:“都尉您看,”他走到孙承运身边,指了指他中衣上的茶渍,道:“孙副使应当是饮茶了的,马钱子毒性烈,入口到毒法身亡应该不超过盏茶功夫,而且孙副使没有发出声音,小臣已经看了……”徐化犹豫片刻,低声道:“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且用了被子,因而这位副使脖颈上并无痕迹,又发不出声音。”徐化用长针从孙承运鼻腔内挑出根锦絮,道:“两位大人,这便是证据。”   “还能再找出些线索么?”郎怀揉了揉太阳穴,原来是早膳用多了,腹中一阵阵恶心。那位王朝远却没事儿人一般,让她刮目相看。看来此事不仅仅是喂毒那么简单,下毒的人必须确认孙承运死透,才罢手离开,这等脾性,当真冷血。   “具体的,得抬回大理寺,剖尸再看。”徐化说得没事一般,却让郎怀面露不忍之色:“非如此不可?”   “都尉有所不知,但凡此类命案,仵作这般验尸,得到的线索不是表面能看出的。”王朝远已经转完了屋子,此时正站在床边,比划着道:“孙副使人生得粗壮,若要在他毒发之时,牢牢按住他,定不是普通女子所为。这四夷馆中的侍女,应该是排除嫌疑人。”   郎怀点头,又道:“徐大人,本将会命人把孙副使的遗体给您送过去,请您仔细些。”   “都尉客气,小臣先告退了。”徐化何时受过这等礼遇,心下对郎怀顿生好感,告辞离开。   “王少卿,您是行家,此案可告破?”郎怀略停了脚步,低声问他。   “不好说。按理,这四夷馆中的守卫,是断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我方才已经问过,孙副使除了和蒙参一起在院中饮酒,便再无访客。”王朝远道:“但明显,孙副使死前屋子里的人,是和他认识,甚至熟悉的。否则,他不会那般放松,在床上饮茶。”   郎怀叹口气,道:“负责此间守卫的金吾卫,本将会一个一个查。王少卿,查案一事我实在不通,将此事交给您了。我不说,您也知此事极为要紧。我大唐会因着此事在和谈中变的被动,还需早日破案,才能反转时机。”   “都尉,我理会的。”两人说话间已然出来,郎怀先对蒙参道:“国师,请节哀顺变。本将这就和太子殿下一同入宫面圣,还请您同往。陛下定会为您主持公道!”   蒙参没料到郎怀会有此言,只好应下。   明皇得知土蕃副使在四夷馆中被下毒身亡,也是震怒。他如何不知此间厉害关系?李迅面圣的请求还未进宫,明皇宣召的口谕已经下达。   大约是太久没来过宣政殿,明皇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还是有些不惯。   蒙参还未跪下,明皇已然开口道:“国师请起,是大唐亏待了国师,国师海量,朕是很感激的。”   “迅儿,身为一国储君,这次能立即赶到,你既然都看了,便说说情形吧。”明皇此话一出,想要给李迅扣帽子的,就都得掂量下。   “是。”李迅看也不看方才进殿的李迁,道:“孙副使昨夜和国师饮酒,使女侍卫送他回房后,便离开了。”   “孙副使是饮了被下马钱子的茶后,于子丑相交之时毒发身亡,据大理寺仵作徐化所说,被人用锦被捂住了口鼻,不得出声。儿臣以为,如今找到孙副使毒发之时,他屋子里的人,才是要紧。”李迅简单说罢,又道:“土蕃使团如今移居新罗馆,儿臣斗胆,先调了东宫的守卫和金吾卫一同护卫,以防再生事端。”   “做的好,”明皇点点头,道:“守备司也加派人手,别都养着些吃干饭的。”   “是,儿臣待会遣人去守备司通知。”李迅拱手应了,又道:“查案之事,儿臣以为应该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共查,以早日为孙副使沉冤得雪。”   明皇点点头,又道:“国师,朕想邀你进宫,朕的长生殿倒是不错的,你看如何?”   蒙参实在没料到明皇会邀他一个土蕃国外臣进宫居住,这可是莫大的礼遇!蒙参本就泛红的脸颊更是通红起来,说话也不利索:“陛下这般……礼礼遇,外臣,臣感激不尽!”   “父皇,这恐怕不合礼仪。”李迁赶忙出声,道:“国师身份是重,却实在……儿臣愿辟出府中别院……”   “无妨,朕也想多和国师亲近亲近,此事便定了,不必再议。”明皇摆摆手,又对郎怀道:“郎怀,和谈之事先缓缓,等查出凶手,再议不迟。”   “微臣遵旨。”郎怀长长舒口气,若是这几日还要和谈,大唐岂止是被动?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李迁眼睛一转,对明皇道。   明皇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李迁转过身,看着郎怀,语气温和,却字字逼人:“本王昨日下午,是和孙副使在一处的。长安风光正好,本王邀了国师和孙副使,一同出城游玩。”   “国师,本王此言不虚吧?”李迁问了声,蒙参点点头,道:“昨日早上谈罢,便接到淮王殿下的帖子。我和孙副使正心情烦闷,欣然应约。长安风光当真美极,让人忘愁。”   “国师您不参与和谈,全交由孙副使,此事众人皆知。”李迁右手一挥,道:“本王却听孙副使亲口所言,这两次和谈,孙副使和郎都尉可是起了口角,昨日早晨,都尉甚至恶语相向,甚是无礼。孙副使却在晚间死于非命,却不知郎都尉作何解释?”   郎怀心下冷笑,李迁这般引火,无非是要把自己卷进去。殊不知这件事明皇早就知晓,却不是他能够左右得了。“殿下既然知道,本将也不隐瞒。土蕃要和我大唐和亲,这也罢了。却偏偏非要与兕子和亲,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将回绝孙副使,便是为了此事。但这却非是顶撞了。莫非殿下觉着本将护着未婚妻,是有不妥之处?”   李迁没料郎怀伶牙俐齿,被她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给骗过去,心下暗骂,面上却和善:“都尉,还是请您好生解释。和孙副使有过节的,无非便是您。本王斗胆,却不知您昨夜在何处?”   郎怀冷哼一声,道:“昨日我命人去长乐坊沽酒送至未央居,待事物处理完毕,就去看兕子。金吾卫副领路老三昨日在沐公府中做客,因而天色将歇,便回府去,兕子是和我一起回去的。”   郎怀对着明皇拱手道:“陛下明察,微臣和兕子一向不太避嫌,请陛下恕罪。兕子想见路副领,因而非要跟着。微臣三人一同在府中饮酒谈天,后来微臣彻底喝醉,应该已经到亥时。之后的事情,微臣一概不知。待清晨醒来,到母亲那里问安用早膳,才得知孙副使遇刺的事情。”   “微臣自问若有错处,无非是和兕子夜中饮酒,孟浪了些。”郎怀梗着脖子,道:“微臣和孙副使虽有口角,但只是公事,不涉私人。对淮王殿下此等污言,微臣不耻。”   “郎怀,你好大胆。”李迁何时被这般辱及,厉声道:“你拿兕子做借口,还是男人么?”   郎怀站直身,叹道:“本将何须兕子做借口?殿下不信,单独派人去请兕子便是。”   “都住口。”明皇怒道:“淮王,你以为明达会为她说谎刻意败坏自己的名声么?不过为了向土蕃使团有个交代,也罢,有邻,去未央居唤明达来,不准和她说这些事。”   “时间也不早,传膳,诸位便在此用些。”明皇看了眼李迁,目光中带着失望,李迁却不服气,昂首挺胸,不愿低头。    第43章 殿前欢(九)   郎怀腹中是有些饿了,待宦官送上食盒,便敞开肚子,先吃饱再说。明皇也在御座上,卢有邻去了未央居,是以李迅站在一旁布菜。   “对了,去把那个路什么也叫来。”明皇没什么胃口,随便动了两筷就示意李迅停了。   “儿臣已经派人去宣,应该比明达快些。”李迅为明皇斟了茶水,试了试温度,又道:“父皇,这是今年新上的茶,父皇若觉得爽利,还想多饮,可得多用些,不然腹中中空伤胃。”   “你有心了。”明皇结果茶斗,品了品滋味,道:“国师,可喝得惯茶?来人,把朕的茶壶给国师送去,让国师试试。”   “外臣谢过陛下。”蒙参也不露怯,尝了味道后,老实道:“陛下,就是味淡了些。”   明皇一乐,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路老三今日恰好当值,正在校场上和拓拔益阳较劲,被内监急匆匆宣召,直到站在宣政殿外,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他进去,瞧见满庭文武,心里却知道,肯定是要紧的事。   果然是大事,路老三心下通透,这是给郎怀引火,便打起十二分小心,道:“昨日微臣休沐在家,是郎都尉的随从陶钧到微臣家里,说都尉有请。微臣和都尉同为征西军出身,自来长安后,一直未得空闲好生叙叙话,便着急去了。”   “去的时候约莫是酉时中吧,都尉还未回府,微臣便和陶钧说着闲话。待都尉回府,是和姑娘一起回来的。因为当时已然快要入夜,微臣还有些讶异。但瞧着他们二人情谊深厚,又是一处长大的,微臣也就没多想。”路老三就按着实情去说,他虽不知是为了何事,但速来信任郎怀为人,定不会有不妥之处。   “而后郎都尉酒醉,伏到案上起不来,微臣瞧着已然天色都黑透了,便告辞离开。走得时候姑娘还在,微臣回到家中,听内子抱怨说是都亥时三刻了,也不怕遇到巡防。”路老三露出个扭捏的神色,想必是因为违抗了宵禁,笑得有些尴尬。   他说的和郎怀所言没什么出入,李迁便道:“如此,倒真是本王多虑,请都尉见谅。父皇,儿臣只是想借此机会消除郎都尉的嫌疑,以防土蕃使团离心,请父皇恕罪。”   他话才落,明达已经跟着卢有邻进了宣政殿。卢有邻怎么可能不告诉她到底为何?因而她故作惊讶,少女脆生生的话传进所有人耳中:“爹爹,您叫明达来这儿,是要见大臣么?爹爹肯让明达做个女官了?”   明皇大悦,笑道:“明达上来,是有些事要问你。”   她一身鹅黄对襟,怀里还抱着那只火狐。长发梳着双刀髻,莲步轻移,上了御阶,站在明皇身边,笑吟吟道:“爹爹要问明达什么?明达若是答不上来,爹爹不准怪罪!”   蒙参是头一次见到这位整个大唐最宠爱的女孩儿,见她神色流转自如,丝毫不为自己的身份自持,利落大方中,又带着少女特有的憨态,心下甚为喜欢。可明达看到他这一身打扮,却露出个骄傲的姿态,让蒙参先是惊艳,继而自惭形秽起来——这便是大唐的天之娇女?原来是这等可人儿。   明皇简单问了,明达却丝毫不扭捏,道:“昨儿个我在家里荡秋千,怀哥哥遣人送了甜酒来,我和璃儿俩人喝光了,就继续在花园里荡秋千,看桃花。”   明达低头看着火狐,道:“我的怀都尉在园子里乱跑找不到,我还正跟璃儿说,不知道它跑哪里去,却被怀哥哥找到,给我送了回来。我们一起说了些闲话,怀哥哥说她府里有客人,我好奇,便央她带我去见见。”   明达拿下巴点了点,道:“喏,就是那位五大三粗的将军,路三哥。后来我听他们说话,一起喝酒,怀哥哥却先醉了。她趴着都起不来,三哥便告辞回去。我嘛,因着喝酒也有点晕,歇了会才走的。”   她这般敞敞亮亮说完,笑道:“怀都尉就是这只小家伙,脾气怪得很,和我一般的。”殿中的文武大臣俱都听到,带着打趣的眼光看向郎怀,却把这位素来沉稳老练的上骑都尉看得羞红脸颊,低了头。   蒙参见她一派天真浪漫,先就信了三分,待三方相合,更无怀疑,便道:“陛下,外臣相信都尉。待孙副使的案子告破,外臣愿意和都尉继续和谈。”   “如此甚好。”明皇宠溺着看了眼明达,也有个七八日没见她,倒是比先前病怏怏的模样滋润许多。待吩咐好蒙参住进长生殿的事,明皇便将此事交由李迅,邀了蒙参带着明达去梨园听新制的曲。   明皇走了,李迅叹口气,道:“本宫还是那话,查案的事情,还是交由大理寺、刑部协作。郎都尉这段时日,还是在家避嫌吧。至于四夷馆守卫,交由这位路副领。”   “微臣遵命。”郎怀几人领命,便都散了。殿中只得李迅李迁二人,气氛有些冷凝。   “大哥如今春风得意,有了龙凤双子,小弟好生羡慕。”李迁满目欣喜,道:“改日还得去东宫,和大哥好生问问这生子秘方。我如今只有两个庶女,可是有些着急呢。”   李迅笑着摇头:“这等事,自然是随缘,又何必强求?便是庶女庶子,亦该好生教养才是。便如四弟你,可不是有名的贤王?”这话让李迁面色一顿,还未曾答话,李迅已然先走两步:“本宫还有事,先走了。四弟,父皇前日将黄河水道交由你,可得把握好时机,莫等到酷暑夏汛,再愁眉不展,可是误国殃民了。”   从大明宫出来,郎怀和唐飞彦一同前行,低声说了两句,拱手道别。赵摩严从后面缓步走上前,对郎怀道:“都尉,如今可得好生在家里歇歇,本官自会破案。”   “赵尚书说笑,刑部不过协理,况且大理寺王少卿的名声,本将才是信任的。”郎怀伸手冲魏灵芝晃了晃,道:“本将只是要对此事避嫌,陛下可未下旨意,尚书口没遮拦。也罢,本将是不会计较的。”   “郎都尉,何事?”魏灵芝方才和塔坨荼说了两句,捋着胡子走过来,神色倒也舒展。   “你我身为主副使,如今难道不该去探望探望土蕃使团?虽说那位国师被陛下邀请进宫,可旁的人还在。”郎怀随意拱手,算作告别。尚书虽是正二品的官职,可在郎怀眼里,大家同是紫袍,她可是沐公世子,哪里看得起赵摩严?   “本官正有此意,郎都尉,请吧!”魏灵芝没看出赵摩严脸色不善,也只是示意了下,就和郎怀钻进马车,吩咐车夫往四夷馆去。   赵摩严吹胡子瞪眼,塔坨荼又从他身边走过,好奇道:“赵兄何故停步?”   “你既为礼部尚书,为何不好生管教管教手下的侍郎?”赵摩严没好气,转弯抹角骂着魏灵芝。   “赵兄是说魏侍郎?”塔坨荼耸耸肩,道:“他是房蔚的学生,世袭的潇宜伯,人是傲了些,赵兄多担待吧。”塔坨荼哈哈笑着,袖了宽袖,缓步上车离开。   赵摩严越想越气,冷冷哼了声,倒让后面本来想和他商讨商讨的王朝远,摸了摸鼻头,不知该不该上前。   待软语安抚了土蕃使团,郎怀和魏灵芝才算松口气,走到四夷馆的正堂,坐下要了茶水,好生歇着。   不多时,唐飞彦也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食盒,笑道:“两位辛苦,唐某方才回来,专门买了些芙蓉莲子羹,来给二位大人去去火气。”   “好个伶俐人。”魏灵芝啐了口,道:“今年恐怕会热得狠,这才四月初,就已经这般热了。”   “可不是?”唐飞彦取出两碗莲子羹,道:“你瞧瞧郎兄,这般看去,浓妆艳抹起来,也能扮作俏娇娘了!”   郎怀心下一惊,却希律着碗里的甜羹,淡淡道:“我若浓妆艳抹,却是个黑不溜秋的。不若唐少卿好皮相,粉妆玉琢,分外妖娆!”   魏灵芝大笑,只觉着郎怀此言当真俏皮,又损了唐飞彦几句,才作罢。唐飞彦从袖中取出把折扇,坐在官帽椅上,扇着风道:“总算能歇口气,查案的事儿交给大理寺,咱们这儿能清静些日子。你们二人是什么打算,快说来我听听。”   “什么打算?没有打算!”郎怀和魏灵芝互看一眼,笑道:“咱们一开始便知,土蕃明着指兕子,实际另有所图。此次孙承运一死,且不论将来案情如何,陛下定是心内有愧。土蕃所求之事,就成了一半。”   “通商的条件定会于土蕃更有利,只怕,得允他们十成税一了。”魏灵芝解释这等事,自然拿手,他叹口气:“我大唐于四镇中收取税银,不过是十成税一。土蕃如此效仿,却当真不配。”   “无妨,不过是他们的地盘上,四镇还有安西,不过是给他开条路,自己走去。却是不准收税的。”郎怀劝勉罢,又道:“这样一来,将来再和谈,咱们倒是轻松不少。只是我好奇的是,那个蒙参是如何下了这手好棋,这般恰到好处。左右死一个孙承运,给土蕃使团换来的,却是实打实的利益。”   唐飞彦思虑转得飞快,道:“会否是他做的?”   “噤声!”魏灵芝忙瞪了一眼唐飞彦,道:“是不是,都是没半点证据。只怕就算有牵连,也只能靠咱们在这儿瞎猜,是抓不到什么。”   三人摇摇头,郎怀道:“你成日基本都陪着蒙参,当真没瞧出什么?”   唐飞彦摊手道:“可不是?倒是个一心向佛的,咱们这儿荐福寺、慈恩寺不说,便是远点的香积寺,也去了。我看呐,他把三千烦恼丝一去,倒像个修行的和尚。只是淮王邀,我确是没跟着的。瞧着他,却不像个心思极深的主儿。可行此事,当真是歹毒心肠。”   一时间堂上静默下来,郎怀瞧瞧天,倒是一片湛蓝。她放下有些不知滋味的莲子羹,道:“房相身子如何了?父亲不准我去府上探望,怕打扰了相爷。魏兄是房相的弟子,可否透露一二?”   “先生倒豁达,言自有天命,看得开。”魏灵芝说起来,也有些难过。“郎兄既然有意,明日一同去探望也好。”   “我也去。”唐飞彦黯了神色,想起这位一代名相竟然是受了李进牵连,当真是可叹可惜了!    第44章 殿前欢(十)   这几日长安城中最忙的,恐怕就是大理寺少卿王朝远。孙承运遇刺一案已然传遍长安,街头巷尾议论繁繁,甚至盖过了已然定亲的沐公府和未央居开始动工的回廊。   王朝远压力倍增,几日里搜集线索,却不急于破案。蒙参则留在长生殿中,每日跟着明皇赏曲看戏,又游览太液池,算是过得快活。   且不提这些,浮生偷得几日闲,郎怀和父亲说了缘由,第二日便欣然赴约,和魏灵芝唐飞彦一道看望房蔚。   房蔚府邸不事奢华,根本看不出是百年大族的门第。郎怀三人在厅上候了盏茶功夫,就有打扮利落的小厮前来接引。   “三位大人,老爷有请。”他眉清目秀,倒是长得颇俊俏,谈吐更显风范:“少爷如今人在扬州,倒是怠慢了。”   魏灵芝一点不拿架子,熟稔道:“无妨,先生如今怎么样?”房蔚的发妻病故后,便没再续弦,家中算是人丁单薄,只有个长子成活,如今在扬州为官,妻子都跟着赴任了。   “老爷今日精神还好,只是……”他叹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片刻工夫,便到了内宅。房蔚喜好书房里的静怡,自病后便一直住在书房中。   房门开着,小厮做了个请的手势,站在门口侍立着。魏灵芝打头,郎怀殿后,一起进了屋。   彼此厮见了,郎怀才恭敬道:“先生,父亲命怀转达,请您宽心。说是一别经年不见,如今却都半截黄土,看开些罢!”郎怀说罢,带着愧色道:“小侄只是转达,得罪之处,请您海涵。”   “士新是个豁达的,”房蔚半靠在榻上,花白的胡子乱颤,人瘦却还精神:“我如今却不仅是半截入土,都埋到这儿咯。”房蔚比划了下脖子,笑呵呵的。   “快别说这些丧气话。”魏灵芝是最为难过的,坐在老师身边,垂泪道:“老师您是中流砥柱……”   房蔚打断他,笑道:“这话说出来,对着你们这三人,老朽可得惭愧惭愧。”   唐飞彦忙道:“您这话可别算上学生!学生和魏侍郎、郎都尉是没法比的,不过个穷书生罢了。”   “穷书生?”房蔚拿眼看着他,道:“你是没有出身门阀氏族,但却能做得来四夷馆的少卿,当真以为是白落的清闲?”   “您是说……”唐飞彦有些愣神,房蔚便道:“当初你殿试之前,陛下曾问过我和韦将军。我们二人恰好都甚为欣赏你那篇策论,因而便和陛下举荐了你。陛下殿试中对你文采颇为满意,但嫌你毫无经验。因而点你做状元,却把你放了四夷馆。虽不是要职,却离庙堂甚近。为的便是瞧瞧你。”   唐飞彦哪里料的到其中还有这等关系,听罢心绪难平,站起身对榻上的房蔚深深致礼:“学生平白受此大恩,竟然一概不知。先生高义,学生没齿难忘!今后定当一心报国,请您老宽心。”   房蔚点头道:“这才是极好。如今年轻一辈里,堪用的太少,东宫式微,我辈正该报国。”   “只是老朽从未料到,郎都尉倒不仅仅能武,且有文才。”房蔚笑着看了看郎怀,不给她否认的机会:“莫在这儿遮掩,你的那些心思,旁人不晓得,老朽侵淫朝政四十年,哪里看不出?”   郎怀难得真的谨言道:“在您眼里,自然是小打小闹,算不得大事。”   “手段虽有些幼稚狠辣,但存心良善,却是陛下和老朽看重的。”房蔚正色道:“太子仁慈贤德,但却过于柔弱,陛下这是在磨刀。但陛下却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来磨刀的。”   “前儿听说萧妃病重,只怕是没多少日子。你们便以为,老六和老四再不可能重合?”房蔚摇摇头,道:“若论手段眼力,陛下的儿子们只怕没人比得过那位殿下。”   “至于如今局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圣心难测,都老老实实做事便好。须知陛下乃千古明君,开扬盛世可不是吹嘘得来。可陛下也是性情中人,如今困于私情,却是臣子不可妄论的。朝堂上今日之局面,早在江后故去便显露端倪。陛下不忍辣手,着实是想给他机会改过。但人心易变,淮王早非当初那个初涉朝政便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了。”   “《道德经》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灵芝自发蒙便跟着我,入仕时间最久,却只长于民生吏治,于大局是把握不来的。飞彦机敏善谋,我瞧了你五六年,却实在懒散,手段也差些。至于阿怀,当初你主动请缨要去安西,我虽然听了,却也以为你不过是想去捞军功罢了。及至捷报频传,才知道却不是平常勋贵子弟。待你回了长安,所作所为老朽实在惊喜,倒是士新养出个好儿子来,实在让老朽敬佩。”   “只是你还是有些自负,须谨记一点——胸怀天下,明悟己心。将来太子殿下若成事,你三人定是肱骨之臣。历来盛世转衰,是因继任者不才。可若太子坐得稳固,我大唐盛世却也可多享几十载。”   一人半躺,三人屏息端坐,生怕打断这位老相指点朝局。郎怀只觉得茅塞顿开,再不是雾里看花,却对这位形容枯槁的老者更是敬佩。不知觉间,已然过了两个时辰。   房蔚的声音都沙哑了,门外的小厮进来换茶也有四遍,这时候却不得不道:“老爷,还得惜命才是。”   房蔚示意他扶自己起身,郎怀等人忙道:“您这般舒坦就好,有话学生听着。”   “这孩子,是我当初收养的孤儿,不知父母籍贯。我给他起名十全,希望他人生周全。”房蔚拉着那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满眼慈爱:“他天资甚高,倒是比我那个儿子强太多。将来我去了,这孩子,便托付给阿怀了。”   “老爷!”十全跪下,道:“小的跟您一辈子!您去了,小的给您守坟扫土,也一辈子!”   “先生放心,小侄明白。”郎怀却知道,这是房蔚托孤,郑重应下。   房蔚冲郎怀点点头,对十全骂道:“你平日里跟我学的,可是白学了?江山社稷重于泰山,怎可轻放有用之身?你身世清白,不是奴籍,待我去了,便投了沐公府,好生为国效力才是!”他说得有些急,不住咳嗽起来。   几人忙端茶递水,好半天房蔚才平了呼吸。又听他道:“寒舍清苦,就不留你们饭了。都忙去吧!得空再来看看我这个糟老头子吧。”   离开房府,魏灵芝先叹口气,道:“二位贤弟,我充作一次大哥。今后无论如何,我定是保太子殿下的。世途险恶人心不古,我们却不得不小心亲近。先告辞了!”   他上了马车离开,留下唐飞彦看着郎怀:“我可是穷人,没马车!你得送我!”   又过两日,郎怀从府里出来,上马车去接了明达,到郊外为李遇送行。孙承运一案她只问结果,不管过程。不过昨夜郎士轩来府里说过,不良人已然追到些有用的线索,应该几日内就有定论了。   “怀哥哥,你气色有些差劲,是为那案子烦心么?”明达不由得倾身过去想要细看,怀里的火狐却先出手,把自己肉嘟嘟的爪子拍到了郎怀脸上。   “这家伙长这般大,你也不嫌沉甸甸的。”郎怀伸手把它揪过来,笑道:“无妨,这些天不过是些琐事,等夜里回去,什么也不顾好生睡一觉也就好了。只你呢?瞧着倒还好。剑器练的怎么样了?”   “能一口气走到十八招!”明达有些兴奋,随即想起李遇,不由得垮下小脸,道:“只可惜练好之后,七哥不在长安呢。”   “你若想去博山,去便是了。”郎怀将火狐放在膝上,那双握剑杀人的手正在它肚皮上抚摸,温柔至极,“你忘了,我可不会拘了你。想去哪里,尽管去。”   明达听罢,更是烦闷。她拉开窗帘,外面街道两旁树叶翠绿,本该让人赏心悦目,此时却让她更觉无趣——心上人根本不开窍,怎能让她不恼?   不多时,便到了七王府。原本烫金的匾额早就去了,空荡荡的。它的主人李遇换上青衫儒巾,正在门外等着。   宣旨的太监早已离开,顾央也换下御林军的军装,一身短打,带着虎头帽,站在李遇身后。待郎怀两人下车,他只做了个平辈的见礼。   “顾将军,七哥一路的平安,都靠你了。”郎怀也以平辈礼仪回礼,他既不是御林军将士,便不必以下属见礼。   “明达,阿怀。”李遇长身玉立,不以为悲,他道:“传旨的公公说了,准我跟你们到城外话别。父皇也下了口谕准我缓行,不必赶路呢。”   “七哥跟我们一辆车!”明达理也不理旁人,拉了李遇就上了马车,倒把里面的火狐唬了一跳,钻到座下不出来了。   “无妨,都尉请吧,我等后面跟着就是。只您马车后面的……”顾央有些纳闷,问道。   “陛下准沐公府选取一些得用的仆人跟着七哥,顾统领忘了?”郎怀笑道:“既如此,便多给七哥带了些吃穿用度,由府里一个跟着管账的大丫头打点。她本是跟着母亲的,身份自然高些。”   “哦,却是我忘了。”顾央舒口气,请道:“都尉请吧。”   陶钧在外驾车,郎怀上去后,只见他兄妹二人垂泪,不免也伤怀起来。一路上只得劝勉几句,等出了城,又走了十多里,眼瞅着再不返程,只怕就赶不到长安城闭城前回去,才停了马车。   “阿怀,明达就托付给你了。”李遇的眼眶都是红的,却还惦记着妹妹,给她擦了又擦,一时伤悲,又抱到怀里道:“如今虚岁也有十五,可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任性。将来出嫁,若哥哥能奉召回来便好,若不能,可记得不可在沐公府上无礼。”   “七哥,你这话好像兕子嫁过来,会被我们府上欺负死。”郎怀无奈,抱怨了句。   他兄妹二人惜别,李遇好容易才松开妹妹,转向郎怀,总算没多说什么。   二人自幼相熟,互相引为知己,郎怀再勇毅,也终究红了眼眶。她心下一股郁结之气奔涌,退开两步,拔出了纯钧剑,朗声道:“便以剑器为七哥送别!”   自打回到长安,除却病了月余,郎怀每日勤练,剑器愈发纯熟。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郎怀激荡之下,边吟这首《侠客行》边舞剑,当真剑走龙蛇、气吞山河,渐渐已经融有招于无形,让一旁的顾央震惊不已。   要知道她才弱冠上下,顾央也是习武之人,自然明白这般成就不仅仅是有天资才可。他收起了轻视之心,对这个少年骑都尉真正尊敬起来。   还剑入鞘,郎怀走过去,和小时候一样,两人展开双臂,使劲捶了两下李遇的后背,借机低声道:“我给你备下了辆马车,外面看和普通的无非是沉些,却舒坦安稳。你就坐那辆车走。进去后见着什么都不要多言,自有答案。”   李遇一愣,还以为郎怀布了人手要他逃走,这却哪里使得?便只管使眼色拒绝。   郎怀理也不理,松开双臂,对顾央道:“七王养尊处优久了,便上我府上的马车吧。请您行个方便!”   “都尉客气,殿下,时辰不早,您请吧?”顾央自然允诺,做了个请,李遇还想拒绝,却被明达瞪了一眼。他想着若是逃,自己不走,郎怀便再安排也是没用,便施施然上了马车。   车门打开,里面还挂着帘子。李遇没当回事,伸手撩开,待进去后仔细一瞧,却是魂飞天外。   车里的女子淡扫娥眉,体态纤细,哪怕穿着使女的粗布衣衫,又哪里掩得了绝代风流?   “琴书……琴书……怎么会是你?”李遇愣在当场,那女子也泪眼婆娑,却忍不住纵体入怀,啜泣道:“殿下,奴名抱琴,不是琴书……”   李遇愕然,抱琴压低了声音解释缘由,李遇这才明悟。   马车已经走得远了,哪怕李遇从窗户极目去看,也看不清郎怀明达的身影。这般恩德,却如何为报?    第45章 番外一 青梅   七哥还没封王的时候,我已然搬出大明宫,住在沐公坊隔壁的未央居里。他每日来瞧我,时常叹息:“阿怀不在,当真无聊。”   七哥口里念叨的,是沐公府世子郎怀,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冷冰冰的。直到后来,有一次我跳着脚要书上的梅子,七哥爬了半晌也没爬上去,她叹口气,从一旁走过来,三两下就跨坐在老树上,摘了果子往下扔。   “愣着作甚?兜起来啊。”她在树上喊起来,头一次在我眼里生动起来。   再后来,我们一起玩耍,七哥虽然护着,却总没她那般心细。   渐渐的,我总喜欢跟着她,一声声唤她:“怀哥哥。”   后来,她要出征了。我在屋子里听得消息,却是七哥告诉我。   “唉,阿怀这个死心眼,都已经是世子,何必非去安西争这份功?”七哥唉声叹气,我却突然明白,为何她眼里总不会像七哥那样无忧无虑。   她世子的地位,是不被沐国公看好的。世人皆知,沐公独爱侧室,对次子的宠爱远非嫡子能比。旁的人许是想着,郎怀是为了地位。可我却觉得,她是为了母亲吧。   娘她早就去了,而我和七哥总是记着她。因为她是这天下最温柔可亲的女子,给了我们全部的爱。爹爹提起娘,脸上也总是感伤又幸福,直到那个女人进宫,一点点蚕食了爹爹的心。   夜里着凉,第二日便起来晚了。等我赶到大明宫,征西军早已上路。那块特地去香积寺求取的木牌,便被我撂在柜子里,一放,就是五年。   这五年,七哥长成了翩翩美少年,却被人说成草包一个。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宠着我,连着王府,都为了离我这儿近点,放弃了爹爹本许给他的大宅子。他在外面见识了什么得趣儿的,也总会拿来给我瞧。认识了什么人,也眉飞色舞演给我看。   却总会念叨:“不知阿怀在西北可好?”   我们总以为,她在那边,定被沐公护持的好好的。及至后来,军报连连,她立功无数,我和七哥才明白,她真的是在拼命啊。   五年,等她回来那日,爹爹问我,要不要一同大宴。我却嫌弃人多腌臜,自顾自在太液池泛舟观荷,没去看她。却从未料到,再见面,会是那等情形。   她的面容早已在记忆中模糊,我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理由让我非得巴巴地去见她。   纯钧剑是爹爹最心爱的宝剑,曾有多少功臣流露出想求赐下的念头,爹爹都未理会,却轻易赐给了她。那人一跃而上,我只觉得身形有些熟悉,但她黑黝黝的脸,却着实让我想不起来,这人就是怀哥哥。   她好脾气,相让了许多,我却越来越烦,终究夺了兵刃。这一次,她终于出手,被我认出了纯钧剑,认出了她。   五年未见,她再不是以前那个还显得清秀的冷面孩子,而是带着爽朗的笑容,即使身形依旧清瘦,却再不见丝毫脂粉气息。   很久之后,我想,就是那个笑意,让我一下子心动,不敢去看她。   怀哥哥,你还记得那年你丢下的青梅么?那般酸,又这般甜。    第46章 荒唐缘(一)   李遇的车队都走远了,明达才终于放声哭了出来。江皇后去的早,李迅又早早立为储君,在东宫里跟着大儒读书习政,只有李遇是打小陪着她的。李遇平易近人,脾性极好,是她最为依赖的小哥哥,却终究远离长安,不知下次何时能见。   郎怀心下凄然,着实不忍,劝道:“你这么剔透的心思,应该早看明白七哥的性子留在长安终究要惹祸上身。如今他和心上人一起离了这是非地,岂不是好事?”   太阳已经西下,明达抬眼去看,郎怀站在她身前一臂的距离,黝黑的脸上痛惜又心疼,浑不似往常那般冷淡自持,不由得往前一步搂了心上人的腰,正要趴到她胸口啜泣诉请,郎怀却猛然退后。   明达的举动着实让她唬了一跳,初夏衫薄,若是太亲密只怕给她瞧出破绽。郎怀正不知该说什么,明达已然苍白了脸。   “我……”饶是她擅辩,也不知该说什么。   明达咬着唇,道:“连你也嫌弃我了么?”   “这是什么混账话!”郎怀着了急,声音也大了:“你又胡乱想什么!”   明达却觉得,郎怀这是嫌她胡乱猜忌,更是气恼,转身上了马车,吩咐道:“走!”   陶钧一愣,讨了饶:“姑娘,这离着长安城可远,丢下爷一个人,怎么回去?”   明达冷哼一声,转身摔了车门,直接落了锁。她在车内抱着火狐暗自垂泪,却听得郎怀和陶钧并排坐在车外,言语间根本没有起伏:“回吧。”   一路无话,马车到了未央居门外,还未停稳,明达已经拉开车门,作势要跳。   这丫头,当真是个孩子脾气。郎怀哪里肯?手下稍微用力,拽住明达手臂,再一抄手,将明达抱进怀里,长腿舒展,下了马车。   “怀都尉,跟着。”如今郎怀也认了火狐这个名字,便这般将调皮捣蛋的丫头,从未央居大门抱了进去。起先明达还一个劲儿的挣扎,而后到底羞红了脸,搂住郎怀脖颈,把脑袋埋得深深,不敢看人。   待到了永安殿,璃儿捂着嘴偷偷笑着将她们迎进去,打趣道:“姑娘可是累坏了?时辰也不早,可是传膳?今日厨房备下了姑娘爱的酒香酿鹅,都尉喜欢的什锦蒸饺也有。”   “留她做什么!”明达换过衣衫,从卧室出来,看郎怀正神色自若的喝茶,更是羞恼,走上前拉了她胳膊直直推出门去,口中骂道:“以前觉得你是守礼君子,怎么这般登徒!快出去!别脏了我的屋子!”   她这般少女娇憨,郎怀便是铁打的心肠,又怎能拒绝?不由得伸出手臂将她箍在怀里,道:“先前是我不对,你一路不理我,如今还气呐?”   璃儿已经捂着脸出去,还轻手拉上了门。明达正要开口,想起就在不久前,郎怀一身湿淋淋的站在自己病床前,也曾轻手拥过自己,不由得软了心肠。   她不再挣扎,郎怀却不由想起那夜明达的偷吻,心头一热,也一时忘了情,什么顾忌不顾忌的,都丢在一边。放在明达后背的手,不由得往下搂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兕子,”郎怀软语道:“七哥的事,你别再伤怀了。陛下这般宠你,将来一道旨意,允诺他回来,又不是不可能。”   “前日里跟着魏侍郎唐少卿去探望房相,却是真的茅塞顿开。只可惜,我看他恐怕难撑过这个夏天,真是让人抱憾。改日得空了,和你一起去瞧瞧吧。”郎怀絮絮叨叨些有的没的,又想起十全那孩子,便道:“房相也是妙人,偏偏将收养的一个孩子托付给我。我才能大那孩子几岁?倒是个极好的名字,唤十全……”   明达心里一紧,只道是个女子,忙道:“可不能答应!怎么胡让人进府?岂不是坏人名声?”   郎怀笑道:“怎么算坏人名声?他又不是奴籍,不过是感念房相养育之恩,才做了小厮侍读。”说罢,她陡然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明达:“你当他是女子?”   “哪有男人叫十全的……”明达羞得紧,却还是直直看着郎怀,乌黑的眼眸里尽是柔情,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怀哥哥……”   她双臂不知何时已经环住郎怀的脖子,方才更衣又换的是轻薄的半臂。郎怀只觉着明达腰间都滚烫起来,一时间气血上涌,也不知怎地,垂首就吮上了那诱人的花唇。   有别于明达的偷吻,郎怀下意识用了力,只觉得鼻端都是明达身上的体香,将往日对自己的警告全都抛之脑后,只求这一夕舒畅欢愉。明达芳心颤抖,终究与一般女子不同,仰着小脸,轻启朱唇,任由郎怀放肆。   意乱情迷间,郎怀却被明达咬破了舌头。闷哼一声,恍惚间才明白过来自己铸下什么大错。眼前的明达带着娇羞,却敞亮地看着自己,那花唇却因为自己的缘故,鲜艳欲滴。   “怀哥哥,你还要像七哥那般,做我哥哥么?”明达把小脸贴到郎怀脖子上,问出这句她藏了好久的话。   过了许久,郎怀才叹息般道:“兕子,我定会护着你一世长安。”   明达知道郎怀的脾气,明白这便是她的心迹,不由得心里落下大大的石头,却没看到郎怀脸上闪过的黯然。   陪着明达用了晚膳,郎怀略坐了会儿,才告辞离开。只说这几日得去看看孙承运的案子,恐怕没多少时间陪她。等郎怀走了,明达才彻底放松下来,露出个得意的神情。   “姑娘,怎么不过是璃儿传膳的功夫,您的气色就好了不只一成?”璃儿捧着茶,递给明达,拿眼神打趣她。   “偏你多嘴!”明达想起两人情不自禁竟然在厅上忘情,怎肯说出实情?璃儿故作叹息:“那看来只好问怀都尉了。”   怀都尉歪在它专门的宽凳上,正欢快地吃鸡。   郎怀进了府,却满心烦躁,干脆走到马房,骑着踏云出去。陶钧才见这位爷回来,刚要说话,就见她策马出府去了,不由抱怨:“唉,好生生都什么时辰,却跑到何处去!”   直到天黑,郎怀才疲倦着回来。进了院子倒头就睡,只吩咐就是天塌了也不准打扰。她一直问自己,怎么能一时间意乱情迷做了那等事?这下却如何撇得开去?将来又怎么和兕子解释?   想来想去,俱是一头雾水。情之一字,郎怀终于明白,不是打一仗就能悟透的。   这时候敢进屋的,也就竹君了。她端着盆热水进来,放在红木架上,道:“爷,便是再烦心,也先来洗把脸。”   郎怀应了声,从床上起身,解开腰带,换衣服时候碰到胸口的檀木牌,不由得更是烦闷。   拿热帕子洗了脸,郎怀仍旧有些发怔。竹君倒了水进来,盘腿坐在她脚下绣着浅色的荷包,顺道问她:“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兕子她,唉。”郎怀叹口气,却不愿吐露情意。   竹君笑道:“爷喜欢姑娘,咱们谁看不出啊。”   “这话什么意思?”郎怀愣了神,追问道。   “爷你自打回了长安,一直待姑娘与别个不同。咱们私下里聊起,都觉得你们很般配的。”竹君说着,心里却有些酸,但还是拢了神色,装着高兴的样子:“后来陛下下旨赐婚,别提大家伙多高兴。”   郎怀也笑起来,道:“我这小院外的不说,你们几个都是实打实知道,其实我是个女子,怎么还高兴?”   “爷虽说是女子,可也是良人呐。”竹君想了想,道:“爷,姑娘还不知道么?”   “便是她从不知晓。”郎怀叹口气:“若早些年告诉她也好,如今却不知从何说起呢。兕子那脾气下来,只怕告到陛下那里。欺君之罪,我和娘怎生都弥补不来。”   “爷难道还想瞒到成婚后么?要我看,不如早些告诉姑娘。”竹君话语间收了绣线,给郎怀瞧了瞧,续道:“我瞧着姑娘就算知道了,也肯定不会说出去的。”   郎怀看那荷包绣着蔷薇,素雅清淡,十分喜欢,便压到了枕头下。这一番折腾,她也确是倦了,便道:“这种事想来最没用。桥到船头,是曲是直就知道。只是我今日却不该做一件事,现下后悔也晚了。”   竹君还待再问,郎怀已经转向里面,闭目睡去。她叹口气,站起来收拾停当,才熄了灯,转身出了屋。   起个大早,郎怀先去练了遍剑器,才洗漱用膳。竹君给她取的衣裳太艳,郎怀喝着水道:“取件青色的来,我这要去四夷馆,人才死了,穿翠色像什么。”   换好了衣衫,郎怀道:“兰君姐姐,我枕头下压着个荷包,你得空了送去未央居。带句话,让明达不要乱跑。这段时日渐渐热了,却总会下雨,可别受寒。”   “知道了。”兰君应了,郎怀从博古架上取了柄竹扇,自去忙。   “偏偏拿我绣的荷包送人!”竹君却不服,抱怨了两句,兰君捏了捏小妮子的嘴,道:“谁让你绣工这般好,难得入了爷的眼呢。”    第47章 荒唐缘(二)   四夷馆里今日却是热闹,王朝远、郎士轩俩人正交头接耳,徐化也在旁嘀咕着什么。   唐飞彦撸着袖子,边打扇边喝茶,已经是一脑门子汗了。魏灵芝却没到,好像是病了。今年长安初夏就已经热煞人,无怪他们一个个没精打采。   郎怀跨进门,见了这幅场景,也有些好奇。她坐在唐飞彦边上,问:“如今是什么情况?”   “别问我,”唐飞彦摇摇头,“他们说得太专业,我是着实一头雾水,索性不听。”   郎怀摇摇头,不多时,陶钧提着个大食盒进门,却是郎怀吩咐他去采买的酸梅汤。   “不是盛夏,但喝上两碗去去火,好专心办案,也是对的。”郎怀自己也有些热,取了碗慢慢喝着,唐飞彦却好不讲究,大口饮尽了一碗,叹口气道:“真是富家子弟啊!”   郎士轩这时候才和那两人一起过来,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半碗,才道:“确实是有眉目,只要找到个人,就算完事了。”   “如何?”郎怀的意思,是说到底有没有确切的证据,抓到土蕃内讧。王朝远是不懂这些的,郎士轩却明白她的意思,微微摇摇头,答非所问:“再三天吧。”   蒙参如今真正参与到大明宫的生活,才明白自己在土蕃称王称霸,真是坐井观天。   明皇邀他前往梨园听曲看戏,一开始蒙参还有些欣喜,后来却只觉得荒谬。大唐的皇帝竟然会亲自扮上丑角,和那些戏子一道,粉墨登场,唱曲弄姿。这哪里像个盛世明君?分明是个纨绔之人!因而蒙参更是不甘,他土蕃为何就不能占据这中原花花江山,坐拥天下四海?   这时候,蒙参才终于下定决心,接受李迁抛出的橄榄枝,赢得此人的好感,借着孙承运之死,在和谈中拿到最大的利益。待回了土蕃,更应励精图治,等待时机!蒙参眼里的锐利一扫而过,台上尽兴表演的明皇根本没有看到,还在和梁贵妃唱和着,一派祥和。   一场戏罢,明皇也顾不得卸妆,从台上直接下来,道:“国师听着可好?”   “陛下雅乐,外臣不懂,只觉得热闹非凡的。”蒙参忙拱手行礼,说得却是实话。   “哪里是什么雅乐?谁去钻研那些劳什子!国师如何不懂了,陛下这出戏,便是讲了个乐子。”卢有邻在一旁笑着圆场,给明皇递上清口润喉的梨汤,又搀扶着梁贵妃下来,道:“娘娘气色有些不畅,可是累着了?”   梁贵妃抿着花唇,道:“无妨。”然而明皇却已经转过头,“爱妃哪里不爽利了?去叫太医来瞧瞧。”   “陛下……”梁贵妃依偎着他坐下,道:“不过有些气息不顺。想是这几日练新曲,有些过了。”   “那也得着人来瞧瞧。”明皇怎能依,到底打发了个小宦官去请了太医。   蒙参打起精神陪着说话,不多时太医背着药箱急匆匆进来。明皇这时候已经卸了丑角的妆容,对太医道:“爱妃有些气短,你且瞧瞧。”   那太医惯常给梁贵妃诊脉,见了礼后,便用丝巾覆着梁贵妃的腕子,仔细听起脉来。片刻功夫,他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对着明皇行了大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是喜脉,喜脉!”   明皇也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问:“爱妃怎么了?”   “回陛下,娘娘有喜了。”太医伏地磕头,再三道。   明皇一时间愣着,过了片刻,才大笑起来:“有邻,朕好快活!”   卢有邻喜笑连连,多久没见明皇这般兴高采烈,附和道:“这可得讨陛下的喜酒了!”   不日间,宣政殿再启大朝会。明皇冠履齐整,脸上遮不住的喜色,端坐在龙椅上。   王朝远朱红的官服,正举着奏折,道:“陛下,土蕃使团副使孙承运一案,业已办明。”   “既如此,好生说说。”明皇朗声吩咐。   “是,微臣遵旨。”王朝远合手行礼,清了清嗓,道:   “孙副使本是举子,屡试不中,因而经商。曾在敦煌城中,结交一个名为安佳木的胡人。安佳木是个丝路上的商旅,早已定居长安,家资颇丰。敦煌城中,孙承运丢了货物,是这个安佳木慷慨解囊,帮了孙承运。”   “只不曾想,天有不测风云。安佳木却不走运,因为一次遇到马匪,彻底赔了本。回长安后,家财又被妻妾席卷一空,只得流落街头。”   “而孙副使不知何等机缘,入了土蕃赞普的眼,成了一国臣子,更出使我大唐,可谓官场得意。那日白天,孙副使和淮王殿下出游,恰好给安佳木看到且一眼认了出来。安佳木本已经准备自杀求死,起心求他帮忙。这个人之前行走江湖,倒是个练家子,尤其擅长轻功,称得上一等好手,便神不知鬼不觉混进了四夷馆。”   “后面的事,孙副使饮酒归来,见到是他,倒认了出来。所以毫无防备,迎着他进了屋叙话。也不知安佳木提了什么数目,却被断然拒绝。因而起了杀心,将本打算自杀的毒药混进了孙副使的茶中,等孙副使喝下毒发后,又用锦被堵住他的口鼻,以防出声。”   王朝远娓娓道来,便如同亲历:“微臣同郎总吏追查三日,从孙承运的一个仆人处查到安佳木和孙副使的往事,又花了些功夫找到安佳木的息身之地。陛下,安佳木知道自己杀了土蕃的副使,断无活命之理,因而留了遗书,已然上吊自尽。微臣等人找到的时候,尸身已经发臭。经仵作验尸,和遗书的时间基本吻合的。微臣对了字迹,也无差错。”   事情一目了然,明皇看了那封动笔拙劣的遗书,倒是个胡人初学汉字的风格,不由长叹口气,道:“国师,不知你以为如何?”   “外臣没有疑虑。”蒙参躬身,回答干脆。这般结局,距离李迁和他的预计,基本不差分毫,因而蒙参唇角抹过一丝诡笑,更无人看到。   “如此便好。”明皇心下松口气,道:“四夷馆已重新收拾妥当,国师可放心搬回。郎怀,务必保障四夷馆的安全。明日起,好生和谈,不得怠慢分毫。”   “微臣遵旨。”郎怀行了礼,对于这样的收场,也还算满意。她平日很少上朝,今日却是有些好奇,便在自己的位置站着,老实去听。   黄河春汛拨银,江南疏通河道,被各部的官员禀告。上官元只是个弄臣,这些事务明显不通。李迅秉持退让之心,几乎不吭声。这差事便给了李迁,让这位淮王高兴异常。   明皇有些倦怠,等事情禀告的差不多,才挥挥手,说起自己惦念的正事,一脸喜色道:“前日太医把脉,朕的爱妃有喜,已经两月了!朕想着又是春日,为了那未出世的小家伙,大赦天下。爱卿们以为如何?”   这消息是明皇亲自说出口,群臣拜贺,好不热闹。郎怀跪在一众臣子中,拿眼偷看,果然李迁眸中闪现而过一抹狠辣——当真被猪油蒙蔽了心。   四夷馆中和谈再开,郎怀也就不打算再打马虎眼。双方坐定,郎怀先笑道:“国师真是好算计,枉费我在此间和那位孙副使周旋那么久,其实您才是正主。”她拿话意思明显,是说蒙参早知道孙承运必死,以此为筹码,他再来谈,自然占着便宜。   蒙参顾左右而言他:“正是为难于我了,我是不善言辞的。”   唐飞彦冷笑道:“国师若不善言辞,在宫中却把陛下哄得……”话未说完,唐飞彦猛然反应过来,咳嗽两声掩饰道:“国师真是太谦虚了。”   你来我往,说了些许无用的废话,郎怀轻咳一声,道:“到了现下,咱们就做无用功了。国师请看,”她从袖里取出卷起的纸卷,让陶钧递过去,淡笑道:“这是关于通商、税权,我大唐的底线。至于土蕃称臣纳贡,我大唐最低要求,也给列的清楚。”   “大唐给了十二分诚意,”郎怀眯着眼睛,一字一句:“本将也知道,孙副使一事,终究是在我四夷馆中发生,是我大唐护卫不周。相信国师看罢,会对我大唐诚意,看的明白。”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本将自认绝不亏心,如今就看国师的诚意了。”郎怀精通土蕃语,那卷纸打开先是汉字,再是土蕃文字,俱都出自郎怀手笔。他草草看罢,心里不免得意——大唐终究还是让出不少。   不过蒙参也明白见好就收,大唐是不允许土蕃在丝路上收税——这一项本就是蒙参信口开河。至于打开关隘,却也出乎蒙参预料。他本意觉得能在边境打开三四处就已经不错,郎怀却给他点了六处,遍布边境线,倒是出乎意料。   至于纳贡多少,蒙参却不是多在意了。只是其中丝毫未提及和亲一事,蒙参便道:“都尉真是爽快人,这些我谨代表土蕃赞普,答应了。只是赞普一心求娶大唐公主,不知都尉为何只字不提?”   郎怀早知道蒙参有此一问,便道:“陛下如今未定的女儿只得固城公主一人,做臣子的上体天心,自然知道是断断舍不得的。国师若真有此意,不妨亲自求娶。却别为难我这个办事的人了。”   蒙参一愣,着实没想到郎怀会打人情牌,但也拿她的话没办法,便道:“既如此,待大唐拟定好正式国书,我土蕃愿意签订。”   郎怀站起来,道:“近日初夏时节,曲江池芙蓉园花开无数。本将有意请国师前去观花赏水,不知国师可愿赏个面子?”   自打蒙参来到长安,这位少年骑都尉何时给过多好的脸色?他忙站起身,应道:“都尉客气,只管定个时间便好。”   “那便后日,本将在四夷馆外等候国师大驾。”郎怀一笑,道:“到时候只谈风月,不论春秋。请国师不要嫌弃郎怀武人一个,不通文墨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8点加更一章。 下回开虐,高能预警。 这个篇幅既然名为荒唐缘,是对感情线的补充。不管是郎怀明达,还是明皇梁妃,还是七王琴书,都会涉及。三对如果从传统礼教上说,一对女女,一对黄昏,一对身份不符,都蛮荒唐的。可情之一字,哪里真想门当户对,就能办得到?动心了,还顾得上什么?如果顾得上,又哪里是真情? 码字君虽然算得上相信第一眼缘分,却并非认为一见钟情很靠谱。细水长流,思想至上,是码字君的原则。 与诸位共勉,感谢你们愿意花时间,看这么正经的故事。修改了一下午大明篇的大纲,主要是感情线,这次非常满意,是水到渠成的走向。但目前实在无法确认,郎怀明达的结局会是什么,希望能和大家一起走到结尾。 接下来会进入疯狂存稿模式,因为五月中想要出去玩几天,同时不愿意就此中断更新。而且也打算同时开坑一个新故事。(作死的节奏) 三七的番外大约还会有五六篇,就会彻底结束。第一篇故事,码字君还是很爱她们的。本来打算番外虐虐,最后都存起来不打算放了。 第48章 荒唐缘(三)   出了四夷馆,唐飞彦追上来问:“你当真要做东请他?芙蓉园陛下肯开?”   “陛下本就要去芙蓉园赏花,”郎怀笑道:“我不过借着东风,请他吃杯酒,以全今日一桌相谈之谊。”她早知道明皇今日会起驾前往芙蓉园,今年不过是比往年早了些。   “怪到这么客气,原来是这般。我就说嘛,你要能随意进出那园子,也带我去瞧瞧世面。”唐飞彦叹口气,道:“我这个闲职,只怕此生无望了。”   等魏灵芝出来,三人又说了两句,才纷纷告辞。自打那日三人在房蔚府上共听教诲,心下不由都近了层。   郎怀看了看时日,笑道:“走吧。”   “爷,走哪里?”陶钧打趣了句,“我趁着功夫已经买了暗香楼新出的芙渠糕,您给姑娘送去?”   郎怀摇着头,自跨上踏云,先走了。   一夜沉思,郎怀对自己当初打的算盘,不由得觉着可笑至极。何时二人情深至此?郎怀也不知道。情不知所其起,亦不知其所终。她既然想明白了这层,自然不会再畏首畏尾。可每每想起明达不知自己身份,总是隔着一层,便不由怅惘起来。   按理,她应该告诉明达的。但万事果决勇毅的郎都尉,在这件事上,当真是踌躇不前了。   郎怀未走正门,而是去了北侧门。门外的侍卫远远看见她,早跑上前道:“都尉,您可来了!”   “怎么了?”郎怀心下一紧,跳下马背,问:“出什么事了?”   “回都尉,昨夜里姑娘突然高烧,江大监和璃儿姑娘都说要报,姑娘怎么都不肯。到了早上已经有些糊涂,大监赶着去请了太医。”这侍卫跟着郎怀往永安殿边走边道:“只是太医来后,开了药给姑娘喂下,喝了就吐,再没醒来!”   “璃儿姑娘嘱托四门的侍卫,见着了让您赶紧进去瞧瞧。”   “知道了,陶钧快跟我进去。”说话间已经到了永安殿外,进进出出的使女让郎怀更是着急。待拐进明达的居室,只见一屋子太医,跪了一地,低声说些什么。明皇已经坐在明达的床边,正皱着眉头,对太医训话。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明达要有三长两短,便都去给她陪葬!”华发已生的皇帝红着脸怒道,太医们哆哆嗦嗦磕着头,口中直道臣等已经尽力的废话。   郎怀直觉上不好,正要上前,被陶钧拉住衣角。“爷,宫中惯例,太医们是不敢乱用药的,您跟陛下去说,小的愿意一试!”郎怀盯着陶钧眼睛,低声道:“你有把握?”   “不管能不能治,好歹咱先知道情况!”陶钧毫不退缩,道:“何况前儿小的才为姑娘把过脉,并未见异常!”   郎怀点点头,撩起袍子走上前,道:“陛下,微臣随身侍从陶钧擅岐黄之术,请陛下恩准,让他给兕子瞧瞧。”她也焦急,额头上都是汗,这时候跪在明皇身前,仍旧旧不卑不亢:“微臣知道宫中规矩,但陶钧跟着微臣从安西回来,多次救臣于生死。请陛下,恩准一试!”   明皇站起身,根本不顾太医的劝导,喝道:“陶钧是哪个?快给明达瞧瞧!”   陶钧应了声,走到明达床前,只见她脸色如同金纸,呼吸短促,瞧着是当真不好。忙跪了下来,并拢双指,按上明达的手腕。   室内静极,只有明达的呼吸声,让明皇郎怀两人揪心。   陶钧把了右手把左手,复又切回右手,隔了有一刻钟,才小心翼翼点点头,站起身来。   明皇比郎怀还急,张口便问:“如何?”   “回陛下,姑娘一是因为离绪过重,才会高热不退;二是因为,”陶钧斟酌了下,压低了声音,道:“有人用花粉引了姑娘的病根,才会这般来势汹汹难以招架。”   “如今小的只有办法保住姑娘五天,陛下,快些去寻张天师罢!”陶钧到底是安西经过杀伐的,话语间果断非凡。   明皇来不及去想陶钧的言下之意——明达是被人害了。他只忙着点头,道:“如此,便都交给你。来人,八百里加急,去寻张天师!”   卢有邻立即出去传达口谕,郎怀看屋内乱做一团,便自作主张,让太医们都出去,只留下两个帮忙就可以。方才陶钧的话清清楚楚——是有人加害明达。   郎怀眯着眼睛看着床上的女子,脑子里飞快去想,如今不是抓人的时候,得先护她周全才是正理。略思片刻,郎怀便有了主意。她唤了璃儿,低声道:“你去我府上,只管找竹君兰君,让她们收拾下东西,都过来照顾兕子。”   “都尉,这是……”璃儿有些不安,莫非郎怀是嫌弃自己没照料好明达?郎怀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解释道:“这儿的大丫头,也就你堪用。可你看看,如今你一人,哪里忙得过来?只管去叫她们便是。”   璃儿似懂非懂,但还是跑着去沐公府里去了。   陶钧此时要了一套金针,正在明达脖颈间施针针灸。好在他本就是宦官,不用像男子一般避讳。郎怀低声和明皇说了两句,明皇看了看她,道:“由你做主。只是希望运气得好,能寻到张天师才是正理。”   郎怀走出永安殿,看着远处正缓缓下沉的夕阳,她是信任陶钧的,但此刻心内如焚,不可言喻。张涪陵行踪不定,大唐版图这般大,又是哪里能轻易寻到的?   陶钧针灸结束,又诊了脉,才开了药方。太医们一看,觉得可行,便按方抓药。这时兰君已经到了,跟着太医去熬药,临去前道:“竹君今日跟着尚姑娘出门了,我吩咐人留了口讯,爷尽管放心。”   郎怀点头,低声道:“兕子的药,非得你亲手去做,明白么?”   人多口杂,郎怀到底不能说出实情,兰君玲珑剔透,顿时明白郎怀叫她们来的用意,眨了眨眼,赶忙去了。   等药被灌下去,过得片刻,明达总算醒转过来。   “明达!”明皇老泪纵横,凑上前,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明达双目红肿,哑着嗓子道:“爹爹。”   “没事,爹爹在你身边,别怕。”明皇执了她的手,低声道:“爹爹在呢,别怕。”郎怀站在明皇身后,只觉鼻下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只好忙转过身,掩饰般抽抽鼻子。   “爹,好疼。”明达挣扎半天,才说出这两个字来,明皇只得柔声安慰:“待会儿就不疼了,乖。”   “怀哥哥。”明达缓缓转过头,看着郎怀,却终究没说出什么话来。   “兕子。”郎怀不由得蹲在她床头,柔声道:“我就在这儿,你累了就睡会儿。到时间了,怀哥哥叫醒你吃药。”   过了良久,明达才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她终究身子太虚,闭眼睡着了。   郎怀看了看明皇,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去外间歇歇吧。微臣已经要府上有经验的大丫头过来,帮着璃儿服侍她,您宽心。”   明皇叹着气将女儿的小手放回床上,在明达脸上轻轻抚过,才站起身。坐得久了,难免踉跄,卢有邻忙搀了一把,微微叹道:“陛下,还得爱惜自己啊。”   里面璃儿为主,兰君竹君伺候着,郎怀叮嘱了兰君务必小心,才出了卧室。明皇在厅上坐着,神色间俱是无奈和心痛,连带着卢有邻也一般神色。   “这般太医,都是些废物。”明皇心口怒盛,不由骂道:“朕的明达,不会死!”   “姑娘有皇后在天庇佑,定能无恙。”卢有邻说罢,却不得不转了口气,道:“若姑娘真有不幸,陛下也该惜己,好让姑娘莫要牵挂才是。”   这般劝勉着,明皇才看到郎怀,挥挥手让她过来,道:“你们还未成婚,明达这次只怕……”做父亲的,终究没舍得说出凶多吉少四个字,沉默良久,才续道:“朕准你另娶。”   明皇话还未完,郎怀已然出口打断:“不!”   “郎怀此生,只有一妻。”这话说出口,郎怀只觉着一阵轻松,淡笑道:“此前郎怀不知情为何物,如今既然知晓,再不肯另娶的。她是我命定的妻子,我这一生,也只要她一人。”   世间痴情人无数,却没几个像郎怀这般,平日里不过涓涓细流,此刻却如同山洪爆发,一去不返,不留半分退路。   明皇终究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朕只后悔没早日让你们成亲,生生误了明达。”   少年摇摇头,回首看着明达的房门,道:“这样就很好了。”你若真有事,待我以这有用之身料理完世间俗事,自然会去陪着你,不让你孤单一人。   她心下想得通透,自然也就不怎么惧怕。   明皇在未央居看顾幼女,芙蓉园之行自然作罢。和蒙参的邀约,郎怀怎么可能再去?便这般衣不解带陪着明达,和明皇一起守着。夜半时分,李迅匆匆赶到,见着明达的模样,不由悲伤。这几年他忙着政务,对这个妹妹的确没有当初上心,但到底一母同胞,心伤之下,也不管旁的,守在未央居。   明达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当真是一日日虚弱下来。到第四日,郎怀已然不抱希望,只在一旁守着她,不愿离开寸步。   到了晚上,明皇郎怀眼睛都不愿眨,看着明达各自伤怀,只道再无希望。却也是这时候,李迅匆匆跑进来,喊道:“父皇,张天师已然进城,不多时就能到未央居!”   明皇几日来水米未进,年纪大了已然恍惚。郎怀却听得一清二楚,先是一愣,继而大喜,顾不得君臣礼仪,抓住李迅的衣领问:“天师到了长安?还得多久能进府?”   “方才侍卫们回报,他们片刻不敢耽搁,是四驾马车,已经进了长安,应该很快!”李迅胡子拉渣,但终于有了底气,说罢,低声道:“明达有救了!”   郎怀终于松口气,道:“快!快准备各类药物。天师到了,兕子有救了!”   张涪陵性喜山水,自打成了天师,总共也不过朝见了天子三四次。他如今也有八十多岁,正在终南深山里悟道,无意中占得一卦,却是“长安有急,应在未央”八个字。张涪陵洒脱豁达,便匆忙下山,寻了华清宫的守卫,说明身份,火速赶往长安。   待他到了未央居,也顾不得喝口茶歇息,直接去了永安殿,对明皇道:“陛下,一切先搁置,待老道看看再说。”张涪陵说罢,先看到李迅,对妹妹是实打实的揪心。再看到一旁同样神色憔悴的郎怀,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继而心下暗赞,好个表里如一的少年都尉,倒是明达良配。   来不及过多寒暄,张涪陵只随意净了净手,就坐在明达床前,仔细去看。这一看,先是点头称赞:“先前的大夫用药很准,暂时抑制住了这孩子中的毒和病根,能做到这点,称得上良医。但姑娘此番……”张涪陵医术何等超凡,当初为明达甚至逆天改命,却并非外人道也。   “天师,明达她怎么样?”明皇在一旁忧虑不已,道:“上回您为她改命,如今可有法子?只要能救活她,朕折寿都行!”   张涪陵叹口气,道:“陛下寿元怎能给她?却要她如何受得?也罢,老道命中此劫是躲不掉的。请诸位暂且回避。”   明皇虽然放了一半的心,还是担忧道:“如此,就都托付于国师了。”   郎怀欲言又止,正要转身,却听张涪陵叹道:“都尉留步,给老道打个下手吧。”    第49章 荒唐缘(四)   “天师……”郎怀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张涪陵冲她点点头,道:“当年老道为明达逆天改命,便算到若这孩子长大,后面的苦头是少不了的。”   “然而纵然老道自问得窥天机,却仍算不出这孩子的苦源究竟在何处。”张涪陵转头看着郎怀,这回是仔细打量着,笑道:“却原来,是应在了你的身上。”   郎怀豁然抬头,道:“我?”   “不错。”张涪陵一言戳穿,铁口直断:“假凤虚凰,却不知你何时愿意告诉她?”   自打五岁回到沐公府,十三年来,从未有人戳破过这个秘密。郎怀只觉着一阵热血上涌至天灵盖,慌乱了片刻,后背就已经湿透了。好歹镇静下来,郎怀先去摸挂在腰间的纯钧——却在触及剑柄之时颓然放下手臂,本退了的半步又收了回来,惨笑道:“天师好眼力!郎怀身不由己也不愿辩驳。既她的苦源在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郎怀只求天师保她平安。”   张涪陵只侧眼看着她,眸中精光闪现。郎怀却只是看着床榻上昏迷的明达,先是凄凉,继而从爱慕转为怜惜,哪怕她左眉横断是为不吉,也难掩似水柔情。   张涪陵终于收回阳光,哈哈笑道:“都尉真是洒脱人,倒是老道我固步自封了。”   “若你有这般心思,将来的路却不知会如何。”张涪陵说罢,见她一脸疑惑,便解释道:“我虽有八十多岁,但到底是男子。明达身子若要恢复,先要逼毒,再通经络。”   “之前的大夫只能保住她的心脉不被侵入,却控制不了毒入奇经八脉。”张涪陵站起身,从背囊里取下一只手掌大小的木匣,道:“都尉既然是剑器传人,应当是识得人身上的穴道吧?”   郎怀点头:“师父教过。”   “可是熟识?”   少年只思虑片刻,便道:“熟识。”   “既如此,你且给她宽衣。”张涪陵站起身,打开木匣,道:“我让你针灸哪里,你只管下针,不可犹豫,不可失手。”   郎怀却愣住,脸颊绯红一片,嗫嚅道:“宽衣?”   张涪陵已经随手拉过一张矮几,从背囊中取出许多浸了草药的药油,将木匣中的针卷平铺,盘腿坐在了地上,他见郎怀殊无动作,催道:“你快去啊!再耽搁下去,老道也就有心无力了。”   “哦哦。”郎怀应毕,先在衣襟上来回擦了擦手,坐在床边,深呼了两口气,才去解明达的衣襟。她这几日也只清醒了不到半个时辰,衣衫俱是简单的中衣。   “收心定意。”张涪陵怎能不知郎怀的难处?这句话带着他一甲子的修持,直点郎怀心境。   郎怀顿时清醒,目光恢复清明,再无半点杂念。她伸手将明达上身抱起,除去衣衫。   少女弱质的身体暴露在笼晃的烛光中,好在屋内放了火盆,才不会让她觉得寒冷。   郎怀眯着眼睛,低声道:“天师,好了。”   张涪陵嗯了声,算作知晓。取出他独门的针来,淡笑道:“老道自六岁起跟着父亲学习医道,及至不惑之年,执掌龙虎山,却机缘巧合,悟到了这门针灸之法。”   张涪陵手下不停,以针蘸取药油,双指夹住针中,反手递过去,道:“紫宫三分。”   郎怀不敢大意,右手接过后,捻入三分。   “玉堂二分。”   “灵虚三分。”   “天溪三分。”   “鸠尾、巨阙三分。”   “关元二分。”   ……   张涪陵几乎没有停顿,连着说了明达的胸腹大穴。郎怀已然汗透衣背,明达的脸色却发乌起来。   张涪陵以火石点了只香,道:“都尉,方才的顺序,每根针顺捻三周。”   郎怀应了声,依次去动。张涪陵道:“依此法,将药煨进姑娘体内,逼出毒来。”   郎怀抬臂抹去脸上的汗水,右手不停,稳稳地捻动针尾,当真分毫不差。约莫小半时辰,明达脖颈上都露出青色。   张涪陵又命郎怀在明达喉间穴位施针,这次却入肉更深。   “若姑娘呕出毒血,便算成了一半。”张涪陵取出个八卦盘来,叹口气,不再吭声。   郎怀不敢去催,只好惴惴不安地候着。她也抬眼去看,却不明白张涪陵在哪里做些什么。再去看着明达,却不由得心悸脸红。   如此心惊肉跳候了四五刻功夫,果见明达皱着眉头,胸腹间起伏不定。郎怀忙坐过去把她扶起,方把帕子凑到她口边,明达便呕出了乌黑的血,气息却带着奇香。   轻手拍了拍她后背,郎怀喊道:“天师,她呕出来了!”   “掐姑娘的人中。”张涪陵鼻端微动,眉头皱起,暗道下毒之人真是好手段,这等奇毒都能寻来。若再迟上半日,明达就再无幸了。   郎怀依言掐了掐明达的人中,她此时已经呕完,呼吸总算平稳了些。只见她睫毛微微颤抖,半睁开后,慢慢有了意识,只觉得自己被人从身后环抱着,耳边郎怀正说些什么,却听不真切。   “怀哥哥,你说些什么?”   “我说兕子你别怕,张天师就在这里,会治好你的!”郎怀见她醒转,若非身上银针未去,早就将她搂紧怀里。即便如此,也已经落下泪来,只道:“你会好的。”   明达醒转片刻,便再昏睡过去。郎怀正要开口询问,张涪陵已道:“无妨,替她取下银针吧,已经不碍事了。”   郎怀这才真正松口气,将明达放好,按着顺序取下银针,交回张涪陵。待为明达穿好衣衫,张涪陵才转过身,搭着明达手腕闭目听脉。   良久,张涪陵才松开手,道:“后面吃着药,把余毒排出去便好。”   郎怀只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张涪陵却露出个奇怪的表情,似叹息似惆怅,终究尽是洒脱傲然,从胸口的贴身衣袋里取出个素面银瓶来。   “老道花费半生心血,希翼炼出一丸丹药,以延年益寿,参悟天地。”张涪陵捏碎瓶口的封蜡,倒出一枚形做四方的朱红药丸来,又取下腰间的酒壶,以老酒将药丸给明达灌进口腹。   “方才老道还在犹豫,若是给了她,老道如何再去参悟天地?”张涪陵摇头笑道:“真真是愧对了龙虎山的道统。”   这般言语,郎怀怎能不明白那枚药丸是何等珍贵,不由道:“天师……”   “老道奔波几日,无非仗着先前修习还算得上勤勉,如今却有些话要交待你。”张涪陵一时间仿佛沧桑了许多,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郎怀知道如今明达已然算是得救,跟紧一步扶着过去,低声道:“您请说,郎怀万死不辞。”   “你且记下,如今朝廷纷争不断,你的身份万万不可泄漏!否则忠臣无保,国将不国。”张涪陵的话如同谶言,道:“务必谨记——胸怀天下,明悟己心。”   郎怀只将这些话牢牢记下,虽有些不甚通透,却知道十分要紧。   “姑娘的病根,只需将养百天,自然会好。”张涪陵念罢一个药方子,道:“这个方子每日午时让她喝下,直到她胸口的乌青尽去,就可以停了。”   “天师放心,我记下了。”郎怀恭恭敬敬行了大礼,眼见着张涪陵闭目歇息,才转身出去报讯。   这一夜等待,明皇几乎花白了头发,甚至顾不得帝王之尊,伏在门上想听些话语。奈何张涪陵说话声音甚低,若非身前半丈,是根本听不到。尝试了几次后,明皇只得抓着李迅搀扶的手,老老实实坐下等待。   这一等,便从天黑等到天亮,耳听着有人走动的声音,明皇想要站起,却也是有心无力。   郎怀推开房门,整个人因着用针凝神过度的缘故,显得狼狈不堪。但她还是强自撑着,走过去道:“无妨了!”   只三个字,明皇抚胸长舒口气,李迅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卢有邻口中直念叨阿弥陀佛,都忘记救了明达的可是个道士。江良虽说念对了无量天尊,却也是松了口气后有些踉跄。   璃儿“哇”一声哭了出来,兰君竹君含着泪安慰着她,便是一直躲在角落里的火狐,也窜出来顺着郎怀的小腿爬上去,叫了两声。   “陶钧!”郎怀一手托住这只家伙,张口唤陶钧过来,将药方子念出,说了熬药的法子。末了又道:“陛下,张天师亏损得厉害,毋须妥善安置。兕子这儿自有微臣看顾,您放心!”   明皇点点头,对卢有邻道:“差人好生将天师接到延年殿东厢房,送了斋饭来。朕也去延年殿歇会。”   “陛下,老奴理会的。”   未央居里一片喜色,都从几日来的阴霾中抬起头。哪怕俱是疲惫不堪,竟然处置得井井有条。   张涪陵被几个侍卫用软藤椅抬着送进延年殿东厢房,这一番折腾,真如他所言,只怕亏损过度。但张涪陵只略自嘲了下,和明皇一起用着斋饭,说着话。   但说着说着,这二人竟然几乎同时眯着眼睛睡去。卢有邻一看情况,实在不忍心惊扰,便只命人轻手撤去小几,将锦被拿来披在二人身上。   明达那里一切妥当,郎怀才在偏殿吃了些东西。兰君得了她吩咐,如今守着明达寸步不离。竹君却担心郎怀,跟着过来。   “爷,只几日您就瘦了几圈。”她低声说道着,“姑娘已然平安,您是在这儿歇歇,还是回去安置?”   郎怀摇摇头道:“这算得什么?你忘了咱们打仗时候,连着七八日不合眼,不也常有的?”说话间,郎怀将火狐从膝盖上抱起,指了指床榻,火狐通灵,自跳了上去休寝。   “可我看着,您比当初七八日不合眼还劳累。”竹君觉得她吃得太少,又盛了半碗汤递过去。郎怀知晓她好心,哪怕根本不饿,还是接过来,慢慢喝着。   “兕子不醒来,我终究是不放心的。不过我知道分寸。”郎怀低声道,“如今却有件事,恐怕得你去跑趟了。”   “爷说。”竹君看着她,只觉得郎怀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同。   “兕子这病来势汹汹,是因为有人下了毒。”郎怀的声音低不可闻:“陶钧之前说是有人用花粉勾出了毒,天师却道,那花粉不过是引子,兕子近半年来用的饮食才是关键。”   竹君睁大了眼,实在不敢相信在这未央居中会发生这等事,也才了悟为何郎怀非要她二人过来伺候。却只听郎怀道:“我要你去跟尚姐姐带个口讯。”   “这几日未央居乱作一团,老四和土蕃定有所动。让尚姐姐只探动静,不要妄动,全部蛰伏。”   “再一个,遣人递信于七哥,要他们小心些吃食。”郎怀眯着眼睛,杀机必露:“这未央居,便让爷我好生瞧瞧,看看是哪个不长眼,居然敢背主求荣!”    第50章 荒唐缘(五)   辰时方过,明达便已然醒转。郎怀本就搬了张椅子坐在她窗前,眯着眼睛假寐休息。只稍听得响动,她便立即站了起来,低声道:“兕子,好些不?”   “胸口有些疼。”明达被光晃了眼,微微有些闪躲,郎怀赶忙拿手给她遮掩,解释道:“无妨,我叫人给你拿些吃食,不过得委屈你,只能吃些清淡滋补的,不能只尽着嘴啦。”   她二人叙话,外面的璃儿兰君都听到了。璃儿去打水给明达擦了擦脸,兰君取了食盒送进来,道:“小陶让我给爷带句话,说是药已经备下,他盯着的,请爷放心。”   “这便好。”郎怀打开食盒,见着果真只是普通白粥,只配了一小碟姜丝豆腐,便道:“这会子没什么,你和璃儿去歇着吧。只记得午时送药来就好。”   璃儿那边已经给明达稍微打理了下仪容,将主子半扶起来,垫好枕头,两人才一起退到屏风外,也不走远,就歪在湘妃榻上休息。   郎怀捧着粥碗吹凉了些,才抬脚坐在床边,给她喂饭。   “当真任性,那晚上既然病了,就该回去。”郎怀见她几日功夫,好容易圆润些的小脸又尖尖的,心疼不已,不由得一阵后怕,但还是板着脸道:“如今却得百日调养,先前的剑器算是白练啦。”   明达倒没多少胃口,不喜姜味,只喝了小半碗,便扭头不要。听郎怀打趣她,便回嘴:“白练?等我好了,定能练好。”然而话音方落,却不由得神色怅惘,道:“也不知道几时才能真好利索。”   郎怀怎忍她暗自垂伤?自然解释道:“你是昏过去万事不知?张天师亲自为你诊治,确实是治好了。只要按着方子好生排去余毒,将养百日,就彻底好了。”   “怀哥哥,你莫要安慰我了。这病自小就有,要是能好,早些年便好呢。”明达只当她信口开河,哄自己开心,哪里肯信。郎怀却道:“张天师在终南山里修行,占到你有急,赶回长安的。如今就在延年殿里,又是前些时日炼了一枚药丸,专门给你治病。”   郎怀想了想,笑道:“天师给你喂药时候我在跟前,是拿他腰间的那壶老酒给你灌下去的。你若是不信,仔细闻闻,是不是有股子酒味?”   明达先是一愣,张涪陵是随身带着个酒壶,郎怀是没见过他的,而自己喉间的确是存着股子奇味儿,一开始她以为是药,现下一吸鼻子,当真是股药酒味。   她只道自己是活不长了,连带着曾经多少志向都熄了。却突然间确认自己旧病得治,重获新生,不由得落下泪来。   郎怀感同身受,执着她的手,道:“兕子,如今听怀哥哥的,好生养着。怀哥哥藏了一件要紧的秘密,还想告诉你。但却得等你彻底好了,才敢跟你说。”   面对明达探究的眼睛,郎怀却不闪躲,扶着她躺下,给她掖好被角,柔声道:“好生歇息,等午时,我叫你起来喝药。”   时光转瞬,已到皋月初。明达已然好了七七八八,余毒也排清,只是不能劳累,拘在未央居里好生养着。   算算日子,李遇到达博山也就是这几日上下。郎怀前日收到李遇回信,他也乖觉,一路上在饮食中多加小心,没出什么差错。   这日午后下了暴雨,不多时雨停,倒是清爽。明达稍微穿得厚些,被璃儿兰君扶着出了门,到沉香亭里看荷。郎怀便和张涪陵在亭中手谈两局,当真撇开了俗世,快活自在起来。   两局棋罢,张涪陵撇开棋子,笑道:“都尉好手段,是老道不成咯。”   “天师洞彻古今,偏偏在这棋局上总输给怀哥哥。莫说怀哥哥,便是小小女子,也能有个七分把握赢。”明达扭过头,笑嘻嘻戳短。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张涪陵如今的气色,恐怕可用腐朽来润色一二。郎怀心知肚明,不由带着愧色,便叱道:“兕子,不得无礼。”   “无妨无妨。”张涪陵也不在意,瞧着明达气色,道:“昨日老道给姑娘新换的方子,都尉记着,这次便一直用下去。”   郎怀不疑有他,应了下来,又转头笑道:“你又抱着那家伙作甚?不怕捂着手热么?”   “什么那家伙,明明是怀都尉!”明达瞥了她一眼,颇有不满,但也确实觉着身上被狐狸捂得过热,便拍了拍火狐脑袋。火狐通灵,从她膝上跳落,跑进一旁的花丛中玩耍。   “姑娘你瞧,怀都尉可真调皮!”璃儿看啊看,觉着有趣,不由得喜笑颜开。   “岁月不饶人呐。”张涪陵摇摇头,颤颤巍巍站起来,道:“姑娘都尉稍坐,老道有些倦怠,回去歇着啦。”   “陶钧,仔细扶着天师回去。”郎怀抬高了声音道,亭下的陶钧自然跑上来,扶着张涪陵往延年殿去。   璃儿眨了眨眼,只说渴了,要去小厨房拿酸梅汤,明达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转过头看着郎怀,却见她看着棋盘,皱了眉。明达一阵心悸,走过去道:“还看什么呢?”   “却不是看棋,”郎怀叹口气道:“后日陛下在含元殿设宴,和土蕃签订国书,这事总算定了。只是我却总觉得,这里面只怕有些不对劲。”   “四哥好算计,白白可惜了固城姐姐。”明达怎么不明其中关节?又道:“不说那些了,这几次出来,怎么好多人都是新面孔。怀哥哥,可是出了什么状况?”   郎怀点点头,看着她柔柔弱弱的样子,一时情动,伸手抚摸她的面容,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叫桂香的小丫鬟?”   “嗯?”   “她被人利用,在你窗前用了花粉,下了毒。”郎怀只觉着触手柔腻,仿佛抚摸一件羊脂美玉,口中却不停:“未央居上上下下,我已经查了一遍。但凡有任何不对,都换过人来。你觉得面生是难免的。”   “璃儿虽好,但到底年纪小,心机不深。我已经回过母亲,拨了兰君以后跟着你。”两人一时间俱是情动,郎怀略使了使功夫,便将明达抱在自己膝上,轻轻吻她额头。   “兰君姐姐总是不怎么说话,有些怕她。”明达环着她脖子,抬着眼看她,虽是羞涩,却还是大着胆子不闪不避。   “你怕她?”郎怀失笑:“兰君性子稳妥,又会些武艺,最是得力。有她跟着你,我便能放些心了。”   “这么说做什么,难不成你要离……”郎怀来吻她花唇,明达话都没说完,便给情郎一口封喉。   大唐风气开放,两情相悦者互赠信物、踏青幽会乃是常事,何况她二人早已定亲?是以亭下的侍卫们都转过头不去看,倒是竹君无意中瞥见,有些气鼓鼓。   上回二人唇舌相接,明达只记得是满腔爱意终有所托,哪里记得此间甜蜜?如今被郎怀这般放肆亲吻,不由得生涩回应起来。   一吻方休,只听郎怀叹道:“若真和亲,兕子觉得谁最合适做那送亲使?只怕是我想躲开都躲不开。何况,那个丛苍澜瑚,我倒是真想见识见识。”   “我也要去!”明达哪里不知郎怀所言非虚,又怎忍和她别离?郎怀失笑道:“这却是不成的。土蕃路途遥远,且地势高寒。你身子好的时候都去不得,何况如今还没大好。”   郎怀见她脸颊染着桃花,忍不住又啄了两口那花唇,才道:“好生在长安等着,到了盛夏,你便求了陛下,去夏宫避暑。”   明达却开口问她:“怀哥哥,你说有件要紧的秘密要告诉我,是什么?如今能说了不?”   郎怀断眉微颤,虽然是笑着,明达还是觉察到其中的苦涩:“说是等你大好,着急什么。”   到了晚间,郎怀去延年殿请张涪陵用晚膳,等进了东厢房,只觉得室内安静异常,半点声响俱无。借着夕阳,郎怀只看到张涪陵盘坐在榻上,双手自然垂在膝上。   “天师,可得去用膳了。”郎怀未觉有异,走上前去。而张涪陵却半点反应俱无,让郎怀先是奇怪,继而大惊,忙伸手抚过他鼻端,停了些功夫,才发觉张涪陵已然坐化了。   大唐的国师,龙虎山如今的掌门,一代天师张涪陵,便这般坐在延年殿东厢房的湘妃榻上,安静恬然,面上带着洒脱,仿佛从未离开。   开扬三十二年五月初七,含元殿大开宴席,大唐和土蕃签订国书,许诺永不陈兵,共襄盛举。而龙虎山道统掌门,大唐国师张涪陵,才故去三日。   既开大宴,满朝文武齐坐一堂,梁妃伴着明皇,固城公主也盛装出场。蒙参这些日子在长安勋贵中混的风生水起,宴席还未过半,已然喝到微醺。   他从座上站起,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拿着八角金杯,走到郎怀桌前,已然说成了土蕃语:“郎都尉,此次能见着你,实在荣幸。你我政见不同,但蒙参却佩服你的为人!若你们大唐都是你这样的人,蒙参来也不用来了。”   他这番话,却赢得了郎怀的好感。“然而哪里事事如人意?”郎怀也用土蕃语回道:“不谈时事,只论风月。国师,请!”   连饮三杯,郎怀面不改色,蒙参摇摇晃晃转过身,丢开了酒杯,大声道:“陛下!”   “陛下!”蒙参踉踉跄跄,实在有些失仪。“外臣还有一事请求!”   “莫说一件,就是一百件,朕也允诺!”土蕃称臣纳贡,尊明皇为上,虽不复太宗天可汗之威仪,也让明皇陶醉于这等文治武功中,冲销了张涪陵辞世的悲恸。   殿中大多人是不知此间事宜,郎怀冷眼旁观,瞧着李迁也喝得半醉,李迅带着苦笑,明皇虽然应得豪爽,眼睛已经微微眯着。   “陛下,我丛苍澜瑚赞普一心求娶大唐公主,愿和大唐缔结秦晋之好!”蒙参拜伏于地,声音中带着醉酒的磕绊,续道:“蒙参多次求娶未果,只好求肯于陛下!赞普平日最为尊敬汉学,曾言:‘娶妻娶贤,大唐公主定为天下女子之首!’蒙参斗胆,求陛下成全赞普的拳拳之心!”   这一席话,惊醒了多少半醉的大臣。却都不敢多言,只得沉默。殿中只闻呼吸之声,再无旁的声息。   明皇重重放下酒杯,一扫方才宴饮中放荡形骸的模样,沉声道:“国师,朕膝下只剩固城一个女儿。她如今也有十九,一直未曾许配,无非是朕想多留她两年。”   “土蕃路途遥远,朕……”明皇还未说完,蒙参纳头便拜:“陛下!赞普诚心求婚,将奉公主为唯一的妻子、土蕃的赞蒙!为此,赞普已然遣送了所有的姬妾,以待公主到来。赞普诚心可表天地,求陛下成全!”   明皇是着实不舍得固城嫁那么遥远,正在腹中寻着借口,却听固城出言:   “父皇,女儿听闻土蕃赞普是个伟岸的男子。自古红颜配英雄,女儿愿意嫁。”   坐着的郎怀低不可闻叹口气,端起酒杯饮了。唐飞彦和魏灵芝也纷纷摇头,但木已成舟,如今却回天乏力。   果听明皇道:“固城,你想好了?”他已经拉长了脸,松开了怀里的梁妃,带着凛然,开口问自己的女儿。   “女儿想好了。”固城今日着了盛装,半臂披帛,顾盼生辉,皮相上着实美艳绝伦。   殿内静悄悄,都在等着明皇和自己女儿的对话早些完结,好结束如今这古怪的气氛。便有人埋怨起跪着的蒙参——和谈之时就已经被郎都尉拒绝,如今却还提及此事,真不识好歹!   而李迁则醉倒在桌上,仿佛对此间之事一无所知。   明皇从鼻间冷哼了下,道:“也罢!女大不中留!有邻,拟旨。”   “固城公主许配土蕃赞普丛苍澜瑚,随使团共赴土蕃,由郎怀担任送亲使。”明皇说罢,看了眼醉倒了李迁,道:“准淮王送行至阳关。”   郎怀和唐飞彦互看一眼,站起身行至殿中,跪下领旨。他二人才回座上,蒙参才道:“外臣谢陛下!”    第51章 荒唐缘(六)   长乐坊的红泥酒肆,郎怀三人正坐在角落饮酒相谈。言语间,郎怀自然说起唐飞彦和老板娘之间的故事,只把魏灵芝说得不住打量那位女子。   “原来飞彦竟存了这等心思,却不知你打算何日去提亲啊?”魏灵芝打眼看去,当炉卖酒在他眼里又能如何?倒是那女子风情流转,眸中却是清丽。魏灵芝暗赞一声——唐飞彦端的好眼光。   “怎么能去?”唐飞彦饮着甜酒,脸上十分苦涩:“原本我不过是个闲职,可如今既然走了这条路,只怕将来的日子不会太安生。若唐突了她,又连累了她,那还不如远远看着便好。”   郎怀如今已懂情爱,不由露出个伤怀的神情,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三人一时间各自思量着心事,郎怀只想起将来如着承诺,告诉明达真相,只怕两人再无携手之时,不由五内俱焚,入口的甜酒也是苦涩。   魏灵芝念着自己和发妻如今恩爱十余年,顿生珍惜之念,更觉甜蜜。只唐飞彦远远看着那位老板娘风姿绰约,一时间心神俱醉。   直到外面一声惊雷,郎怀先回过神,拢了心事,道:“如今却有件事,我思量很久,是得拜托魏兄了。”   “请说。”   “按着时间,我启程去土蕃,也就六月的事。”郎怀放下酒杯,低声道:“我只怕,房相时日无多。若此事在我走之后,十全那孩子,还请魏兄亲口带他句话。”   魏灵芝带着诧异,问道:“什么?”   “让他收拾东西,去临淄,给七哥当幕僚。”郎怀知道他二人不解,跟着便解释:“十全性子固执,我若不在,也就魏兄的话他还肯听。七哥那里,武有顾央,我是放心的。但内虽……虽然有个得力的,却不能主持大局。”   “七哥此去,若历练成了,倒可保住性命。若稍有差池,恐怕一切皆休。”郎怀叹口气:“十全跟着房相多年,虽是年幼,但做一地之相,应当无碍。”   “这话倒是不错,”魏灵芝点点头道:“只他那般傲的性子,能成么?会不会有些焦急了?”   “你只告诉他,若连区区临淄都整治不得、小小郡王都护卫不得,那么将来,何以为相?”郎怀唇角一弯,唐飞彦喝道:“好个激将法,就算那孩子明知你用意,只怕也得老老实实收拾了东西赶去。”   “怪倒房相言语间推你为首,此般小事你都能想到后二十年,我唐某服了。”唐飞彦是由衷的认服,道:“若你做文官,只怕那位得寝食难安了。”   “我这性子,若做文官,那科举可就难为死我。”郎怀笑道:“可不及两位兄长,手到擒来。一个探花,一个状元,小弟我可是粗人一个,无非认得些字。”   “说起来,你曾约过那位国师,如今就不打算补请?”魏灵芝道。   “不必。”郎怀冷笑:“一路上,有的是功夫闲聊。”   三人再坐了坐,郎怀才道:“剩下的时间,只怕我是没工夫和两位多聚聚,只叮嘱二位兄长一句,暂且蛰伏吧。”   魏唐二人互看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   待晚间回了府,郎怀沐浴之后,换上薄衫,自坐在院中的石塌上思量。事情太多,担子太大,躲了月余,却躲不得一生。   正觉着头疼,一双素手贴过她额头眉心,力道匀称地揉捏起来。竹君笑道:“爷又打什么坏主意?想这么入神?”   如今兰君彻底跟了明达,她这儿的侍女就只留了竹君。郎怀安心闭上眼,低声道:“陛下允诺和亲,你家主子我得去送亲,能不想想么?”   这事竹君是才知道,愣了下道:“爷要去土蕃?”   “嗯。”   “那还回长安么?”   郎怀失笑:“自然啊。又不是去土蕃做官,只不过是送固城公主去罢了。”   “去了也好,爷不总念叨,想去领略领略土蕃的雪山和草原么?”她心思最为单纯,笑道:“我可以跟着吧?”   “哪里离得开你和陶钧?俱是逃不掉的。”郎怀松弛下来,被竹君按摩得颇为爽利,这些日子劳心劳神,一时间困顿劲儿上来,人就有些昏昏沉沉:“左右不过一月,你留心拾掇东西,爷带你和陶钧去见识见识雪山。”   话才说罢,郎怀便睡了过去。自打明达病重,她当真没好好歇过一宿,在延年殿西厢住到昨日方回,每日不过睡一两个时辰。竹君看她瘦了这么多,只是着急,变着花样去给她弄饭,但明达未好,郎怀哪有心思去想这些?   毕竟石塌上凉,竹君再不忍心,还是柔声道:“爷,困了进屋歇着吧。”   郎怀迷迷糊糊应了声,竹君扶着她坐起,架了她胳膊,搀着进屋。替她除去鞋袜,解开束发的玉冠,郎怀长发零落,才显露出丝毫女儿家的模样。   竹君不敢多看,放下拢纱的帐子,轻步退了出去。院子里安静极了,只闻得流水潺潺,竹君取了正绣着的物件,坐在院中慢慢绣着——却是郎怀贴身的。   暗纹流转,仔细看去,绣的全是保平安的纹路。   日头高炽,郎怀回了府,直嚷嚷道:“热死了热死了,礼部和宗正寺真够折腾!”陶钧跟着她道:“可不是?又是备着您和姑娘的婚事,又赶上和亲要为公主准备嫁妆,又要准备公主的汤沐邑,在一月左右启程,能不忙么?”   郎怀被他逗笑,收了心,道:“我的事却不着急,兕子才多大!”说着话,她却被热的不行,摘了乌纱帽,抹了抹额头的汗渍,才道:“走,去见父亲。”   主仆二人到了郎士新院中,正赶上午膳。郎怀笑道:“却是来得巧。爹爹,赏口饭吃吧?”   郎士新气色愈发不好,枯瘦厉害。见着她一脑门子汗,紫袍显得累赘,便道:“光说俏皮话,看你这身上。陶钧,去取了便袍来。”   陶钧应了声,脚下生风,往郎怀院子去了。等他回来,只见郎怀正和郎士新裴氏一桌用饭,便没进屋,在廊下候着。   不多时,三人吃罢,使女们收拾了碗筷,陶钧才跟着郎怀去了里屋换了件天青圆领薄衫。再出来时,裴氏端了清茶,笑道:“你们爷俩且坐,我去瞧瞧新送回的锦缎。”   陶钧抱着换下的衣服,也告了退。   “说罢。”郎士新吹着新茶,看也不看郎怀。   郎怀撩开袍角,坐了下首,也不尴尬:“就知道爹料事如神。”   “儿子有件事想了挺久,有些决断不下,特来请教爹爹。”郎怀正了神色,道:“不知爹爹,对六王印象如何?”   “你打这个主意?”郎士新看了眼她,倒是赞许地点点头,道:“六王性子憨直鲁莽,志大才疏。武艺高超,若为一方将领,还是稳妥的。”   郎怀笑道:“我这心思,爹爹肯定看明白了。您只管给个准话,我好看时机安排。”   郎士新摇摇头:“可以试试。但此人向来没什么主见,是个墙头草,只怕用不了反而害了自己。”   “无妨,原也不指望他些什么。”郎怀舒口气,道:“有了爹爹的话,我这行事可算得上没了后顾之忧。只将来儿子去土蕃,长安诸事,还得靠爹爹看着。”   “你此去路远,倒是个好机会,好好看看土蕃那位赞普。”郎士新终究不放心,叮嘱起来:“何况你杀了他最信赖的弟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务必留神。”   “爹爹放心,我会万事小心的。”郎怀笑道:“如今却是个好时机,儿去了后,自然会带去我沐公府的钉子。且叔叔恐怕也得跟着我一同去,您宽心。”   再说两句闲话,郎怀才道:“爹爹,您如今,万万好生将养。前儿祖母却把我认成了您,倒是好生骂了我一通。”   老夫人骂自己,无非是流连花坊之类,郎士新老脸一红,叱道:“胡言乱语!”   郎怀嘻嘻笑着告辞,回了自己院子,叫了陶钧,道:“你去打听下,如今守着六王府的,是何人?”   陶钧一愣,笑道:“您怎生糊涂了?是您统领的金吾卫啊。”   郎怀一拍脑袋,“可不是糊涂了?是哪个?”   陶钧想了想,道:“好像是郎将杜准。”   郎怀点头,道:“你去打探清楚,晚上进来回我。”陶钧应了,又道:“爷不去未央居看看?”   “去。”郎怀笑道:“也确是有事找她。”   等和明达提了提,郎怀道:“也不求六王真能顶事,只要他别跟着瞎闹,也就足够。”   明达想了想,道:“其实小时候六哥与我也还算交好,且算算时间,快到他生辰,我是无论如何得备上件礼的。”她眨眨眼,道:“只是如今明达病着,行动不便,不知郎都尉可否代劳?”   “末将听从姑娘吩咐。”郎怀一笑,刻意行了大礼,道:“您有令,敢不从?”   “那你带我一起去土蕃!”明达故意道:“诶,你方才可说了,我有令,你不敢不从!”   郎怀欺身上前,道:“敢挑我的刺?”她话音方落,只想着去啄那樱唇,却觉着左脚后脖子一阵刺痛,低头去看,火狐忠心护主,以为郎怀真要做些什么,咬了上来。   “怀都尉!”明达一声惊呼,赶走了惹祸的火狐,道:“快拿起来看看怎么样了?”   郎怀笑道:“无妨无妨,怕什么?”说话间,她却被明达按着坐下,只好顺着她除去靴袜,挽起裤脚。狐狸牙尖,到底是咬破,见着血了。   “兰君姐姐!快去传太医!”明达着了急,郎怀赶忙拦住,道:“哪里就要太医了?去你的小药房拿几贴药就好。”   “那能行么?”明达带着怀疑,兰君却应了声,去拿药了。   “有什么不行?”郎怀笑道:“当年打仗时候来不及用药,都是拿烈酒洗洗,随便一裹,继续打仗的。”她随口解释,却见明达红了眼眶,忙道:“这是怎么了?”   “怀哥哥,你受苦了。”郎怀裤腿拉到了膝盖,才不过是小腿,能看到的疤痕就足足有七八道,呈暗红色,可见她那五年,身上还不知怎生可怜。   这时候兰君拿着药进来,明达接过,也不顾男女有别,亲自给她裹伤。   倒不是七哥那般,一腿汗毛。明达暗自想了想,手里却不停。只她哪里做过这等事,只让郎怀更觉疼痛。兰君想劝劝,郎怀默不作声比划了个手势,也只得作罢。   “你再缠下去,就成粽子了。”郎怀打趣道:“何况暑热,容易出汗,贴上清热的膏药就是。”   明达脸一红,却照她的话重新去做。等她包好,郎怀重新套上靴袜,道:“好了,等那事安排妥当,你写个纸条给我就是。”    第52章 荒唐缘(七)   昔日蜀王府占地宽广,亭台楼阁无不奢华万分。自打李进废为庶人,便幽禁入王府西边儿的一处小院,日夜由御林军各卫轮流把守,任何人不得出入。其余的地方,便渐渐荒废。   杜准便是才换防来的。这样的清闲差事,对于金吾卫来说实在难得。二百人的队伍,被他排成四班,来回轮替,算做休养生息。然而这夜来到的不速之客,让他过了许久,仍旧后怕。   金吾卫的统领大人亲自前来,杜准庆幸自己今夜好在没有吃酒赌钱,哆嗦着去见郎怀。这位如今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上骑都尉,打扮得利索,腰间挂着柄四尺来长的剑,却不是纯钧。她只带了一个亲随,手里提着东西。听闻宗正寺和礼部已经为她和姑娘的婚事择取了几个好日子报送明皇,等她真正成婚,便是当朝最为得宠的“驸马爷”。   “末将杜准,见过都尉。”不论心里转了多少,杜准还是恭恭敬敬行了礼,而后带着疑问道:“都尉这时候来,可是有事?”   “不必多礼。”郎怀摆摆手,叹口气道:“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件事,要求杜将了。”   把郎怀二人迎进院子,杜准忐忑道:“这话让末将惶恐了。末将小小郎将,却哪里够给您帮忙?都尉快说,别折煞小的了。”   “也不是给我帮忙,”郎怀笑道:“实在是兕子开口,我只好来劳烦将军。”她指了指陶钧手里拿的东西,道:“明日却是六爷的生辰,兕子的病还没好利索,却要我给六爷带诞辰的礼物。还请杜将网开一面,让我替兕子带句话给六爷。”   “这……”杜准犹豫起来,明皇有旨,无旨不得出入。但明达是明皇的掌上明珠,又恰逢李进生辰,何况郎怀又是他的顶头上司,着实为难起来。   “杜将莫怕,兕子不过是担忧六爷消沉度日,他毕竟是陛下的儿子,只要诚心悔悟,又何愁出不去呢。”郎怀看了看天上,道:“您且放心,左右不过一刻钟罢了。”   郎怀话说到这份上,杜准只好一咬牙,道:“都尉这是什么话,只管进去吧。六爷住在东厢房,这会儿应该还未睡下。末将这就带您进去!”   郎怀点点头,道:“如此,多谢杜将仁义。”   李进废了爵位,但平日吃穿用度还是未曾被克扣。郎怀推门进去时,他正哼着小曲,喝着美酒,怀里抱着个姬妾,逍遥快活。   “六爷这里倒是个好所在。”郎怀见状,丝毫不恼,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自找了个椅子施施然坐下。   李进眯着眼,道:“你怎么来了?”谁来他都能料到,唯独郎怀,却让他怎生都想不明白。   陶钧跟着进来放下东西,行了礼便转身出去,和杜准一起站在门外。不一会,那位姬妾也开门出来,重新掩上了房门。   “我怎么来了?呵呵,兕子知道你明日生辰,可她上个月病了一场,至今还未大好,不得出府,是以托我来给您送生辰礼物。”郎怀将那包袱提起,放在桌上,道:“时间紧,我素知六爷豪爽,便不跟您废话。”   “您被废没多久,七哥便被贬出长安,封到了博山。”郎怀坐下,淡淡道:“恐怕你还不知道,萧妃娘娘抑郁成疾,已经反反复复病了两月,宫中太医都说,只怕过不去这个夏天。”   李进脸一白,铁手捏碎了手中的酒杯。“母妃!”他咬牙念了两句,转过头恶狠狠瞪着郎怀,道:“你今日来,到底什么用意?不必拐弯抹角,直说吧!”   “六爷爽快,郎怀便不废话了。”郎怀心下暗赞,和盘托出道:“经了此事,您该知道,若是这位成了事,”她手比划了个四,续道:“莫说太子殿下和七哥,您和他生了此般嫌隙,也断断活不长的。”   “陛下千古仁君,将来您定会出去。”郎怀笑道:“这位也定会巧言令色,重新拉拢于您。我要你记下的,就是虚以委蛇、暗度陈仓。”   “哦?”李进心下一动,道:“可我和你之间,似乎没这等交情。”   “哼,他三番五次陷害于我,只当我不知么?”郎怀冷笑道:“也不怕您知晓,他逼得我不得不亲手打了二弟送进大理寺,和裴氏彻底决裂,便是爹爹也对此颇有微词。长安城满城风雨,多言郎怀为了沐公的爵位坑害手足。真当郎某是吃素的?”   “既然你我均与他为敌,何不联手?”郎怀似乎提起此事颇为气急,胸膛不住起伏,只压着喉咙道:“何况我身为武将,自然明白六爷,是希望沙场上建功立业的。”   “太子殿下不通武事,七哥什么样子,您难道不知?郎某却只是外臣。”郎怀道:“何况如今郎某既得佳人,是无心战场的。六爷,郎怀句句赤诚,请您好生想想吧。”   她说罢,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佩剑,道:“此剑乃我当初征战安西时的佩剑,赠给六爷,和兕子一起,聊祝寿辰。”李进下意识接过来,再想说什么,郎怀已然磊落离开。   拔出剑来,借着烛火去瞧,只见通体透着凛然冷光,李进暗赞了声好剑。许是真正杀过人的利器,便是夏日,李进也觉着一片寒意。   他不由想起方才郎怀的话来,不顾方才捏碎杯子已然半手鲜红,眸中怒火渐盛,咬牙切齿道:“二十多年兄弟,你既不仁,便莫怪我不义了!”   宗正寺少卿李烨是西烨国曾经的国王,自打来了长安,再也不愿离去。他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外甥,带着一家人定居长安。明皇特赐姓李,倒是欣赏他的人品,因而做了宗正寺少卿。   李烨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实在是因为不知道明达的婚事,该如何定论。   明皇最爱的小女儿,只这一句话,塔坨荼和李烨就已不知道该如何办理。毕竟明达没有封号,不入宗牒,却不能用皇家礼仪。   他二人还未从此事中理个头绪,固城公主和亲土蕃的旨意送来,又让他们叫苦连天。只收拢固城一地的汤沐邑,就是个绝难的差事,何况繁琐的礼仪、公主和亲的嫁妆,自然得比平时丰厚。可如何丰厚法,二人商议几日,定了详单奏上后,明皇只道:“再议。”   圣心难测啊!直到塔坨荼无意中从卢有邻处得知,陛下本不允婚,固城却执意要嫁,才嗅出些眉目,连夜将之前的详单删减,第二日再次呈上。   明皇看罢,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不由骂道:“怎生减了二成?”   塔坨荼和李烨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作答,明皇又转了口气,叹道:“如此也好,只加上三成绫罗绸缎,各色乐器也再挑一成。”   “微臣遵旨。”塔坨荼长舒口气,和李烨出来。却没听到明皇和卢有邻的对话。   “陛下,公主殿下这般伤了您心,许是她小孩子家家,想去见识见识,您可别气坏了自己。”卢有邻摇着头,续道:“其实老奴也舍不得那孩子,只是……唉!”   “朕是骄纵了她。那日若非她擅自做主,又哪里会是如此局面!”明皇说到这儿,不由一阵气短,忙道:“丹药呢?”   卢有邻从袖中取出个滴翠细口瓶来,倒出两枚丸药,伺候着明皇服下,劝道:“陛下,您若有不适,还是传太医吧?总靠着这东西,不成气候吧。”   “你懂什么。”明皇没多做解释,站起身,道:“去爱妃处吧。”   礼部和宗正寺选定吉日,固城公主将在六月十六随着土蕃使团离开长安。郎怀作为送亲使者,将率领三千铁甲,为公主送行。这一次,礼部尚书塔坨荼将作为副使,随行土蕃。   时日既定,等广发文书昭告天下后,便是忙着为固城准备嫁妆,还有数不尽送去土蕃的礼物。这些事,自有礼部户部的人去操心,郎怀借口金吾卫事多,躲得干干净净。   许是对妹妹的愧疚吧,李迁倒是备了许多,倒是丝毫不在乎钱财,多是大手笔。各色绫罗绸缎吃食用度,只要觉得妹妹喜欢,几乎问也不问,便装箱了。   这日已然到了六月,李迁去了固城公主府,探望妹子。问过侍女,却听闻固城出了府,说是去慈恩寺上香。   李迁独自在厅上坐了许久,终究狠了心肠离开。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是不愿舍弃自己的胞妹。   开扬十七年,李迁才不过十岁,便被明皇封为淮王,是除却太子李迅外最早封王的皇子。明皇对他的偏爱,从王府到身边跟随的随从,都是下了绝大的工夫去挑选的。   而后随着他年岁渐长,文治武功愈发出色,翰林院、六部,只要他开口,明皇便让他去历练。甚至开了先例,允诺他和太子一般礼仪,不可为不看重。   野心,就是在这般偏爱下,慢慢滋生成长吧?李迅为人谦和,对待弟弟们一向优厚,哪怕后来李迁显露出的才华已经遮挡了他身为储君的锋芒,也未见他如何愤恨。   渐渐的,李迁开始去想,若是自己坐了储君,进而成了那个天下至尊,该是何等滋味?   是啊,该是何等滋味。他每每想到此间,愈发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至此更礼贤下士,将每一件他负责的政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朝臣们却视他为奸王,是意图祸乱东宫的不详之人。之前总是待他宽仁的李迅,也渐渐避讳起他。李迁知道,到了这时候,夺与不夺,都已经不由他自己。   既然如此,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扭扭捏捏?于是他更拉拢愿意亲近他的朝臣,行事也渐渐狠辣起来。一时间,淮王府食客众多,引为美谈。他洋洋得意时,也唯独后悔了一件事。   就是郎怀。   回到沐公府的郎怀,是郎士新所不喜欢的世子,因而当初明皇问他,要不要个小侍读时,被李迁断然拒绝。   “她不过是个孩子,儿臣如今都入了翰林院,可不愿身边带个小孩子。”明皇被他老成的话逗笑了,便下了旨意,郎怀成为老七的侍读。   若早知郎怀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每每想到此节,李迁都是愤恨的。他自认眼力不俗,偏偏看错了她。   等郎怀归来,更是扶摇直上。李迁费尽心计,郎怀却是油盐不进。他不得不丢出郎忭,想逼郎怀就范。然而郎怀却用了那般狠毒的手段,一举将涉事已深的郎忭捞出来。   事已至此,郎怀是拉拢不来。李迁百般思索,只得借着土蕃使团,给她些许压力。后来明达病发,他才终于和那个蒙参结了盟约,算是定心。   郎怀去送亲,倒方便自己在朝中做事。只不知临淄那边的效用会有多少——李遇在他看来,不过是个草包,除了擅于丹青水墨,又还会些什么,根本不足为惧。    第53章 荒唐缘(八)   六月方至,明达已然有些拘不住了。加上这几日郎怀忙着选送亲的士兵,每日不过是入夜时分来坐坐,片刻就得回去。她这般跳脱的性子,只几天功夫,愈发不耐烦起来。   “璃儿,快去取了男装来,咱们出城去!”方才一场暴雨,即使是午后,倒也舒爽。   明达起了心思,璃儿哪里肯依?她忙劝道:“这不成啊姑娘,日头过会子就出来了!”   兰君不在,明达怎么肯等?跳起来就去拿了往里惯常穿的男装,解开头发打扮起来。她口中哼道:“不出城也好啊,咱们去长乐坊上转转,找找那个红泥酒肆!”   璃儿无可奈何,只得匆匆跟一个小丫鬟说,快去找兰君,告诉她自己陪着姑娘去了长乐坊,让郎怀去接人。   明达不耐烦坐车,牵了马就跳上去,只唬得璃儿在她后面疾呼:“诶!主子!”没奈何,她也只得上马去追。可明达的马术好歹是李遇、郎怀手把手去教的,璃儿怎么追得上她?也不过是远远跟着罢了。   这一番纵马疾驰,明达只觉得通体畅快。但她又哪里真的是那等骄纵狂傲之人?见着前面人多,就拘了马儿,只是缓步前行。   璃儿追上来,抱怨道:“可算停了,再跑半里地,我就得摔下来啦。”   “好璃儿,倒是可怜了你。”明达干脆跳下马背,只牵着缰绳,道:“你跟兰君传话,当我不知么?若不跑得快些,只怕就出不来了。”   说话间,已然到了长乐坊。此地三教九流无所不存,是民间一等一的逍遥地。明达之前来过无数次,哪里好玩哪里可乐,没她不知道的。偏生那什么劳什子红泥酒肆,却从未见过。   她二人便在街巷里,牵着马来回转悠。只片刻功夫,明达眼睛一转,骂了一声愚钝,便带着璃儿往稍微僻静些的地方去了。   “咱们不是找酒坊么?怎么往安静地儿去?”璃儿不解,便出言询问。   明达笑嘻嘻道:“那些热闹的地儿咱们多熟,怎么从未听过?可见这家酒坊定是开在穷乡僻壤之地,不在庙堂之间啦。”   璃儿似懂非懂,但也知道是有了方向,好过这么大的长乐坊混找,便安心跟着明达。这般寻觅了小半个时辰,果真给她主仆二人找到了。   “可算到了!”明达好看的眉眼掠过一阵惊喜,丢了马缰,自己先进去。璃儿在门后栓马石上安置好了马匹,赶忙进去。   两层的小酒坊,二层该是店家的住地儿,不招呼客人。一层的大堂简朴却干净,已经坐了三四桌客人。明达寻了个背阴的地儿,一撩袍角坐下。   一个打扮利落的女子,笑着走过来站在一旁招呼,正是酒肆的老板娘。   “甜酒两壶,米酿一壶,时鲜的小菜随便来几样……”明达脆生生点着酒菜,那女子笑着打断她,道:“客官,依我看甜酒一壶、米酿两壶倒是正经。”   明达不解地看着她,只听她压低声音,笑道:“公子想必酒量不佳,路途又远,若是喝醉了,这里人杂,岂不是太过唐突?”   明达一愣,知道是被认出她是女子,但见老板娘眉眼间俱是善意,便应下:“那便劳烦您了。”   不多时,老板娘亲自端着几样精致的小菜送上,并着一壶甜酒两壶米酿,笑道:“两位慢用,有事招呼我,或者咱家小崽子,都是成的。”   “阿姐,你叫我?”一个半大孩子麻溜跑过来,明达见她虎头虎脑甚是壮实,笑道:“这会子不用你忙,玩去吧!”   “姑娘,今日非要出来,只怕回去了兰君姐姐会骂死我的。”等旁的人走开,璃儿才低声抱怨起来。张涪陵之前千叮万嘱,务必将养百日,这倒好,还差些日子,自己居然陪着主子出了府,万一出什么事,便是有一万颗脑袋,也赔不起啊!   明达尝着那几道小菜,最喜欢那碟子香油千张豆腐,不由多用了几筷。她斜着脑袋看自己的小侍女口中啰嗦不停,觉着十分有趣。   璃儿说累了,也饿了,拿起筷子一尝,一下子睁大眼睛,道:“真好吃!”   “天可怜见,总算有法子堵上你这张嘴了!”明达啐了口,笑道:“何况你既然留了信,还怕怀哥哥找不来?”   她二人娇俏可爱,虽是男装,但还是被别的客人认出是两位极好的女子。又见她们天真烂漫,时不时传出笑语来,便有胆大的不停拿眼去看。   “姑娘,我问句不该问的,您和都尉如今可是?”璃儿坏笑着打趣。   明达耳根一红,却嘴硬道:“可是什么?还不就跟以前一个样。”   “可那天你们在亭子,这我们都是瞧见了呢……”璃儿转着眼睛,果然明达瞬间红了脸。   “好你个璃儿,竟然偷着瞧主子,看我回去不打你!”主仆二人闹作一团,嬉笑不断,那老板娘在柜台上看见,摇摇头,却只能作罢。   期望旁的人能有点眼力,看出这主仆二人身份显赫,别闹出事端来吧。   果不多时,便有两个汉子站起来,其中一个瘦高个,衣着有些宽大了,显得更瘦。“两位可是头回来?此前不怎么在长乐坊见过啊。”他脸颇方,说话间便露出市井无赖的习气,和另外一个矮壮些的,招呼也不打,就坐了下来。   明达神色一凛,还未说话,璃儿已然厉声道:“起来,谁准你们坐了?还不滚出去!”   “呦,小娘子够性子啊!”矮壮的就要上手,明达娥眉倒竖,手上一抖,酒杯里的酒便泼到那矮胖子身上。   “什么东西,也配!”明达冷着脸道,那俩人怎么能服?叫骂着就要动手,却听得门口一人喝道:“滚!”   话音方落,耳边风声骤急,二人还未来得及回头,后脑勺齐齐被打到,疼得一霎间眼泪都出来了。   “什么人?敢在背后暗算!”   郎怀快步走过到近前,先把明达璃儿护在身后,横着提了纯钧,道:“滚!”   那两人打眼看去,只觉得她目中带着寒光,仿佛能杀人一般。身着绣了暗纹的官制绛紫常服,那最起码是三品的大官,吭声都不敢,忙灰溜溜去了。   被这么一闹,小酒坊里旁的客人便都一哄而散。郎怀转过身,带着责备:“怎么这么不听人话?”她说罢,弯腰捡起方才情急之下扔出的两本册子,却是韦氏让她看看的,为着她婚事定下的礼单。   她一听得明达私自出来的信,什么都顾不得,就匆匆赶来,官服未换,大热天,后背已然湿透,满额汗水,脖颈间都是红的。   明达有些内疚,低声辩解道:“着实无趣了,才偷偷溜出来。谁让你总不得空,我看你将你生辰都要忘了。”   既然来了,郎怀也不愿再多说她什么,将册子收进怀里,道:“那又如何?固城公主的事情太过匆忙,我总是要盯着些。何况,你府里的事,我怎么都得筛仔细。”   重新叫来老板娘,郎怀先是致歉,又刻意多要了几壶甜酒。这些时日她常来,老板娘却未料到她年纪轻轻,竟然是朝廷的大官。再一细想,如今弱冠上下,能着紫袍的,怕也只有这么一位,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待她上了菜回到柜台,突然省悟起,若能得郎怀这般照拂的女子,只怕只有南内那位,更是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这边拿眼偷偷去瞧,当真两个可人儿配得紧,不由好生羡慕,却浑然忘记了总是和郎怀同来的那个俊俏青年唐飞彦。   “桂香被人蒙蔽做了这等子事儿,却是断了线索,追了这么久,也没有下文。”郎怀渴极了,仰起脖子饮尽一壶,才觉得胸腹间的暑热下去些,续道:“纵然你我心知肚明,只怕也奈何不来他。为今之计,借着此次,好生整顿才是。”   明达神色一黯,道:“以前是从未想过,连我也有这等价值。可见是我低估了自己,高看了他。只从前却不是这样,人心呐。”   “人心叵测,这话你也算有些体会。”璃儿在场,郎怀也不说得太深,只道:“梁妃有孕,今后形势如何还得再看看。”   又坐了会儿,郎怀看了看天色,道:“这个时候最是炙热,你既然出来了,我且问你,累么?”   明达笑着摇头,“都要闷死了,不热。”   “那便多坐会儿,只璃儿,你先回府,让府里备上药浴就是。”郎怀想了想,道:“跟兰君带个话,备些吃食。”   璃儿苦着脸应下,走到外面,叹口气:“你们怕热,我不怕!”想要单独说话,吭声就是了,干嘛支开人啊。   走了璃儿,郎怀才终于肯说要紧事,她低声道:“七哥今日有信送到,说是自己不肯豪奢修建府邸,只要了个能住的清静院子,稍加改改就是。且他信中有说,前面荒唐了二十年,如今长大了,就不信一郡百姓都妥置不来。是要好生做事的。”   “如此便好!”明达欣喜道:“七哥自己不犯浑,再小心谨慎些,便不怕了!”   “我得了信儿,老四四月间和蒙参过从甚密,只怕定了什么勾当。”郎怀忍不住,在桌下拉紧了明达的小手,道:“将来我不在长安,只怕他会肆无忌惮,你定要对太子多加劝导,千万不可鲁莽行事。”   明达心慌意乱,道:“真啰嗦,都说几遍了。”她耳垂一红,郎怀不由心下一荡,忙转过头克制住,打趣道:“现下知道我啰嗦,却也迟了。这辈子你总得被我烦恼,可怎么办?”这般轻薄言语,郎怀从未说过,却被明达狠狠掐了掌心。   明达啐道:“是不是跟唐飞彦那厮学的混帐话?好好一个状元,跟街边的小混混有什么区别?不教教好,偏都是坏水!”    第54章 荒唐缘(九)   送了明达回去,郎怀方才进了门,就有个门子跟着上来,边走边回道:“爷,今儿下午有个人来寻你,却是等了整整三个时辰,现在还没走呢。您看是不是见见?”   郎怀正想回院里沐浴冲凉,不由得好生没劲,问道:“谁啊?”   “是个土蕃人,叫什么阿什么苏,小的实在记不住。”门子讪笑着,道:“在前院偏厅等着呢。”   郎怀想了片刻,笑道:“原来是他,这都几年没消息,我总以为他不会在长安。你不必跟着,我自己去看看。”   阿苏马,曾经疏勒城主,如今落魄长安。   说落魄,也是夸张。疏勒那边可是很小心的招待,又送回长安。明皇顾不得接见他,很是随意地给了个闲职,好歹有些俸禄,能将养家里。   郎怀心下一转,就知道为何此人这般安生。如今土蕃的赞普可以说是他的仇人,自然懒得在国书中提及他——任由他自生自灭,对双方均是好事。不过既然阿苏马想到了寻她的门路,看来是所求不小了。   进了偏厅,果然见着昔日的俘虏正侧歪在椅子上,丝毫没留神有人进来。   “战场一别经年,如今再见,却让郎某羞愧。”郎怀抬高了声音,自坐在主位上,道:“劳您久等,咱们不讲究那些虚礼,有话请直说吧。”   阿苏马梦中惊醒,浑身都紧绷起来,待看清是个年轻后生,仔细再瞧,便是当初抓住了自己的人,也是今日他寻访的人,连忙站起身,学着汉人行礼,才道:“您这话太客气,如今来了长安半年多,才知道什么是盛世景象。”   郎怀命人送了点心茶水,听他啰里八嗦说了一堆,正自烦闷,却听他终于转过话头,道:“今日前来,是听闻您不日将要为固城公主送婚,要去逻些。我有件私事,思来想去,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求都尉了。”   “且说来听听。”郎怀有些纳闷,阿苏马身份在那,是断断不愿回去,留在长安虽说没了荣华富贵,但身家性命却是无恙。因而他求些什么,郎怀已然好奇。   “如今我虽然和幼子爱妾在一处,但逻些那里却有发妻长女。”阿苏马哭丧着脸,道:“经历此事,我心里也是不敢再回去,但实在担忧她们娘俩。”   “想来想去,只好来求您。”阿苏马突然朝着郎怀跪下,脸涨得通红,哀道:“求都尉替我找找她们,若是找到了,请您带她们回来。”   “我知道如今不过一介降臣,的确不够资格求您。但请您念在,念在咱们好歹战场上有缘一见,莫要见死不救!”   郎怀叹口气,的确没料到他所求的会是这等子事,只略犹豫片刻,便道:“你起来吧,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知道,如今过去这么久,是生是死,我没有把握。”   “我信得过都尉,生死有命,若天可怜见她们还活着,就劳烦您救救她们!”阿苏马颤抖着站起来,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流下泪来。“都尉大恩大德,阿苏马不知何以为报,将来若有用得上我的,您尽管开口便是。”   有了前头阿苏马的一出戏,郎怀回到院子里更是疲惫。待沐浴完毕换上旧衣,几乎要倒头就睡,却强撑着叫来竹君,道:“记着个事儿,等咱们去了土蕃,要寻寻阿苏马的妻子女儿。提前让人去查,莫耽搁了时间。”   她脸色极差,竹君不免抱怨道:“好我的爷,好歹顾看着自己。你快歇着吧,我记下了。”她话头刚落,郎怀已然歪在枕头上睡了。竹君给她打点好,愈发觉得不对,便出门叫了陶钧。   “你悄悄给爷把把脉,怎么我瞧着不好。”竹君皱着柳叶眉,低声跟陶钧念叨。陶钧打眼看去,气色果真不大好。便捉了郎怀的手腕子,细细去听脉。   良久,陶钧换过另一只又听片刻,才叹口气。竹君性子急,张口便问:“到底怎么了?”   陶钧摇摇头,拉着她出去了,到了院子里,才道:“爷素来要强,当初用那虎狼药便是不妥。即便好生调理,到底亏了身。”   “你说这些,我竟听不懂。捡我听得懂的,快说!”竹君打断他的文袋子,道:“我瞧着也就这段时间有些体虚,没见着别的啊。”   陶钧摇摇头,道:“须知女子最要紧的便是那胞宫,爷却是用了药毁去了它。虽说一劳永逸,不必受那天葵之苦。但全身精血不通,如今每日劳神费心,不过是爷年轻底子好,还撑得住。”   “我告诉夫人去!”竹君一着急,就要走,被陶钧一把拉住,只听他道:“你急什么?爷什么性子?哪怕所有苦自己吃,爷也不愿旁的人操心。”   “那怎么办啊?”竹君回头看了看屋子门,急道:“你是大夫,快开药啊。”   “这却不着急。”陶钧叹口气:“如今之计,只得慢慢给补上。咱们俩每日盯着便好,倒不要告诉爷了,省得她又忧心。”陶钧最懂郎怀心思,但也知道,身体的变化,只怕郎怀早已心里有数。跟着这么个主子,真不知该哭该笑。   初六,沐公府难得开了小宴,却是为了郎怀十八岁的生辰。老夫人腿脚不便,郎士新早早吩咐了仆人,就在老夫人那儿摆席,一家人热闹热闹。除了在荐福寺扫塔的郎忭,连带着尚子轩,俱都到齐。   郎恒和他兄长郎忭不同,真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孩子,尚子轩甚为喜欢,教授起来就跟自己弟弟一模一样。他梳着公子髻,一本正经地给郎怀行礼祝寿:“长兄不日远游,恒祝长兄一路顺风,马到功成,早日归家。”   郎怀一笑,正要说什么,已经被郎士新打断:“看来咱家是要出个夫子了。这般模样,叫什么长兄?她是你大哥。”   郎恒羞涩一笑,没吭声,郎怀接过话头,道:“爹爹,他怎么叫是他的事儿,我是他兄长,总要护着的。咱家难得出个读书材料,可不许你说他。奶奶,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老夫人今儿高兴,不由得多吃了盅酒,已然有些微微醉了。待宴席撤下,大家坐在厅里说话,老夫人招招手唤来郎怀,让她挨着自己坐下,笑眯眯道:“就你长得最像我年轻时候,本想着让你好好读书科举当官,偏生也是个不老实的性子。”   “嘿嘿。”郎怀歪着头,道:“奶奶,我怎么不老实了?怀儿不服。”   “你招惹了姑娘,偏偏非得等陛下下旨,可不是不老实?”老夫人虽说有些糊涂,这些事却知晓,她见郎怀羞红了脸,旁的人都打趣着看着她,便住了口,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道:“待会儿去那边,这个给姑娘。就说,是我老太婆给未来孙媳妇儿的见面礼。”   “您这是……”郎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自踌躇,郎士新骂道:“你那点心思,莫说老祖宗,我都瞒不过。这边差不多了,要去快去,省得要人久等!”   郎怀一愣,见韦氏裴氏连带着尚子轩俱都笑盈盈看着,冲她点了点头,郎恒却怯怯道:“大哥,您能带我去么?”   郎怀一笑,道:“那怀儿便先去啦!三弟,走!”   沉香亭里早备下了美食佳酿,除了主人明达之外,路老三、拓跋两人不耐,已经开了坛痛饮,唐飞彦魏灵芝稍微好些,老老实实坐着观赏沉香亭栖凤池景色。   没多久,明达蹦蹦跳跳来了,脚下的怀都尉亦步亦趋跟着她。“你们都到了?这倒好,主角还没来呢。”   起这个点子的,自然是明达了。本想着郎怀会一口答应,没想到她却说什么家里有宴,不必再折腾的话。明达一气,干脆自己下了帖子给郎怀的好友。她下的帖子,这些人哪里敢不来?等郎怀知道了,不来也得来。亏得老夫人放行,不然她搜肠刮肚,偏生没个借口。   “大哥,还没多谢七哥给的字帖,我受益良多呢。”路上,郎恒腼腆笑着,郎怀摇摇头:“你既然喜欢,便好生钻研。七哥说过,你有天资,定要勤勉努力,否则便是糟蹋了。”   “我虽是武人,没你这么多文采,但也知道,不论何事都需要坚持。”郎怀方才回院子换了件圆领右衽薄衫,踏着薄靴,白玉束发,浑身再无一物。这般并排走着,硬朗中带了些许书生气息,让郎恒这个半大孩子心折不已。   “大哥,您怪二哥么?”他少年心性,藏不住话来,到底问了。   郎怀喜欢他这份直爽,便直言道:“自然怪。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参合那些事。你既然是我沐公府的三子,应该要你知晓,郎忭勾搭了四爷,所图太大,被人利用了。我虽说怪他,也用了雷霆的手段,其实却也为了保他。否则将来他越陷越深,任凭陛下再仁慈,也断容不得他。”   郎恒早已听过些许言语,后来裴氏甚至将详细的告诉你他,于他个孩子而言,实在震撼,因而有了今日一问。听了郎怀的话,不由叹道:“我只希望将来二哥能真心悔悟,莫再做错事了。”   二人说着,已然到了地儿。门口的侍卫引路,边走边道:“姑娘在亭子摆宴,几位大人都到了,就等都尉您。这位小哥面生,是哪家公子?”   “舍弟郎恒,带他来见见世面。”郎怀笑着解释罢,那侍卫道:“怪道这般俊俏。”   郎怀骂道:“你该干嘛干嘛去,我还不认得路么?”   还未走近,陆老三眼尖,已然看到她。郎怀看了看郎恒,牵起他的手,一起上去,道:“小弟来迟,待会儿自罚三杯就是。这是舍弟郎恒。”   郎怀松了手,朝他一笑,意做鼓励。明达已然走到她身边,拉着她方才握着郎恒的手,道:“七哥提起过这孩子,文文弱弱的,可不像你。”   几个人都站起来打量着郎恒,只见他虽然比不过兄长气度非凡,但羞涩中还是执礼甚恭:“郎恒见过姑娘,见过几位大人。”   “不必这般恭敬!”郎怀笑着道:“这是魏灵芝,礼部侍郎。这是拓跋益阳,这是路老三,都是金吾卫的左右统领。”郎怀说罢,笑吟吟看着唐飞彦,道:“这位嘛,不提也罢!”   “如何不提!怎能不提!”唐飞彦着了急,道:“我姓唐,名飞彦,如今是四夷馆的少卿。我可比你那个大哥有文采多了!”   众人哈哈大笑,郎恒才终于放松下来。魏灵芝见他虽然年少,但懂分寸知礼仪,随口问了几句四书经典,回答也都有模有样,便明白郎怀带他来,是当真喜欢的。   “这里三哥我的年岁最大,就不要脸,充大头了。”路老三不喜魏灵芝扭扭捏捏,却欣赏唐飞彦自在豪爽,端起酒杯道:“今日是阿怀的生辰,她先前跟我在安西五年,我都不知道她原来是六月初六的生日,做哥哥的亏欠你了。”   “三哥学了句文绉绉的话,今日且用了——只谈知己,不论其他!”路老三一口饮尽了酒,哈哈大笑道:“好酒!”   几人俱都靠着栏杆随意安坐,郎恒坐在唐飞彦边上,本想逗弄那只火狐,却被它呲牙裂嘴地恐吓。   明达道:“别跟它一般见识,怀都尉认生,仔细咬你。”郎恒见兄长一脸宠溺,只得按下疑问,不去逗它。他少年心性,转而听着这些人说话,时不时笑出声来。   他本以为以郎怀一本正经的性子,朋友只怕都严肃,未曾想除了魏灵芝严肃惯了不太爱说话之外,俱都是些能闹腾的主。   酒过几轮,明达却是有些醉意,歪在郎怀肩头,只把她左臂牢牢抱住。火狐在她脚边,时不时趴上郎怀膝盖,讨些吃的,旁人给的却怎么都不要。   大伙自斟自饮,郎怀边低声答着明达的胡言乱语,边举杯痛饮,当真快活。夏风吹过栖凤池,带来荷叶凉香,便连暑热似乎都淡去不少。难得有此轻松时刻,几人都有些忘形,这一场醉便直到了子时。   郎恒早已熬不住,趴着睡了。魏灵芝一贯不耐,也自有些疲倦。郎怀看了看怀里的明达,见她睡颜恬淡,一时间顾不得自己也有些酒醉,用力抱了起来。   走下亭子,果然兰君璃儿都已经困得打瞌睡。郎怀低声道:“着侍卫把他们都送回沐公府,安置到厢房里。”   兰君一听就明白,拍了拍自己脸去安排了。璃儿昏沉沉跟着一路回了永安殿,郎怀却道:“不必了,有我看顾,你睡去吧。”   这一路走来,郎怀脚步都有些踉跄,强打精神把明达安置在床,才放心靠在一边歪着坐下。怀里揣着老夫人的玉镯,郎怀取出来,轻手往床头去放。不想这动作惊了明达,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醉蒙蒙道:“怀哥哥,你拿的什么?”   “奶奶要我给你带来的。”郎怀拿给了她,话却没往下说。   屋内静极了,只点了盏连枝琉璃灯。明达接过去,脸颊羞得通红,眼波流转,低声道:“你奶奶真好。”   “我奶奶,不就是你奶奶。”一股明火从郎怀胸口窜出,越发烧灼,她低下头,抵着明达额头,道:“方才他们可都有礼给我,你的礼呢?”   “可不要脸,哪有追着人问的?”明达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从袖子里取出条帕子,道:“别的没有,看你要不要呢。”   “自然要。”郎怀只顾着眼前的明达,终于在她眨眼的片刻低头吻上去,把女孩儿所有的话头都堵住。明达待要挣扎,郎怀却更快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红酥手,黄藤酒,唇齿纠缠间,郎怀口中美酒的味道将她熏得更醉。朦朦胧胧中,这人却吮了羞人的耳垂。   二人的双手早已紧紧扣在一处,仿佛怎么都分不开。   “怀哥哥……”明达彻底丢了魂,喃喃念着爱郎的名字。爱意愈浓,情意更深。这般纠缠之中,明达又不像一般女子故作羞涩,二人不由得都动了情。   一吻方休,郎怀低低喘着气道:“兕子……”她脑海里天人交战,到底克制住,吻了吻明达额头,道:“太晚了,好生歇着。我真宿在你这儿,只怕陛下会一道圣旨下来,你得守活寡咯。”   “胡说!”明达啐了口,却到底舍不得,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忍住羞意道:“怀哥哥……等你回来,明达什么都是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羞涩脸。 郎怀要兰君着人送这些人回沐公府,是因为明达未嫁,若留旁的男子夜宿府中,实为不妥。她自己不论男女,即便动情也不会真的如何。简单解释下。 热萨是拉萨旧称,大家不要计较。码字君没去过雪域高原,有点怕怕写到那里。 若有不详的地方,请考据党指正,我根据需要更改。 土蕃之行,码字君想了很久,她必须要去。腾出长安的空间,给李迁折腾是一个原因,也是一个人人生中的经历,不可或缺。至于为什么,后文自然有铺垫。 请大家注意,明皇登基以来,开扬盛世是毋庸置疑的。但等江后故去,就愈发不如前了。这个铺垫,从开篇到现在,一直在慢慢强调。没有完美的人,且不论明皇爱梁贵妃有多少,不过是晚年寂寞,喜好音乐,等得个知音,很快活了。 至于梁妃的孩子是不是明皇的,当然是啊!!!后妃制度在那里摆着,太多影视剧随意yy,后妃想和人通那个什么,在我看来,呵呵哒了。 等郎都尉身份揭穿再虐吧,大家先甜蜜蜜的,挺好~ 突然想起来唐代拉萨不叫热萨叫逻些,改一下……最近智商不够用了,悲剧。 第55章 荒唐缘(十)   含元殿领旨告别明皇,郎怀和塔坨荼作为送亲的主副使节,将洒泪而别的固城送上车辇,彼此看了看,都有些不情愿离开。   西出长安,路途漫漫。蒙参的队伍在前引路,郎怀的兵分作五队,牢牢护着居中的公主仪仗。而李迁,只带了几个随从,由王府护卫护着,伴随固城的车辇,勒马缓缓行进。   “都尉,今日是走不远的,前面的行宫已经打点好,我去请示一下公主,到了之后好生安歇吧。”塔坨荼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笑道:“倒也委屈了你,方才回来不满一年,就得担着这差使。”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臣子本应该做。”郎怀轻描淡写撇过话头,道:“尚书大人请,本将去看看别的。”   既然三千兵士是郎怀率领,韦谦易自然从御林军中拨出精锐来。金吾卫只带了二百人,名义上郎怀亲率,其实是陶钧负责。郎怀西行,沐公府自然也派了护卫,人数不多,却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由竹君统着,预备将来到了逻些,和提前赶去的郎士轩接头布置。   郎怀足尖一点,踏云快了几步,往前赶去。不多时就追上了蒙参的马,只见他被日头晒得半边衣服都湿了。   “国师好,前面是行宫所在。现下都快酉时,尚书大人恐路途颠簸累着公主殿下,意思是在那里歇息。不知国师意下如何?”   蒙参转头看去,只见郎怀明光轻甲,腰间一柄短剑,马背上箭囊长弓俱在,还有那柄出名的藏泉,一副随时可以上阵的模样。他笑道:“都尉好,您这般威武,可是要上阵么?”   郎怀笑道:“哪里话?不过尽职罢了。”   “蒙参一届外臣,进入土蕃前,悉听都尉的。您只需提前告知下,蒙参自会约束部下。”蒙参一直在心中思量,摸不透郎怀究竟是那种人。这一路想必能得知更多,便放下了心。   “哈哈,国师是爽快人!郎怀多谢!”说罢,她打马转身回去,烈日炎炎下也不见丝毫懈怠。   行宫一切安排妥当,郎怀和塔坨荼一同面禀了固城,才各自离开。李迁在固城公主那里不知说些什么,郎怀却在心里长叹——若她有个妹妹,无论如何都是舍不得的。   巡查了防务,郎怀这才牵着踏云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到了小院门口,却见竹君和陶钧鬼鬼祟祟嘀咕些什么,她都走近了,这二人竟然未曾没发掘。   “你们说什么呢?”郎怀有些好奇,道:“说什么撂开说。陶钧,去给踏云刷刷,恐怕它热坏了。”说罢,她从马背上取下箭囊长弓,倒提藏泉,抬脚上了台阶。   “还有吃的么?方才顾不上吃东西,还饿着呢。”郎怀只当他们又拌嘴,不以为意。陶钧牵着马赶紧两步走了,竹君苦着脸,跟着郎怀应道:“吃的自然有,爷,我……”   “有话就说,”郎怀转过身,看着她道:“是闯祸了?”   竹君眼见着她到了屋门外,却哪有胆子说实话,慌忙道:“爷,有人来找你,就在屋内!我什么也不知道!”话音未落,竹君已然跑开。   有人找我?郎怀挑挑眉,莫不是唐飞彦那厮?她摇摇头,因着手里拿满了兵器,便抬脚去踢开房门。   夏日昼长,屋内还没点灯。郎怀正要出声询问,却听着耳熟的声音,又有一个可人儿不管不顾往自己怀里扑。   “怀哥哥!”明达正自高兴,却被郎怀用手臂挡住。再去细看,她也不生气——这人一身轻甲,手上又是长弓又是箭囊的,一脸惊异瞧着自己。   “兕子?你怎么出了长安?”郎怀绕过她去看,果然见着兰君璃儿也一身男装,见了她,只行了礼就往外跑,估计也是怕被郎怀责备。   郎怀不用去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也不忍斥责她了,转身去放下手里的兵器,摇着头道:“你呀,就算如今百日过了,也不该私自出来。陛下若是知道,该如何是好?”   “哼!我早就告诉爹爹了。”明达撅着唇,歪着脑袋看了看郎怀。她这几日忙着出发,只昨晚上去未央居看了看明达,算作告别。明达一时情急,便在今日偷偷跟着出城。   “你告诉陛下了?”郎怀边说边走到桌前喝了一气茶水,才忙着摘下头盔,明达便靠进她怀里,低声嗫嚅道:“嗯,我留了字条,江伯看到了,肯定送去给爹爹看。这样他不就知道咯。”   她紧紧靠着郎怀胸口,微微闭上眼,柔声道:“谁让爹爹坏,让你去土蕃。这一下不得好几个月见不到你?我不管,我要送送你。”   “你呀。”郎怀没奈何,双手拢着她的肩头,道:“跟着我们热不热?方才竹君小陶那副样子,看来你是早早找了他们通气,偏偏瞒住了我。”   “人家不管!”明达抬起头,鼓足勇气亲了亲郎怀的下巴,又赶紧埋进她脖子里,再不抬头。   见着她郎怀自然是心花怒放的。何况以明皇对明达的宠爱,看到字条只怕会给自己下道密旨嘱托吧。她拍了拍明达后背,笑道:“最多到阳关,你就回去,知道么?”   明达一颗心终于落地,脆生生应下:“嗯!”   两人又腻歪了会子,郎怀道:“行啦,你且去你房里歇着,我换过衣服,就去找你。”   明达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这才醒悟郎怀一身盔甲,只怕热得不轻。自己在这里她怎么更衣沐浴?想起这个,她不由更是羞涩,随意说了句话,就赶紧去了。   当晚,郎怀连夜遣人回长安给明皇禀报,本打算重新拨付护卫,想了想未免遭人非议,还是作罢。她却是不能再住在这间院子,只待明达睡下,才带着竹君去了外面的廊房安置。   第二日重新开拔前,郎怀却寻了淮王李迁。他兄妹二人正用早膳,见郎怀一大早过来,不由均是纳罕。   “都尉这么早,可有要事?”李迁放下瓷勺,先发制人。   郎怀躬身问了礼,见固城公主虽是家常打扮,仍旧不掩盛容,心下暗自叹息。“殿下,昨日未出长安,俗事缠身多有怠慢,未能来见礼,请殿下恕罪。”   “本将知道殿下与公主感情深厚,因而来与殿下商议一事。”郎怀展颜一笑,直言道:“殿下此行带了亲随,本将以为,出阳关前,公主车架周围便有殿下护卫吧。一来彰显殿下和公主亲厚;二来,将来恐难再聚,殿下多陪陪公主,身边没御林军那些粗人烦心,您二位也能顺心。”   “都尉有此意,本王多谢了!”不管郎怀此间用意究竟为何,李迁着实有些激动。却听固城冷冷的声音传来:“只是都尉这般,不怕惹人说您偷懒么?”   郎怀看了看日头,道:“公主这话,本将却不能认了。御林军自会护卫在四周,请公主安心。”她说罢,冲李迁拱手道:“时日不早,本将在行宫外,等待二位出发。”   明达跟着她,自然换了随从的衣衫。但郎怀怎忍她受苦?好歹郎怀也是有辆马车的,便嘱托了她安生在里面待着,只等路上了,再去找她。   按着镇平年间的路,此行本应沿着渭水北岸一路到达秦州,再西去临州,转向西北,行到鄯州,再沿着古道西段经鄯城、临蕃城至绥戎城,此后便进入土蕃境内。但之前礼部商议、明皇允许,便改了路线,先往敦煌,从阳关取道若羌,再行进入土蕃。   这一改,却是顺便和蒙参共察通关之处,蒙参自然愿意。而郎怀则借机可以和安西北庭通了消息,借着郎氏商行的钉子,牢牢把所有讯息握在手中。   在大唐的疆域内,郎怀虽然准备充足,心里却知无碍。此行同去的副将是当初征西之时副将王易安的儿子王雄,明皇已然下旨,待回程之时,留他镇守河州,却是十分看重的。   郎怀偷了懒,大事都交给王雄,除了每日早晚问安,能不去固城那里便不去固城那里。她要么和蒙参在一处商议具体事宜,要么便和明达伴着玩乐,十足的惬意。   一行月余,这一日终于到了敦煌,再走一日就到阳关了。敦煌之处最大的官员便是河州节度使杨季盛,他腾出自己的府邸接待,郎怀自然得赏脸参加宴席。席罢,郎怀正要和陶钧离开,却被李迁拦住。   “都尉,本王想借一步说话,不知都尉方便么?”李迁屏退了自己的随从,一身掐丝云纹直缀,映衬得仿佛人中之龙。   郎怀冲陶钧打了手势,做了个请。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府中的小花园。敦煌地处西北,早些年郎怀来时,只道此间干旱。却不知府里的小花园内,庭植森森,几乎便是江南景色吧。   她耐得住性子等李迁开口,负手慢悠悠赏景观花,心里好笑,面上不露声色。果不多时,李迁长叹口气,嘘道:“旁人只道我为了荣华富贵便卖了自己的亲妹妹,都尉可知,我也是被人逼的。”   郎怀不曾接话,静静等着后文。   “令弟之事,是本王鲁莽了,一直未有机会向都尉面陈己过,不知都尉可否给个面子,往事皆了?”李迁边说边向郎怀躬身致歉,若非知此人面目,只怕便给他礼贤下士的模样蒙骗过去。   郎怀微微侧身躲开,笑道:“舍弟咎由自取,却与殿下无关。这些眼力,本将还是有的。只是殿下为何要去想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殿下饱读诗书,这些道理想来是不必本将多言的。”   李迁只道她不介怀此前之事了,略微放心,听了此话,却沉默良久。自打他走上夺嫡之路,身边再无好友。今夜对着郎怀,却有些不吐不快。   “都尉,你为沐公府世子,却也被人觊觎。而区区国公世子的位置,又怎么能和天下至尊相比?”   “母妃去的早,本王若不强势,固城只怕在父皇身前,得不到半点恩宠。父皇为了明达可以放弃天可汗的尊贵,可再怎么不舍终究也还是愿意用固城去换取土蕃使团的欢心。”李迁苦笑,此事虽是他筹划算计,但若对着明达,不过白费功夫。“我兄妹二人不过是想过得好些,又有什么错?”   “都尉是难得的明白人,当知我的资质数倍于李迅!”李迁涨红了脸,低声道:“都尉为何不弃暗投明?将来你我君臣携手,南侵大理,东纳高丽,西占土蕃,打下个偌大的江山,传下一世君臣佳话,有何不可?”   郎怀沉了脸,只道:“殿下饮胜了。”   “郎怀!我不怕告诉你,你走这几个月,等你回来,朝廷就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朝廷!你负隅顽抗,将来不过是连累沐公府!”拉拢不成,李迁便出言威胁,声疾色厉,倒惹了郎怀轻笑。   “殿下此言差矣,本将一介武人,不懂朝廷,也不想懂朝廷。”郎怀盯着李迁的眼睛,笑道:“殿下饮胜,还是早些回去罢。此间流水潺潺,虽不是大江大河,也得小心跌了下去,便爬不起来。”    第56章 却是雌雄难辨(一)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关,对于它身后的敦煌城,难免显得陈旧许多。但守军傲骨尽显,一个个都如随时能出鞘的利剑,这等军容让蒙参心惊。   固城公主正和李迁话别。美人红妆,垂泪催断肠。   郎怀又怎忍心去打扰?只得叹息着离开。这个时候,她心里更揪心的是明达。   明达不能再跟着他们,必须回去了。明皇此前的密旨也是这话,等到了阳关,由郎怀抽调精锐,送明达秘密返京,不得有误。   绕过层层护卫,郎怀走到那辆马车跟前,见着明达也是一身红衣,端得俊俏无双,心下先是一喜,继而难掩离绪。她按捺住纷乱的思绪,一步步走过去。   远远瞧见郎怀走来,她远没有那些将士们那般高大健壮,在一群威武的御林军中走来,显得清瘦。然而一身明光铠,腰间挂着的纯钧剑,和这些桀骜将士们看去敬服的表情,却足以说明她的身份。   她逆着光走近,唇角带着宠溺的微笑,眼眸里少见的带出些许苦涩来。这些时日两人日日相对,郎怀总会无意间流露出涩意,让明达百思不得其解。   想来想去,只有之前她提过的什么秘密,才能让这人这般。然而明达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人瞒了她什么,竟然折磨她到这般田地。   她有心去问,却总舍不得。   潜意识里,明达也在惧怕——怕那个秘密,会毁掉二人好容易才得来的心心相印。于是她只好装作不知,等着郎怀开口,等那个宣判的到来。   正天马行空地乱想,郎怀已然走到她身边。她沉声道:“兕子,回了长安,好好练习剑器。天师曾说过,你病根已去。今后好生调养,身子会如常的。”   郎怀看着她的眼眸,终于难以克制胸中澎湃的情愫,将她拥进怀里。胸口的甲片贴紧女孩儿的脸颊,耳边是郎怀细心地叮嘱声:“天凉了记得加衣,饮食要有度。便是闷了出去玩,也不要一个侍卫都不带。饮酒更不能多……”   “我记下啦。”能得她这般相待,明达怎么忍心再去问询?她难得柔顺道:“怀哥哥,你……你早些回来。”   郎怀手臂稍稍用力,将明达再抱紧些。鼻端俱是她好闻的气息,她不由闭上眼。那句话就在嘴边,她多想毫无顾忌地告诉她。   然而情意愈深,又怎能舍得?最终千言万语,成了一句。   “回长安,等我回来。”郎怀松开双手,朝兰君点点头,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又细细看了看明达,口中喝了声,狠下心肠转身离开。   而后岁月阑珊,明达再来阳关,站在城头上静静等候。身边跟着的陶钧信誓旦旦:“爷说了,安西事定,定然按时赴约。到了黄昏,她肯定到。姑娘还是下去等吧?这里风太大,伤了姑娘,还是爷难过。”   明达摇摇头,固执等着。直到黄昏过了,天地间唯有月色,她愈发等不得,连夜出关去寻。   未曾想,竟再等不到她了。   和亲的车队缓缓驶出,渐渐消失于地平线,看不到了。李迁负手站在城头,并未觉察已然有一行人悄悄离开阳关返回长安。   固城离开了,从他身边真得离开。自打徐贤妃故去,李迁和固城基本上是相依为命的。固城聪慧懂事,年纪大了后,更是为了李迁的事情奔波不断。他对这个妹妹,是疼惜和敬重的。   因而也不得不利用。   李迁眯着眼睛看那车队走远,矗立良久,终于低不可闻叹口气。固城远嫁土蕃赞普,将来他万一失败,也不会牵连于她。相比土蕃的苦寒,好歹留下性命。然而这点心思,却在他拉拢土蕃的行为下,被遮掩住了。   走下阳关,李迁又是那个长安城中呼风唤雨的淮王殿下。这一个月耽搁,他还得回去处理政务,不能再分半点心思。   长安,若早知人事艰险,不该生在帝王家啊!   出了阳关,郎怀不得不打起精神。前日收到的邸报上说,薛华派遣的护送军大约会在这几日跟她碰头,却是林先领兵。   看来薛华那只老狐狸想的也够长远,郎怀心下盘算着土蕃的形势,心知郎士轩应该会比她早到半个月,做下的准备自然不少。而这两日只要跟林先碰了头,自己等了一年的消息就会有结果。   “爷,斥候回报,前面只得个小村子,统共才十几户人家。但现下快要日落,可是就凑合宿下?”郎怀正在思量,陶钧从前面打马而来,打断她的思路。   “就那里吧。给公主腾出间干净的就好,我去说。”塔坨荼受不住塞外高热,早早躲进马车里装病,大小事宜全部交给郎怀。便是手下有个王雄,和固城打交道,还得郎怀亲自去。   抹了把汗,郎怀转马往公主车驾去。行至近旁,郎怀缓了马速,慢慢跟着,高声道:“殿下可在?”   只见一个丫头撩开车帘子,露出半个身子,道:“郎都尉何事?”   郎怀认得她是固城的贴身大丫头迎风,平日里基本上都是和她打交道,便道:“这会子时间也不早,不宜赶夜路。可前面只有一个小村子,十分简陋。不知殿下可否委屈一夜?”   迎风进去询问,不多时再出来,笑道:“都尉安排就是,我们公主不是吃不得苦的人。”   “本将知晓殿下仁慈,如此,劳烦姑娘转告殿下,多谢了。咱们还有半个时辰能到,告辞。”郎怀打马回去,又得了林先已然到达前面的小村,不由更是高兴。   村落很小,到的时候,郎怀已然看到林先的两千士兵,已然在村外安营扎寨。   林先续了短须,远远迎上来,大笑道:“阿怀!一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郎怀足尖轻点,踏云快步上前。待到了近前她滚身落马,捶打了两下林先的肩头,道:“无恙无恙,我听三哥说你也成亲了,倒不知嫂子是哪位?”   二人寒暄过后,郎怀道:“薛将怎么舍得派你来?安西事务如此繁忙,我倒承情不少。”   林先笑道:“这却是我请命,你不知那些哥哥们争成什么样,却被我抢来了差事。哈哈,想想就痛快!”   “既如此,今夜咱们再好生续话。”郎怀不和他玩虚的,直言道:“你去帐中候着吧。”   陪着固城去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简陋土屋,郎怀自己都有些内疚。好在提前来的人打扫得干净,郎怀不好意思道:“实在委屈了殿下,是末将失职了。”   固城等着自己的侍女在内收拾,俏生生立着,歪着脑袋瞧她,看了良久,道:“都尉,本宫若吃不来这些苦,将来的日子又怎么过?方才瞧着是安西都护府的护送军到了。都尉你去忙吧。”   郎怀未料到固城会说出这些话,好在她素来机敏,默不作声应完,又命王雄去安置好土蕃人,才抱着两坛长安带出的美酒,去寻林先。   还是征西军当初用的帐子,外面篝火已然点起,架着只羊。林先换了粗布袍子,在里面等着郎怀。   “果真是大族人士,如今你打扮起来,我却不敢相认了。”林先见郎怀一身纱袍,腰间坠着块白玉,气息都和往日不同,不由出言打趣。果听她笑骂:“这等子话再乱说,我可得灌醉你!“   二人携手入帐,郎怀放下酒坛,道:“先说正事吧。”   林先正了神色,挥手屏退了亲兵。他从贴身兜里取出薛华的亲笔信,递给郎怀,道:“薛将的话都在里面,也提前交待过我,这倒都是小事。”   “只不过那件事却有些神烦。”林先抱怨道:“大海捞针,便是如今西域皆听从我大唐,寻一个人却太难了。”   郎怀看罢信件,还给给林先。她早知结果不会太好,出言安慰:“当日于阗之战,城内一片火海,也许隆尔逊早已死于非命。”   “我也希望如此。”林先叹道:“不过你怎么知道隆尔逊真在城中?”   郎怀道:“你忘了伦铜是我杀的?他临死前被我逼供出来的。”没奈何,郎怀只得扯了这个谎话,无论如何,隆尔逊的消息她怎么得到,是万万不能透露半分。   “明日就能到若羌,你有何打算?”林先有些难耐,先拍开一坛酒,抱着大口喝了起来。   郎怀也不阻止,笑道:“如今你我合军五千,倒是不惧怕土蕃有异心。不过御林军虽是精锐,到底没在安西历练过。何况土蕃地势高寒,便是征西旧部恐怕也够受的。”她说到这,顺手拍了另外一坛酒,续道:“因而该小心的地方,还是得小心。”   林先一气饮去半坛,哈哈大笑道:“痛快!可是西市八仙楼的三步倒?”   郎怀倒不是他那般牛饮,只喝了几大口,算作解渴,此时听他一语中的,笑道:“没错!酒逢知己,何须多言!林兄,请!”   “请!”   二人痛饮美酒,言语间不由回忆起当年征战趣事。郎怀因而笑道:“如今三哥的妻子有了身孕,怕是快要生了。林兄你也娶了良妻。但林兄你这般自作主张,不怕往后世伯整治?”   林先摇摇头道:“我不是你,你是世子,我不过是个得宠妾室的庶子,爹他就算大动肝火,如今也没奈何。何况内子她也有孕在身,便是看着孩子的面子,也是无妨。”林先的父亲是幽州节度使,为官四十载,是明皇继位后亲封的致远侯。   “说起来,你和姑娘定亲,倒是让咱们薛将意料不到呢。”林先笑道:“薛将当初和大伙打赌,国公若非为你择取世家小姐,便是陛下将这位下嫁。倒是没人想到会将姑娘赐给你,你小子,我是没见过姑娘。你倒是说说看,这位和姑娘相比,谁更好?”他说话间指了指村子内,显然是说固城。   二人在帐内饮酒,林先的亲兵拿了银刀,将炙烤的鲜嫩羊肉一盘盘送进来。郎怀久未吃到这等鲜嫩的肉食,胃口大开,一手去抓肉,一手拿着酒,好不快活。她听了这话,也不着恼,道:“我从未想过薛将还会开这等子玩笑,但你这个话,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明日就能见过这位,长安城那位却不知何年何月有幸见上一面。”林先眯着眼睛,“快给兄弟我说说,哪个更好?”   郎怀笑他问的不该,本不愿回答。但却因着林先的话,想起了明达,这等相思之情,却是头回体验。她侧头去看,天空格外遥远,不由道:“非若固城,便是天下所有的女子,俱不如她。”    第57章 却是雌雄难辨(二)   “出阳关,自近者始,曰若羌,若羌国王号去胡来王,去阳关八百里。”   ——《汉书?西域传》。   如今的若羌,不过是西域之中的一座小城,却被选为通商的一处关口。因其距离阳关不远,渊源又深,被郎怀一眼看中,成为通商六口的一个关口。   安置好固城之后,郎怀当先,陪着蒙参林先一起上了城头。天气炎热,郎怀索性不穿铠甲,身上黛蓝衫子,惯常的白玉冠,玉带束腰,只坠了块白玉。而林先高大,换了普通的武士袍,也不输于郎怀。   “我大唐是赤诚的,若羌城池虽小,却扼守要道,着实是个好地方。”郎怀边走边说些客套话,又道:“这位林将军将来应该便是若羌城镇抚使,两位多亲近亲近吧。”   “哦,那可要好生结交的!将来将军镇守若羌,这一城百姓安宁全凭将军了!”蒙参当下全力恭维,倒惹得林先颇不好意思,摆手道:“国师言重,我不过一介小将,哪里是什么将军!”   又客套几句,蒙参转了眼睛,笑道:“咱们明日出城,便正式进入我土蕃的领地。现下虽说不过八月,但还是提醒诸位,预备好防寒的衣物。”蒙参面向南方,指了指远处清晰可见的雪山,道:“咱们得绕过远处的木孜塔格,进入腹地,才好走些。”   郎怀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蓝天白云,远处的山峰仿佛从云端直泄而下,不可攀登,不由生出敬畏来,道:“如此高绝之山,当真罕见啊!”   林先也叹服道:“依我看,华山之险,也恐怕比不上。将来若有机会,我定要尝试一番!”   蒙参难掩得意,笑道:“都尉林将军这却是看轻了我土蕃。土蕃西南有一处奇绝高峰,名为拉齐,乃是我土蕃的神山,被奉为大地之母。至今,都是无人敢去攀登的!”   “无人?”郎怀挑了挑眉,和林先互相看了眼,俱都有些不信。   “无人。”蒙参十分肯定,带着十足的敬畏,道:“都尉从未涉足土蕃,须知旁人贸然进入,大部分人都会头痛难忍,气息不畅。而到了神山,越往高走,此等症状越是明显。若是昏厥,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郎怀默默点头,心下却对那神山向往不已。但她知道,等到了逻些,参加完毕大典,她必须返程,却是无缘得见。想至此间不由怅惘,对着木孜塔格默默叹口气。   闲话少言,这之后行程艰难,等到人逻些城外,五千士卒却是死了几百人。便是郎怀自己,也病了一场。平日里很快就好的症状,边走边养了十来日才好,可急坏了竹君。   按照礼仪,他们得等到吉时,再行入城,进入布达拉宫,和那位丛苍澜瑚赞普成婚。蒙参已然入城,等了两个时辰,郎怀收到此人口讯:“赞普已然在宫中准备好了一切,明日请固城公主入城大婚。”   虽说一切早有定论,郎怀还是唏嘘两句。她让竹君在自己房里等着,只怕郎士轩随时会来找她。带了陶钧,郎怀紧了紧披风,往固城公主下榻的地方去了。   一路颠簸,郎怀也对那个女子的坚忍有了敬意。冰川高峰,皑皑白雪,美则美矣,却不能当饭吃。不论出于何等目的,她真敢来这里,郎怀除了同情,也不知该如何去想了。   到了屋外,迎风通传之后,郎怀留了陶钧,跟着进去。固城缩在厚重的裘衣里,脸颊苍白,声音里柔弱尽显:“都尉,可有要事?”   郎怀见她可怜,不由放缓了声音,道:“蒙参已经送了信来,明日殿下便可进城完婚。本将来此,是问殿下,意下如何?若是觉得太仓促,臣去推上几日,好让殿下将养。”   “却是为难都尉,你一届武官,本来这些事该由塔坨荼承担,偏生他又病着。”固城倒是洒脱,道:“迟些日子又如何、明日又如何?不过是嫁了罢了。”   固城自怨自艾,郎怀只好站在一旁,略显尴尬。屋内半晌无声,郎怀正想着告退,却听固城道:“都尉,去年冬狩初见,本宫是心悦你的。”   郎怀一惊,在她看来,固城似乎对她是很有成见的,何来心悦一说?但此时不论如何,她都只能沉默。   “那时候谁能知道,父皇一早看中了你给我那个妹妹?若早知是这样,我定然好生争一争!”固城轻笑,道:“如今都尉成了本宫的准妹婿,却也是为本宫送亲的人。因果往复,当真叫人好生难以琢磨。”   “殿下说笑了,末将一届武夫,不懂高山流水,不配。”郎怀退后一步,虽未抬头,语气间已然冰冷下去。说罢,她躬身一礼,道:“既如此,明日末将送殿下最后一程。军中事多,这就告退了。”   郎怀转身离开,迎风对着她的背影啐道:“什么人!这般给脸不要脸!”   固城摇摇头,这些时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高傲的公主殿下。只听她幽幽道:“你哪里知道,她何须看本宫的脸色?莫要忘记,她是正三品的武将,我朝最年轻的上骑都尉。”   次日,塔坨荼好歹穿戴整齐,和郎怀俱在最前,恭迎固城从驿馆出来,一同进入逻些。   塔坨荼面上带着轻松,对郎怀轻声道:“都尉,今日大婚,咱们再耽搁几日,就可以回去。这一路倒是多亏了你,本官虚长了你三十岁,倒是惭愧呐。”   “尚书大人言中,”郎怀回礼道:“诸多礼仪不过按着大人的指点才能完备,却非我能做好。何况若论私谊,您也是我的世伯,这等话还请收回,我不敢居功。”   塔坨荼甚为满意她的态度,因而笑容更是和蔼,道:“咱们便不说客套话,回程路上,若是走的快些,恐怕还赶得上陛下去华清宫呢。”   郎怀想起去年冬狩后,她奉命护卫重明阁,教授明达剑器,也不禁弯了唇角,含笑点头。   说话间,固城盛装而出,真将所有将士的眼都晃花了。她头戴坠玉金步摇,大红嫁衣,金丝绣成的牡丹,腰间坠着各色明珠玉器。迎风从后给她披上紫貂制成的披风,更衬她的容颜。   这还是郎怀头次这般认真打量她——眉不点而浓,颊若凝脂,透出粉色;腮若含雪,秀颈悠扬;凤眼脉脉,丹唇轻启,声如罄石低鸣:“劳烦各位久候了。”   真是长安第一美人,风情无双,倒是便宜了土蕃那个赞普了。这念头,恐怕在场的唐人都会这般去想,只郎怀目眩片刻后,便想起明达来——她们虽是姐妹,固城若说是艳绝天下的牡丹,明达便是那栖凤池滟滟荷塘里的芙蕖,纵然被荷叶遮掩住,亦难盖风流。她心下一片柔软,被那紫檀木牌熨烫得酸涩起来。   固城上了车辇,送亲队伍开拔。这次塔坨荼自然骑马走在最中,郎怀在右,林先居左,缓缓走近逻些城。   跟长安风貌大不同,逻些的天空更为高远豁达,郎怀生出种错觉,仿佛自己和天更为接近。远处的布达拉宫依山而建,红白分明,也让这些从未来过逻些的唐人生出些许敬畏。   “倒是何以和咱们含元殿比比,”塔坨荼挥挥手停了车队,等待土蕃的使节正式迎接他们进城,他含笑对身边的郎怀林先说起,林先未有缘份进过大明宫,便道:“好看是好看,威武是威武,不见得有咱们雄壮!总之,我是不信的。”   郎怀也点头,道:“不过倚仗地势高绝罢了。”   让他们惊讶的是迎接的使节竟然不是蒙参,而是个素未蒙面的土蕃官员,态度恭敬,礼仪充备。塔坨荼颔首接过文书后,应付罢礼仪,才询问道:“倒不知贵国国师蒙参如何?这一路相伴,倒生出不少情谊呢。”   那人想必练习了很久官话,也只限于需要用的,答起这问题就有些磕绊:“国师得了病,休歇了。”   塔坨荼不再多言,准备进城。这时却听固城公主高声道:“且慢!”   塔坨荼不由后怕,莫非固城公主要悔婚?他们俱回头去看,只见固城由侍女搀扶着,下了车辇,对着大唐的方向站立,清冷的声音传来:“本宫进了逻些,就不再是大唐的公主了。去年冬狩,都尉剑器惊人。今日虽无雅乐,却不知将晚可否再看一次,算作与故乡诀别?”   在场的塔坨荼和王雄都是一同去了冬狩,知道她这说的是郎怀。而林先就不太明白这话的由头,正自纳罕,却见塔坨荼腆着脸看了看郎怀,“都尉,这可是,唉!你怎……”   郎怀默不作声打马向前,走到个开阔的地方,去了头盔扔给陶钧,东看长安,沉默片刻便把剑而出。   当时有乐,郎怀踏乐舞剑,技惊四方。今日无曲,她剑器却趋于大成,动辄恍若惊雷闪电,睥睨天地,势不可挡。   林先只道郎怀是那只懂沙场厮杀的将军,却不知她腰间的那柄纯钧能舞出这般风采。剑器堂堂正正,纵横捭阖,是郎怀对人生的体悟,亦是渐渐化去招式拘泥的风骨气息。   这一生,郎怀再未曾在人前舞过剑器。郎都尉剑器惊人,却是人间难现。几十年后,昭帝将殁,望着一柄形制极似纯钧的短剑,弥留之际,念出了杜工部的名篇。   然而白驹过隙,早已无人得见的事物,又哪来人能与之相和?   剑毕,郎怀还剑入鞘,跪下道:“臣,恭送殿下入城!”   她一跪下,送亲使团的御林军连带林先所率,一齐滚身下马,几千人齐声高呼:“恭送殿下入城!”   一时间,逻些城外平添悲怆。固城遥望长安良久,才缓缓步上车辇,不再回首,不再泪流。   人生总要做出选择。她敢应下李迁的要求,就不仅仅是为了哥哥夺嫡,也是为了自己。昔年大唐有女帝把持朝政,福泽天下。她便信自己,能做土蕃的女帝,代丛苍澜瑚而居之!   窗帘外一晃而过的城貌,是远去长安的古朴繁华,却也让固城心中雄心更甚。及至进了举行大礼的宫殿,身边一起行礼的人略有眼熟,她眯眼思量片刻,便认出了这人是谁。   固城不动声色,丛苍澜瑚则一直打量着她的神色,倒生出了些敬佩和怜惜来。礼成,固城公主被人引着将要离开,才柔声道:“赞普一路陪伴,倒是劳烦。待赞普宴饮归来,你我再好生续话吧。”   丛苍澜瑚一愣,哈哈笑道:“好!”    第58章 却是雌雄难辨(三)   大殿上,酒肉俱全。塔坨荼喜好美食,哪怕是病着,也要吃得欢畅。郎怀则端了盛满青稞酒的大碗,遥遥看坐在高座上的那位丛苍澜瑚,微微眯起了眼。   “爷,这酒真烈!”陶钧跟着她身边,只喝了半杯,就赶紧放下。他忙抓了两口羊肉,好去去口中的辛辣。等瞧见郎怀神色,便低声道:“爷想什么呢?可又打什么坏主意?”   “要是三哥在,就可以彻底解开我的疑惑了。”郎怀低笑,其实已经确认得八九不离十,倒是得暗骂自己愚钝——然而莫说自己,长安城那么多伶俐之人,只怕都未料到,那位土蕃的赞普丛苍澜瑚,会胆大到自做了国师蒙参,亲赴长安!   郎怀嗅着杯中的美酒,眸中隐现算计。不知丛苍澜瑚这出戏,远在长安的李迁是否知晓。怪不得这一路南来,郎怀只觉得那位蒙参似乎有些高傲过了头。但这也不得不让郎怀心生警惕——伦铜死于她手,此事天下皆知。丛苍澜瑚在她身边这么久,未露半分马脚,便可见此人城府之深,当真了得。   这等宴席郎怀素来反感,因而兴致不高。不多时,便装了醉,只扶着自己的脑袋,闭上眼假寐。   塔坨荼老奸巨猾,一看便知,根本不戳破。林先却还是直爽的脾性,直言问她:“诶,阿怀,你何时这么不经喝了?”   “我见着这等地方,就喝不多,一杯就倒。”郎怀不曾睁眼,低声笑着解释。林先也不糊涂,便不再多言。   丛苍澜瑚在上宴饮土蕃和唐朝使节,不时打量着郎怀。他不信郎怀就看不出半点端倪,却未发觉她有何举动。待发觉郎怀好像喝多了,眼睛一眨,便端着酒杯下来,走到他们案前。   如今的丛苍澜瑚去了伪装,大眼高鼻,生得相貌堂堂,很是威武。加上他刻意流露出的气息,除了郎怀,却没人看出来他是那个蒙参。   “几位大人,一路艰辛,我感激不尽!”他突然到来,让这三人措手不及。郎怀根本不理会,只把装醉装到底。陶钧不得不架起自己的主子,无奈中露出尴尬,带着笑脸陪着。   “赞普如今喜得娇娘,也不怕您知晓,固城公主是我大唐第一美人。英雄美人,当真绝配。”塔坨荼端杯敬酒,道:“外臣便在此,祝贺赞普早生贵子了。”   “您客气。”丛苍澜瑚很给面子,饮尽了酒,又道:“这位便是郎怀郎都尉?怎么就醉了?”   “赞普莫怪,都尉这几日感染风寒,本就不济。席间失仪,还请赞普海涵海涵。”林先陪着笑,心里却把郎怀骂了千百遍。   郎怀刻意醉眼朦胧,忽而高声道:“好酒!”   诸人都愣了,塔坨荼只想赶紧把她塞进马车带回长安,陶钧却觉得自家主子的玩笑开得大了。一时间众人都看了过来,只郎怀丝毫不以为意,扶着陶钧肩头,歪着脑袋,半眯着眼,一副叫不醒的模样。   半晌,丛苍澜瑚大笑起来,转身离开。   七月暑热炎炎,明达听了郎怀的话,使团前脚刚刚走,她就央了明皇,搬去夏宫避暑。但这一年有郎怀陪着好生热闹,及至李遇郎怀二人先后离开,明达但觉烦闷起来。   连带着平日里还算喜欢的夏宫,也只觉得厌倦。一日日头方落,明达一时烦闷,干脆吩咐了人拾掇,要回长安。   “闷死了闷死了闷死了,我要去芙蓉园看爹爹,你们谁再阻拦,就自己留着吧!”   主子发了话使了脾气,江良合计着芙蓉园也算清凉,便使了眼色,听从吩咐。然而行至长安南边儿,明达却不管不顾要回未央居,死也不愿去芙蓉园。   女儿家心事难猜,江良无奈,只得听命。好在明达回了未央居,倒没再瞎出些点子折腾老人家。她要么在家里歇着,钓鱼划船,要么约好时间,去东宫看看守在长安的李迅,真没别的动作。   不知不觉就到七月中了。   明达却是在延年殿中。这里将做二人婚房,明皇早已下旨,一切按照长公主礼仪办理。公主成婚,虽洞房之夜二人同居,驸马在府里却另有院落。而这,便是将来郎怀的住处。她怕旁的人拾掇不利索,命人一切按照兰君的话来收拾,也不害臊。   沐公府修来的长廊早已竣工,只在北侧门那边象征性留了道红杉木板,将来打破木板,两家便算作一家,讨个好彩头。   她去过郎怀的屋子,知道她不喜那些赏玩之物,却爱看些孤本书籍。延年殿西侧殿该修成了个书房,都是明达搜罗来的孤本异文,满满三大架。   明达本觉得这些东西俱是无趣,有一日无聊起来,翻了本子前朝的志怪集子,倒看出了趣味。   这日她歪在软榻上,继续翻着。矮几上放着冰糖燕窝,拿井水冰了,她时不时拿起来喝上一口,眼睛都不愿离开书本。   兰君坐在一旁,手里也拿了话本,看得正入神。璃儿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道:“姑娘,出事了!”   明达先是以为李迅出了什么差错,好在璃儿口快:“沐公好像病重了!”   这却真是大事,明达看了眼兰君,道:“去告诉江叔,让府里待着的那几个御医都去沐公府里给国公瞧病!再给太医院递话,就说我不舒服,不然他们推搡起来烦人误事!等太医上了车,直接往沐公府送。”   兰君心下感激,应了声,足下飞快,去前面寻江良。明达已然站起身,对璃儿道:“走,换过衣衫,咱们去看看。”   房蔚前些日子才故去,萧惠妃也在暑热中薨了。郎士新久病,算算时日,郎怀只怕还未到土蕃。明达脑中只略假设若是郎怀不能赶上,便不忍多想。   明达跟着梅君进来,韦氏正在小厅上坐着。她在这位妇人面前,老老实实行礼,说了来意。   韦氏拉着她的手同坐,叹道:“老爷身子骨本就孱弱,征西五年落下大亏空,这次却是来势汹汹。”   “你不是外人,我不瞒你。方才我已经命人抄近路直去逻些,若是老爷还能支撑段时间,怀儿还有机会。方才那几位太医都已经进去了,这却得承你情。只如今,我实在顾不得这些,你别介怀。”韦氏虽然神忧,到底不是裴氏那般难过,处理起来章法显然,沐公府并未因此而混乱。   “夫人哪里话,都是明达该做的。明达已派人去请了旁的太医,须知术业有专攻,这几位也不知对不对症呢。”明达柔声安慰,心下也盼着郎士新不过普通病症。但韦氏既然果断派人,只怕此次真的凶险呐。   只小半个时辰,几位太医院的老太医,连带着院首,都到了郎士新的小院。两厢都不过简单行礼,院首便带着几个太医进去。   又是开方子,又是熬药,过了几个时辰,天色都暗了,院首才从屋内出来。   “姑娘,夫人,”他不敢耽搁,忙道:“国公心火郁结,难以化解,老朽针灸加以药方,国公爷已然平稳睡着,两位稍宽心些。”   韦氏先道谢,才问:“可有得治?”   院首叹口气,道:“难治。”   明达见韦氏先是垂首,两行泪默默留下,未几,这个妇人拭泪,果毅道:“院首大人妙手回春,我虽居于深院也是知道的。我没别的奢求,他能多活两日便是两日!老爷他的心思我明白,还请院首大人务必尽力!”   “这请夫人放心,根治不来,续命却是不难。只不过能续命几何,却是天数使然。”院首舒口气,只怕这两人胡搅蛮缠非要救命,张涪陵已死,谁还能真可回天?   郎怀假醉,林先他们却是真的醉了。那青稞酒真和中原的美酒不同,后劲极大,这些个直到第二日起身,头还跟要炸开似的。   “爷真是聪明,借着装醉瞒天过海。”夜里,竹君服侍着郎怀更衣,抱怨道:“咱们何时能启程回去?这儿实在难受。”   郎怀喝着半温的清水,笑道:“怎么也得十来日功夫,殿下虽然嫁给了赞普,还是会留下些士兵,作为亲兵的。这些都是早定下的,不过两国以此结交,那六处关口都是要仔细定夺细则。”   她想起丛苍澜瑚伪装蒙参的事儿来,不由暗自摇头,道:“虽说这些都是定夺好的,但咱们也得休整休整。劳累了两个月,你不累么?”   “我倒是还好。”竹君憨憨笑罢,道:“就是觉得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夜歇下后,郎怀翻来覆去,却是睡不着。她伸手拉出胸口的紫檀木牌,心中杂念渐去,柔情顿生。但一想到回了长安,她二人婚期将至,却更是烦闷。   想了良久,天色都要明了,郎怀打定主意——无论如何,等再见了兕子,一定得告诉她自己是个女子。   这十来日大伙好生歇息,郎怀明里养病,暗里却终于见到早已来到逻些的郎士轩和尚子轩派来的钉子。   丛苍澜瑚果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仁摩赞普其他的子嗣都被他杀了个干净,除了他自己只有伦铜一脉,还存留些骨血。土蕃大乱之后大治,倒是树立了他自己的无上权威。   丛苍澜瑚此次假扮蒙参去了长安,在土蕃人眼里,却是他们伟大的赞普闭关礼佛,为百姓祈求平安。   郎怀听罢,笑道:“这人真是个劲敌,以后对着可得小心。叔叔,你这快马加鞭,怎么只比我早来了几日功夫?”   “又不是就逻些,好些个地方要去呢。”郎士轩笑道:“听说此前固城公主要你舞剑器而送别,倒是个风流佳话。只这事将来传回长安,你怎生对姑娘解释?”   郎怀一窘,不知该如何做答。   时日匆匆,丛苍澜瑚为唐人摆宴送别,郎怀也没戳破他,只装作没发觉他那易容打扮的诡计。   等跨上马儿出了逻些,郎怀回首去看,终于明白哪怕镇平年间,大唐军容鼎盛之时,为何都没攻打土蕃——唐人难以适应这里的气候,真在土蕃的地盘上打起来,只怕死伤惨重吧。   陶钧从队伍辎重车处赶上来,和郎怀耳语道:“爷放心,那两位打扮成伙头兵,有咱们钉子护着,定出不了差错。”   郎怀不动声色,阿苏马的托付竟然被他们的钉子侥幸办到。既如此,她也不忍为难阿苏马,嘱托陶钧将那母女带回长安便是。   行出不到百里,却见一匹马从逻些方向急追而至。陶钧前去盘问,却带着那人匆匆赶到郎怀马前。郎怀定眼看去,只觉得那人颇为眼熟,好像是沐公府的人。   “世子!”他一开口,郎怀就知道定是沐公府人。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人骑马避开队伍,郎怀才问:“你怎么来了逻些?是母亲还是父亲要你来的?究竟何事?”   这人好歹知道利害,压低声音道:“是夫人派小的赶来,给世子爷报讯——立即赶回长安!老爷七月十三病重,到现在都月余了!”    第59章 却是雌雄难辨(四)   开扬三十二年的头场雪,来得格外早。才不过十月初三,已然天地皆白。   一队从丝路而来的商旅,赶着长安落门进城。领头的是个中年胖子,姓陈,是常给西市集宝斋供货的。城门司倒是认识,跟他寒暄:“陈老板好!今年回来得这般早?”   姓陈的汉子抖抖胡须上的雪沫,笑道:“今年想回来过个年,虽说买卖要紧,家人也要紧不是?小六,把那壶好酒拿来。”话音方落,一个少年应了声,钻进马车去了。   “军爷不必推辞,今年买卖好,大家一起沾沾喜气,热闹热闹!”陈老板性子本就豪爽,城门司也不见怪。几个人寒暄着,待车队均入了城,便下令关闭城门。   眼见着城门就剩个窄缝,有人在外高呼:“军爷好心,咱们赶着赶着进城,若进不去,这风大雪大的,只怕就冻死到外头了!”   陈老板回头一看,了然道:“军爷,看来也是赶回来的行商,您便行个方便吧。”   城门开了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城门司走近,问道:“什么人?”   外面的人笑道:“咱们是郎家商行的,本该正午到,好巧不巧路上马车出了事,耽搁了时辰。还请您通融片刻,就两辆车!”   沐公府的人,又见了腰牌,城门司便开了个能让马车经过的,放了他们入城。他核对了文书,没见异常,便痛快放行了。   长安城的门,总算严严实实合上。   这两辆马车的确是郎氏商行的,里面的人却是得了消息,换马不换人的郎怀和陶钧。主仆二人拼命赶回来,也用了一月时间。   按律,奉旨钦差,不得私自入城。便是回来,也得先去复旨才能归家。然而郎士新病重,郎怀哪里顾得上这些?塔坨荼是瞒不住的,她直言相告后,立即启程。这一路风风雨雨,好在一路从钉子处得的消息不过是郎士新缠绵病榻,但也足够让郎怀食不下咽了。   然而今日变装入城,看着漫天的雪花,郎怀却是她直觉上不好。她咬牙不肯多说半句,强自忍耐着直接冲回府里的冲动。马车绕进西市,郎怀趁人不备和陶钧下了马车,另外上了一辆车,才直奔沐公府而去。   沐公府里一片沉寂,除了老夫人,都在郎士新的小院中。韦氏午时得了消息,知道郎怀回来就在今日,因而一直在郎士新耳边道:“忭儿恒儿都在,怀儿马上就到。”   郎士新闭着眼,生死轮转在他眼里早已看淡,然而这一大家子,却必须依靠郎怀。裴氏却没了哀容,在郎士新一旁,握着他的手,默不作声。   总算觉得胸口顺畅一些,郎士新道:“叫忭儿恒儿进来。”   郎忭扫塔时日未满,却是明达去求了明皇,特旨赦回来的。大半年清修,郎忭眉目间倒去了曾经的奢气,人也长高不少。好歹年幼之时,郎士新对他的多有疼爱的。见着父亲这般模样,他还是惶恐起来。   兄弟二人跪在床边,郎恒已然红了眼睛,不住流泪。郎士新断断续续道:“我去之后,你弟兄二人一切都听怀儿的,不得有差错。郎氏一门的性命和荣辱,断不能毁在我的儿子手里。”   “忭儿,记下么?”郎士新看着这个孩子,知道他不过绣花枕头,是个草包,但到这般田地,却不忍再多苛责。   “是。”郎忭应了,心里却起波澜——郎怀,又是郎怀!然而经了大事,他已然有了城府,不动声色,道:“爹爹放心,大哥没回来前,我会好好照顾好家里的。”   “这却不用你操心。”郎士新颇觉欣慰,道:“府里事务皆交由慕研。”   郎忭更是怨愤,却听郎士新喘着气续道:“恒儿,好好做人,好生读书。”   “是,爹爹放心。”郎恒纯善,砰砰砰磕着头,道:“恒儿会好好孝顺奶奶娘和夫人的,爹!爹你不要有事啊。”   “傻孩子。”郎士新咳嗽起来,柔柔看着裴氏,却对他兄弟二人道:“去吧,让我歇歇。”   韦氏站起身,知道郎士新要和裴氏叙话,便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到了厅上,韦氏道:“恐怕过几日还有的忙,你们回自己房里,不要乱想,好生歇着。忭儿,你一应东西,若有不够的,只管找管家要。”   “只记着,新修的回廊,从怀儿院子直通未央居北侧门,莫要乱闯就是。”韦氏说罢,忙着别的事去了。郎恒跟兄长告别后,乖乖回了自己的住处。   郎忭走出父亲的院子,慢慢往自己的住处去。他的院子离着郎怀隔了老远,倒见识不了那条回廊。   马车停到后门,车夫还没来得及答话,郎怀已经踹开门跳下马车,陶钧只得抱着郎怀的东西跟上。后门里梅君等了许久,总算等着她。   三人一路狂奔,梅君低声道:“院首实在没法子,老爷已经有一日水米不进,一个时辰前醒了,跟二爷三爷说了两句,这会儿只有裴氏在里面陪着。”   郎怀一言不发,根本不顾旁的,一路狂奔到郎士新屋外。她推开门,只见裴氏正拿着热巾给郎士新擦脸。   郎怀两步奔过去,冲到床边跪下,哑着喉咙唤道:“爹!”她一路颠簸,早已感染风寒,一直苦苦撑着,脸颊都是通红的。   郎士新清醒着,看到是她,先是心疼道:“怎么病这么厉害?请了大夫么?”   “爹,儿这是跑来热的,再说有陶钧跟着我,不碍事。”郎怀扯了笑容,道:“您放心,土蕃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没任何纰漏。叔叔应该也得了信的,但他奉命镇守,没有旨意回不来。”   “无妨。”郎士新到底一颗心落地,对裴氏道:“我和怀儿说两句,你就陪着我,不要离开。”   “御林军派系众多,定要提防。”郎士新打起精神,人之将去,他不得不把所有全盘托出,直说了小半个时辰。   “你可都记下了?”郎士新慢慢松开手,郎怀忙道:“记下了记下了!”   “沐公府就交给你了。”郎士新长舒口气,带着释然看向裴氏,眼中的光却渐渐熄灭,郎怀心肠俱碎,几乎是吼着:“爹!爹!爹!!!”   韦氏刚刚和明达走进院子,却听得郎怀撕心裂肺的喊声。韦氏还来不及说什么,明达已经撇下她跑了进去。郎怀已经失去理智,晃着郎士新的身体,下巴衣襟上鲜艳欲滴,却是急火攻心,呕了血。   裴氏木头人一般坐在一旁,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判断力。明达见状,使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抱住郎怀,叫她名字:“怀哥哥!你醒醒!”   韦氏进来后,知道不能多耽搁一瞬,冷了声音道:“怀儿,你跟明达绕过旁的人去未央居,不要让外人看到你。”   “我哪里都不去!”郎怀大吼。   韦氏点点头,道:“也好,你私自归京,是大罪。你爹爹嘱托了你什么?你若是不顾忌,娘和府上的人陪你,为你父亲殉葬。”   郎怀一愣,到底明白过来,默默跪好,含泪对着郎士新遗体磕足九个头,才晃悠悠站起来。   陶钧忙上前扶了一把,趁着旁的人还没来,跟着明达去未央居。   差了兰君卸去木板,支开回廊那端的侍卫,明达未做思量,便带了郎怀去了永安殿。四月不见,郎怀憔悴太多,几乎跟竹竿一样。   到了永安殿,郎怀便昏迷过去。陶钧弯了腰一把扛起郎怀,明达引着送进自己卧房,撩开窗帘,低声道:“你好生给她瞧瞧,这里没人打扰的。我先出去,兰君你陪着。”   明达方才执着她的手,只觉得掌心滚烫。她知晓陶钧的岐黄之术不输于宫中太医,倒是安心不少。   把了脉,陶钧沉着脸去抓药熬药,兰君将韦氏备好的衣衫给郎怀换过,扶着她慢慢躺下去睡。方才为她更衣,才发觉这人瘦弱至斯,不由垂泪。兰君拿了热巾给她擦了擦脸,略做思量,便起身出去。   “姑娘,阿竹未回,爷如今身边离不得人。”兰君正思量着怎么回话,明达便道:“我知晓你的意思,你顾好她就是。我这儿有璃儿,你放心。”   开扬三十二年十月初三,沐国公郎士新甍。是夜,侧妻裴氏吞金自尽殉情。沐公府世子郎怀由土蕃返京,未归。   消息传进大明宫,明皇愕然,不顾次日雪大,亲至沐公府凭吊旧友忠臣,令陪葬泰陵。   几月之内,明皇失去文武两位肱骨之臣。而郎士新乃明皇少年玩伴,更觉悲怆。   朝野动荡,李迁趁机在军中广布棋子,甚至成功安插了人到安西北庭。这等后果,却是几年后才被郎怀发觉。   第二日天方亮,郎怀醒转,从床上悄悄起来。她披着衣服,借着窗外雪光打量,才发觉自己是在永安殿明达的卧房里。已然觉不出痛的心微微一暖,她站起身,从屋里出去。   爹爹的死讯想必今日就会传遍长安了。郎怀看着天空,默默想着。她还不知夜里裴氏默默吞金自尽,已经跟着郎士新去了。   裴霜本也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因爱了郎士新一世,陷入纠葛中。她心高气傲,却始终没能得到正妻的位置。韦氏得了讯,倒是真的洒了热泪。说到底,裴霜不过是个可怜人。若非先帝乱点鸳鸯谱,他们三人恐怕都会有不同的人生。   死者为大,韦氏便吩咐郎乔梅君,按着正妻的丧制,暗地里为裴霜收敛,将来和郎士新合葬便是。活着她享受不得,死了,就都留给她吧。   只是怎么安抚郎忭郎恒,倒真让她头痛。   璃儿揉着眼睛去给明达取热水,一出门却看到门外立着个麻杆。仔细一看,却是郎怀。   她赶紧拉着郎怀往里走,边走边斥责道:“都尉这是做什么?刚才下过雪,你还有风寒,这是不要命了?”   郎怀任由她拉着进去,明达已经听到了,高声问:“怎么回事?”   璃儿眼珠一转,干脆强拉了郎怀,推进明达昨夜安置的西殿,又拦住了要进去的兰君,自以为做了个极好的事。   明达披着衣服下床,伸手去摸了摸郎怀的脖颈,触手一片冰凉。她顾不得旁的,赶紧拉了人走到床前,给她推进被窝好生暖着。   “你这人怎么平日里那么精明,现在就犯了糊涂?”明达还怕她不够暖和,转身把暖榻上窝着的火狐抱起,也不管小家伙还未睡醒,直接给塞进郎怀被窝。   火狐受冷,呲牙咧嘴叫了两声,却闻出郎怀的味道,才安生下来。   “我……”郎怀看着明达,她才醒来,也没梳洗,头发散乱着,着实有些狼狈。那夜里下定的决心,似乎不起作用了。郎怀闭了眼——罢了罢了,过得此关再说吧。   “你什么?”明达嗔道:“我知晓,你心里难过。若是将来爹爹去了,我也会很难过的。”她坐在床边,根本没顾得上去看自己,双眸认真看着郎怀,柔声安慰道:“如今要紧的,是你得养好自己的身子,其他的,都不要紧。”    第60章 却是雌雄难辨(五)   两日将养,郎怀暂且好上一些。她不能在长安多待,必须尽早离开。   明达借口要出城散心,好将郎怀陶钧顺当带出去,也是舍不得因而送她一程。   出了门,拐上官道走了小半时辰,上了偏僻的小路,又走一段才停了车。   陶钧憨笑着先下了车,和兰君等在外面,给这二人些空间。   二人对视片刻,明达忍不住纵体入怀,脸颊贴着郎怀露出的脖颈,手扶着这人显得纤细得腰肢,低声道:“路上慢些,别太急了。”   郎怀搂着她的腰,嗯了一声。   “你放心,我会去沐公府里帮你看顾着。”明达只怕这人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不由得叮咛好几遍。   “我明白的,”郎怀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温暖,然而话语却流露出深深的倦怠来:“我就是有些累了,不妨事。”   二人静静处了些时光,都不再开口说话。这些时日郎怀担惊受怕,一路颠簸,当真没有片刻安宁。此时温香软玉在怀,她才真正放下所有防备,将自己沉浸入丧父之痛中,不愿醒来。   滚烫的泪水从眼眸里溢出,等落下已然冰凉。明达知她心痛,更知此刻不必多说什么,陪在她身边就好。在明达眼里,郎怀能哭出来,比全部压在心里,总是好的。   “小时候没见过爹爹,我也从来不想着他。”郎怀重重的鼻音传来,说的却是些琐事。   “后来见着了,觉得也就那样。我从小跟他不亲近,其实心里总是盼着他能多看我一眼。征西的前两年,我只遥遥见着他几次。心里也怨恨过——若是我不小心战死,爹他会不会后悔?后悔没把我调到他身边好保护我?”   “其实后来爹他叫我去,我也明白,不过是我出息了,能做沐公府的继承人,他才愿意见我。可我也当真欢喜,大约终于被他承认,是我这些年的夙愿吧。”   “于阗一战后,我一个人躲进帐里不愿出来,真是被吓着了。爹他放下事务,就像你现在陪着我这样,在我帐里陪了我五天,慢慢开导,我才走出来。战争残酷,他也有不舍,却必须把我放进修罗场中厮杀。不然,我也做不到现下这么好。”   “伯父一直是看重你的。”明达红了眼圈,跪起来把郎怀抱紧,双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脑袋,手指埋进发间,细细婆娑。   “嗯。”郎怀不再吭声,将混乱的思维渐渐理通,眼神逐渐清明,又转而红了脸。明达再怎么,也是个豆蔻少女。她被明达抱着,一开始未及反应,这时候才觉察到侧脸着处一片绵软。   她赶忙微微避开,二人互相看了眼,都有些尴尬。郎怀清了清嗓,道:“时间不早,我先走了。你……”   “我立刻就回去。”明达抢先开口,后退半步,人便有些不稳。郎怀眼疾手快,忙伸手去拉,待扶好了明达,又变成明达坐在她膝上。   “兕子,等我回来。”郎怀吻了吻明达额头,略带苦涩说罢,后面的话却怎么不肯说出口。她狠下心肠下了马车,对陶钧挥了挥手,二人很快消失于林中,看不到踪迹了。   而明达一路思量,只觉得她方才那句话只是半句,后面欲言又止的,不知到底想说些什么。   回了大明宫的明皇,独自在长生殿里,身边只陪着卢有邻。梁贵妃的肚子愈发大了,还有两月即将临盆,却也冲不散明皇此时心下的孤寂。   房蔚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明皇得知时尚未如此感伤。萧惠妃去得静悄悄,太医连诊脉都没来得及,人早已咽了气。她是开扬初年纳入后宫的,为明皇诞下两子一女,可惜一子早夭,独留下六子李进。   明皇派人去昔年的蜀王府探问,得知李进整日练武喝酒,待知晓母妃去了,却是练了一宿的剑,而后便染了风寒。   得了消息,明皇不免心软,特旨他携带妻儿去母亲灵前凭吊,直到丧仪后,再行软禁。   而今,郎士新也去了。   明皇长叹口气,道:“有邻,朕真的老了。老一辈的,也只有你还在朕的身边。”   “陛下……”安慰的话在嘴边,却没能说出口。卢有邻的后背愈发佝偻,两鬓斑白,想起当初三人同游,也洒了热泪。“郎侍读恐怕最遗憾的,是没瞧见郎怀那孩子吧。这孩子,土蕃千里迢迢,二话没说就去。算算时日,只怕得了消息紧赶慢赶,也得一个月吧。”   “你这倒是提醒了朕,”明皇精神一震,道:“礼部和宗正寺选的日子,朕记着是明年开春后?”   卢有邻点头,道:“没错儿,明年二月初九,是整年最稳妥的好日子!”   “叫人传礼部、宗正寺管这事儿的来。”明皇开了口,卢有邻跑到殿外,叫了自己的徒弟卢衷速速去传旨。   若不出卢有邻所料,明皇这是要赶着郎士新热孝里给明达郎怀完婚了。   “若为了他拖上三年,只怕下地了,朕还得给士新赔礼道歉。”明皇歪在椅子里,凹陷的脸颊总算有些笑意:“朕老了,倒也胆子大了。已经委屈了那孩子多年,这回却断断不能委屈了她。”   “陛下,您的意思,是?”   “朕要让朕最小的女儿,风光大嫁!”   郎怀是在敦煌和塔坨荼等人接上头的。塔坨荼混迹官场三十几年,早已是油瓶一般。他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知。   至于竹君假扮了郎怀,二人每日要见面议事,都被这个老油子遮掩过去,一月有余,整个使团竟根本无人发觉。   问了竹君情况,郎怀总算放下心。这下欠了塔坨荼一个极大的人情,不过好在这个人是个中间派,对李迅李迁兄弟的纷争不偏不倚。他应当不会在这些事上,将来让郎怀为难。   再次上路没两日,便赶上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明皇特旨,郎怀可轻骑迅速回京归家。接了这道旨意,郎怀才舒口气。   “都尉,这时候就不必客气,你年轻力壮,快些走吧。”塔坨荼行礼道:“老夫随后,待回了长安,再去府上吊唁上香。”   “如此,怀便不客气了。”郎怀不再耽搁,和陶钧竹君主仆三人九匹好马,日夜不停再行赶路,终于是在十一月中,回到长安。   沐公府中一片雪白,郎怀早已换了素服麻带,从大门进来。一路上,仆人们见着她都是跪下,改了称呼。等到了厅上,入目的两具棺椁又刺痛了郎怀的眼心。一旁守着的,是郎恒。   “大哥。”这孩子蕙质兰心,站起身来扶着郎怀,道:“爹爹去的安稳,又有娘陪着,你可要惜身啊!”   “娘呢?”郎怀叹口气,裴氏殉葬,让她责无旁贷,对郎恒郎忭的责任更深。   “夫人忙着招待来的宾客。”郎恒陪着她一同敬了香,见郎怀神色虽然凄凉,但好歹没失却理智,才放了心。他道:“大哥,你一路赶回来,辛苦了。先去歇歇,这儿有我守着就好。”   郎怀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从灵堂离开。她没去找韦氏,而是回了自己的院子。先她一步到的竹君已然准备好了热水,道:“爷快去洗洗,我去弄些吃食。”   等泡进热腾腾的水里,郎怀才终于觉得浑身酸痛简直要散架。她泡得昏昏欲睡,却听见竹君在外叫了声。听着好像是尚子轩来了她这儿。   郎怀草草洗毕,换上干净衣服,披着件厚衣服出来。待走到小厅,果然是尚子轩。   “夫人叫我来跟你带话,圣旨到了。”尚子轩见着郎怀因为热水泛红的脸颊,倒是有些柔弱的感觉,不由纳闷。但她衣冠不整,还是提醒道:“估摸怕是陛下下旨要你承袭爵位的旨意,还不快去拾掇干净?”   郎怀尴尬笑笑:“多谢姐姐了,我去更衣。”她方才也想过,明皇定会下旨。却未想到她前脚进门,后脚圣旨就到。   内穿紫色的官袍,外罩上粗衣麻带,梁冠是不能戴了,只拿了一条白纱束发。踩上麻履,郎怀站起身道:“我自己去就行,你和都去陶钧歇歇。”   “爷,吃点东西啊。”竹君哪里放心?赶紧叮嘱她。郎怀随手抓了个肉饼,道:“你放心吧!尚姐姐先坐,我去了!”   郎怀急匆匆赶到灵堂,瞧见传旨的是卢有邻,先放了一半的心。她带着苦笑走进,道:“大监久等,我孟浪了。”   “都尉哪里话!”卢有邻执着她的手,眼神真挚,低声道:“先接旨吧!”   郎怀领情,退到案后,带着沐公府的人一同跪下,哑着喉咙大声道:“臣郎怀,接旨!”   旨意内容没出乎所料,果真是命郎怀袭爵。整个长安城恐怕都会羡慕这个年轻人——虚岁才十九,已经是沐国公,是如今大唐几位国公里最年轻的。何况她又身为御林军金吾卫统领,有着绝对的实权。   然而宣读完第一道旨意,卢有邻又拿出了一道。   “腊月初八,乃为吉时。郎怀明达既有婚约,上禀先人,下慰子嗣,特旨完婚。着,礼部、宗正寺办理,一应照大长公主仪程。”   郎怀一愣,一时间不知接还是不接。她还未有机会告知明达,郎怀虽不过一介普通女子,但对你一心赤诚,自问当世第一,愿为你做任何事。纵然有欺瞒,当真情非得已。   自怔忡间,韦氏在后戳了下她的后背,郎怀才反应过来。“臣郎怀,接旨!”简简单单五个字,由她口中吐出,却呕了一腔热血,憋得郎怀双目通红。   送走了卢有邻,又应付罢那些前来道贺的宾客,郎怀又在灵前守了半宿。   郎忭郎恒来的时候,只看到她挺直了脊背,跪在灵堂正中。   “大哥,你且回去歇歇,有我们的。”郎恒先去扶她。这孩子经此一事,到底成熟起来。“我听夫人说,下月初八你们大婚,这就不到二十天,还有的是折腾。”   郎怀知道他说得在理,便站起身,对郎忭道:“这些日子亏得你了。三弟年幼,你在旁多帮衬着。”   郎忭眸中只略去半丝憎恨,便迎着她的话道:“嗯。”    第61章 却是雌雄难辨(六)   李遇得知妹妹大婚,已然是转年上元。他改封博山郡王,封地涵盖临淄整郡。他一路小心,总算平安到了临淄。王府早已修好,李遇也不挑拣,带着自己的人就住了进去。   开扬三十二年夏,黄河沿岸溃堤,河南道灾情严重,无数灾民向各地逃难,自然也有去了临淄的。李遇初涉民生,当真焦头烂额。好在他这个人谦虚肯学,放下架子跟那些官员商议,才保住了临淄郡的生计。   待到七月中,一个少年郎背着个简单的行囊,敲开了郡王府门。他带着魏灵芝的手书,李遇看罢,丝毫不带犹豫,当下引为府中第一幕僚,开口闭口称呼先生,显得颇为倚仗。   这个少年,便是房蔚收养的孤儿十全。   房蔚去前,吩咐他不必守丧,速去沐公府。他擦了泪,未等房蔚的儿子赶至,便去了沐公府。但郎怀早留了信,他一来就派人飞马接了魏灵芝。   果真如郎怀所料,魏灵芝千般劝说无果后,冷冰冰扔下一句:“一郡都治不好,安可治国?”十全皱紧眉头,果受不得此般激将,请魏灵芝纂写书信,带了些许盘缠,连夜就出了长安。他一路思量,自取方姓,待到了临淄,就一头扎了进去。   夏汛严重,各部官员忙得一塌糊涂,魏灵芝将十全的事情早已不挂心上。直到整个灾情稳定,各道送回邸报,魏灵芝看罢,才发觉博山郡王治理水患安置灾民颇有建树。他思量之下,才明白十全此人真是大才。这般好生磨练,假以时日,当是另一个房相。   上元佳节,李遇换上普通衣衫,披着斗篷和抱琴二人出了府,同游街共赏灯。一年时光,让这个曾经孱弱性子的年轻人有了些许硬朗。   顾央、方十全蹑足在后,悄悄护卫着这一对璧人。灾年稳稳渡过,今夜的街头人头攒动,人们都许下庆祝新生的淳朴意愿。   日头方落,满目看去已然成了灯的海洋。李遇和抱琴选了一对美人灯,一人一只,好生快活。   “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这儿有什么好逛的。”顾央抱怨,撇嘴道:“怪冷的,你怎么样?”   “我穿得厚。”方十全笑道:“顾大哥,其实你越来越喜欢殿下了。”   “我看上他个书生?”顾央摇头,道:“如今这整个郡赞扬的可是你,他不过沾个龙子龙孙的名头罢了。”   “但你曾想过,若非他胸襟宽广,我怎去后顾之忧?”方十全点到即止,道:“诶,那边汤圆出摊了,走,喝上碗,给你暖暖身。”   “我又不是老娘们!”   “我冷。”   二人紧走两步,帮着出摊的老大娘摆了桌椅,刚刚点了两碗,却被人猛然拍了后背。   “就知道你们俩跟着!一起逛啊。”顾央不必回头,都知道是李遇二人。果然李遇拉开条凳,安顿着抱琴坐下后,自己才坐下。他大声喊道:“大娘,再来两碗!”   “不是我说,爷你要出来耍,没人拦你。可你不该偷偷走,前儿的事能不能长点心?”方十全丝毫不给李遇面子,张口便骂。   “早知道你们后面跟着,不然怎么会这般放心?”抱琴弯着眉眼笑,当真美人如画,好看极了。   汤圆端上来,几人慢慢吃着,李遇忽而叹口气,道:“不知明达如今怎么样啊。”   明达、郎怀大婚,真可谓惊动长安。郎士新的棺椁方才出城下葬没几日,灵堂的白布上便披了红纱。明皇下旨,礼从大长公主。但让人惊异的是,明皇竟然将迎亲的地儿放在了大明宫麟德殿。这可是有违礼制的。   众人只道明皇老糊涂了,卢有邻却明白这是明皇告慰江皇后的在天之灵。   初八方至,郎怀已然起身。沐浴之后,竹君服侍着她换上层层吉服。她近些时日清减许多,几层子衣服罩上,愈发显得人如竹竿似的笔直。   待得诸般礼节行毕,郎怀跨上踏云,随着仪仗一路前往大明宫。她木头一般任由人牵着马匹向前,脑子里却想着别的。   那日接了旨意,郎怀焦急一阵后,就打算去未央居寻明达,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可江良却告诉她,明达被接进大明宫,得等到二人成婚那日才能见着。   郎怀无奈,本想借着进宫述职,偷偷见她一面。可述完职,明皇挥挥手屏退其他,郑重跟她叮嘱起婚事来。   想到这儿,郎怀不由苦笑——若明皇知道她是个女子,不知还得起多大风浪。这般一想,她又生出退避之心。   郎氏不能乱,她更不能在此时罢手朝政,任由李迁扶摇直上。   可她更不甘心就让明达这么不知真相地下嫁于她。   送父下葬归来,郎怀心头烦闷到了几点,便谁也未带,去了南郊香积寺上香。她儿时常常流连于此间,连名字都是住持无是法师所起。   然而郎怀踏进庙里,却有些踌躇不前了。她如今满手鲜血,着实不该来这等清静地方。苦笑一声,郎怀转身欲走,却被一位僧人拦住。那僧人年约不惑,留着寸许的胡须,眸中平和,双手合十道:“施主既然进来,何必要走?”   郎怀回礼,道:“我满手杀戮,实不该来此亵渎诸佛。因而想要快些离开。”   那僧人展颜笑道:“金刚怒目亦有,何来亵渎?施主里面请吧。”   郎怀略一犹豫,见那僧人一脸和善,不忍拒绝,便跟着进去。既来之则安之,她便询问道:“不知住持近来如何?”   “哦,您认得大师么?”那僧人有些讶异,但还是笑道:“请跟我来。”   “这有些孟浪了。”郎怀只是一问,未曾想着去打扰无是法师清修,连忙想要拒绝。   僧人摆摆手道:“法师前日有言,若有弱冠上下的年轻人来,还认得他,务必请进一叙。”他带着敬佩,油然生出向往:“法师料事如神,参悟世间,小僧实在佩服!”   拐过森严的宝殿,转到寺后院,僧人指了指一间小屋,合十离开。   郎怀站定,这小院里也是她小时候时常来叨扰的,如今却是近乡情怯起来。   等自己略微宁心静神,她才抬脚走进,敲了敲门,朗声道:“法师,是郎怀。”   屋内声音犹如钟鸣,浑厚自然:“阿怀,快进吧。”   推开门,屋内点了盏油灯,却还是昏暗不定。郎怀走进,见一老僧盘坐床上,身上粗布长衫,白眉长须,头顶的头发却长有寸许。这般模样让郎怀不由笑道:“您这又是偷懒。”   “它既爱长,也只能由它。若是执着于外物,我又参悟什么佛?”无是法师起身,打量打量郎怀,满目俱是欢喜:“张涪陵看来是栽在你手里,我知晓他去了,想必前几年炼的那味药却是给了姑娘吧。”   郎怀不敢欺瞒,点头应下。   “你自小就有机缘,却可惜不得不在尘世中打滚。”无是法师倒了茶水递给她,示意郎怀稍坐,续道:“我见你额间愁云密布,忧心不少啊。”   郎怀在这间小屋里,虽是昏暗,却安了心。她长长叹息,道:“大师既然看出来,我不敢遮掩。爹爹去得太匆忙,撂下这么个烂摊子,我只怕自己做不到,生生误了黎民苍生。”   “大师您是出世之人,着实不该为这些烦心。我今日不该信步而来的。”郎怀语出真诚,无是看着她的眼睛,直言道:“你心里不只为国,亦为情。”   郎怀一愣,只片刻,便洒然道:“看来您早就知晓我是女子了。”   她如此坦诚,无是更是喜欢,哈哈笑将起来:“我今年也有九十多岁,当初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小女娃子。可你眉目英挺,夫人又有那般心思,我便趁势给你取名为怀。”   无是挠着自己的头皮,似乎是长时间未洗有些瘙痒,笑问:“你可知为何叫怀?”   郎怀回答:“胸怀天下。”   “没错。”无是点头赞扬,道:“你如今是做到胸怀宽广、能拥天下。转年你虚岁也有弱冠,便再给你个字吧。”   “大师请讲。”郎怀躬身行礼,竖着耳朵仔细去听。   “明己。”无是正了颜色,道:“胸怀天下,明悟己心。做事须得瞻前顾后,去想透彻。可事有常理,情却无凡相,怎可以常情度之?须知,明悟己心,才是情之道也。”   醍醐灌顶,郎怀脑海中长久的一片混乱,却终于在这些话里了悟。当初张涪陵的箴言言犹在耳,如今无是法师又说出同样的话。郎怀素来机敏,在屋内参悟半日,终于通透。等从香积寺告辞归家,她更明白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今日迎娶洞房,亦是她郎怀表露一切的时机。当断则断,郎怀知道自己不能再借口退缩半步!   抬头再看,已然穿过丹凤门。含元殿乃国之重殿,明皇再如何不顾礼制也只好在紫宸殿中候着她。   宣布诏书,领旨谢恩,明皇先行去了麟德殿。郎怀稍等片刻,才跟着去了。   明达早已妆容妥当,在内室候着。她生母早去,本应以梁贵妃代礼。但梁妃即将临盆,明皇一句话,便自己兼任了。   明皇立在屋外,先是笑道:“今日也是我儿的生辰呢。爹爹为你准备下的婚礼,你可欢喜?”明达在内听闻,忍着泪道:“自然欢喜!”   明皇虎目含泪,使劲儿颔首,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才沉声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顿了下,又替已去的江皇后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明达在内听罢,再难以控制,泣道:“不敢辞。”   而后明皇道:“敬恭听宗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诸衿鞶。”   明达立起身,朝着明皇跪下磕头,道:“兕子知道。爹爹娘亲放心。”   两个喜娘搀扶着她起身,擦去泪痕,戴上凤冠霞帔,垂以朱红纱巾遮面,引着出来。   塔坨荼主婚,明皇端坐厅上。郎怀走进后,见着了明达,终究是露出个笑容。她牵过红绸,低不可闻道:“我在。”而后才按着礼官喜娘的吩咐,牵着她缓缓走到厅中。   明皇看着女儿在面前,和郎怀一起盈盈拜倒,又一齐磕头,终于以手遮面,掩饰泪流。他这般任性为明达操办婚事,无非是未能给她该有的荣耀和封号,只好借此弥补一二。   扶着明达起来,郎怀牵着她一同出门,送她坐上外面的御辇。只是明黄色换成了朱红色,却是明皇特旨准用的。   重新上马,郎怀却带着些激动和坦然。这一路归去,却是好生自在。   今日群臣毕至,唐飞彦却不够品级,郎怀早早打发了人去告知他直接去府里。等按着时辰到了,唐飞彦不由暗骂郎怀狡诈。   这哪里是请他吃酒,分明是要他来陪酒。长安城凡是能动的都来了。心中骂着,他还是长叹口气,拿着酒壶杀进席间。这边宴席都换了两次,郎怀迎亲的仪仗乐声才传进二门来。   见了老夫人,见了韦氏,行过大礼,郎怀才得松开红绸。明达从回廊直去延年殿,郎怀却得在府里应付诸位宾客。   御林军里能喝的都来灌酒,连带着本来帮着挡酒的魏灵芝唐飞彦也临阵倒戈。拓拔益阳和路老三本就是海量,加上旁的人,郎怀再能喝,也被灌得熏醉起来。   陶钧扶着她,低声道:“爷,可不能再喝!到时辰去行合卺礼了!”   到底明达身份不同,没人再敢去拦她。韦氏一路跟着,无不担忧。   “娘,您怕么?”郎怀微微睁开眼,见自己正被陶钧架着走,韦氏一路相随,已然走了一半路了。   “娘这辈子没什么好怕的。”韦氏淡笑道:“我知晓那孩子的心地,更是不怕。”   “那怀儿也不怕!”她心里的大石头落地,直到进了屋,见着床边端坐的那人,却还是不争气噗通狂跳起来。   合卺酒饮罢,旁人总算都出去。兰君知晓竹君忧心,硬拉着她出门。   “姐姐!这怎么办?”竹君顾不得旁的,张口就问。璃儿好奇,问她:“怎么了?什么怎么办?”   “她是怕爷喝得太醉,”兰君瞪了她一眼,笑道:“这却有什么?里面放着醒酒汤呢。”   盖头被郎怀轻手解开,看着娇滴滴的明达,她先道:“这还是你得生辰呢,饿不饿?折腾得实在有些狠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明达当真觉得腹中犹如火烧。想来这人也是,不由噗嗤笑出声。这下子紧张不安先去了一半,她站起来道:“你呢?”   走了两步,到了案前,明达却先去摘了头上的凤冠啐道:“怪沉的,倒像顶着大山。”她看见案上放的醒酒汤,一试之下觉得温度尚好,便先端着,喂郎怀喝下。   回到床边,见那人醉眼朦胧,似乎是想坐起来,却又歪了。   “怀哥哥?”明达是头次见她这般模样,唇角实在忍不住,带着笑意,伸手去扶她。碗凑了过去,郎怀正是口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总算恢复些神智,郎怀努力睁开眼。明达正要扶着她起来,她却再也无法忍耐,胸中一股气息上涌,眼神坚定起来。   抓了那双柔手,郎怀一个翻身,已然压在明达身上。   “怀哥哥……”大婚之前,早有宫中的教引嬷嬷教授男女之事,明达羞红了脸,掩耳盗铃般闭上双眸。   耳边却听得郎怀开口,字字清晰:“兕子,当初我说过,等你病好了,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还记不记得?”   明达糊里糊涂,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但直觉上明达不想知道,似乎一旦开口,她二人便都将万劫不复。   她睁开眼睛俏生生看着郎怀,摇头道:“怀哥哥,你要把这个当我的生辰礼物么?可我不想听。”   “今日你我洞房花烛,作何要听那些事?你告诉我不告诉我,又能如何?我们好容易才成亲,那些有的没的,我不在乎。”明达忍住羞涩,抬头想要去吻那人。   郎怀撑直了双臂避开明达,尽管心下再多不忍,还是果断道:“我是女子,怎么与你洞房?”    第62章 却是雌雄难辨(七)   “我是女子,怎么与你洞房?”   耳边是郎怀颤抖却坚定的话,然而明达却仿佛魂飞天外。她心下乱哄哄了好一会儿后,才道:“怀哥哥,你喝多了胡说些什么!”   郎怀缓缓站起来,回头看了眼锁上的屋门,才转过头,动手去解身上的衣衫。   她的双手骨节修长,又因常年练剑,粗糙得紧。缓缓脱去外搭,又灵巧解下腰间的玉跨。往日里让明达偶生疑惑的那些细枝末节,都在她缓慢又坚定的动作下,愈发清晰起来。   郎怀声音只觉得清越利落,沉稳中却没有男子那般的厚重。那次怀都尉咬伤了她的后脚,明达为她上药,分明瞧到那条小腿上没有寻常男子的粗糙毛躁。哪怕浑身大汗,也从未有过一般男子的汗臭。李遇离京二人送别,她猛然推开自己,之后再有亲密,却从不肯紧紧抱自己在胸间。仔细去看,因为纤瘦的缘故,她喉结不过微微隆起,几乎以假乱真。为何陶钧身为宦官却精通岐黄之术。她的个头在女子中称得上高挑,放在军中根本算不得魁梧,加上身量清瘦,若细去想……   更何况当初两人情意未明,郎怀久久躲闪,令明达着实苦恼了很久。而这此中缘由,如今再不用多想。   红云一般的衣衫在郎怀脚下团作一团,她身上只有一件中衣。打眼看去,女子的体型已然显露无疑,明达痛苦的掩住口,眸中现出泪光。   郎怀咬咬牙,拉开了衣带。   本就清瘦的身体,因着这些日子的劳心劳力,显得更加瘦骨嶙峋。双肩因着平坦,显得宽阔。她腰腹间遍布暗红的伤疤,便是肩头也能看到刀痕。然而明达却顾不得其他,直直盯着郎怀的胸口——以宽绸层层裹起,纵然因着去了胞宫并不明显,但郎怀女子的身份,昭然若揭。   和她一般的身份,同样俱是女子。   醉意早去,郎怀硬着脖子,颤声道:“兕子,我……”   明达猛然惊醒,就要跳起来往外冲出去。郎怀一惊,忙伸手把她拉住,口中慌慌张张说道:“兕子,你听我说!”   “你这个骗子!”明达奋力挣扎,哭道:“我要找爹爹去!我要找爹爹!你们都骗我!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郎怀心里一凉,真想放开手由得她去,却不得不用了力一把抱住她。两人一同跌坐在地上,明达一着急,低头就咬了郎怀圈在她胸口的手臂上。   她曾经有多爱,此时就有多恨。口中丝毫不留情,深深咬进肉里,却怎么都不松口。   鲜血顺着她的右臂流下,郎怀却不敢松手。手臂上的痛苦,又怎么抵得过心间剧痛?长久以来压抑隐忍,都在此刻迸发。郎怀只觉得浑身筋脉烧灼般剧痛,胸腹间烦闷异常,她双目通红起来,终于忍耐不住,一口鲜血自胸肺而起从喉间涌出,却在嘴里生生忍住,不肯溢出一丝来。   “我待你的情谊是真!从没来得虚情假意一说。至于这身份,若我能做主,又何必如此?”郎怀低声苦笑:“自打知晓自己对你的情意,就想告诉你。可这不只涉及你我二人,更事关郎氏一族,我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兕子,你若不甘,还请你看着我们一起长大的情面上,放过郎氏。我自刎谢罪,”郎怀唇角弯起,露出个笑意,续道:“又有何难?”这时候,什么黎民百姓苍生社稷,她都抛之脑后。   话音落下,她也松了手臂上的力道。又怕明达这般下去咬伤自己,伸手慢慢掰开明达的颌骨。明达半面鲜血半面泪水,这才发觉自己几乎咬入这人的骨头,牙根子都酸了。郎怀打横抱起她,安置在床上。   没理会自己胳膊上还在不停流着血,郎怀随意捡起件外衫披上,拉了衣带。她抬头看去,纯钧剑和那月她给明达打造的短剑都放在不远处的案上,作为二人成亲的定礼,俨然便是一对。她走到案前,伸手摸了纯钧的剑鞘,却自觉配不上这等传世名剑。   然而明达那把,她更不愿用。   拿起纯钧,郎怀暗叹:宝剑蒙尘,沾染我这等人的血,却是对不住了。   “兕子,剑器早已都教给你,好生练习,才能真正去了你胎里带出的孱弱,保你一生安稳不受病灾。七哥和我不在你身边,好生过活。”郎怀没有回身,话语间如同她那日阳关分别,叮嘱她不要任性一般。   明达一阵恍惚,电光火石间她下意识冲下去,抱住郎怀已然横剑准备自刎的胳膊。哪怕如此,以纯钧的锋利,郎怀脖颈上还是割开了道口子,血流不止。若再深半寸,只怕就真的没命了。   “你这条命先欠着。你死在这里,且让我怎么跟沐公府交待!”明达一阵气急,却也从失魂落魄中缓过来。她顾不得其他,下意识便说了这些话。   二人在屋内这般动静,外面的竹君早已急得几乎跳脚。却听里面传来明达的声音,带着焦急唤道:“陶钧进来。”   陶钧应了声,冲竹君道:“你且去歇着吧,明日还有你忙呢。”他匆匆进去,也被里面的场面吓了一跳。   裹着伤,郎怀也不曾要他诊脉,只说不小心咬了舌头,才有血痕。“便说是我醉倒磕绊的,记下么?”   “爷,小的知道。”陶钧替她包扎好脖子跟手臂,又给明达请了脉,她气息混乱,但脉象平稳,是无碍的。陶钧对郎怀微微颔首示意明达无事,才告退离开。   明达心神大乱,仍旧不愿看她。但她怕郎怀再行不智之举,干脆抱了两把剑放到床内侧。无意中看到床上验红的白帕,脸色更白。恍惚间想起今日既是她成亲的日子,也是她的十五岁生辰。   当真是最糟糕的一天。   拿起白帕,明达走到郎怀身边,也不去看她,只道:“这条命就记在我名下,什么也别问我,我心里乱得很,我不知道。”   从她衣衫上蹭了些许未干的血,仿佛寒梅盛开于雪地,明达苦笑着塞给郎怀,道:“明日把这个给那些嬷嬷女官,好歹先混过去。”   郎怀一时情急,捉了明达的手,涩然道:“我对你没半分虚假,我……”   “莫再说了,”明达转身,挣脱了郎怀冰凉的手掌,走至床边,拼命控制住自己的颤抖,道:“若我早知你是女子,怎么会错付深情?怀哥……郎怀,你可知你错得太离谱?”   郎怀摇摇头,道:“我知自己心意,迟早如此,并不觉得错了。然而生为女子,虽非我的选择,却也没觉得是错。”她站起身来,因失血有些摇晃。   明达冷然不动,郎怀走至案边,吹熄了烛火。室内一片黑暗,她终于不必掩饰自己,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滴落衣襟。艰难地走至软榻边,郎怀躺在上面,再无他话。   这一夜直到天明,两人一个在床上怨恨——明达只恨自己不早些知晓她是女子,然而想起郎怀对她处处疼惜,一夜柔肠百转,又是怨恨又是迷惑,直到天明才合了会儿眼。而郎怀睁着眼睛静静躺了一夜,虽说明达不接受她,好歹不用再行蒙骗,却是了去一桩心事。将来明达若有心悦的人,难道她还能不放她自由?   只是真到那时候,郎怀却不知自己活着,还有何生趣。   第二日起来,真如明达所言,早有宫中的女官等在外面,候着她们开了屋门,借进来拾掇的功夫,验过那方帕子,喜盈盈去了。明达装作无事,由璃儿伺候着更衣洗漱。   回身再去看时,郎怀换过一身素服,狐裘的领子恰好遮挡住脖颈上的剑伤。这人不知何时拾掇停当,已然坐在案旁,等她过去用早膳。   她这般模样,又是如今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沐国公,一丝娇柔气息俱无了。   不咸不淡用了早膳,二人一起过了沐公府,给韦氏敬茶。韦氏封了两只红包递上,道:“委屈你了。”   这话里有话,明达冰雪聪明,转眼便知。经此大事,明达到底控制着自己先冷静下来,打算待回了未央居,再细细去问郎怀。   二人又去给郎士新敬香,郎怀跪在明达身旁,默默祷祝片刻,才叩首起身。   未多时,明皇旨意果然送来,言道郎怀热孝在身,金吾卫统领一职,暂且交由梁沁芳担任。三年之后,孝期结束,再斟酌入仕。   郎怀接旨,面上不露声色,却知道如今真是多事之秋——梁沁芳乃梁贵妃胞兄,倒是有些才干,可惜人品低劣,为人所不齿。拓跋益阳和路老三他们,也不知是否受得了那腌臜气。   二人面上神情淡淡,又去了老夫人那里,陪着说了好些闲话。老夫人见明达腕子上果真戴着自家的镯子,愈发喜欢她。拉到身边好生叮嘱了一通御夫之道,却不知明达面上装作欣喜,内心焦躁难耐,几乎就要喊出来:你可知你的宝贝孙子,是孙女?   然而难得老夫人兴致这般好,午膳便摆在此间。郎怀无可奈何,趁人不注意,露出个祈求的眼神,明达只当没看见,却不由自己收了些寒脸来。   席间郎怀食不知味,没去注意到郎忭打量起新婚的嫂嫂,带着些调笑道:“大嫂,可不能什么都由着大哥啊。”郎忭端着酒杯敬酒,道:“大哥也真是,嫂子才多大,也不知珍惜则个。”他皮相生来风流俊俏,玩世不恭起来,少有女子能抵挡。   韦氏脸色一变,郎怀云里雾里,明达正自愣神,唯独老夫人笑将起来,连声道:“忭儿说得有理,怀儿,可不能放肆了!”   郎怀应了,苍白着脸,才反应过来郎忭所言是何意。而郎忭见她二人神色淡淡,心下一阵透亮——看来这二人可没半分以往的情深意切,似乎并没有圆房?   这等事情,郎忭久经风月,既然起了意,稍加留心,就看出明达仍是处子之身。他只道郎怀身有隐疾,不由心下大为畅快。待席毕,又出府寻了往日里的那些酒友,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好在他经了一变,父母双亡,却是懂了些许进退之理,只藏在自己心中,打算改日拿出来好生羞辱羞辱郎怀,未曾大肆张扬。   回了未央居,明达支使了璃儿去给火狐洗澡,看了眼郎怀,进了内室。   郎怀心下透亮,对兰君竹君道:“去弄些滋补的备着,陶钧,守着门。我们不从里面出来,任何人不得进。”   “爷!”竹君不放心,跺脚故意放大声道:“仔细您身上的伤。”   郎怀未置可否,抬脚进去,转身合上门,落了锁。   二人走至窗边的矮塌上,分坐两边,客套生疏起来。郎怀开了半扇窗户,外头乌云沉沉,不由道:“这是要下雪了。”   半晌无话。   明达放下手炉,道:“以往总说七哥痴傻,如今却才发觉我才是。兰君竹君陶钧都是知晓的,对么?”   郎怀点头。   明达再问:“除却这几个和你娘,还有谁知道?”   郎怀反而坦然起来,长舒口气,道:“自小梅兰竹陶四人跟着我,他们都是知道的。这等事情,自然再没告诉过别人。不过前些日子去了次香积寺,才知道法师早就知情。”   她见明达露出些疑惑的表情,便道:“你也知晓,我出生当日,法师便见过我。法师慧眼如炬,却从不曾点破过。”   明达更是不解,但此时却不愿多问,只道:“从头到尾,你跟我说清楚。”   郎怀道:“娘和裴氏的事情,你该知晓。若非我是男子,母亲只怕在郎家根本没用立足的地方。”   “所以我没出生,就已经注定得这般生活。”   “再大些,我自己也知晓,若不拼命是永远进不得父亲的眼。而后虽说得了世子的名号,我自己却不愿做个闲散的无用人。”郎怀说到这,带着笑意,眉目间舒朗起来,道:“我是女子如何?昔年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征战沙场,我郎怀又为何不能做个比她还厉害的将军?何况我朝女帝当政,上官女相治国安民,又岂是庸才可比?”   “这之后的事情,也不用我细说了。”郎怀指了指屋里安置的纯钧,道:“当初得了它,惶惶不可终日。想了许久才想明白——剑是好剑,而我,就是我罢了。”   “回了长安,娘和我心知肚明,我的身份,迟早要被指婚。但那时候想逃已然无处可逃,更何况太子当真比起淮王更适合做皇帝。我既然身为臣子,就做不到袖手旁观。”郎怀看了眼明达,续道:“后来,我知道陛下的心思,一直是拒绝的。”   明达打断了她,道:“这是爹爹的错,可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郎怀看着她水晶般的眸子,镶嵌在那杏眼里,不由痴痴道:“我怕告诉了你,惹你怨恨。是以一拖再拖,做了这一生最龌龊的事情,却真对你不起。”   室内静下来,二人相对无言。   郎怀的眼神太过炙热,若是以往,明达只怕会化在她的眼前。如今却只能侧了身,避开了她。   “后日进宫回门,爹爹大约会留我三两日日,”明达轻咳两声,转了话头,道:“你如今是闲散国公,可有打算?”   郎怀苦笑着垂首,思量片刻,道:“太子都需避其锋芒,何况是我?你以为如何?”   “你我‘新婚燕尔’,自然需得‘及时行乐’。”明达脑中算计着,道:“反正你还未弱冠,即便张狂些,也不打紧。”   郎怀也笑,算是应下。气氛稍显轻松起来,郎怀正想说话,明达却开口,道:“将来事情稳妥,你……还是给我一纸休书吧。”   郎怀微微一愣,很快掩饰过去,沉声道:“好。”她心下暗讽自己驽钝,看来明达是根本不会接受这样的感情。然而即便如此,忆及从前,郎怀也百死无悔了。   “如今同舟共济,还望将来大事可成。”明达不敢去看她,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敢。但她并非寻常人家里只懂得儿女私情的女子,胸中自有沟壑。   这两日未免落人口实,郎怀仍旧安置在永安殿内的软榻上。二人虽有了嫌隙,却都默契地退了一步。明达只拿她做好友,郎怀自认了是她兄长,倒也相安无事。   第二日却有李遇千里迢迢送回的贺礼,也不事奢华,是李遇和抱琴亲手酿的酒,和二人合作的一幅卷轴。   送来的人有些眼熟,却是沐公府当初的旧人,也是看着郎怀长大的。见着旧主,他先磕了头,又禀了事,才道:“前儿得了信,老爷……如今见着爷,气色不好,还请您珍重啊。”   郎怀扶起他,道:“嗯,我自会留意。只七哥那里,还劳你们费心。”   明达也道:“七哥性子单纯,只怕麻烦了你们不少。”   “爷和夫人这话却错了。殿下虽说单纯,但半年下来,也算是粗通政务了。临淄一郡,经了灾后,哪个不感激殿下仁厚,给穷苦百姓活命之恩?小的说句公道话,殿下磨炼磨炼,将来陛下回心转意,便是尚书也做的。”这人笑着回答,是当真没添油加醋,末了又对着明达道:“殿下有话,要小的直接转达。”   “请说。”   “殿下原话:‘记得珍惜己身,好生调养。若是阿怀欺负了你,只管欺负回去。’”他说罢,打眼看了看郎怀,笑道:“爷,夫人,小的告退了。”   这个李遇,此等体己话也能让人口述转达,看来是当真信人不疑。吩咐人将酒送入酒窖藏着,郎怀拿起木盒,道:“回去打开看看?”   二人进了永安殿,将画卷展开去看,只见李遇画着幅山水,题着五个字:心安于博山。想必这里的山水就是博山当地了。   “七哥能这般,咱们当真可以放心些。”郎怀总算放了心,笑道:“他经此一事,总算稳重。若早些时日懂,也不会……”   明达打断他道:“他若早早投身仕途,哪里来这般笔意山水?他若早是那等人,你还能和他称兄道弟?”   郎怀心下暗思,只片刻便长叹道:“若将来得放下俗世归去山水间,此生再无遗憾。”   二人均想起如今形势比人强,若郎怀真要退让,又哪里活得命来?   “你这入世的性子,偏要去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快快收了去,莫要惹人耻笑了。”明达打趣道。   这两日来,明达总是板着脸,何时这般活泼?郎怀直想如当初一般,拢了佳人在怀,说些不打紧的话。然而现下却得强自收拢那些胡思乱想,口中随意答道:“是是是,再也不了。”   若能这般伴着她,哪怕将来终究要放了她,自己也是心甘情愿。郎怀这般想着,心口的剧痛才略松弛下去。   雪晴,大明宫中扫出一道路来,好让人来往。郎怀和明达入宫,路过金吾卫仗院,瞧见里面的士兵正在雪场中操练,不由笑将起来。   她瞧见路老三赤膊上阵,远远甩开后面的人,大步向前得意极了。然而如今她却不再属于御林军,没办法和当初那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见上一面,喝上两壶酒。想起这些,郎怀难免怅惘,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明达在车辇上看见她这般模样,还未及多想,便生出些心疼来,忙低了头,不敢多虑。   麟德殿里,明皇远远看着她二人并肩而来,而自己的女儿偏生装出一副冷淡的模样,郎怀却依旧如往日。他只道是郎怀血气方刚不知节制,惹恼了明达。明皇不由暗自摇头,对卢有邻道:“明达还真是孩子啊。”   卢有邻应和着:“可不是?不过姑娘到底看起来长大了呢。这挽着发髻,瞧上去真像呐。”   明皇点头,想起江皇后来,又看着女儿,老怀大慰。还不等这二人行礼,明皇已然开口:“都别跪了,过来坐。”   明达俏生生过去,嫌殿里太热,脱去外面的斗篷,坐在明皇身边,道:“爹爹,您怎么这么开心?”   “朕看着你就开心。”明皇揽过女儿的肩头,见她气色还算不错,便道:“现下成了亲,可不能再任性,知道么?”   明达看了眼郎怀,低下头,弱不可闻道:“知道。”   郎怀松口气,后背上的冷汗直冒。她是不惧怕自己死活,却还是挂心郎氏、挂心沐公府的。陪着明皇说了些家常,明达却没有为难她,都替她遮掩过去。   明皇自然看得出郎怀对女儿的回护,又见她素服毛领,平添清瘦,更是喜欢,和颜道:“朕下旨罢免了你的官,你可曾怨恨?”   郎怀摇头道:“陛下这话从何说起?臣热孝在身,本应在府里守孝的。”   明皇点头,又道:“前些日子便想问问你,朕想赦了老六,迅儿和迁儿都觉得可以,你呢?”   郎怀心下一紧,谨言道:“此乃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哈哈,你是朕的女婿,问问你家事,有何不可?”明皇暗赞她的谨慎,又看着女儿,道:“你觉得呢?”   明达抿唇,道:“六哥本就是鬼迷心窍,爹爹拘着他这么久,肯定都改好啦。”   “进儿一向莽撞,当初就是手下教唆的。”明皇叹口气,见郎怀欲言又止,便道:“有什么就说,你爹当年可从不这么扭扭捏捏。”   郎怀站起身行礼,抱拳道:“是。”   “陛下心慈,放出六爷没什么。但他毕竟是以谋逆之罪圈禁,若这般放出来,难以堵了旁人之口。臣以为,陛下放出来就是,但不应恢复六爷的爵位,待他在地方磨炼几年,积攒军功,再升官加爵,名正言顺。”郎怀说罢,顿了顿,又道:“臣与六爷数面之缘,却觉得六爷志在沙场。现如今大唐四海升平,唯独南越偶尔生变。陛下若舍得,就派他去那里。”   明皇点头,哈哈笑道:“看看看看,朕的这个女婿,真比儿子还想的周全。有邻,就按着这个拟旨送去,年节后,让进儿去吧,但不准他携带家眷。”   “是。”   传了午膳,明皇留了她二人,又宣旨叫来李迅李迁,一家人团圆过半,看起来其乐融融。   饭毕,郎怀正要告辞,明皇拉过她,避开明达道:“待三日后明达回去,你带着她四处走走散心。”   郎怀一愣,她守孝期间,按理不得离开长安,不正要开口,明皇却按下她肩头,低声道:“你这孩子哪里都强过士新,却偏偏没你爹洒脱。明达最耐不住拘,往年没个放心人能陪着她,如今你可得照顾好她。这三年你尽管带着她去。若有事端,朕给你兜着。”   “是,郎怀记下了。”郎怀哭笑不得,只得应下。但等她回了未央居,却见着火狐从永安殿跑出来,抱着她的腿,睁着漆黑的眼睛看她。   弯腰抱起来,郎怀抚弄着火狐的脑袋,想起明皇的话,先去思量的,还真是长安城附近有哪里可赏玩。   三日后明达回府,郎怀便跟她商量,今年明皇是断然不会再出京临幸华清宫了,明达若是想去,不如咱们自己去。   左右京中无聊,明达便点头应下。她二人有明皇赐下的腰牌,可以畅通无阻。因而郎怀当晚便吩咐准备行李,又去跟老夫人韦氏道别,过年只怕就不回了。第二日,四辆马车并着十来个侍卫,悠悠出了长安,直往华清宫而去。   且不提郎怀明达二人各怀心事,在华清宫里避开俗世。开扬三十二年腊月二八,梁贵妃顺利诞下一位小皇子。明皇老来得子,不由欣喜异常。小皇子生于当日破晓时分,因而乳名唤做曦奴。   年后小曦奴满月,明皇大赦天下,于紫宸殿开宴,御口为曦奴赐名远,封魏王。李远未满周岁就有封号爵位,如此宠爱,直追当年的明达。   满月宴上群臣恭贺,李迁面不改色,言语间说起幼弟,流露出十足的欣喜。李迅则带了自己的一对双生子同来赴宴——他俩才过周岁,正自咿呀学语,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父皇,曦奴才生就有一堆侄儿侄女孝顺,当真是福报深厚。”李迅病了月余,以往略有圆润的身子就显得削薄起来。   明皇点头笑道:“朕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大,不求有什么大出息,只要平安康健就是。”   李迅笑道:“父皇说的极是。您看,曦奴这才满月,见着生人不哭不闹,胆子这么大。闹腾这么久也不见疲惫,底子自然好过……好过明达小时候许多呢。”   明皇点头,知晓李迅这是借着话头,提醒他明达也是他的掌上明珠,便道:“明达如今大好,却是去了朕的心病。”   “郎怀却真是是妹妹的福星。自打她回来,明达一日开怀过一日。便是发病那般艰险,居然都能等到天师赶来救命。”李迅感慨道:“儿臣听说她二人在府里潜心参悟剑器,说是天师羽化前有语,只要明达习练剑器,就能去了病根。父皇,儿臣真是……”   “傻孩子。”明皇见他真情流露,也不由触及心事,道:“你别尽操心旁人,自己身体也得看顾好。”   “儿臣知道,父皇您尽管放心。”李迅伸手抚摸了李远的头顶,心下暗叹——不知李迁能容你到何时?谋害一个尚未成年的皇子,对李迁来说,几乎易如反掌。然而多年来梁贵妃待他不薄,端看他狠不狠得下这心了。    第63章 迁进东宫喜乐(一)   淮王府中,吐脯厅上,宴席正开,好不热闹。   今日正月十三,李迁开了宴,专请其党羽。往日座上宾首位定是沛公上官元,今日却是新任金吾卫统领梁沁芳。   上官元有些不满,但也知道,梁沁芳才入了明皇的眼,正是红得发紫,只得忍气吞声。   “说起来,本王前年也与梁兄有一面之缘。如今再见,真是人中吕布啊。”厅内炭火烧得旺,李迁只穿了件对襟薄衣,端着酒杯和梁沁芳说着话。“虽说你如今才回长安不久,但上面有着贵妃,断是缺不得什么。”   他放下酒杯,拍了拍手道:“不过本王却有样礼物,梁兄切勿推辞。”他掌音方落,从侧厅走出了十来名妙龄女子,个个身姿婀娜顾盼生辉。   厅上其余几人都放下酒杯,看了过来。上官元好声色犬马,见了这么些个美人,眯着眼睛打量,暗赞李迁好手段。梁沁芳好色,此事众人皆知。李迁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投其所好,可谓十分看重了。   “器物再好,却都是死的。”李迁笑道:“这些个都是长安城平康坊里的清倌人,本王挑了有半年之久,才选出这十二个来。如今都送与梁兄,算是为梁兄安家,置办些体己货。”   梁沁芳打眼看去,既有朝晖之夺目,亦有照水之闲花。小的看着约莫十四岁上下,大的也绝不过十八。他阅人无数,自然知道这些女子里随便一个,将来都会是那些楼里的花魁。李迁如此大手笔,正挠在他心尖上。既然要收,那便痛痛快快。梁沁芳转身回礼,道:“殿下如此为我着想,不敢推辞。得遇殿下这般体恤人的明主,是梁某的福气。”   这话一出,李迁自然大悦。无疑,梁沁芳是站在他这边,而非那个才出生的李远。想来常人也会这般选择——李迁若是夺位,应当不出十年。可李远还小,他除了明皇的宠爱,哪来半点根基?   席间热闹起来,上官元先端酒贺祝,余下的先是羡慕,又想起自己往日得到的好处又哪里比不过十二名姬妾,便平复了心情。   宴开过半,李迁半倒在椅子上,凝神听着乐曲。梁沁芳早已按耐不住,怀里左拥右抱,上下其手起来,几乎恨不得就在当场行事。而他也不傻,只挑了自己最是喜欢的两个,其余的都打发了伺候旁的人,待宴席结束再归家一个个享用便是。   “说起来,当初暗香楼的花魁琴书如今却半点消息都没了。”说话的是裴庆,倒是着实迷了琴书一阵,却不知琴书是李迁的人。   李迁面上不动声色,他追查很久,都没查到琴书的下落。而琴书的母亲被杀后抛尸荒野,过段时间也被人悄悄敛去,半分痕迹都没留下。   “都说琴书是得罪了什么人,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那老鸨偏说是被西域的商贾以巨资赎身。”上官元自然知道琴书是和李遇的牵连,但也不知琴书的下落。他此时笑道:“说起来,大伙恐怕都不知晓。”他比划了个七,压低声音续道:“这位爷,曾经也是琴书的入幕之宾呢。若真是被商贾买了去,尝尝被龙子龙孙享用过的,也算他的造化。”   “你这一剑从下挑上,若对手气力大于你,顺势劈下,你如何抵挡?若对手使得是重长兵器,不若以巧劲击他兵器侧面,引得他招式不稳,漏出破绽。对手漏出破绽,再以步法配合剑招快速制敌,才最是稳妥。”   重明阁的小院里,郎怀正指点明达剑器。基本的招式步法她早已学会,但若说融会贯通,莫比得过实打实的对武。这副重担自然落在陶钧兰君身上。而现下在场中和明达较量的,却是陶钧。   明达听得郎怀指点,眉目间闪过一丝狡诈,后退半步,骗得陶钧不得不伸长手臂。而后她听郎怀的话,全力打到陶钧的长刀上,果然这般情景,陶钧拿捏不稳,脚步晃起。明达轻笑声中,果真再接再厉,打掉了他的兵器。   “爷,这般偏心可不行。”竹君在旁瘪嘴,郎怀怕她手下没轻重,因而不准她下场。竹君知道她的心思,更是跃跃欲试。   明达倒提着短剑,转头看了眼郎怀,只瞧见她看过来的目光里带着赞许和骄傲,不由回了头。她掩饰般看了看剑,道:“阿竹,你也来。”   竹君不等郎怀答话,就拿了长剑跳下场,和明达交起手。她的身手本就是四人中最好的,又不是陶钧那等战场厮杀的套路,加上因着郎怀的缘故对明达颇为不满,因而下手便不是很容情面。明达头次应付这等对手,不由捉襟见肘起来。竹君长剑越来越快,剑招里藏着无穷暗招,才走不过十几回合,明达已然露出败象。   “竹君撤手!”郎怀皱了眉喝道,竹君只是不理,存意要击败明达,让她吃些苦头。她剑招再变,陡然带了风雷之声,却是竹君的拿手绝技——疾风剑。   这下便是兰君也直觉不妙,喝道:“阿竹!不得无礼!”郎怀更是变了神色,要知道明达习练剑器才不到一年,中间病着又荒废许多时日,是断断接不上的。她顾不得喝止,飞身跃进场中。   明达确实接不到了,眼见着满眼都是对方的长剑,而她的短剑却不知该从何抵挡,不由闭目。以她的脾性丢剑认输却是万万不肯,哪怕就死,也绝不做那等子没出息的事。然而匆忙间听得耳边金属交加声连着响起,接着她腰间被人抱住,整个人跟着飞起后退。再睁开眼,郎怀已然用招破去竹君的疾风剑,挑飞的长剑掉进不远处的池塘里。   竹君面色一阵青红,张口欲言,郎怀已然冷声道:“你犯上在先,闭门思过半月。”   “阿竹姐姐不过是试我的功夫,若没好对手我怎么进步?”明达颇觉不自在,郎怀已然松开了她,脸上潮红起来,伸手捂住嘴,连声咳嗽。   “爷,我……”竹君凑上两步,正想往下说,却见郎怀指间渗出鲜血,睁大眼道:“爷!”   郎怀抬手,抹了抹唇,道:“无妨,不小心咬了舌头。”她没回头,只道:“捞了你的剑,半个月后再来见我。”说罢,捂着嘴回了自己屋。   “竹君姐姐……”明达有些过意不去,道:“我会跟她说早些放你的。”竹君毕竟是郎怀的仆人,她也不好置喙,只能这般出言安慰。   竹君哼了一声,转身跳进水里捞了剑,临走前对陶钧道:“爷的身子不对路,你留心着。”   陶钧自然应允,看这边没他什么事儿,给兰君使了眼色,告了罪一溜烟去寻郎怀了。   璃儿拿了帕子给明达拭汗,明达有些无奈,看着兰君道:“阿竹这是怎么了?她好像极厌我似的。”   兰君叹口气,也不多解释,只道:“夫人,别跟她计较,她这人心肠好,做事却没遮拦不顾忌。”   “我跟她计较什么呢。”明达叹道:“不过是不知她计较于我了些什么。”   陶钧进了屋,见郎怀坐在椅子上,正捂着嘴轻咳,忙走上前倒了杯温水递上,道:“爷,把把脉吧。”   半杯水下去,口中腥气弥漫,郎怀皱着眉,拉开袖口,道:“你瞧瞧看。”   把完左手,陶钧又把了右手,心下惊恐愈盛。郎怀只瞧着他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身体有变。她自己倒没在意,低声道:“说实话。”   “爷,您的脉象上看,内里虚耗,亏空得厉害。如今您这身子,可是大不如前了。”陶钧斟酌着道,却见郎怀洞若观火的眼睛看着他,不由越说声音越小,不敢再说下去。   “小陶子,我还是更喜欢安西那个时候。那时候你从不会对我耍这些心眼。”郎怀垂首,顿了片刻,道:“可是因为那药?”   陶钧泪水夺眶而出,道:“爷,是小的不对。您听我说,药是缘由,但按着理不该如此。您才十八,好生调理自然会好的。”   郎怀拍了拍他肩头,笑道:“哭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个甚。只管抓药来,难道爷还怕喝药么?”   陶钧擦了擦眼,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爷,您放开些。胸中郁结之气阻塞,万万不得妄自动情了。”   郎怀挥挥手,让他出去。独自一人之时,她的脸终于不再是自信骄傲了。   满面疲惫愁苦,郎怀仰起头,手臂搭在扶手上,整个人犹如一盘散沙。这些时日朝夕相对,明达刻意回避和她独处,她看在眼里,自然会替她提前规避了去。   然而其中滋味,看着自己心悦之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流露过多情意,不能与她耳鬓厮磨,只能隔着那道沟壑,静静旁观。   夜色渐渐弥漫,兰君不放心悄悄进来,却见郎怀就这般坐着,已然睡了。放下手里的灯,兰君见她哪怕是睡着,眉毛拧着,唇角抿紧,丝毫不曾放松。   兰君叹口气,轻手把郎怀扶上床榻,脱去她的外袍靴袜,解开裘帽,盖上锦被。   “爷,好生歇歇吧。”兰君想着明达,还有方才闭门思过的竹君,看着郎怀。只怕她们的主子根本不明白竹君这般反常是为了心疼她。   她如今名头上是明达的贴身侍女,却知道这二人都是陷入情网不得挣脱。郎怀什么心思,兰君不用猜都能明白。而那位,只怕她自己还在迷糊里。   情之一字,最难勘破。兰君旁观者清,却知道这二人若是生生错过,只怕菩萨也不忍心。   然而此中沟壑,却得她二人自己跨过,方才圆满。    第64章 迁进东宫喜乐(二)   开春之后,明达郎怀厌倦了华清宫内景致,干脆打点行装,往终南山去了。   一月时间,郎怀靠着陶钧的药,总算把前些日子掏空的身子补回来些。但从逻些返回路上一路艰辛,又因郎士新和明达两庄大事心伤之处,却非药石能医了。她如今再起剑器,总觉无法圆转自如,心知是气息不稳,却也无可奈何。   二月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偶尔都觉得有些骚热。然而行至山下,遥遥望去,山顶积雪不化,苍天白云连着雪峰,却是太白峰。   明达披着斗篷下来,脖间钻出一颗红脑袋,火狐睁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头。她身子骨畏寒,如今干脆抱着火狐当作手炉,倒也方便自在。   “这便是太白飞雪六月天?不过如今才二月,没了雪岂不是丢脸?”她笑吟吟说罢,看了看天色,知晓今天肯定是不能登攀的。   果听郎怀道:“今日有些晚了,寻个地方安营,明日再上山。”   山脚下的树木森森,郎怀信步而行,寻了个清静的地方,和陶钧二人撒雄黄捡干柴。竹君兰君忙着去打了泉水,准备回来煮饭。   郎怀取了张轻弓来,道:“你们便在这里安歇,不要乱跑,我去瞧瞧。”   她四处打量片刻,往南边去了。陶钧手脚麻利,已然起了火。待架上罐子烧着水,竹君看向郎怀离开的方向,笑道:“看来今日得饱口福了。”   明达不明白她的意思,陶钧笑着解释:“松木烧烤最是有滋味,去年我们跟着爷去土蕃,等进了他们境内,倒是吃过三两次。”   明达想起去年冬狩,郎怀也是动过手烤鹿肉的,不过那时候她身子太虚,也只是尝了一口。犹记得焦香扑鼻,透着松木的清远,端得好美味。她正想多问几句,竹君已然开口:“姑娘什么身份,怎么能跟咱们这些下人吃一样的?快些洗干净那些晶米,我好整治。”   明达几乎就要骂人,气鼓鼓看着竹君,一字一句道:“我什么身份,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竹君也来了脾气,丢了手中的东西,回嘴道:“你什么身份?你就是我们爷的妻子,能有什么身份?小陶,姑娘我不干了!”她转身就走,明达一怒之下,就差点说出郎怀是女子的事实。   好歹兰君上前哀求着看了眼明达,才让几乎失去理智的她回过神。   璃儿早就看不下去,骂道:“沐公府调教出来的丫头就是这般?你还不是妾!少摆主子身份!”   这俩大丫头吵将起来,真是谁也不让谁。璃儿本就牙尖嘴利,竹君跟着安西那些兵油子混了五年,亦不遑多让,句句指桑骂槐,很快占尽上风。陶钧口齿笨拙根本劝不来,兰君怕越发添乱,几次强拉竹君住口,奈何这妮子今天是被点着了的炮仗,怎么都不听劝。   明达一肚子火,干脆放任不管,任由璃儿去骂。俩人吵得不可开交,郎怀提着两只锦鸡回来,远远就听得她二人声响。   “这是怎么了?竹君,住嘴!”郎怀自然先训斥自己的人,放下已然宰杀放血的锦鸡,皱着眉喝止。   “爷。”竹君见着她回来,只好收拢脾气默不作声。璃儿什么都不知道,也真替明达不平,便对郎怀道:“郎国公,当初你待姑娘如何,如今又如何?往日里我还只道你和旁人不同,能疼我们主子。如今却由着下人撒泼!姑娘便无封号,也是陛下皇后嫡出,身份何等尊贵?居然跟着你受这等折辱!”   郎怀冷了神色,看着兰君,问:“璃儿说得对么?”   兰君微微叹口气,道:“是阿竹有错,口无遮拦以下犯上。”   “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处事偏颇,我不过说说。要杀要刮,我认。”竹君还在火上添油,郎怀已然发了怒。   “你什么身份,够资格么?”郎怀转过身,对着明达恭敬行礼,道:“我御下无方,待她受过便是。请你海涵。”   明达本不打算惩治,如今彻底冷了脸,看了她半晌,才道:“按着《唐律》,以下犯上,重则处死,轻则仗二十。我也不为难她,轻罚吧。”   郎怀站直了身子,去取了马鞭,道:“谢你宽宏。”   竹君这才知道闯了祸,变了神色,道:“爷……”   “你以后再不收敛,我没了办法,只能送你回娘那里调教。”郎怀摇摇头,心下暗叹——明达如今对她不过当着普通朋友,哪里是当初那般亲厚?若她真动怒,传回长安,竹君哪里能留住命?   手下发力,马鞭呼啸着抽向郎怀后背。她面不改色,二十下生生挨过,才丢了马鞭,已然一头冷汗。   明达再无心思去管其他,回身上了马车,不肯下来。   兰君叹着气上马车,要给郎怀取金疮药。明达终究不忍心,道:“外面天冷,让她进来上药吧。”   兰君心下一喜,笑道:“就知道姑娘心肠极好。我代爷谢过了!”她掀开车帘,道:“爷,进来上药。”   郎怀摇摇头道:“不必,你随我取林子里就是了。”   “上来。”兰君未曾答话,明达已然在里开了口:“万一撞见别人。”   后背应该已经渗出血了,郎怀犹豫片刻,还是抬脚上了车。车门从内锁上,璃儿在外狠狠瞪了眼竹君,却没再开口说什么。   竹君满腹委屈,陶钧只得拉着她道:“你这是作何?如今爷和姑娘好容易才舒缓些,偏生你来火上浇油。”   “我就看不惯她的样子。爷对她一心一意,可曾差了半分?”竹君红着眼,“爷这般委屈自己,却是凭什么?”   陶钧摇摇头道:“爷那哪里是委屈自己?她心里爱煞了夫人,却不能再说什么。不然真给姑娘吓跑,爷恐怕也是活不成的。便是受些委屈,爷也是甘之如饴的。阿竹,就是为了爷,你也不该这般放肆。”   竹君想了想,道:“我去给爷上药。”她刚刚想走,陶钧已然拉住她的袖子,“我这么痴愚的都知道这时候别去打扰,你又参合什么?以后姑娘在,你别乱参合!”   马车里安置着炭盆,真比外面暖和许多。郎怀见明达靠着最里坐着,低着头抱着怀都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弯着腰终究觉得难受,转身坐下,动手解开腰带。方才为了打猎方便,却是除去了斗篷,只穿着外袍。兰君看去,后背的衣服都被鞭力撕扯开来,忙道:“爷,不必脱了,我从后面给你划开。”   “也好。”   兰君抽出腰间的匕首,三两下划破衣服,才看得清状况——好在她胸口裹着,只破了三道口子。拿丝巾蘸着清水擦干净,兰君道:“爷,上药了,忍着点。”   郎怀笑道:“你只管动手,这些却无妨。”   兰君才省起,郎怀只怕战场上受的伤更重,难怪她面不改色的。手下麻利,竹君很快给她上了药,重新裹好伤,才去取换上的衣裳。   郎怀简单活动着胳膊,却听明达道:“你就这般回护她?”   这话问的突然,郎怀没多想什么,照实答道:“她是我的婢女,理所应当。”   兰君暗叫糟糕,果然明达变了语气:“说起来,她是很在意你。”   郎怀应道:“可不是?阿竹在安西的时候救过我性命很多次。若不是她我也回不来了。”   兰君只恨不得拿针线缝住自家主子的嘴,手下胡乱找着,随意取出件内衫和外袍,丢给郎怀道:“爷你自己穿吧,我去看看晚饭怎么样了。”她背对着明达,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郎怀不要多言。   可惜郎怀对明达一片赤诚,是断断不会再欺瞒于她。她边穿衣服边道:“谢你留情,这丫头最近也不知怎么,总是莽撞得紧。”   明达冷笑:“她为了什么?你当真不知?”   若是往日里,明达不知情之滋味,只怕看不出竹君的心思。而今她只略想想,就明白只怕竹君对郎怀是一片痴情。明达只觉得此事荒谬,便更烦她。   “阿竹要说胡闹,也是有的。”郎怀从不曾细思,便道:“待我去问问。”   “回来!”明达恼了,只得对她言明:“你那阿竹只怕是看上你了,也不知她藏着这心思多久,而你竟不知。如今她这般对我,无非是……”明达还没说完,已然被郎怀打断:“怎会?她大我三岁,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会?”郎怀惊疑不定,她从未想过儿女私情,直到回了长安,是以对此着实难以接受。   “是啊,便是现在我也决计不信。竹君知道你是女子,怎能对你动情?”明达嗤笑道:“可她处处针对于我,而我从未得罪过她。此中缘由,我便是不想懂,也不得不懂。总不能人家都杀上门来,我还蒙在鼓里不明就里吧?”   郎怀呆坐半晌,只想摇头。明达对女子之间的情意嗤之以鼻,是不出她所料。然而听来,心下还是苦楚的。而她如今再去细想,竹君往日对她的点点滴滴也便清晰起来。郎怀不由又羞又愧——这般深情辜负,非她所愿,实不能应也。   “要不,你们俩成了也不错。”明达不知为何,这般笑言。她看着郎怀不吭声,面上风云转换,便不由来气。若不刺她几下,她就不是那个骄蛮的明达了。   “不可能。”郎怀抬头,双目澄澈,看着明达道:“我知你对此很瞧不上,但我从未觉得自己错了。等你将来有了心悦之人,我自然诚心祝你们百年好合,一辈子平安喜乐。郎怀错在不该瞒着你,可即便你早就知晓,我心悦你,也依旧是心悦的。”   她侃侃而谈,不卑不亢道:“而今我知晓了阿竹的心思,只是更为歉疚——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却是装不下其他了。这辈子也只能亏欠着,希望她将来能回心转意,重新找个如意郎君。郎怀一介愚人,配不上她这般痴心错付。”   “兕子,阿竹她救我很多次。救命之恩,郎怀不能忘恩负义。请你不要记恨她,心直口快之人,总比笑里藏刀要好。”郎怀摇着头,道:“你夜里好生休息,明日咱们再登太白。我去瞧瞧晚饭如何,待会儿叫你。将要入夜,风大,且穿厚些。”   她转身下了马车,坦坦荡荡心无挂碍。   明达坐在里面细细思量她方才的话,不由对竹君的芥蒂渐消。又想起郎怀待她当真一片赤诚——这般一个良人,偏生和她俱是女子。明达想着想着,一时间竟是痴了。    第65章 番外二 溯回   怀哥哥,怀哥哥,自打她回来后,我总是喜欢这般跟她说话。   这人是会了算计的,每次见着她眼眸里闪过的亮光,我就觉得,七哥这般驽钝的人,真得这么个朋友护着。也亏得她警醒,才没让琴书姑娘的事情闹大。   我那时候这般想,着实没想过后来七哥胆子变那么大,敢在爹爹面前承认。他到底是我最小的哥哥,我一直在等爹爹高兴,想寻个办法,成全他们俩。   冬狩的时候,怀哥哥就跟着我身边。我见她眸子里偶尔闪过的跃跃欲试,总觉得愧疚。于是哪怕兴致不高,也每日出去转转。没想到怀哥哥教得这般好,连我也能靠着弩机,猎到些许猎物。   那日她帮我捉着火狐,却真吓坏了我。   哪有人一声不吭就冲出去的?   偏生她的马力太快,马术又好,我们竟没一个能追上。她的仆人陶钧言道:“爷追个小畜生,咱们候着便是。”他面上有些着急,却不担忧,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   小火狐被带回来的时候,显然怕极了。我喜欢它眼睛里的澄澈和狡诈,总觉得跟怀哥哥似的。   夜里,她说既然送给我了,就随我起名。不知怎地,我就火大上来,干脆起名叫怀都尉。   后来我想,大约这是我想,哪怕她不在我身边,也都有个念想吧。   爹爹那张镶玉逐天弓,是神龙年间大将王孝杰所有。爹爹说过,只怕天下再无人能配得上。可我偏偏觉得,怀哥哥都用得了纯钧剑,区区逐天弓更不在话下。   我装着使性子,逼她按着前儿应下我的,为我猎熊。若我早知道会出那档子事,宁肯赔上自己性命,也断断不会的。   踏云带着我,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而我的心,也越来越冰凉。我只道她是活不成了,那我还留着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切都发生太快,很久后,怀哥哥抱着我吻我,有那么一瞬间,我都在想,幸好老天开眼,幸好她活过来了。   这个榆木脑袋,居然跟我说她只那我当妹妹,还一脸信誓旦旦的,真是不开窍。   可她明明待我极好,总是温和没脾气的样子,眼里带着光。还好爹爹告诉我,说她只怕自己都不明白,要我耐心些。我得了爹爹的话,总算放下些心来。   可那日,她满身湿透跑来,说恐怕爹爹赐婚是早晚的了。我以为这人总算想明白些,正自欣喜。她伸着手轻轻搂住我,却说出那般混账的话。   我打断她,问她:“你从来只当我,是妹子?”   这浑人还笑:“自然啊,我的小拖油瓶长大了,也无非是变成了大拖油瓶。只是陛下,唉……”   很久后,久到我们都成亲了,却变得犹如陌生人。那时候我才明白,她是忍耐了多久,忍住了多久,才能笑着跟我说这样的话。   可彼时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叫了十多年的怀哥哥,却十足十的,是个女子?   我不明白为何她明明知晓,我们俱是女子,还对我动情?   洞房花烛那晚,她直愣愣告诉我的时候,我是恨不得她死的。然而不得不承认,我也舍不得她死。脑子里心里都乱了套,我没办法,只好晾着她。   一路从关中入蜀地,她一路照拂无怨无悔。晚间我时常睡不着,想这究竟是对是错?   那天竹君姐姐顶撞,她却为了竹君,跟我领罪。我着了恼,却陡然明白,若我不心悦于她,又何必吃味?璃儿总劝着我,说沐公是极好的,别寒了沐公的心。   可我的好璃儿,我自然知道她好。可我和她俱是女子,却叫我如何和她举案齐眉?   这等苦楚无从诉说,折磨的我脾气愈发古怪,一路上总是时不时发火闹脾气,直到了益州,才算好些。   那个俏皮书生自以为心眼那么多,我却和怀哥哥一起看着他笑话。入了夜,其实我也没醉那般狠,但却舍不得她。   而这老实人当真抱着我抱了一宿,我偎着她的脖颈,一时间杂念丛生,又都渐渐归于平静。梦里依稀觉着她轻轻拍打我的后背,偶尔叹息两声,也都是极轻的。   天明时分,她轻脚离开。而我已经醒来。   我有些怕,怕自己对她的情意未变,怕她对着我总是这般好。   更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怕些什么。   往极北的路途里,我时常想,若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初就不该耽搁那么久。   我们的好日子,如今算来,屈指可数,少得可怜。   这人总说,上天待她不薄,她知足得紧。这人平日里精明算计,这时候却总是痴傻的。   极北地的星,好像就在手边。也像她活蹦乱跳时候,看向我的眼睛。   阿怀,我心悦你。   你总说心里只有我一个,你这么宠着我,那就醒过来,可好?    第66章 迁进东宫喜乐(三)   上元节后,各部官员归朝,而年前吏部考核也将公布结果。李迁满面春风,早早就到了。   便有官员侧面打听考核结果,李迁笑道:“大伙便不必问本王,反正今明也都知晓。去年水患干旱,本王是记着各位劳苦的,且宽心吧。”   于是宣政殿中一片歌功颂德,李迁颔首微笑,心下算计,却不露声色。   不多时,李迅也来了。他大病初愈,面色还带着病后虚弱。如今他虽说名义上协理朝政,却也不怎么插手,尽由得李迁做主,避其锋芒。   然而年节里收到的一封血书,却让李迅不愿、亦不能再忍耐。   河南道灾情严重,明皇御口免去一道三年税赋,以养民丰。可汴州节度使梁书碧罔顾民情,不仅私吞赈灾银粮,还在灾后矫诏搜刮民脂民膏。八月间官逼民反,又以雷霆手段挥军镇压,奏报饥荒瘟疫严重,以掩盖死难百姓人数。   李迅再知如今形势需他隐忍,也忍耐不住。梁书碧是梁贵妃胞弟,如此草菅人命只怕明皇也不会治罪严重。但他无论如何,也得为汴州百姓说道两句。   昨日他去未央居探望明达,本意也是和郎怀商议下对策。可去了,江良才隐晦地告诉他,这二人早就离开长安,四处游玩去了。   李迅无奈,回府想了片刻,也不去寻魏灵芝等人商议,打算自己去上奏。若事不可为,明皇无非是震怒之下,关他些许日子,却不必去连累那些本就少的可怜的忠臣。   未及,明皇喜气洋洋到了。朝会开始,俱是歌功颂德之辈,再无十年前满朝清流的盛况。明皇新奉了一位道士为真人,才得了几丸仙丹,服用之后浑身飘飘然。这道士是李迁访终南而得,特特请进长安,为明皇祈福炼药的。他又见李迁风流倜傥侃侃而谈,诸事处理得颇有见地,不由更是喜欢。   朝会过半,明皇赞道:“今年诸事皆备,不知吏部考核如何?”   李迁拱手:“回禀父皇,吏部考核已然完毕,各道官员皆有定语。去年黄河水灾后沿岸大旱,河东道、河南道、山南东道、淮南道最为严重。这四道官员奋而救灾,挽国于危难,然天灾面前,儿臣念其未有功劳,亦有苦劳,便稍松驰,以免寒了官员的心。”   明皇点头,很是赞赏:“你能体恤民情,亦能想着臣子的难处,倒是很好,比往年长进不少。这事朕就不管了,你斟酌着办理。”   梁书碧就在含元殿中,听罢明皇的话,长长舒口气——倒是险险过了此关。至于后面李迁又说些什么,他也不愿细听了。看来走淮王的门道走的很准,不枉梁贵妃哪怕自己儿子不要那位置,也要扶持于他。   李迁说得天花乱坠,引着明皇连连发笑,自己也很是得意。然而他一直等着的,却是李迅的发难。余光中,李迁只见李迅脸色越来越怒,不由愈发得意起来。   “父皇,儿臣有事启奏。”李迅着实无法再忍,高声打断了李迁的长篇大论。他一开口,唐飞彦就知要遭。可他位卑,是搭不上话的,只能寄希望于李迅别捅太大篓子。   “儿臣前日接到一封血书,却是汴州百姓民变,起草的檄文。”李迅从袖口取出来双手奉着,道:“其中言到朝廷七大罪状,儿臣看罢心惊!毕竟汴州节度使梁书碧一直奏报灾情稳定,民风安稳。却不知他谎报灾民饥荒和疫情,狠心屠戮百姓。”   明皇色变,一挥手,卢有邻忙去接过血书递上。明皇边看边听他续道:“儿臣手里没有确切证据,却不愿相信此乃平白无故之事。儿臣斗胆,请父皇差人详加查问,以免这等草菅人命之人留在朝中,扰乱民心!”   “陛下,微臣冤枉!”梁书碧先跪下喊冤:“汴州灾情严重民不聊生,臣倾家荡产填补粮仓。臣问心无愧!”   李迅铁青着脸,道:“梁大人倾家荡产填补粮仓?可为何檄文上七大罪状,全是历数梁大人强占民财中饱私囊?”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也请拿了证据再数落下官!”梁书碧冷笑:“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表!殿下这般血口喷人,微臣着实不服气!”   李迅还待再说,明皇开口道:“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魏灵芝微微摇头,示意唐飞彦不可轻举妄动。如今之计,只能希望明皇派遣信得过的能臣,去详加调查,抓到证据才是。   “河南道灾情严重,朕知晓。梁爱卿到底治理如何,吏部考核、御史台察探文书俱在,朕不信他有那个胆子。”他眯着眼看着手中的血书——纸张破旧,字迹潦草,却也不像伪造,不由心生疑窦。可梁书碧是他爱妃的胞弟,明皇无论如何也得回护一二。   “迅儿得的血书,朕也不信是空穴来风。”明皇抬起头,道:“便是捕风捉影,朕也不能置之不理。上官元,择吏部御史台各一人,明日动身,前往汴州探查。”   “臣遵旨。”上官元应下,李迅忙道:“父皇,儿臣请命前往!”   “你身子骨差,才好没多久,舟车劳顿的,就不必的。”明皇摆摆手,道:“却还有一事,北庭都护府都督病故,职位空缺。诸位爱卿,朝中哪位合适去接任都督的?”   这却是件大事了,邸报是今日早晨直接传送明皇的,除了提前得了讯息的李迁,再无人知晓。方才算计李迅,李迁只等一月后,给他致命一击。而北庭都护府的空缺,却是他苦想多年不得的机会。他微微一点头,梁沁芳看到后,顿时明白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于是先发制人,躬身道:“陛下,微臣推举一人。”   梁沁芳担任金吾卫统领后,大肆打压异己,培植心腹。拓跋益阳路老三都被寻了个由头,贬为参将。韦谦易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并未多言。   “何人?”明皇很是喜欢自己爱妃家的一兄一弟,梁沁芳回长安后,也着实进献了许多明皇喜好的物事,颇得圣心。   “回陛下,臣举荐韦大将军。”梁沁芳面无表情,实则字字诛心:“无论声望还是资历,都找不到比韦统领更合适的人。举贤不避亲,微臣虽隶属韦统领麾下,却真心举荐。”   明皇倒是没想过韦谦易,他笑道:“谦易为了稳重,素有谋略,倒是合适。不过谦易,你可愿去?”   “父皇,韦将军统御御林军多年,护卫大明宫。若是由韦将军出任北庭都护府都督,御林军却该由谁统御?”李迅忙插嘴,梁沁芳这下明升暗降,北庭都护府都督虽说也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到底不是天子近臣。况且如今长安城若没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拱卫大明宫,将来势必有乱。   “微臣莽夫一个,但凭陛下吩咐。”出乎预料,韦谦易却没推辞,把难题丢回给了明皇。官场浮沉数十载,他本是志在疆场的一员虎将,却耽在御林军这个泥坑里,平生唯一一场胜仗,竟然是扶持明皇上位,屠戮的也是大唐的士兵。   名将白发,他已经五十岁,什么都看得淡,倒是真心向往西域黄沙弥漫了。   殿中一阵寂静,明皇抚着胡须,却是听懂了韦谦易的话来。当初意气风发的几人,也就剩下韦谦易一人,瞧着还是威武的。   明皇长叹口气,道:“此事也不着急,搁置再议。罢朝!”   李迁弯腰恭送明皇,心下暗喜——看来韦谦易在长安的时日,着实不多。如今却不能贪功,御林军大将军的位置,他只要不多言,定能如他所愿。   下午,明皇在麟德殿思量半晌,还是宣召李迅李迁,打算问问自己两个儿子的意见,也存着考校的意思。   李迁先到片刻,却在外稍候,等李迅到了,才道:“大哥如今总算好些,但开春没多久,可得留神倒春寒。”   “这就不劳四弟费心,冷了多加衣裳,东宫再如何,布料总是有的。”李迅不假辞色,理了理外衫,先进去。   李迁一笑,不以为忤,一撩袍角,跟着进去。   “叫你们来,想来你们也知道是为何。谦易跟随朕多年,朕是着实舍不得。”明皇开门见山,侧眼去看这二人的神色,抿着茶水,等他二人回答。   李迅抬眼去看,卢有邻微微闭起眼,他心下一惊,但还是按着自己心意道:“淇国公在朝多年,一日离朝,恐生变故。儿臣以为不妥。”   卢有邻心下暗叹:李迅无论如何,心地还是显得太过善良,总是狠不下心,将来只怕……唉。   李迁心下大笑,面上仍旧恭谨,弯腰道:“父皇,这等子事儿,儿臣虽然是吏部尚书,却也不能插手。父皇若要大将军去,儿臣还落得清静——左右御林军大将军人选是他兵部该操心的。父皇若不愿淇国公去,一品大员的任命,也得父皇您自己做主。”   明皇着实喜欢李迁这俏皮话,哈哈大笑起来,道:“偏生你个鬼精鬼精的,朕就让你替朕操心。”   说了些闲话,李迅更是窝火。明皇见他面色不善,便让他二人退下了。殿中安静下来,香炉里新换上的香燃出缈缈烟气。明皇的面容隐于其中,愈发显得幽远。   “明达她们去了哪儿?”明皇突然开口去问。   “回陛下,姑娘任性,华清宫是待不住的,恐怕要进山了。”回答的却不是站在明皇身边的卢有邻,而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不良人统帅袁玄洪。   “今日的事你也知晓了,河南道情况到底是何?”明皇对他是完全信任的,因而根本不在乎去调查的官员会带回何等消息。   “回陛下,河南道却有灾民生事,但非未演变成民变。梁书碧虽说没有倾家荡产救济灾民,也着实出了力的。他是贵妃娘娘胞弟,曾说过根本不在乎那点粮食,贵妃在,就有他口饭吃。至于太子殿下手中血书,微臣还需调查一二。”袁玄洪垂首答完,内容却是颠倒黑白起来。而几十年他的忠心耿耿,让明皇根本没有生出疑惑。   “迅儿这孩子,怎么大了大了,愈发不分是非。”明皇一阵气急,咳嗽起来。   卢有邻捧着茶碗道:“陛下莫气,太子定是心肠太软,被人利用了。您明日单独传他来问问,一问便知。”   明皇叹口气,不再问话。袁玄洪躬身行礼,再次隐没于阴影,消失得渺无踪迹。   郎怀得知韦谦易将卸任御林军大将军一事,已然是三月初了。她们一路游玩,却是到了南郑。嫌弃客栈人来人往,端得麻烦,郎怀租住了间三进的宅子。尚子轩遣出的钉子寻来的时候,郎怀也不瞒着明达,和她一起听了,又一起看完尚子轩的信件。   长叹口气,郎怀道:“舅伯之事,若说唯一好处,不过是如了舅伯的心愿。可御林军大将军空缺,这却是件棘手的事。”   “你放心吧,爹爹老糊涂也不会到那份上。”明达皱着眉道:“大哥的事情才是难办了。”   明达说的没错,吏部和御史台的官员探查回来,和袁玄洪所说并无二致。李迅当庭质疑,得罪了吏部和御史台不说,更鲁莽顶撞明皇。   郎怀不用细想,都能猜到这定是李迁的连环计。李迅被禁入东宫,闭门思过,这无异于告诉天下,太子的地位开始不稳了。而李迁在明皇面前更是得宠,全理朝政。   “这中间,却有些不对劲。”郎怀摸着下巴沉思,明达也点头:“爹爹的性子,断不会因为吏部和御史台的话就对大哥这般恼怒。定是爹早就知道情况,这俩人说与不说,爹都不会在意。”   能让明皇先天下而知的,莫过于他身边的私军密卫。两人几乎同时想到此间,不约而同道:“不良人!”    第67章 迁进东宫喜乐(四)   这月余来远离长安,郎怀只跟明达以兄妹相称,免去了明达太多尴尬。两人同时想到不良人,都不由沉默下来。   不良人是皇帝私军,具体建制根本不为外人道也。郎士轩虽是不良人土蕃总吏,但平日里几乎不在沐公府上露面,郎怀也仅仅知道,不良人在各地均有派遣官吏,官分几等,具体如何,就根本不知了。郎士新袭爵后,似乎也是参考不良人的体制,对郎氏的钉子分化训练,又借着遍布天下的商行,才养出如此得力的一只队伍来。   “若真如你我所料,往日看来是小瞧了李迁。”郎怀拿手指揉了揉断眉处——近些时日总觉得内里风痛,怕是山里着凉也未可知。   “你可是打算回去?”明达暗自叹息,李迅这一次想要翻身,着实艰难,“爹爹以往不是这样的,如今,我却真的瞧不透他了。”她心下突然觉得薄凉,神色戚戚然起来。火狐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心,明达低头抱起它,长叹:“有时候真觉得,人不如这家伙呢。”   “人心易变,你如今应该懂得一二。”郎怀不知从何劝勉,只能实话实说:“我现下回去,却是自己往泥坑里跳。等御林军大将军人选定下,咱们玩够了,再回去也不迟。”   明达一笑:“我跟你打个赌,我赌兵部尚书恐怕得跳进去了。”   郎怀微一思量,点头:“尉迟大人是躲不掉,如今也确实没人能胜任。”她再得宠,一在孝期,二来毕竟年轻,纵然有国公的爵位,一品武将又是实权,明皇也得考虑下。   两人说完正事,郎怀看看天色,道:“晚饭该好了,走吧。”明达松开手,火狐自钻进被窝里补眠,二人一前一后出的房门,外面已然收拾停当。   那次竹君被兰君狠狠训了顿后,总算收敛不少。再加上郎怀身子骨愈发虚弱,每日里都需要熬药调养,她不放心旁的,亲力亲为起来,也就没那么多闲工夫了。   院子不大,一口水井一颗古柏,就占去三分之二。陶钧擦干净了石桌,取了条凳出来,又拿袖子拢去灰尘,道:“爷,姑娘,坐。”   郎怀见桌上摆着红泥小炉,上面架着口砂锅,却是做了道古董羹。   “怎的今日做了这个?”郎怀笑道,兰君道:“咱们从山里出来,带了那么多山珍野味,若是各个都去料理,得耗费多少功夫?阿竹说不若炖一锅好汤,来一锅羹,端得方便,又好吃,又能给大家伙都补补。偏生她又跑去买些鲜蔬,估摸着时间该回来了。”   郎怀揭开盖子一闻,果真椒香扑鼻,让人难以忍耐。她转头道:“今儿可真是有口福了。”   “等等吧,不然回来又得嘀咕几天。”明达坐在一边,见里面翻滚的肉片并着野菇冬笋,也是极馋的。   “若有壶好酒,就更好了。”她嘴里说着等等,却实在忍不住,拿起筷子夹了块儿笋,也不等吹凉就送入口中,赞道:“嗯!香!”   郎怀见她高兴,便道:“益州酿酒本就出彩,待明日咱们出去逛逛,买上些就是了。”   明达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便招呼着兰君陶钧一起,先尝了味道。未几,竹君果真提着竹篮回来,里面却是块嫩豆腐,一颗白菜,并着条才宰的活鱼。   “又不等我!”她笑着过来,郎怀应道:“着实闻着太香,一人不过动了两下筷子,你瞧,都等着你呢。”   竹君瞪了她一眼,转身去将新买的菜淘洗干净,陶钧则冲干净鱼,也不切块,就顺溜着放了进去。   等锅再开,撇去沫子,扑鼻而来鲜香,却让几人都忘怀那些纷争,只争抢着享受美食。豆腐爽滑,鱼肉鲜美,肉片却是郎怀猎到的獐子腿腌制的,颇有嚼头。   郎怀咬着肉道:“明日再来,只添壶酒,就什么都不缺啦。“   忽而传来敲门声,几人都有些好奇——他们在益州非亲非故,郎氏的钉子若上门则有固定的暗号,这又是谁能找上门来?   “路人路过,闻着香味,着实忍耐不住!”门外的人高声叫着,道:“在下益州章越,字安仁!冒昧打扰,愿以剑南春酒共享!”   郎怀莞尔,倒觉得是个洒脱性子的人,便起身去开门。门一开,是个七尺有余的书生,剑眉星目,亦是玉冠束发,身上衣衫却是普通的。他手里提着粗陶的酒壶,一脸馋涎,只恨不得瞪出眼珠子。   “相逢不论偶遇,在下怀七,和舍妹并着家仆出游。既来之则安之,章兄请。”郎怀侧过身,让他进来。   章安仁看到明达,却是眼前一亮,忙抱拳躬身道:“小生着实唐突了佳人。”   明达见他生的相貌堂堂,倒很是喜欢,便挥手请他安坐。   兰君取了三只粗瓷阔口碗来,道:“爷,凑合用,明日再去街上采买。”他们三人到底是随从,外人在时,不便上桌。   斟了酒,郎怀一闻赞道:“真是好酒,方才章兄说这酒叫什么?”   “剑南春。”章安仁道:“这是本地佳酿,章某若一生留蜀地,一半就定是为了这美酒!”   郎怀笑道:“这倒是实话,烈性恐输于西域的,但其中清冽,则优于它太多。”   明达酒量不高,郎怀只给她倒了小半碗,却被她一口气给饮尽了。郎怀扣着她的手腕道:“这却不能再喝,否则夜里你该难受。”   明达皱了眉,犟嘴道:“夜里再说夜里!”   郎怀一直拦着,章安仁却被明达那娇憨的模样吸引,眼珠一转,道:“姑娘不必这般,以美酒烹制佳肴,亦是可取。且酒化于佳肴之中,两厢融合,更是美味。”他说罢,拿起酒坛就往锅里倒,倒了足有三碗才罢手,冲着明达眨眨眼道:“且不会醉人呢!”   一时间酒香混着菜肴,弥漫开来。明达半信半疑间举箸去尝,果真因着酒香,回味更是无穷,不由展颜,眯着眼道:“章大哥这法子真好!”   章安仁被这一声章大哥叫的骨头都酥了,只觉得明达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可人,便在心下揣摩起来。他见郎怀神色不变,便转着眼珠道:“怀兄方才提过西域美酒,那是何等滋味?”   郎怀知他心意,不由好笑,便道:“在下家里是丝路上的商人,因而尝过。说是烈酒,却不过是粗酿。丝路夜里寒凉,非得有酒才能暖身。家父行了一辈子商,却是离不开那酒的。”说起这些,郎怀难免有些难过。更何况对于征西的将士们来说,西域烈酒却有个更是儒雅的名号——冷魂烧。他们出生入死,不知可有命回,抛头颅洒热血,烧的是他们的青春年岁。   章安仁点点头道:“哦,原来是这般缘故。听着你们口音,该是北边来的。却不知家乡何处?”   郎怀笑道:“章兄好耳力,我们家在长安,是头回出来办事,舍妹顽皮,非要跟着。我也只好带她在身边,总好过她自己偷偷溜出来。”   明达白了郎怀一眼,不愿接话。她倒是对这个白白净净的书生好奇起来,问他:“哪你呢?家在哪里,做什么的?”   “兕子,”郎怀刻意斥责她:“不得无礼。”   “怎么,就准他问咱们,不准咱们问他?这是什么道理!”明达瘪着嘴,说的章安仁一阵脸红,忙道:“在下章越,表字安仁,家里就是益州的,明年就要去长安赶考。”   他说到这里,却有些得意。瞧着郎怀身上穿着打扮,倒不像个有功名在身的,他却是二十来岁就考中举人。但哪怕这家不过普通商旅,章安仁已然动心,想来年去了长安,好成就一段风流韵事。   果然郎怀惊讶道:“章兄如此年轻就考中举人?小弟佩服佩服。明年陛下加开恩科,章兄这等青年才俊,定能一举中第。”   “借你吉言。”章安仁故作矜持,再不提这些,只与这对兄妹说些益州风土人情,而后更是邀约同游青城。   待郎怀半醉着送他出门,他已然有些痴痴然。   院门关闭,郎怀眼眸中恢复清明。她转过头,明达后来到底扒着她的酒碗又喝了半碗,已然趴着桌上,嘴里不知咕哝些什么。   “陶钧,明日递消息,让查查这个章安仁什么来头。他带着玉冠,身份不会低。”郎怀走到明达身边,摇摇头,又对璃儿吩咐:“去准备热水给她擦擦,我先扶着她回去。”   伸手去扶她,明达不知是想起什么来,哭将起来。郎怀柔声道:“兕子听话,夜里风大,咱们进屋。”   奈何明达还是哭着,郎怀只得伸手探到她腰间,横着抱起她来。她边走边吩咐道:“你们都歇着吧,不必管我了。”   待进了屋,郎怀正要放开她,却被明达搂着脖子,怎么都不撤手。   “怎么了?”郎怀只得环着她,低声问着。   “怀哥哥……怀哥哥……”明达醉得狠了,只紧紧抱着她,一声声唤着。   郎怀心下一痛,知道这是委屈她狠了,手下发力,干脆抱到自己膝上,好言安慰。   外面璃儿本打好水要送进来,见着这般情景,忙退出来带好门。她不知道为何成亲前两人柔情蜜意,成亲后便如同陌路。只道是郎怀惹了明达,但时间一长璃儿也瞧出不对。若借着这个机会俩人能好,倒是件好事呢。   “怀哥哥,你为何骗我?”明达迷迷糊糊问的话,却让郎怀一个字都回答不出。明达哭得愈发难过,将这些时日的委屈都发泄出来,慢慢地也就不说话了。   “兕子,傻姑娘。”郎怀曾经执剑杀伐果决的手如今缓缓拍打她的后背,一行一动间无限温柔,哄着她慢慢睡着。等明达呼吸平稳了,她刚想抬手替她安置,明达双臂一紧,根本挣脱不得。她睡得深沉,郎怀心下不忍,便拉过锦被紧紧裹着她,这般坐着。脖间感受着她浅浅的呼吸,神思乱游,不觉便到天明。   她知晓明达清醒,定不愿见着这般景象,才站起身为她安置妥当,拉好被角。借着透进来浅浅的天光见她脸颊粉红,一时间情难自禁,伸手想去抚摸,却在半道上顿住。   郎怀苦笑着摇头站起,轻脚走出,没瞧见她一转身,明达睁开的眼睛里,满是迟疑。    第68章 迁进东宫喜乐(五)   郎怀一夜未合眼,天明回房才浅眠了会儿。许是夜里都睡得沉,大家都起来晚些,郎怀却也是最后一个起的。   早饭已然备下,郎怀漱口洗脸,随意吃了些,笑道:“不是吵吵嚷嚷着要去街上逛逛?走吧。”   明达不知想些什么,完全不是往日里精灵古怪的样子,默默应了声,转身换过衣衫,却是身黛色的胡袍。她戴着帽子,抿着唇应道:“走吧。”   益州富饶,民风爽朗热情。三月间柳色新新,城南的铺子虽说开门,老板却也不刻意招揽生意,只端着茶壶在自家铺子里,读一本书,或逗着养来的鸟雀,好生自在。   明达不时拿眼偷瞧郎怀,心思根本没放在逛街中。走得久了,郎怀寻了个茶水铺进去,要了当地的一种鲜茶,并些点心。她二人一起,其余四个坐在另一桌,竹君低声道:“走了大半晌,真是不知为了什么。”   “少说话多吃,怎么以前就没发现你这么长舌?”兰君啐了口,到底都不是是非人,哪怕璃儿对竹君很不喜欢,有着兰君调和,还是有说有笑起来。   另一桌上,却没他们这般热闹了。   明达一直不肯抬头去看郎怀,却让郎怀哭笑不得。她眼珠一转,故意逗她:“我知道你偷着瞧我了一路。”   “哪有!”明达一着急,瞪了眼睛否认。   “你忘了我作何出身?我出身前锋营,最擅长观察敌情。”郎怀打趣道:“我脸上是被画了东西么?”她说话间,装模作样去照茶碗里的倒影,又道:“咦,什么都没啊。”   明达被她逗笑,终于不再板着脸。早间她醒得早,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紧紧抱着郎怀不撒手,这才装睡。   这一路她偷偷打量郎怀,只觉得她就是这样——一向有计谋有担当,却存着赤子之心;哪怕她胸有计谋,也从来不会为了私欲去耍诈。小时候郎怀带她玩,不会因着她身份刻意讨好。但一向冷脸的她,对着自己总能多出份耐心。及至郎怀回来,倒比小时候话多。两人一步步互通心意,现在去想,郎怀从一开始的逃避到后来的坦然,想必比自己情苦得多。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开口问道:“怀哥哥,你恨不恨我?”   许久没被她这么唤过,郎怀不由一愣,随即笑道:“恨你做甚?真是傻丫头。”她没再多言,添了茶水,等了会儿,才道:“其实你现下还愿意和我一同出游,于我已经很满足了。”   “再说,我心里到底系着俗世太多。”郎怀北望长安,虽说根本看不到,还是露出迷惘的神色:“我也不喜如今这样,可既然担了这份责任,死去的人俱都在看着我,也只能说死而后已。其余的事,也只能放放。”   明达默然点头,叹道:“往日爹爹还是听劝的,如今是任谁也不听。”她侧着脑袋,正自犹豫是否告诉郎怀她有明皇行玺的事,却听着一个人高声叫道:“可是怀兄?”听着有些耳熟。   二人转头去看,却见七八丈外立着个书生,一身锦袍,眉开眼笑,正是昨日到他们住处蹭饭的章安仁。   明达微微皱眉,低声啐道:“真是阴魂不散。”   “我看你昨日跟他聊,还是蛮开心的。”郎怀对她说罢,站起身喊道:“可是章兄?”   章安仁跑着过来,似乎颇为兴奋,“正是正是,又能偶遇,可见咱们当真有缘!”   郎怀拿了新杯子给他斟茶,笑道:“我也这么觉得,章兄这是做什么呢?”她绝口不提今日章安仁的穿着显然是富贵人家,与昨日所言并不相符。她语出真诚,带着浅浅的笑意。   章安仁一拍脑门,笑道:“家父逼着我早些启程去长安备考,今日却是我的那些朋友设宴相送。不过我下月才走,还是有功夫陪你们去访青城的。”   郎怀笑道:“那章兄就快去吧,我们如今就住在那间院子。待改日约好时间同去就是。”   章安仁一笑,又对明达说了两句,才告辞匆匆跑开。   “昨日还觉得他不过是年轻没历练,今天却觉得真也是个绣花枕头。”明达拿捏着点心,却不去吃,只一点点撕下外面的脆皮,轻笑着。   郎怀点头,道:“不过难得却是个好皮囊,比我那二弟也不遑多让。”   等买到昨日的剑南春酒,几人回了住处,却有钉子来送信。   郎怀拿着信件看罢,笑道:“章安仁,却是益州节度使章全的独子。不喜武事,偏走文道,他功名还真是靠着自己考取的。就不知明年恩科,这位章公子能不能考中了。”   “万一他要跟我们一起回长安?”明达倒对章安仁的身份不怎么感兴趣,“我看按着这人的性子,肯定要问。”   “咱们还能由着他牵着走?”郎怀笑道:“你若不愿理会,不过换个住处,半日功夫而已。”   兰君她们都在院子里,屋内的只她二人。明达侧头看着郎怀,道:“我不信这人的心思你看不出。你就不气么?”   “你说他心悦你?”郎怀一语道破,微微晃着脑袋笑道:“长安的公卿子弟文人雅士犹如过江之鲫,也没见你另眼相看,何况是他?我倒是做什么要自寻烦恼?”郎怀觉着有些热,稍微扯开些领口,她见明达神色不太自然,道:“水应该备下了,你快去吧。”她说罢,站起来出了屋子,留下明达一人,侧头看着她走出的背影,一时间又怅惘起来。   三月夏至,韦谦易进宫拜别明皇,换过普通衣衫,往城北而去。   韦氏立足陇西几百年,资历深厚。大唐开国又为开国功臣,曾是陇西关中氏族最为风光的。历代名臣良将辈出,数不胜数。及至开扬年间,韦谦易的独子韦江却不愿入仕,弱冠之后仗剑远游,娶妻也随着心意,是位出身江湖的姑娘。   此次出任北庭,韦谦易干脆举家迁移,只留了些许忠诚老仆,和还在长安任职的韦氏族人。   灞桥折柳,韦氏乘着马车前来为长兄送别。   “大哥,您此去好生保重。”韦氏看着兄长,不由抹泪道。这一别后,恐此生难见,怎能不让韦氏伤怀?   韦谦易看着她,也忍不住涩身道:“如今韦氏在长安的,我已然告诉他们,以你为首。二弟三弟虽说是庶出,但你知晓他们性子,都是忠臣,也有才干,都憋闷得紧。切记时刻提醒他们,不可轻举妄动,以防彻底坏去根基。”   “也别太过伤怀,你知晓大哥我,志从不在长安城中。”韦谦易展眼看去,难得露出个向往的笑容,道:“我只道这辈子是无望,临老却有这等机会。老天着实待我不薄。”   “怀儿回来,告诉她,以不变应万变固然没错,却得知先机。”韦谦易拍拍韦氏的肩膀,道:“怀儿跟姑娘之间,也别勉强。姑娘能做到不朝陛下诉苦,已然是你我两族的大幸。”他见韦氏瞪大眼睛,微笑道:“怀儿一开始跟着我习武,我就看出来了。你的心思,做哥哥的自然明白。这么多年,士新也去了,往日的恩怨就都散了吧。”   记忆中大哥对她总是宠溺的,甚至当初裴氏的缘由,很是为难了几次郎士新。韦氏抹着泪道:“这么些年,幸亏大哥一力帮衬。而今分别,慕研竟然没什么可为大哥做的,实在汗颜。”   韦谦易哈哈大笑起来,道:“我的妹妹,女中巾帛!你当大哥是瞎子聋子么?这些年你打点郎氏商行,郎士新能打赢征西那场仗,还不亏得你在后用心。”   “长安这盘棋,有你们这些人,我不担心。”韦谦易不再多说,只道:“就算不为天下,为我等臣子黎民,也不能让老四上位。他前些年还是可以的,如今却似入了魔障,端不是明君的样子。”   “大哥放心。”韦氏应下,露出个自信的模样来,道:“外有怀儿,和房相留下的那些个学生,内有我,有真正的忠臣,就如大哥所说,长安这盘棋虽说凶险,却有迹可循。”   “我会为怀儿,为大唐保住北庭的。”韦谦易许下承诺,转身离开。   这一路西行,终身不归故土,不知是幸或不幸?   太子李迅圈禁东宫,消息传入李遇耳中,都到了三月底。李遇恨得牙痒痒,好在抱琴在旁柔声安慰,才没乱了阵脚。   “大哥直言有何过错?莫说河南道,山南道也是有的。如不是有你们帮衬着,只怕灾民暴动,连咱们这王府都得给拆了!御史台和吏部是怎么回事!”李遇低声抱怨,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殿下息怒,老四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先是圈禁,再下来,只怕就是各种罗织罪名了。”抱琴苦笑道:“便是陛下再仁慈,太子留下命来,将来又哪来什么活路?”   李遇揉着眉心,忽而道:“去请方先生!”   方十全慢悠悠赶来,看罢邸报却不吭声。李遇在旁急得抓耳挠腮,奈何他就不开口,让这位殿下没半点脾气。   半晌,方十全道:“莫急。”   “能不急么,那是我亲大哥!”李遇难得对他说话带了些脾气。   “殿下,我且问你,太子可有书信与你求救?沐公可有半分异动?”方十全知道这位脾性,也不着恼,只寻着机会劝诫:“遇事这般毛躁,如何出将入相?”   李遇一愣,匆匆拿过邸报又看了一遍,上面只字未提郎怀动向。   抱琴却道:“先生的意思,是如今以不变应万变?”   “看押太子殿下的金吾卫参将名路老三,若我记的没错,此人却是沐公旧交好友,更是得力左膀右臂。他被梁沁芳逼得从副领上退下,陛下便命他去圈禁东宫。”方十全老神老在,道:“所以想要加害太子殿下,先问问这位路参将答应与否。”   “淮王如今势大,看似钟鸣鼎食,实际上俱是些歪瓜裂枣之辈。也就裴氏算得上大族,裴庚裴庆兄弟勉强算是能臣。上官元不过粘着了些许昔年上官翼博的名气,苟延残喘罢了。”方十全仅仅靠着一张邸报,便道:“沐公无异动,便是姑娘无异动。可按着道理,姑娘不可能没动静。因而她二人此时定不在长安。”   李遇一想明达的性子,便道:“只怕妹妹终于得了机会出游,该是跟父皇打了招呼,俩人出长安了。”他一想这个,只道明达定会往他这边来,却不知此时这二人正在蜀地喝酒呢。   “殿下,如今之计,不若你暗自收集证据,且等消息。沐公若回了长安还是如此,那太子之处就没这么凶险。”方十全说罢,道:“此中缘由,且让夫人给您解释,我还有没看完的书,先告退了。”   “这……”方十全溜得迅速,李遇张口结舌,只得厚着脸皮道:“什么缘由,你就告诉我罢!”    第69章 迁进东宫喜乐(六)   且不论外面如何纷争,东宫内还是春光明媚的。李迅穿着寻常衣物,正抱着小女儿,在院子里踱步。小儿子跟着他身后,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殿下当真看得淡,若是放在我路老三身上,可是理会不得的。”路老三揉着硕大的脑袋,跟在他身后骂道。   李迅笑道:“本宫若不言,着实心下难安。但既已尽力,好歹能安稳些。总算七弟长大了,能安置些灾民,本宫才能放心。”   怀里的小女孩儿打了个喷嚏,李迅拿袖口给她擦拭唇角,笑道:“将军是爽利人,不过如今陪着本宫这废人,委屈了。”   “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当初若不是阿怀的缘故我也不愿进长安。可好容易兄弟团聚,老公爷又……”路老三长叹气道:“我是悔不当初,但也记得既然之则安之,反正您这儿清静,三哥我图高兴!”他这话有些僭越,李迅不以为忤,笑着应下。   “路将军既然熟通武事,现下又闲着,给本宫的几个不争气的孩儿做个师父,教教武功如何?”李迅兴致忽起,笑道:“也不求他们多厉害,左右无事,强身健体也是好的,路将军意下如何?”   “殿下都开口,我怎敢推辞?不过我是粗人,难免督促严些,得罪了莫怪啊。”路老三摸摸后脑勺,憨厚笑了笑。   “正该如此。”李迅一乐,笑罢,此事就算定下来了。   章安仁果真来约请郎怀他们同游青城山,到了山下却是谷雨这天。   青城天下幽,郎怀这一生见着的都是雄伟之山,猛然来到这等地方,不由晃花了眼。春末时节,漫长青翠,曲廊回转,美不胜收。   章安仁只带了个小厮,话不多,只替他拿着包袱,很是乖觉。章安仁该是来了太多次,从进山开始,就滔滔不绝起来。哪里的石头好看,哪里的碑刻博远,哪里的楼台高绝,信手拈来,让郎怀明达几人听得不住点头。可惜他是个文弱书生,走到半山腰就已经呼吸不畅,只得缓了语速。   郎怀眯着眼眺望远处,见飞鸟悠然而过。她转头再望山下,却根本看不清了。   “过了晌午了吧?”郎怀问道。   “回爷,应该是过了,咱们歇歇?”陶钧满面喜色,道:“爷,我看那处不错,咱们过去歇歇!”他指着上面一处相对平坦的大石,郎怀顺着看去,点头道:“是不错。”   大石稳于山中,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也足够大,郎怀当先,扶着明达上去,看她的脸色红润,欣喜道:“天师果真厉害,兕子,你当真大好了。”   后面的章安仁只听得半句,喘着气问:“什么大好?”   郎怀转过身,隔着他们二人,笑道:“风景真是大好。”   大伙席地而坐,郎怀揉了揉小腿,自嘲起来:“才两年不折腾,却是不耐了。”明达道:“是你这两年太安生,别忘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者!”   “呸呸呸,好好的说什么死。”竹君正啃着带上的肉干,听着明达这么说,先是打断,而后悻悻然道:“以往时日里最忌讳说这些的。”   “那是我不知道,今后不说就是。”明达难得好脾气,她饭量浅,两口就饱,正给火狐喂肉干。章安仁见着火狐,可是被吓唬惨的。头几回见面,他都赶着这家伙在屋里呼呼大睡,并不知道明达养着个如此灵物。   火狐待他可不是多友好,常常呲牙裂嘴目露凶光,章安仁只得离它远远的,才能安心。   “说起来,我还不知姑娘芳名。咱们也算是朋友,不知……”章安仁吞吞口水,笑问。   郎怀他们都不吭声,明达抬眼觑着他道:“叫我姑娘就行了,问我名字干嘛?”   “我听怀兄叫你四子,你是行四么?我也能这么叫你么”章安仁不甘心,几乎有些穷追不舍了。   郎怀站起身,边俯瞰山势,边笑道:“我劝章兄还是莫要问了,她不是行四,名号也非你能知。”   常人好奇,多会因此而阻挠。偏生章安仁自小养尊处优,他想得到的,哪里有得不到?被郎怀这么一哽,不由红了脸,道:“小生自问对怀兄兄妹赤诚,却不知你们为何这般隐瞒?”   这话却有些不打自招,郎怀懒得理他,竹君翻了个白眼,兰君和陶钧都不吭声了,明达拍拍衣衫站起来,笑吟吟道:“怀都尉,我们走!”   章安仁被晾着当场,想要发作却舍不得明达,只得闷声跟上。他越看越觉得明达好看,简直是此生见着的第一美丽女子。可这样的女子偏生只对那个黑脸哥哥依赖。   莫非兄妹是假,私奔是真?   这般一想,章安仁再去看,只觉得她二人郎情妾意,好不甜蜜,不由得添了愤恨——你二人若有情意,早些告诉我,又何必让我相思苦楚!   一路游山玩水,观建福宫,看祖师殿,入朝阳洞,访老君阁。明达轻声笑语,让本是幽静的山中顿显得充满生气。不知不觉就入夜,他们也恰好到了上清宫。   陶钧敲门请求留宿,被个面黄肌瘦的道人引着进去。天色渐暗,郎怀等人不敢多耽搁,跟着去了后院,那道人道:“待会儿会送些素饭过来,还请诸位客人莫要嫌弃。”   郎怀忙躬身道:“不敢不敢,打扰诸位清修,才是我等过意不去。”   兰君他们忙着烧水,郎怀看了看,低声道:“夜里怎么办?”这统共三间房,都不很大,明达知她意思,便道:“还能怎么办,你安置吧。”   郎怀耸耸肩,走到章安仁处,道:“章兄,左边给你主仆二人,我们人多,得要两间,如何?”   “都可都可。”章安仁没多理会,他累的不行,道别后就进屋了。郎怀看了看夜色,道:“陶钧,却委屈你睡那间小柴房啦。”   “爷哪里话!”陶钧正生火,头也不回。郎怀负手走到右首那屋,床铺倒干燥着,也还算干净。她看了看,略做了手脚,才拍拍手上的灰尘出去。   用过晚饭,兰君守上半夜,陶钧守下半夜,郎怀刻意叮嘱,待在房里就好,不要太张扬。这几个都是跟着郎怀多年,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   郎怀安排妥当,自己心里却是打鼓。她踌躇片刻,才伸手推门进去。但觉双脚触到个软绵的物事,低头看去,火狐不知何时蹲在门口,眯着狐狸眼睛,就要顺着郎怀小腿往上爬。   有这么个小东西在,郎怀总算去了忐忑,猫腰一抄,牢牢抱在左臂上,右手反手关了门落下锁。   旧桌上点了盏油灯,绿豆大小的灯芯,能看到黑烟往上弥漫。明达和衣睡在床里,睁着眼瞧她。   “害怕了?”郎怀走过去坐在床边,明达心里稍稍的改变她都知晓,却不愿意说破。如今她这般转变自然让郎怀喜出望外,更是心甘情愿等着。   “章安仁?”明达噗嗤笑出声,冲火狐吹个唿哨,火狐便从郎怀怀里跃出,老老实实趴在明达腿边。今日登山,火狐也是安逸惯了,有郎怀在它主人跟前,很快它就睡着了。   却听郎怀笑道:“你不必怕,我也不必怕。”伸手解开外袍扣子,郎怀脱下一抖,盖在自己身上,躺在床外侧。她从怀里摸了只铜钱来,啪一声打灭了油灯。   “等明日起来看了日出,在益州盘桓些日子,咱们去临淄看看七哥?”郎怀一只手枕在脑后,言语间仿佛就跟往日里说去长乐坊一般轻松自在。   “我也这么想,就是不放心长安。”明达侧过身,渐渐习惯黑暗后,能看到郎怀挺直的鼻梁,眼睛半眯着,不知想些什么。   “怀哥哥,跟我说说你在安西的事儿吧。”明达轻声问她:“你这样身份,该受了很多苦的。”   “这却没有。”郎怀想了想,道:“也不怕你笑话,我一直是有自己帐子。只是委屈竹君,她没个身份,一开始就跟暗卫差不多,露不得面。若说苦,征西军里哪个不苦?我已经是很好的了。”   “那你就不怕给发觉么?”明达想起她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疤,不由心疼。郎怀道:“也怕,却也没功夫去怕。我运气还好,女子的葵水十六才有,等回了长安,母亲也配好了药——一劳永逸。”   “你方回来就病倒,是这个缘由?”明达吃了一惊,想起她那时候极苍白的脸,和去看她时候怪异的气息,如今总算明白那是什么了。   郎怀“嗯”了声,续道:“如今我是将领,一般不必身先士卒。但军中校场比武操练,却不得脱身。留着那个祸害,迟早出事,不若早些去了。”说到这儿,郎怀道:“若郎忭是恒儿那般性子,娘亲与我也不会计较这些,大不了不要世子罢了。可我们明知若是让出世子,只怕他断由不得我们好过,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得逞。”   她才不满二十,所经之事就抵得过常人一生。明达听着只觉得心下抽紧,不由伸手拉了郎怀衣角,道:“你该早些告诉我,我也好……”说到这儿她却说不下去,什么时候对郎怀动情,好像也模糊起来。   轻轻扣住明达的小手,郎怀低声道:“兕子,这辈子我只骗了你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发誓。”   明达半晌无言,由着她将自己的手牢牢握在手心,只觉得二人心意相通,即便身处陋室也如沐春光起来。虽是荒诞,于她却怎么都不忍心挣开。   子时方过,郎怀陡然睁开眼——窗口处传来轻微的声音,应该是有人用什么戳破了窗户纸。郎怀当即转身,轻轻捂住明达口鼻,在她耳边低声道:“屏住呼吸。”   这屋子破旧,郎怀早就知道挨着床的那边墙上并不稳固。她捅出个透气孔来,只拿衣物挡着,这时候二人都往过凑去,轻手拉开了衣服,只通过被卸下的砖孔呼吸。   估摸着迷药起了效应,门外的人才轻手撬开屋门进来。来人并不会武,走路声音根本遮掩不住。郎怀不必细听,都知晓这是章安仁。怀里醒过来的明达安份极了,一股恬淡的花香涌进她鼻端,却让她感谢起章安仁这个浪荡子了。   章安仁走到窗前,果真见这二人拥着入眠。他只气得脸色发白——果真不是兄妹!却哪有兄妹这般的!   他驻足良久,一时间想起自己竟然和这等污浊之人为伍,羞愧难当,狠狠在心里骂了句禽兽,才转身离开。   明达不言语,郎怀却担心迷药未去,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松开手,道:“该好了。”   “这人也是个怪脾气,闹这么一出。”郎怀摇摇头,“我只道他要做什么,正等着揍他。没料到是个虎头蛇尾的,唉。”   明达重新拿衣服捂住砖孔,两人重新躺好,明达道:“明日下山后,咱们去找七哥。”   “正该如此。”郎怀应下,道:“快睡,这可真晚了。”    第70章 迁进东宫喜乐(七)   开扬三十三年春,太子圈禁东宫。淇国公韦谦易出任北庭都护府都督,西出长安。御林军大将军空置一月,由兵部尚书昌进侯尉迟安担任。兵部尚书缺,淮王李迁兼任,择良臣代替。   彼时,沐国公郎怀正游益州,全然不理长安风波。   下了青城,章安仁一路无话,只临别时,皱着眉请来郎怀。   “怀兄,我长你几岁,说话直你可莫怪。”章安仁板着脸道:“你二人既不是真的兄妹,何必这般遮掩,误人情意?若你早早说了,我便不必害上半年相思。”   郎怀倒没想到章安仁会说出这些话来,先是一愣,然后抱拳致歉:“这是小弟不对,只因内子天真烂漫,又不喜欢拘束,才让她做未嫁打扮,好玩得自在。章兄坦诚,怀七谢过提醒,今后会留神的。”她坦然承认二人成婚,也是存心要章安仁死心。章安仁果然面色一苦,长叹口气,转身离开。   既不留地址,亦不说再会,倒让郎怀对他稍改印象——恐真是个没经过事儿的公子哥,带些狷狂肆意,虽是高傲过头,骨子里倒是尚可。不知将来长安可否有缘再见,郎怀笑着摇头,转身回去。   又留了半旬,眼见将要热了,郎怀便着人安排,租了条船,先走水路,再上陆路,前往河南道临淄郡。   岂料上了船后,郎怀却晕起船来。上吐下泻折腾了足有半月,才渐渐适应。本一月的行程,只等到五月中,才弃船上岸。   明达不耐烦坐车,便只买下一辆马车,带着行李细软。郎怀让出自己的踏云,在马市上另选了几匹看得过的好马,备了粮草,这才出发。   她出手阔绰,在马市上被人盯梢,郎怀怎能发觉不来?她不做理会,只拢并人手出发。等出了县城,一路往北走,没多时候果真有十来骑追上。   这些个人自然不是郎怀等人的对手,擒贼先擒王,待陶钧当先捉了其中的头人,郎怀一把拉下他的面巾,见是个壮年汉子,不由鄙夷道:“有手有脚,又为何不做正经营生养家糊口?”她不想多生事端,只亮出来腰牌,道:“我们是沐公府的人,叫你们的手下都莫再盯着,今日的事情也就不追究了。滚!”   这些个人只当今日要送命于此,却轻易被放。等郎怀他们走远了,其中一个汉子道:“真是练家子,大哥也不必怕他们,再早些弟兄,我就不信……”   “找个屁,都当没见过!知道么!”头人狠狠一口啐道,带着人匆匆回去。   这一路果真太平下来,只半月工夫,就已经过了黄河,再走几天,就到临淄地界儿了。   灾年过后,确实惨淡。尤其进入黄河流域,几人感触更深。好在去年李迁修理堤坝,整治水患很是下了工夫,今年春汛不曾决堤,才让存留下的百姓有些活路。   这日总算到了临淄城内,明达掀开车帘,打量着这个河南道的名城。打眼看去,只见主街上干净整洁,行人往复其间,商铺虽没益州那般繁立,但种类齐全,不似灾后荒芜之景。   郎怀只扫了两眼,便道:“咱们直接杀上门,恐怕会吓那书生一跳。”她说罢,明达扑哧一笑,算作认可。于是唤了陶钧,要他骑马先行,去报信。   一路到了城南,绕到郡王府后门,郎怀扶着明达下车。后门里李遇匆匆跑过来,正好看见他们下车,他刚想高呼,醒悟到若这俩人出现在临淄的消息传回长安,只怕太为不妥,只得按捺住等在门里。   门板合上,明达先扑过去,搂着李遇的脖子娇声软语:“七哥七哥,可想死我了!”   他二人最为亲厚,李遇也不由湿了眼眶,一把抱起小妹来,原地转了好几圈,道:“嗯嗯,不错,长高了,也长胖了些!”   兄妹俩在一处腻歪,郎怀便负手站在一旁,笑眯眯看着他们。她心下亦是一阵激荡,但毕竟沉稳,因而未露声色。只见李遇湖色长衫,随意挽着发,一年多未见,面上轮廓分明了许多。   火狐跳下车跟着进门后,瞪圆眼睛看了李遇半晌,鼻尖抖动,过了盏茶功夫,似乎是认出他来,才放松下来。   这时兄妹俩才从失态中缓过来。李遇走上前拍着郎怀的肩膀,笑道:“如今你唤我七哥,可是名正言顺了!你胆子是大,不过一向循规蹈矩的,怎么敢带着明达出来?万一给长安的人知晓,参你一本可该如何?”   郎怀回他一拳,也笑道:“山人自有妙计。”说话间,抱琴才小跑着赶到。她亦是一身素衣,喘着气道:“殿下真是高兴过头,哪有让客人站在门口的?我已经吩咐收拾厢房整治酒席,咱们都进去吧。”她一副王府当家大妇的口气,郎怀轻轻挑了挑眉,也不说破。   “是是是,我真糊涂了!去请顾将军和方先生了么?”李遇拉着郎怀明达就往里走,抱琴跟在侧面引路,应道:“打发人去了,说有要事相商。”   别的下人帮着提行礼安置马车,兰君三人便跟在身后,不多时到了厅上,陶钧已然候着了。   “璃儿,你们都去歇着吧,这儿有人伺候。”李遇不疑有他,招呼他们几个去歇下。   明达指了指璃儿,对火狐道:“怀都尉,跟着璃儿去吃肉,我晚上找你。”火狐能懂人言,甩着大尾巴跟璃儿走了。郎怀微微点头,竹君他们才放心去了。   不多时,方十全和顾央先后到了。见着是她二人,顾央还好,问候罢了便不再多言。方十全却张口训斥:“国公也太大意!如今什么时候,怎可轻举妄动?”仿佛料定他们本不在长安的,根本不是他。   郎怀一笑,这才道出实情:“你们不必多虑,是陛下口谕,允我陪着兕子游玩散心养病的。”   这才堵住了方十全的口,他眨眨眼道:“公事说罢,方某要说私事了。”   这时候酒菜已然齐备,方十全端起酒杯站定,对郎怀道:“十全谢国公点醒!以前总道老爷高看了国公,然公一席话,却让十全茅塞顿开。过往真如井底之蛙,小觑天下事了。”方十全躬身行礼,先干为敬,才松口气道:“今日见了国公,才能当面致谢,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闹了这么一出,郎怀却知此乃方十全的天性,便敬谢不敏。几人说起如今朝局,颇觉灰心,都是长叹口气。   “国公,太子的僵局还得你来破解。只怕你的行踪无论如何是隐瞒不得的。”方十全此计筹划良久,道:“陛下对姑娘是最信得过的,若有姑娘呈上佐证,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只是若行此局,国公这闲散日子就没个消停——淮王定视国公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了。”   郎怀颔首,道:“此计我思量一路,也是这么个道理。但太子殿下都愿为黎民百姓冲冠一怒,何况是我?七哥,也别卖关子,你手底下有多少真材实料?”   李遇叹口气道:“这还用用心去搜?到处都是。吏部御史台互相通气包庇,连我这郡王府都不曾拜访,只在临淄停留半日即走。枉费我得了消息,准备一堆。可方先生言道,若直送回长安,也到不了父皇面前,这真是……”   “我们约莫会在此留个一月,你抽空好生整理,我带回长安,好给太子殿下脱罪。”郎怀揉了揉眉心,又道:“我看临淄城防颇有章法,该是顾将军之故了。”   “国公过誉,和你比起来自然上不得高台。”顾央挥手推辞,郎怀却道:“防守非我所长,顾将如今屈才,待将来有机会,我定会回禀陛下的。”   她这般说来,李遇自然不以为忤,但还是惊得顾央一身冷汗。好在李遇又说起旁的话,岔开由头,才放下心来。   他们几个净说些朝政之事,明达听得无聊,只得跟抱琴凑一起说些顽皮话。   以往她和这位暗香楼的花魁不过匆匆见过几面,殊不知她胸中沟壑究竟几何。今日相见,但觉抱琴语调优雅,谈吐不俗,是七哥的良人。   “你也委屈了,没名没分的。”明达执着她的手,安慰道:“不过七哥非薄情之人,他敢欺负你,我定为你收拾他。”   “夫人这却是不懂情爱了,”抱琴柔声道:“我心悦殿下,纵然一生无名无份,也是心甘情愿。若将来不得不离开他,也会惦记他一生,至死方休。”她虽和明达说着话,眼眸却半刻不离李遇,面上淡淡的,口中却是至死方休这等惊人之语。   明达低了头,忽而想起郎怀对她,何尝不是愿意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何以旁人只觉得感动,于她却成了慌乱。她一低头,恰好穿堂风经过,吹起半幅刘海来。抱琴侧眼正想打趣她和郎怀,却瞧见她眉心周正,这下却心惊不已。   抱琴收敛心神,说话间细心打量了好几回,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成婚半年多的明达竟还是处子之身。她疑窦丛生,明眼人看去,都觉得这二人郎情妾意,何况又是青梅竹马。若是郎怀要守孝,可她血气方刚的年纪,怎忍耐得住?何况大唐民风开放,郎怀自小身边就跟着侍女,怎能不通此道。   抱琴越想越是迷惑,只得按耐住,陪着明达说些他们在临淄的趣事。   方十全和顾央离开,李遇嫌不尽兴,又拉着明达郎怀往他内书房去。抱琴知晓他们三人定有要事,只着人送去酒菜,自己却寻到厢房。一来给郎怀的人报个讯,告知他们的主子何在;二来也是看看还缺什么。   未曾想一看之下,因着明达之事,她稍微留心,却发觉跟着的三个侍女俱是完璧。若单璃儿如此,还说的过去。可贴身服侍郎怀的兰君竹君二人也是如此,不由让抱琴肃然起敬——这般郎君,实在少见。   听说明达体弱,或许也是因为这原因,郎怀不忍?   她心下有事,慢慢往内书房去,在门外被人堵了个正着。抬眼看去,却是郎怀借口内急出来,实则专门等她。   抱琴匆匆退开两步,躬身行礼。郎怀虚扶也不,受了她一礼,柔声道:“嫂子莫说我张狂,你惦记的事情,我已然办妥。先妣已捡了尸骨,为防有他,命人葬在郎氏的墓地附近,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抱琴一阵恍惚,悲从中来,却盈盈拜倒,对郎怀磕了三个头,道:“国公大恩,抱琴没齿难忘。”方才刻意言语间显现她如今郡王府大妇的身份,却是狂了。   郎怀这才虚扶她起来,道:“嫂子心愿得了,今后淮王的人,便可放心打发了去。”李迁一直着人寻找抱琴,月余前她接到尚子轩来信,还真被李迁察觉。不过李迁一想,就知道此事是明皇首肯过的。他心生歹计,又着人以老人尸骨要挟,想让抱琴应下贴身侦刺李遇。   抱琴羞红了脸,她此前被人威胁,没彻底回绝,确是存了万一郎怀食言的心思。“国公放心,我和李迁此生不共戴天。虽说小女子位卑,报不得大仇,但也决计不愿被驱使!”   郎怀一笑,此事就此揭过。抱琴不再犹豫,沉声道:“今后国公但有吩咐,抱琴定当粉身碎骨,以报答国公恩德。”   郎怀这才点头,心下算了算时辰,也该回去。然她正要转身进去,抱琴犹豫片刻,道:“国公……”   郎怀扭头,道:“何事?”   抱琴下定决心,但还是垂首道:“国公从不流连欢场,可欢场中,像我这等女子自幼经受教导,最会察言观色。”她思索着言语,语速便慢。郎怀虽然不懂她要说什么,还是站定了等候。   抱琴声音渐渐低下去,道:“方才席间,抱琴无意发觉夫人……夫人似是完璧,何况那几个侍女……”她点到即止,“国公可得防备有心人,若让陛下得知,言你二人面和心不合,只怕于您不利。”她说罢,侧身一礼,先进去添酒,留下郎怀一人站着。   这等事情,郎怀始料未及。她心惊的却是抱琴会对她直言,想必是因为她母亲入殓之事。看来此女堪用,以往没看错她。   可她和明达圆房根本是滑天下之大稽,可得想个办法,弥补过去。    第71章 迁进东宫喜乐(八)   郎怀进了门,李遇拉着她重新坐定,口中含糊道:“怎地出个恭这么久,还以为你喝不来了!”   “怎会?今晚定要你睡到明天日落。”郎怀神色不变,淡笑道:“还望嫂子海涵了。”   抱琴抿唇,道:“你们且坐,有事差人唤我。”她进来只是看看缺些什么,却不会做那没眼力价的人,退出内书房,又去吩咐今日厨房多留一人当值,备些汤饼,才放心回去。   “这下没了旁人,说话可就自在多了。”李遇嫌热,解开外衫,歪在罗汉床上,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打扇,道:“都道临淄博山因我而繁盛,其实这多是方先生的功劳。阿怀,你送了个这么要紧的人来助我,大恩不言谢了。”   明达道:“怎么那个方先生看着和我差不多年岁,这般厉害?”   李遇露出赞服的模样,道:“可不是?方先生思虑甚远,我这王府里对外的事儿全由他办妥。许多我不懂的,去问他,也会给我剖析个清楚明白。房相一生教出个魏灵芝来已然是厉害,偏生还能培养个方十全,不愧我朝第一名相,比之当初上官翼博亦不遑多让啊。”   三人想起斯人已逝,不由都怅惘起来。郎怀摇摇头,道:“我见那孩子脾性太烈,不知迂回,因而刻意这般磨砺他。倒真是璞玉,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你莫做那小气人,他若有心考取恩科,断不要拦住。”   李遇不高兴了,骂道:“我是那等子人?可他却真是个怪脾性,至今连乡试都没去,我也没法多问。”   “这你们俩就不用操心了吧,人各有志也未可知。”明达插嘴,道:“只是七哥你忒也小气,就送了副破画,真是抠门!”   李遇张口结舌,道:“那你要什么,除了抱琴,我都给!”他毕生所爱,除却抱琴也就是那一箱箱书帖,于他而言这可是割肉一般。   明达嗤笑道:“谁看上那些!我们既来了,你可得尽地主之谊。你封博山郡王,可不得带我们游览仙山,顺便求仙问道?”   “好说好说,这几日有些文书要定,等我理完,就跟你们一起去!”李遇笑着去捏妹妹的脸,想了想又道:“我也有件事求你们帮我。”   郎怀明达对望一眼,郎怀奇道:“瞧瞧,这才分别一年,你倒是学会不吃亏了。说罢,什么为难事?”   李遇长叹一声,道:“父皇如今让到此等地步,于我当真不能再多求什么。可她就这么无名无份跟在我身边,我日夜难安啊!”   “我思量着,你们一人是我至亲,一人是我知己,便容我任性一场,凑个婚礼吧。不必闹得人尽皆知,就在这王府内院中,好歹让我二人拜天地之时,有亲友在场做个见证,了却我们心愿。”李遇目光中一片柔和,道:“我知晓琴书不在乎,可若能礼成一次,我便是死而无憾了。”他心情激荡之下,又叫出抱琴本名。他看着眼前的二人,又道:“你二人是成过婚的,当懂我心。”   而这话却要她们不知如何应对了——郎怀是忐忑不安的,明达虽满是憧憬,却被接下来的事冲击,于那日成婚的细节,根本不愿再去回想。此时被李遇提及,她仿佛又回到那日里。   红绸盖头,什么都瞧不见,只能靠着手里的布条,跟着郎怀慢慢走。可她那时不是满心欢喜,只道将来俱是喜乐。当初那般欢喜于她,如今呢?   若重新穿上嫁衣,再拜天地,身边的不是这痴人,可愿?   明达垂首陷入沉思,顾不得郎怀就在她身边,看着她的模样愁肠百转,戚戚然了。李遇开始还不觉得,而后终于发觉她二人似乎有些不对,拿眼光示意郎怀询问。   郎怀露出个苦涩笑容,将酒瓶里的酒一气喝下半瓶,才道:“七哥既然有意,我自然愿意帮你。”她不愿再看明达,独自走到窗前,推开半掩的窗,跨坐台上。窗外玉兔高悬,郎怀掩了心下苦涩,道:“七哥,当年在安西,我也是这么看着月亮,想娘亲和你们看到的,与我所看是不是一样。”   李遇心知郎怀爱煞了明达,断不是有谁变心的缘故。他参悟不透,只道是闹了别扭,还得暗自一个个劝慰才是。因而抛开心事,顺着她的话道:“自然是一样的吧。”   “月缺月圆,不知道将来我死了,跟你们活着的人看到的,可也是一轮明月?”郎怀低声喃喃,李遇明达都没听清楚,正想去问,却见郎怀抬着头,眼睛不知看向何方,脸上既迷惘又苦闷,李遇和她互引为知己,却根本看不透她因何如此低迷,想要安慰,哪里知道从何开口。   此生漫长,明达心下酸胀,因李遇抱琴之事终于了悟——若是那人不快活,她也不会快活。她只想立时就告诉她——我心下不怨恨你,亦不怪你,我心悦你,和你一般无二。将来便是因罔顾伦常遭了报应,我愿和你一起承担,死而无憾。   可偏偏李遇在旁,明达焦急起来,恨不得赶他出去。但到底兄妹久别,只得按住心事,干脆也借酒消愁起来。   这场酒到底还是李遇先醉了,倒在榻上人事不知,口中含糊不清,说些乱七八糟的。   寅时都将要过了,抱琴过来的时候,恰好李遇醉倒。她无奈道:“外面有人候着,你们要不行就安置在这里,要不就让人抬了藤椅来送你们回去?”   “要回去。”明达只惦记着要和郎怀说破心事,忙道:“七哥就交给你了,我们回去。”   郎怀今夜也喝得不少,熏熏然起来。但好在一点清明不散,便摇摇晃晃起身,道:“如此,我们就回去了。藤椅什么的都不必,有人引路便好。”   走了两步,她清醒不少,转头看着明达道:“兕子?”   明达站起身,才走一步就已然不支,将要倒地被郎怀一把拉住。郎怀只道她又醉狠了,心下还想着将来可不能再由着这丫头的脾性再喝,人却弯下腰,把她双臂搭过自己肩头,抱琴见状忙扶着一把,郎怀这才背起了明达。   “国公能行么?”抱琴怕她摔倒,不放心要跟着,李遇却大声嚷嚷起来。郎怀道:“无妨,着人点灯引路,她是断不让别人背呢。”语气间俱是宠溺,一脚跨出房门。   让人点了几盏灯好生看着回去,抱琴才转身去管她的殿下。李遇醉眼朦胧,辨别出是抱琴后,赖皮起来,一把搂住怎么都不松手。   “琴书,我们成亲可好?”李遇呼出的热气全溜进抱琴耳中,让她面颊一阵羞红。   “殿下,成亲不成亲的,我都是你的人。”抱琴顺着他说着话,手下不停,拿热帕子好生给他擦着身上的汗渍。李遇待她以诚,两人情定三生,却是等到了临淄,又过月余,才真行了周公之礼。   “嗯。”李遇咧嘴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又忙闭口不言,片刻过后,终于倒在床上,睡得香甜。   抱琴微笑着看着他,拉上薄被,才去另一张软榻上将就半夜。   搂着郎怀的脖颈,明达似乎都能听得到她有力的心跳,她情迷之下,就吻了郎怀的耳朵。只一下,郎怀的耳朵里嗡一声,借着酒意,郎怀心下一抖,低声道:“兕子,别闹。”   “怀哥哥?”明达只觉得唇边的耳朵一下热起来,更是难捺情思,柔声道:“怀哥哥……”   郎怀被她念叨得心下滚烫起来,借着酒意道:“嗯?”   明达不再吭声,口中只咬着郎怀柔软的耳垂,贝齿微微发力,却让郎怀浑身一个激灵,酒醒大半。   看来真是醉太狠了。郎怀叹气,也不敢挪开脑袋,加紧两步跟着仆人,打算等到了住处,再做打算。   等到了住处,陶钧他们都睡下,只兰君还在屋内,坐在椅子上拿手撑着脑袋,一摇一晃。郎怀推门而入,惊醒了她,忙迎上来,道:“爷,有醒酒茶。”   郎怀嗯了声,道:“你去睡吧,这儿有我呢,不必忧心。”兰君见她们回来就放了心,退出屋子,自回房歇下不提。   放了明达在床,郎怀才觉得手臂酸麻,她方站起身,打算去拿醒酒茶,明达就坐起来,搂过她的腰,不愿松手。   郎怀唇边露出个宠溺的笑意,转过去微微欠身,道:“兕子,你喝醉了,我去给你拿些水来,喝了好睡。这都过寅时,可不能再耽搁了。”   明达迷迷糊糊间,听得郎怀轻声软语,心下焦急,知道身边再没别人,就想说话,可却因酒醉,口齿含糊不听使唤。她着急起来,干脆站起身,从郎怀腰间摸到脖子,醉眼朦胧看着郎怀。   “真不省心。”郎怀没奈何,打算牵着她一起去拿,明达再也管不得旁的,踮起脚跟凑了过去。   她本就醉意朦胧,何况之前和郎怀几次狎昵,二人于此道俱是生涩。而今她凭着满腔爱意,唇舌之间更是大胆,磕到郎怀下唇,依旧不满足,探出了柔软丁香。   郎怀被明达的举动吓了一跳,想要退开,又怎能舍得?只犹豫片刻,便陷入明达温软柔腻的唇间。满口甜腻,郎怀很快反守为攻,拥着明达,将这些时日藏起的爱意一点点迸发而出。   一吻方休,郎怀额头抵着明达,喘着气问:“兕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明达脸颊酡红,忍不住的笑意弥漫,在烛光掩映下愈发可人。   郎怀一时间痴了,又被明达咬住下唇,这下明达使了劲儿,报复似的咬了良久,轻声道:“我虽唤你怀哥哥,其实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哥哥,是……是我的妻子!”   郎怀哈哈大笑起来,也不顾夜深扰人,抱起明达在屋里很转了几圈,吓唬得窝在软榻上睡着的狐狸嘶叫起来。二人相拥而笑,直将大半年来的心灰意懒都丢了老远。   “兕子,你答应我,再不能反悔了。”郎怀下巴贴着明达的侧脸,轻柔婆娑着,长舒口气。   “还不是你骗我?”明达笑道:“我如今懂了,就是我早早知道,也是心悦你的。你就是我命里的魔障,躲不过的。”    第72章 长安夜(一)   往日情思尽去,两人除了鞋袜并头躺在床头。醉意开始在这斗方之地蔓延,郎怀嫌热,干脆脱去麻烦的外衫,只穿着小衣,脚搭在堆在床尾的锦被上,和明达一起聊着些有的没的。   “你傻乐什么呢?”明达觉得好玩,也光着脚丫去踩郎怀,又因为比她矮些,只好把身子往下挪。郎怀不语,等她的脚丫靠进了才躲开。   这般争闹着,却还是郎怀输了,给明达压制住。明达的双脚圆润娇小,仿佛盛开的玉兰花瓣,郎怀却是瘦长狭窄,右脚上一个接近圆形的暗红疤痕,明达瞧见了,就问她怎么回事。   “哦,打仗时候被土蕃人用枪扎的。”郎怀半坐起来看了眼,回忆半晌才想起来。   明达想起当初看她满身伤痕,瘪嘴道:“不行,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身上都有多少疤?”   “问这个做什么?再说好些都记不下。”郎怀不解,只伸臂揽了明达,啄了下她的樱唇。   明达靠着她,流露出向往来,柔声道:“将来我们老了老眼昏花,死了后,我怕就认不出你。可我记得你身上的印记,等到了黄泉路上,就摸着你的疤认出你,再一起投胎转世,怎么也不分开。”   她说的异想天开,浑然忘记若非郎怀,旁的魂魄又为何给她去摸。   郎怀却听得痴了,一时间又觉得太离谱,假嗔道:“你这脑袋里,真不知装了些什么。”可说罢,她还是卷起绸裤,露出修长的小腿,拉了明达的手,带着她一点点摸着身上的疤痕,细细跟她解释。   “这是我带人打马匪,给他们头领用大刀割破的。”   “这是给一个使盾的大力士拿盾砸的,当时想着没破口,以为不重。哪想得到伤了骨头,养了几月才彻底好。不过骨头的印记是掉不了啦。”   “这个洞是支援林先所部的时候,被利箭穿过的。箭尾留在肉里,陶钧没办法,只好挖开取出来,才留这么大的疤。”   “这个厉害,是偷袭疏勒城外的一个小寨子,没想到遇到那么神勇的对手,阵前叫阵,我去应战。虽然打赢了他,却被一刀割破盔甲。”   她身上林林总总,也有几十道痕迹。平日里看不出来,此番慢慢说道,有些也当真忘记都是什么时候伤到的。   “胳膊上这道浅,却是我打头一仗留下的。当初懵懂无知,累的一位哥哥为了救我丧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眼前,乱马踏过,收尸的时候,面目都狰狞了。可这一仗我却只留个轻伤,真是惭愧。”郎怀说到这儿,想起王小二来,心下难过:“他爹娘都是长安人士,我每每去探望,却愧疚难当——若二老知道他们儿子为了救我身亡,定会恨死我的。”   “不会的。”明达握住郎怀的双手,道:“换做是你你也会拿命去救人的。”   郎怀微笑道:“你说的也是。”她抖了抖左眉,笑道:“这你就知道了,当时一下子没防备,被偷袭的。”   明达凑过去吻了吻那处断眉,听她这般叙说,亲手抚摸过那些或平滑或粗糙的疤痕,她才真正明白这人在安西受了多大折磨。   那上骑都尉的勋爵是她拿血和命拼回来的,当之无愧。可这么的良人,却被自己折磨的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不由柔肠百转后,从心疼到震撼,慢慢生出股自豪来,下定决心,这一生要好生珍惜她。   明达含笑道:“以前总听人说,破相的人好养大。你如今是我大唐最年轻的国公,这么尊贵了,破相也好。”她偎进郎怀怀里,叮嘱她:“不过以后你不能再不惜命。若没了你,我也断是活不了的。”   百炼钢化绕指柔,烫贴在郎怀心间。天下之大,只有在明达身边,她才觉得安心。耳边是她轻声缓语,说的却是此生不渝的绵绵情意,郎怀本想叱她,但转念一想——若没了她,自己又岂能独活?   有了这般念头,郎怀安静下来,唇贴着明达的额头,应道:“好。”   只一个字,胜过时间无数缠绵。明达不再吭声,双手放在郎怀腰间,细细听她沉着有力的心跳,不知想着什么,唇角露出个恬淡的笑意。   东方渐白,两人才终于困顿,拉过被子睡下。兰君他们早晨起来,悄悄进来看了眼,拿肉干喂了火狐,缓步退出。   “昨夜里声响你们听到了么?”璃儿伸着懒腰问,竹君满面愁云,道:“听到了,不知道又闹什么。偏生兰君拉着不让我去。”   兰君抿唇,方才她可瞧见那两人依偎睡着,想来总不是坏事,便道:“只怕是好事。你杞人忧天些什么?”   打趣完竹君,郡王府的人送人早饭过来,陶钧提了食盒谢过来人,走进来道:“几位姑娘,用饭吧。”   “吃过饭你记得去给爷的马好生伺候伺候。”兰君叮嘱两句,打开两个食盒一看,喜道:“酸辣汤饼!离了长安半年,倒是想念。”   到了巳时,抱琴过来看了看,果然明达郎怀还未起身。她带了几个伶俐的小丫鬟,对兰君道:“你们一路辛苦,她二人贴身之事还得劳烦你们,其余的就要她们几个来做吧。”   “谢姑娘。”兰君由衷道:“待国公和夫人醒了,奴婢会禀告的。”   “不必不必,不怕你笑话,殿下也高睡不起,只怕得到午后了。”抱琴昨日来不及细说,这时候便道:“你们恐怕还没来得及细看呢,屋子后面有个空房,却是个小厨房,炖些东西是极方便的。我带了些醒酒汤,但她们宿醉,也都得滋阴补肾,才是正理。这些补品,你们放过去文火热着,等她们醒了,岂不绝好?”   竹君笑道:“难为姑娘心细,多谢了。”她正琢磨去哪里寻个灶台给郎怀把药材炖上,如今总算放了心。   郡王府里安静极了,方十全自打理了本来该让李遇处理的事物,顾央也不过是到方十全处看了看,就不再相扰。他二人都住在郡王府内,有各自的院子,但毕竟是外臣,所以无故不能进后院的。   郎怀醒来的时候,但觉脚心痒痒,眯着眼看去,火狐的尾巴搭着,它那华丽的毛发正来回晃动,无怪乎觉得痒。胸口沉甸甸,却是明达枕着,还在沉睡。郎怀冲火狐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揉揉自己眼睛,才细细看着明达。   昨夜半醉半醒,可发生的事历历在目。郎怀想着想着就傻笑起来,凑过去亲吻明达的额头,喃喃自语:“兕子,兕子,兕子……”   明达方醒,便被郎怀噙了口唇亲吻。昨夜里互诉衷肠,是两小无猜的亲密,现下却是钟情之后的狎昵自在。   忍了又忍,郎怀才松开她,笑道:“我打赌七哥还睡着,你说呢?”   “偏你知道。”明达语声未落,门外竹君已经听见,端着备下的粥食就进来,道:“可算醒了!害人苦等半天。”   郎怀忙伸脚勾住帘子放下,口中道:“怎么不敲门就进?先出去。”   竹君一愣,她服侍郎怀多年,从未遇到过这等情况。又想了想,便以为是明达在的缘故,瘪嘴出门。   伸手扯了扯郎怀的脸蛋,明达娇笑着道:“怀哥哥,你这个美婢怎么办?我可就不操心啦。”她说罢起身披衣洗漱,不理会郎怀呆愣当场,不知想些什么。   到了日暮,四人坐在一处喝茶。未几,陶钧拿着个蜡丸匆匆过来,道:“方才接到的消息。”   郎怀接过来后,道:“你去吧,我们在这就是。”她已经吩咐陶钧几个抽空去采办些红烛物品,为李遇抱琴操办个简单的婚礼,陶钧知晓她的意思,应了声离开,心下却道:爷这是糊涂了不是?都要入夜,却该到哪里采买?   “莫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原来你还有这一手。”李遇叹口气,想起沐公府拨给他的几个得力人手,才明白郎怀助他实在良多。   捏碎蜡丸,郎怀三两下便看罢,递给明达,笑道:“陛下有旨,淮王总理朝政。除边关告急之类,皆可自拿主意。”   明达也看了眼,摇摇头道:“还是被你料中了。”   这却和太子有何区别?李遇皱紧眉头,道:“父皇这么作为,不怕大哥寒心么?不知大哥如今可还安好,唉!”   郎怀拍拍他肩膀,道:“太子殿下并无过错,陛下断不会轻易废黜。我却怕李迁将来狗急跳墙,回京之后得提前准备。七哥,你在此处逍遥快活,我是好生羡慕啊。”   李遇狐疑看着她道:“他应当没那个胆子吧?”抱琴添了茶水,摇摇头。   她这动作旁人没在意,明达却看在眼里,便道:“嫂子做何想法?”   “我是过来人,李迁表面一副温文尔雅菩萨心肠,其实是个笑面虎。莫说旁人,只怕国公的手段,都比不过他。”抱琴看了看郎怀,道:“国公心存善意,李迁是不顾这些的。如此一来,我们却是在下风。”   郎怀点头,眯着眼道:“他最缺是便是兵权,可惜御林军本就派系林立,舅伯卸任尉迟却只能做个傀儡将军。短期内,能得手的不过是监门卫。想要染指金吾卫,便有十个梁沁芳,也不可能。”   “你有动作?”李遇眼中一亮,郎怀道:“金吾卫中侍卫均出自各处精兵,其中以安西军最多。这些人虽说位卑,但人心所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梁沁芳看似将金吾卫尽握手中,却无非是拿住了那些一官半职的。”   “怀哥哥振臂一呼,只怕梁沁芳得呕血身亡。”明达笑呵呵道:“李迁不提,六哥去了南方,你说将来会如何?”   “这却不知了。”郎怀看着她的时候都是柔情似水,道:“我自问对六爷问心无愧,将来端看他如何抉择。不过爹曾经叮嘱,六爷墙头草,咱们不能靠着他的。”   说起如今时政,李遇也不再是往日里逃避的态度,变得积极起来。他摇摇头,有些后悔:“早知今日,当初也该搏搏,大哥也不会如此被动。”   郎怀没搭理他,对抱琴道:“昨日一直忘了谢过你,七哥这根木头如今开窍,少不得你的功劳。多谢!”   “国公言重。”抱琴回礼道:“若论心计手段,抱琴远去国公。这些时日还请国公多教教七爷,他是男子,该有气概才是。”   她二人话里有话,李遇半点不懂。   明达在桌下掐了郎怀大腿,背人做了个威胁的表情,娇俏可爱,一时间又让郎怀心下猛跳起来。    第73章 长安夜(二)   收到薛华的信件,尚子轩犹豫半晌,还是握着毫笔在纸上写了信。李迁克扣军镇饷银,这事情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引起军中哗变,土蕃再趁机而下,后果不堪设想。   扶着眉心,尚子轩看了看纸条,略微思量,又补了一句。固城公主已然有孕,怕是十月间就临盆了。随着商路逐渐通畅,土蕃的消息也源源不断送回长安。没想到这位女子在远嫁土蕃后,会不甘于寂寞,帮着丛苍澜瑚打理政务,颇见成效。   是敌非友啊。尚子轩长叹口气,吩咐丫鬟叫来尚衍,令他把信传送出去。   尚衍犹豫片刻,低声道:“主子,二爷前儿在库里又支取六百两银子。”   尚子轩头也未抬:“给他。”   “可郎管家说,已经是这月第四次了。”尚衍看了看尚子轩,道:“我着人跟了二爷些日子,俱是混迹于西市和平康坊。”   “他只要不和那位有牵连,就给他。”尚子轩端起茶杯润润嗓子,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收拾他?”   尚衍摇摇头,道:“小的不知主子心意,但断不是因着这个。”   端坐的女子捋过额间的发丝,轻笑道:“他再怎么说,也是阿怀的弟弟,沐公府的二爷。不过是些钱财,咱们有的是。”   “是。”尚衍似懂非懂,他精通商道,却疏于揣测人心。   “不过你做的对,该盯着一定盯着。”尚子轩想了想,又道:“今年安西商行的利润,抽三成留下,秘密派送给薛将。记得提前送个信去。”   “是。”尚衍再等片刻,才起身离开。他低着头从后院走出,到了前院才敢挺直腰背。一路走到郎乔处,将尚子轩对郎忭的态度带到,郎乔点点头,道:“有姑娘这句话,一切好办。”   自打明达郎怀到了临淄,李遇高兴之余,也没多耽搁政务。这日他从外面回来,瞧见陶钧冲他眨眨眼,顿时了悟。   先是喜形于色,而后端着脸一本正经,生怕给抱琴发觉他的小心思,殊不知伊人还在后院,根本看不到他。   用过晚膳,抱琴回去收拾,李遇这才得了机会,问郎怀道:“怎么样怎么样?”   郎怀啐道:“都备好了,兕子觉得也不必非要凤冠霞帔,不过备下红烛,弄了帕子什么的。”   明达凑过来也道:“没错,七哥莫嫌弃啊。”   李遇傻乐着,挥挥手道:“哪里在乎这个呢。”   三人又低声议论了一番,李遇才彻底安了心,可又没出息地紧张起来。回了主宅,他独自推门进去,抱琴正拿着针线绣着什么,瞧见他进来,道:“殿下回来了?今日不和国公叙话?”   “琴书。”李遇张张嘴,忽而展颜,唤了他最熟悉的名字。他一步步走过去,道:“明达阿怀来,我求了她们一件事,到底办好了。”   抱琴侧头笑他:“你可比她们都大,好意思么?”   李遇一笑,伸手拉起她,不顾她手里的东西,道:“琴书,我知晓你不在意这些,明达是我妹妹,阿怀是我知己,她们给咱俩主婚,便在此间拜天地,你说可好?”   抱琴愣在当场。   哪个女子不愿意风光嫁给自己心悦的郎君,有完美的婚礼?可她明里的身份不过是沐公府的一介奴婢,已然卑微。实则却是勾栏里的花魁——看着风光,却也下贱到极处。   男人们花钱买乐,又哪里有几颗真心?   偏生遇到这么个傻子,一头扎进来,无怨无悔。抱琴看着他清澈的眉眼,眼泪断线般流下,狠狠点了头。   李遇得了她首肯,回头高呼:“你们还愣着做甚?快进来!”   外面的明达郎怀还有陶钧几个抱着东西就冲进来。大伙口中说着恭喜,手下也不闲着。兰君璃儿去收拾床铺撒帐果,陶钧换上满堂的红烛一根根点亮,璃儿和明达凑过去,给抱琴披上红纱和盖头。   郎怀则走上前笑道:“恭喜七哥七嫂,小弟我身无长物,送上对玉佩,聊表心意了。”她从怀里取出个漆盒来,递给李遇,道:“待会儿失礼之处,七哥海涵。”   待红烛点好,堂上的氛围为之一变,显得喜庆热闹。郎怀和明达笑嘻嘻坐在主位,明达眨眨眼,道:“咱们既然是另辟蹊径,那你们想礼成,就得听我的令。”   郎怀带着歉意看了看李遇,便不再吭声。   明达手抚香腮,想了片刻,道:“七哥你若打得过怀哥哥,我就放了你!”   李遇一愣,嚷道:“这不可能啊!她一个人能把十个我撇出去!”   明达只歪着脑袋看他,看了半晌,直把李遇急的抓耳挠腮,才噗嗤笑出声:“逗你呢,你看嫂子都不着急,你瞎急什么?不为难你!你发个誓来,今后不能薄情寡义,否则就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理你。”   李遇这才松口气,转身冲着外面夜空跪下,朗声道:“李遇今日得娶琴书为妻,自当一生爱护,此情不渝。若做那负心薄幸之人,便日日灼心,一刻不得安宁。”   盖头遮下,看不到抱琴的模样,郎怀自然想到明达,自己待她何尝不是此心?明达听罢李遇的毒誓,想起自己和郎怀,这般不顾伦常,只怕报应不爽,一时间又是甜蜜又是苦涩,不知不觉眼角含泪,道:“那你们互相拜拜,就礼成罢。”   他二人如何揭盖头如何应付那一床的帐果,明达才懒得理会。礼成之后,一行人离开。明达有些睡不下,便拉了郎怀,只两人去逛王府里的花园。   不一时走得累了,两人走到假山跟前,郎怀坐了一块平坦大石上,伸出手臂把她搂住,才问她:“方才想起什么了?面色忽的就变了。”   明达长叹口气,贴着郎怀脖子,道:“怀哥哥,我只怕咱们这般罔顾伦常,将来会遭报应。”   掌心是明达布料柔滑的触感,隔着几层布,也是少女娇嫩的腰肢。可郎怀没工夫心猿意马,抿着唇道:“我不懂什么报应不报应,也不觉得我们哪里做错了。我们没做错什么,不是么?”   明达一笑,没理会这人的痴心妄想。两人静静看着天空半弦弯月,渐渐去了杂念,两心如一,只盼着时光慢些,再慢些才好。   夜里风起,郎怀后脖子一凉,猛地惊醒,道:“回去吧?”   明达应了声,却不愿松开她的脖子,脸蛋埋进郎怀胸口,闷闷的声音传来:“怀哥哥,我想爹爹了。”   “那过几日咱们就动身回去,该能赶上中秋。”郎怀展颜,长臂舒展,抱着她起身。等到了屋内,才发现这丫头不知何时已然睡着。   游览博山之后,还是到了分别之日。   李遇依依不舍,郎怀道:“总是要赶着中秋回去,兕子想陛下,何况我也得露面了。”   李遇也知这是无奈之事,便道:“不知今年父皇可会下旨允我回京述职。如今困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幸好有她陪着我。”   李迁派来的人,已经被郎怀下令劫杀,不留半分痕迹。只怕消息传回长安,够李迁心惊肉跳一阵子。郎府明面上是尚子轩在打理商行,其实分为南北,是韦氏和郎乔在打理。而尚子轩处理各方钉子的消息,至于真正的刺头,则是郎怀亲自统御。   郎士新留给她如此精准的情报系统,这才是郎怀真正依仗的实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昨日,郎怀为抱琴引荐了郎氏在临淄的管事,若李迁有任何异动,都会第一时间递消息给她。   如此一来,抱琴等若半个郎氏钉子,深深扎在李遇的身边,护着这个呆头郡王,一生不息。   这一别真不知何年何月再得相见,明达很是苦闷了几日,才慢慢缓解了别情。一路西归,她二人情深意笃,终于被兰君几个瞧了分明。   璃儿自然感谢漫天诸佛,兰君则忧心竹君伤怀。好在她一向认为只要跟着郎怀就好,没别的奢望,如今郎怀伤势气色均慢慢好转,人也开朗,不复往日眉间总有忧虑。纵然难免愁苦,也人之常情,兰君注意着帮她岔开心思也就了去。   待入了潼关,一行人停留一日歇息。郎怀自然是借着机会好生看了看这处险隘。   开扬元年,明皇迁塬上北至塬下,沿黄河辟路,重兵于此防范。郎怀仰观城墙,即使她在长安见惯了巍峨高城,但潼关夹着黄河渭水,此间壮阔,则非人力可锻造了。   “有此等关隘天险,若还守不住,只能说是人祸了。”明达俏生生和她立在一处,说出郎怀心里正想的话来。二人相视一笑,一同望向奔腾的河水,不再多言。   开扬三十三年八月十二,总算赶回长安城。明达本有心去华山一游,却知时间不宽裕,只好扫兴而归。郎怀见此,便安慰她,允诺将来定陪她一览华山风景,好生安慰一番,才让她高兴起来。   进了未央居,江良唠叨半天,无非是总算回来,定要在家里好生补补才是。郎怀心里挂念母亲,衣服都没换,便先行一步从回廊去了沐公府。结果路上却先撞见方才回府的郎忭。   郎怀只得停下脚步,道:“二弟这是去哪儿?”   郎忭无意和她多话,道:“和些朋友约着一起耍耍,大哥要去么?”   “不了。”郎怀侧过身,让开路,道:“既和人约定好,便不要耽搁,快去吧。”她说罢,郎忭匆匆而去。   韦氏正在看账本,郎怀进门便嚷道:“娘!”韦氏不动声色,抬眼看了看她,走了大半年,倒没多的变化,只是眸子里透着喜气,她不用猜都明白,定是明达的缘故。   “姑娘呢?”韦氏一直没改称呼,郎怀也不以为意,道:“在府里呢。我想娘和奶奶,来看看你们。”   “你到这就行,母亲那里别去打扰。”韦氏叹口气,道:“如今愈发不好,一日里睡大半日。明日早些去问安吧。”   母女俩说了别情,郎怀道:“看来太子的状况却比我想得难上一些。这几日在家,我好生整整,改日面奏陛下。不然只怕朝廷都要忘了孩儿,这可不成。”她算计一路,正是要和李迁争个高下。   韦氏抚了抚她的额头,打趣道:“我儿心愿得偿?看来走这一遭,也并非一无所获。”她意思再明白不过,郎怀脸颊微红,但还是坦率道:“可不是?今生有兕子相伴,孩儿再无遗憾了。”   这般结局,虽说也有算计,但韦氏还是叮嘱她:“莫伤了她的心。可怜她待你一片赤城,你欺瞒在先,将来无论如何,须谨记这一点——你若负了明达,娘也不会原谅你的。”   郎怀正了神色,道:“今生得她相伴,于情一事,儿只求一生白头。”   不知韦氏想起什么来,看着她坚定的样子,终究没再说什么。时辰不早,郎怀才躬身离开。   不过小半时辰,她心下就有些难耐的想念,甚至小跑着回去,及见着她正擦半干的乌发,虽只是远远的一个背影,郎怀扑通的心才缓缓安定下来。    第74章 长安夜(三)   请了魏灵芝几人前来小酌,但今日他们都不休沐,时间便定到下午。郎怀早知如此,用了早膳,带上草拟的奏折和几张檄文,和明达一同前往大明宫。   明达嫌弃马车里闷热,两人干脆一人一骑,也不带随从,在街上慢慢走着。明达侧头道:“听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我那个弟弟,恐怕该认不出吧?”   郎怀愣了片刻,才想起她说的是梁贵妃所生的明皇八子魏王李远,笑道:“我可根本没见过。不过咱们一别五载,头回重逢还真没觉察出来,那个打的像模像样的小个子居然会是你。”   当初暗香楼重逢,明达打擂台,郎怀看到却没认出她。明达也回忆起来,也不由笑道:“可不是?我记得你小时候白白净净,若非认出你拿出纯钧,你这个黑脸少年,我也是断断认不出来的。”   郎怀这才得知有这缘故,摸了纯钧剑剑鞘,哈哈大笑起来。她二人俱是一身月白素服,明达为了骑马还穿着男装,用条嵌琉璃的带子束发,只在腰间挂着白玉坠,模样俊极了。   正说着些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叫怀兄。郎怀眯着眼寻声打量,却看到一个七尺书生,正蹦跳着呼唤她。这人相貌极好,郎怀一眼就认出来是益州章安仁。   明达也看到他,对郎怀道:“阴魂不散呐。”   既然偶遇,郎怀足尖轻点,往过行去,翻身落马,站在他们几人面前,旁的几个郎怀看去也都眼熟,她拱手笑道:“原来是章兄。”   “怀兄好,我上月来了长安,一直都打听不到你们,今日倒好,相逢不如偶遇!”章安仁笑呵呵和郎怀套近乎,还冲不肯下马的明达挥挥手。这人心思简单,过后就忘,因而郎怀也不介意他卑鄙的做法。   可跟着他的几个人,分明是认得郎怀和明达的。这几人犹犹豫豫,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正自犹豫着。   郎怀眼里看的分明,心下好笑,这倒是个好时机,便大大方方道:“章兄见谅,当初着实不得暴露身份,随意编派了个名字,却是欺瞒了。”   她冲那几个人函授事宜,道:“裴兄、赵兄、上官兄,我只是陪着兕子去探望陛下,不必多礼了。”   裴庚为人谨慎,不顾章安仁一脸狐疑,躬身道:“国公,礼不可废。您这是跟姑娘入宫面圣?”这话一出,章安仁面色忽变,结结巴巴道:“你,你是沐公郎怀!”   赵浚是刑部赵摩严长子,曾在益州待过三年,和章安仁乃故交好友,忙斥道:“安仁,不可对沐公无礼。”   谁都知道他们几人是淮王一系,可郎怀身份尊贵,可不是他们几个小卒子得罪起的。赵浚明着训斥,实则为章安仁开罪。   郎怀摇头道:“无妨,章兄不知者不罪。”她也不在意,看了看天色,道:“章兄既已知道,改日得空,还请来府上稍坐。我们还得入宫,改日再叙。”说罢,她跨上马,口中清喝一声,同明达渐行渐远。   章安仁既知郎怀,不难明白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子就是当今圣上的幼女明达,更是脸如死灰。   赵浚拍了拍他,道:“章兄,你何时认得沐公的?瞧她待你还算亲切,这等机缘怎生不和我们说说?”   “我在益州随意找了个地儿讨口饭吃,哪里知道她竟是沐公!”章安仁一语方落,裴庚和赵浚立即反应过来,忙问:“你说哪里?”   “益州啊!今年三四月间,她们在益州盘桓了月余吧。”章安仁心不在焉,只怕郎怀知道上清宫那夜他用迷药迷晕了她们。好在自己只是进去看了眼,再没别的动作,也算不得冒犯。   裴庚微微摇头,示意此事少安毋躁,须得回禀淮王后,再行定夺。他略一合计,寻了由头,低声对上官旗道:“你速去殿下处告知,看殿下是否得空。我今晚会请他过府深聊,殿下若得空,便请殿下移步。”   上官旗应道:“明白,一切听裴大哥做主。”三人互看一眼,拉着还在失魂落魄的章安仁往平康坊去,路上上官旗寻了由头先行离开,章安仁失魂落魄间,根本未曾留意。   “正愁怎么走漏风声,就遇到了那个书生。”走得远了,明达才取笑郎怀:“你这运气也太好了。”   郎怀无不得意,应道:“如此天公作美,我可不能辜负。走吧,不然陛下该急了。”   入了宫,才得知明皇正在梨园。她二人由内监引着,沿途碰上不少御林军将士,都朝郎怀拱手致礼。郎怀一一回礼,不论品级高低,皆一视同仁。   “莫怪他视你为生平大敌。若你还在御林军,梁沁芳是成不来气候的。”明达在马上长叹,郎怀却道:“人心所向,有时候亦是一种手段。”   到了梨园外,二人下马,还未走进,就听到里面稚儿的笑声。郎怀看了眼明达,轻轻握了握那柔荑,道:“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   李远走路都有些磕碰,却被宠的无法无天。他打量着才进来的明达,黑漆漆的眸子露出好奇的神色,继而毫无征兆,将手中拿着的竹制玩偶使劲儿朝明达扔去。看他这样子,此事分明做的不少。玩偶直扑明达胸口,被郎怀抄手接住。明达后退半步,根本没料到这么个孩子会忽而发难。   “曦奴!”明皇急得丢下手里的琵琶就往下跑,一巴掌打在李远的脑门上,怒道:“你愈发放肆了!”   这么点的小孩子哪里懂得这些?何况平日明皇待他极好,何时这般声疾色历?“哇”一声就哭,梁贵妃匆匆过来,一言不发,抱起李远离开。   “爹爹,我没事。这下可好,贵妃定恨死我了。”明达拉住明皇的手臂,撒娇道:“玩了这么大一圈,正想跟您说有趣的事儿。您这么一发火,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了。”   明皇面上厉色尽去,抚着女儿的脑袋,拉她一同进屋坐下。郎怀对卢有邻露出个无奈的神色,跟着一同进去。   “都去了哪儿?”明皇边说边吩咐送上明达喜欢的吃食,方才雷霆之怒仿佛根本从未发生。   明达笑道:“去了太白山,又走了蜀道,益州当真有趣,还去了青城山,专门拜访爹爹命修的建福宫,雄伟得很呢。”   “你喜欢便好。”明皇爱女心切,和她叙话良久,才得了空隙,还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对郎怀道:“朕看她气色愈发好,这一路没少调皮吧?”   郎怀洒然一笑,道:“自有情趣。”   一起又用罢午膳,明皇才问她:“你既去了遇儿那里,他如今可还是那般样子?”   “还是驽钝呢,不过跟着王府几个先生,很用心在学,有些长进。”明达如实回答,又道:“临别时候七哥说,谢谢您成全他,如今不能时常服侍在您身边,每日都很伤怀。”   明皇道:“他能这么想,不枉朕费心机了。”明皇何等智慧,早已看出郎怀心里有事,便问:“你有何话要说?趁早快说!”   郎怀和明达互相看了眼,道:“陛下火眼金睛,臣不敢隐瞒。之前在七王府上看到邸报,太子殿下因直言河南道灾情民变而圈禁东宫。但陛下,兕子和臣从河南道返回,太子殿下所言不虚。汴州节度使梁书碧罔顾灾情,强征暴敛,导致灾民哗变。而后又率军强行镇压,屠戮无辜百姓。”她边说边掏出怀里的几张薄纸,苦涩道:“七王说,当初汴州灾民暴动,临淄城也涌入无数灾民。若非殿下强行开了官仓赈灾,只怕郡王府都保不住。”   “陛下,臣不敢妄言。这一路回来,汴州十室九空,河南道人烟不复往日。若非回来后眼见长安城富饶,都几乎忘了这是开扬盛世!”郎怀越说越激动:“臣是武将,不懂吏治民生。但臣眼见为实,只将所见所闻禀报陛下。一切恳请陛下圣裁。太子既不怕,臣,亦不惧。”   她说到这里,明达也走到她身边,一起跪下,睁着琉璃般的眼眸,对明皇道:“爹爹,怀哥哥所言,亦是明达所见。我们不是为了给大哥喊冤,只是为了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贵妃娘娘是好,可不代表她的兄弟一门俱好。爹爹你一向明察秋毫,一定是中间有人捣鬼,蒙骗爹爹。这等腌臜之人,娘亲若在,也定是恨之入骨。”明达心思何等通透,先说她们不是为了夺嫡一事,再将梁贵妃摘出去,最后拿出江皇后,点醒明皇。   江皇后出身江南世族,因她一人为后,族长下令三代不得入仕。此等百年大家,哪里是梁氏这等跳梁小丑可比?   明皇眯着眼,首先想到的便是不良人之间有猫腻。他冲卢有邻示意,而后道:“朕知道了,郎怀,你那里的东西,明日早朝,都呈上来。”   “臣遵旨。”郎怀磕了头,对明皇道:“臣先跟您这儿请罪,明日定有很多人参臣擅自离京,还请陛下回护。”   明皇这才展颜,道:“行了,都起来吧。朕叫人来问话,你们俩先回去。”   等出了大明宫,明达才道:“看来咱们之前猜的半分没错。爹没怀疑过梁书碧,是那个原因。”   二人互看一眼,回首看着巍峨光大的宫殿,不由生出寒意来。    第75章 长安夜(四)   回了府,郎怀换过素色纱袍,问明达:“待会儿和他们两个在沉香亭小聚,你来么?”   明达摇摇头:“太热了,我不去。要好好睡会儿。”她说话间脱去外衣,不经意间露出内里的藕色抹胸来,直让郎怀面上一热腮下一红,忙转过头去。   陪着明达吃了些水果,明达自在延年殿的书房睡下。这几月韦氏命人将沐公府里的水源和栖凤池连做一处,溪流自栖凤池而来,在延年殿书房外蜿蜒而过,通向沐公府。清风徐来,将凉气带进书房,最是凉爽,适合歇个午觉。   郎怀在一旁的竹榻上看着话本打发时间,直到兰君悄悄过来,拍了拍她。郎怀看了眼熟睡的明达,出门后道:“你留心点,日头过后记得叫醒她,别太贪睡,小心夜里睡不着。”   “是,爷您放心。”兰君指了指沉香亭的方向,道:“爷快去吧,几位大人都到了。”   “半年未见,阿怀倒白了许多。”唐飞彦遥遥看见她,和魏灵芝嬉笑道:“看来婚后过得很滋润,长安城又要多个俊俏郎君了。”   郎怀三两步跨上亭子,道:“飞彦又编排我什么?定不是什么好话。”   唐飞彦拿扇子点着她,骂道:“瞧瞧!我夸她好看,倒成了编排?灵芝你给评评理,看她是不是该罚酒!”   魏灵芝摸着短须,笑道:“该。”   互诉别情,酒过三巡,唐飞彦道:“太子殿下方才锁入东宫,满朝弄臣皆进了淮王府门。世态炎凉,你是不在长安,不必去看那些人的嘴脸。”   “得了吧,你好歹还是个闲职,我在礼部,每日得见。”魏灵芝也很积攒了些怨气,道:“裴庚裴庆把持兵部,尚书之位淮王坐不坐有何区别?塔坨荼任事不理,只把自己当个木头人。有心救国,毫无作为,真也窝囊!”   “兵部就算给他,又无统兵之权,你怕什么?”郎怀道:“如今天下十五州节度使,不过益州汴州归顺李迁。其余的,大都在观望。”   “那你说说,其中投靠淮王的,会有几个?”魏灵芝一直忧心这个问题,他知郎怀定留有暗手,到了这般田地,不得不问出来了。   郎怀以酒为墨,推开桌上的盘碟,边画边道:“襄州、扬州、苏州、梁州、鄯州、杭州、河州七位节度使,俱是无碍。“她说罢,转而指着安西北庭道:“安西都护府都督薛将自是向着太子,北庭如今是舅伯做主都是无妨的。”   郎怀皱着眉,道:“若我是李迁,最好的办法,便是希望陛下另立储君。这么多年,他按部就班,如今太子困于东宫,看似再无希望,实则陛下不过是用他来磨练太子的心。”   魏灵芝一愣,如今形势这般凶险,郎怀竟然说陛下根本无心废太子?   郎怀道:“此次陛下震怒,是真的以为太子殿下被人蒙蔽。如此不察,的确有失储君风范,将来又如何驾驭臣工?可也不瞒你们,我和兕子去了河南道,已然把灾情如实禀报陛下。明日早朝,只怕我会因此而获罪——擅自出京,安知他们不会参我一本?”   “你已经说了?”魏灵芝一叹,道:“阿怀,明日我和飞彦定助你一臂之力。”   “不可。”郎怀摇头,道:“此局看着凶险,不过陛下不准,我又哪敢带着兕子出去?这一局,李迁非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赶着宵禁前,魏唐二人离开。郎怀独自在沉香亭中坐了会,又在心下过了一遍明日之事,才转身往延年殿走去。   然而到了延年殿,郎怀却一愣。东侧殿内她的东西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下,外面的竹君听到响动进来,道:“爷,夫人过来把您的东西都拿回永安殿了。”   郎怀心下一暖,笑道:“兕子呢?”   “沐浴去了。您放心,兰君璃儿都跟着呢。”竹君见她身上酒气弥漫,倒了温水递过去,见她一气喝下,又问:“爷,您和夫人,是和好了么?”   郎怀虽然知晓她的心意,但还是直言道:“嗯。”就一个字,郎怀还是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个少年人该有的笑意来。   “这样真好。”竹君满心欢喜,道:“爷总算能开怀了。”   “傻丫头。”郎怀心里一动,试探道:“阿竹,你年岁还大我些,若有意中人,就告诉我。我请娘亲收你做义女,再给你风光大嫁。”   “爷还是别说这等子话!”竹君边说边和她一同回了永安殿,另取了湖色薄衫伺候她换上,摘了束发的玉冠,取了条丝带简单绑住,在脑后垂下。   “等夫人沐浴完,爷你也该去,一身酒味。”竹君笑呵呵说罢,郎怀歪在椅子上,道:“方才酒后聊了许多,却有些饿。你去厨房给我看看,有没有汤饼给我拿碗吧?”   “那爷您坐会儿,我去看看,若没有现做一碗,又哪里是什么难事?”竹君临走前,担心郎怀这么坐着不舒服,还是给她扶到里面,脱去麻履,取了抹薄纱盖在她身上。郎怀迷迷糊糊,由得她伺候。鼻尖的花香熏得她神志渐渐消散,不多时便睡着了。   明达沐浴回来,脚边跟着半干的火狐,和璃儿有说有笑,走进屋子。方转进内屋,她就看见郎怀侧躺着,睡得正熟。   主仆二人同时噤声,明达忍着笑意,示意璃儿带着火狐离开。璃儿抱起火狐,冲明达微微躬身,退出屋内。房门轻轻闭上,明达走上前,坐在床边。   她已经睡熟了,衣襟凌乱,露出脖颈间已然有些陈旧的红绳。脸庞带着酡红,呼吸绵长,双臂半合,露出的空间,恰好是明达往日里依偎入怀的大小。   明达趴过去,拿着自己一尾发梢扫过郎怀耳畔,不知想起什么,满脸笑意,低头去吻了吻她圆润的耳珠,低声道:“怀哥哥,我回来了。”   她却哪里知晓,征西之时,早就练就了郎怀即使入睡,身边风吹草动也能立即醒转的本事。哪怕半醉,明达这么一折腾,她立即往前一滚,右手反手就握住明达的脖子,满打算扼制住敌手好逼问敌情,方要使力,听到明达一声啊,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西域塞外的战场,而是长安城里,是她如今的家。   制敌的手掌松开力道,郎怀呼口气,道:“兕子,对不住,没吓着你吧?”   明达没答,反而问道:“你睡得好好的,怎么做噩梦了?”郎怀解释之后,两人并排躺着,明达掰过这人的脸对着自己,认认真真道:“怀哥哥,这是长安,能这般离你近的只有我,别提心吊胆了。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去安西打仗!”   她二人自在临淄定情,一路归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未越雷池半步。明达方才沐浴的身子散发出清香,郎怀看着她的眸子,忍不住越凑越近,直至贴紧了那柔软的樱唇。   才触碰上,这辈子就似乎不愿松开。借着酒意,郎怀大了胆子,撬开明达的双唇,舌长驱直入逗弄那柔软的丁香,试图借此浇熄心头起火,殊不知愈燃愈烈。   吻已然变的愈发难以止渴,郎怀稍一用力,将明达抱进怀里。她不过身着轻纱,微微发烫的肌肤如今就在郎怀手掌下,要她忍不住去拉扯开明达系在腰间的丝带。   屋内全是二人粗重的喘息,明达只觉得郎怀粗糙的手掌缓缓抚过自己,便已然化开,满心渴望更多。   “怀哥哥……”明达勉力维持脑中的一丝清明,她不是不愿,而是总觉得,好像还差点什么。可这一声出来,沙哑娇媚,郎怀更难把持,红着眼睛爬起来,噙了明达微微肿起的樱唇,手下更是放肆,描绘着明达从未给人看过的身子。带着粗茧的手自凝脂般的肌肤上划过,明达几乎忍不住从喉中吟哦出声。   一片春情。   正自情浓,屋外传来竹君脆生生的话:“爷?别真睡着啊。厨房还真没现成的,我便做了两碗,估摸夫人也该沐浴完,怕也饿呢。”   大门被推开,竹君的脚步先往厅上走,续道:“爷?”   “我想起来,还想吃点肉,你备了么?”千钧一发,郎怀侧头高声问她。   “往常不是都想来些素菜?爷先来吃,我去再拿些。现成的有牛肉和酿鹅,爷想要些什么?”   “都来点儿。”郎怀屏息高声说罢,等她步子走远了,才长长舒口气。   明达抱着她脖子,噗嗤笑出声,啐道:“幸亏她没进来,不然羞死个人!”   她衣襟半落,眼角里带着粉红,显得极是动人可爱。郎怀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吻她眼角,口中却道:“看来以后得少喝酒。酒后失德,此言不虚。”   郎怀心里明白,明达还有些犹豫。她都能等了八九个月,更不忍因一时激动,而让她有丝毫不快。二人匆匆穿衣收拾,郎怀只在心下暗自提醒自己,可不能再如此粗鲁莽撞。   坐下没多久,竹君果真提着食盒回来,里面酿鹅牛肉皆有,还有盘酱制的獐子腿。明达偷偷笑着,郎怀只得撑着肚子往下吃。这夜里难免消化不去,她只好在永安殿外多打了套意形拳,才算作罢。    第76章 长安夜(五)   天才蒙蒙亮,郎怀已然起身。她轻手轻脚站起,从架上取了内衫披上,趿了鞋,慢慢出去。   兰君知晓她今日要上朝,在厅上点了灯,已然候着。她悄声道:“您先洗漱穿衣。竹君去拿早膳了,估摸马上到。”   热水擦了脸,青盐漱过口,郎怀换过衣衫,由着兰君为她束发带冠。许久未曾上朝,这三梁冠戴着颇觉得难受。过了会子,竹君也轻脚回来,将热腾腾的早膳摆在桌上。郎怀看去,都是些清淡的小菜,两个酥油馒头,一碗香米粥。   用罢早膳,走到外院,陶钧和车夫站在车旁等她。他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却是郎怀待会儿需要喝的汤药。她登车回身道:“下朝后,我去看看奶奶,你跟兕子说声。”   兰君躬身应下,目送马车慢慢离开,摇摇头——郎怀哪里都好,就是心地太善了。   车夫驾着车,陶钧犹豫片刻,还是打帘进去。“爷,小的有件事,犹豫半天,还是得跟您说一声。”   “何必吞吞吐吐?说吧。”郎怀将颔下的带子松开些,才觉得透过气。   “是这样,二爷如今回府,也没营生,和卢国公的婚事黄了后,愈发没遮拦,整日流连勾栏。”陶钧直言道:“尚姑娘毕竟不是咱家里人,二爷开口要钱就给。管家说光这个月就已经要去五千两,着实不像话。管家的意思,还请爷管制管制,莫要旁人落了笑话。”   郎怀闭目,心下也没当回事,道:“我知道了,中午回去后,你着人叫他到厅上等着,就说我有事问他。”   “是。”陶钧松口气,就怕郎怀管都不管。   不一时到了大明宫外,郎怀下车前饮了汤药,理了理冠袍,才拿着奏折,等着时辰到了入宫。   还记得开扬三十一年,她第一次踏进这宫殿,跟着郎士新亦步亦趋,被训斥着要端正些。而今一人站在这里,郎怀面上沉静,却知晓今日之后,成为众矢之的,再无转圜可能。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儿时母亲请来的先生也曾教授过她孔孟学说,但此中道理,这句话今日却才明白得深刻。   郎怀抬头,看着逐渐泛光的天际,默念道:爹,您的在天之灵,就看着孩儿如何动作吧。   缓缓走进宣政殿,郎怀爵位国公,除去李姓皇族,便是第一等爵位。紫袍金鱼玉跨带,堂堂立着,便让后来的官员不由眼前一亮。   郎怀武将出身,如今朝中能力压于她的,只有身为御林军大统领的尉迟安,既有统军之权,亦是鄂国公后人,袭爵昌进侯。郎怀见着他,客客气气躬身道:“将军别来无恙,小侄有礼。”   尉迟安面目威严,淡笑道:“回来便好。”   这话话里有话,郎怀明白是提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他二人不再多话,郎怀站在他身后,闭目养神起来。   不多时,李迁身后跟着一众大臣,说说笑笑着进来。上官元站在左首第一,斜眼看了看郎怀,抿唇不语。待明皇升座,群臣山呼万岁后,上官元率先发难。   “陛下,长安城却是出了一件怪事,和沐公有关。今日沐公既在,说不得,臣得问上一二。”上官元转身,摇晃着走到郎怀身前两步,道:“昨日犬子在街上偶遇沐公夫妇,此言不虚吧?”   郎怀颔首,道:“不虚。”   “在场的有个益州来的书生,姓章名越字安仁,乃益州节度使章全的公子,是来长安参加明年恩科。沐公可识得?”上官元慢条斯理,让其余诸位官员听得一头雾水。   “知晓。”郎怀不经意间对明皇做了个求饶的眼神,明皇心下好笑,面上不动声色,端看郎怀怎生应付。   “他是刑部尚书赵大人长子赵浚的好友,言语间说,识得沐公是在今年三四月间,却是在益州。”上官元目露凶光,道:“本官不才,想问问沐公——您热孝在身,应在长安守孝三年,怎么孝期才过几月,人却身在益州?”   不知此事的,俱都惊讶。须知大唐以孝治国,如此目无法纪,哪里可以入朝为官?   郎怀大咧咧站着,笑道:“丞相所言不虚,我的确是三四月间,在益州识得章兄,倒是个妙人。”她爽快承认,让上官元一愣。   本来他们商议好的,若郎怀不认,便让那个书生上来作证。但郎怀既然认了,自然更好。   唯独李迁觉察出不对,他见明皇面上殊无异色,忙暗骂自己怎么一时糊涂,只怕是明皇准了她陪同明达出游。明达什么性子,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既然明白此节,李迁抢先开口道:“沐公年少,袭此重爵,又是因着先父病故,想来长安的确憋闷,一时难忍出京游玩。儿臣斗胆为沐公求情,请父皇开恩。”他以退为进,明着求情,实际贬低郎怀年少不知轻重,罔顾伦常,用心歹毒。   明皇见时机到了,故作生气,道:“阿怀,你看你,朕就说合该下旨,偏生你不听,如今不是被误会了?还不从实告知百官?”   郎怀笑道:“遵旨。”   她微微侧身,朗声道:“父亲病故,我身有公务,未能及时赶回,是为此生遗憾。可父亲临去前,留下手书,言道今生憾事,是不曾去过巴蜀,希望我能代他而行。此事早已禀报陛下,陛下见过手书,便同意我赶着孝期内,替父亲完成夙愿。当时陛下说要下道圣旨,只是我实在不愿因着私事劳师动众,如今想来是欠了思量。”   君臣二人一唱一和,让明皇着实高兴。他掩须笑道:“各位爱卿都误会了,阿怀这孩子是替士新完成夙愿,得了朕的口谕,允她带着明达一起出京的。”   他说罢却转了口风,虎目瞪着,道:“但昨日明达跟朕说,你们从河南道回来,景象凄惨,让她噩梦做了月余。朕问你,河南道究竟情况如何?”   李迁心下一凉,这才明白着了郎怀的道。那梁书碧做得那些好事,只怕是瞒不住。耳中果然听郎怀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奏,为的也是河南道的黎民百姓。”   “臣从水路转陆路,一路到达临淄博山郡王府。臣与郡王殿下自幼相交,兕子和郡王兄妹情深,自然是要去看望的。然而宴席间殿下沉闷饮酒,微臣几经询问,才得知殿下是因着去年水灾一事。殿下说完,臣犹不信,谁知一路回来,才知殿下所言半分不假。”   “陛下,臣参河南道汴州节度使梁书碧,私吞银钱,延误工期。更在大灾之后,克扣百姓救命粮,致使汴州民变。梁书碧以精兵镇压屠杀,汴州附近十室九空民不聊生,更谎报疫情,哄骗陛下。郡王几经上奏,都没见回音,想必是被克扣下了奏折,不能直达上听。”郎怀从袖口中取出厚厚的奏折,双手递上,朗声道:“兕子噩梦连连,乃是因着我大唐如今盛世,汴州去长安亦不算远,竟然出现如此祸端。若以此粉饰太平,何以面对天下?她一个女子都有此等见识,臣乃大唐国公,亦不敢在后。”   卢有邻小跑着呈上奏折,明皇板着脸一页页看过。他昨日既然起疑,先问的便是不良帅袁玄洪。彻查河南道的密旨也连夜发出,让明皇稍微放心。   “国公乃武将,何时管起吏治民生?何况先前太子殿下质疑,御史台和吏部也派遣官员前往汴州查明真相,不过是刁民谎言。”上官元道:“沐公年少,眼里见不得这些腌臜事,一时蒙蔽也是情有可原。但也别再因此事烦恼陛下了。”   “我既为大唐臣子,便应为陛下耳目,探查天下。”郎怀斜眼看了看上官元,道:“郎怀只认眼前所见、耳中所听。若民相民声乃腌臜之事,不知丞相要来何用?”   郎怀刻意和他打嘴仗,不多时明皇已然看罢奏折。他啪一声合上,问:“郎怀,你所言之证据,在哪里?”   郎怀躬身,道:“汴州百姓被屠戮后,存活的虽然不多,但仔细去找,亦不是难事。臣一路回来,寻了七八个侥幸活下来的灾民,俱都好生带回长安,在沐公府里安置。”   “他们其中有位大婶,一家老少爷们都死于此,很想跟陛下这儿喊冤。”郎怀想起来,也是一阵难过,不由等了等,才续道:“陛下若不信,传旨立时召来,一问便知。”   明皇抚着额头,看来梁书碧,是保不住了。既然不良人里出了问题,明达的话却不由他不信。   他正叹息间,李迁察言观色,已然知晓此事无法挽回,当先道:“启禀父皇,儿臣信得过妹妹和沐公。应拿下御史台左轻欢和吏部穆颜治罪!若非他二人不察,怎会耽搁到此间?也不会冤屈了太子哥哥!还有汴州梁书碧,道貌岸然,着实可憎。儿臣亦请父皇降罪,此等骇人听闻一事,儿臣总掌吏部,竟然一点风声都无,太子哥哥知晓,儿臣竟然不知,着实惭愧。请父皇卸了儿臣吏部尚书一职,方才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他言语诚恳,半点不推卸,却也点了明皇——有人为太子通风报讯。   底下的官员随着他跪下,上官元道:“陛下,淮王一心为国,淮王一时不察,还请陛下恕罪。”   冷眼旁观,此等争权逐利,当真无趣。这里的争斗已然不是她所挂怀,郎怀神游物外,只等明皇下旨。果不出所料,明皇先免去太子李迅圈禁,再扣了李迁一年俸禄,但吏部尚书的职务还是在他身上。   而梁书碧自然是会被押解入京,好生审问定罪,这却不是他该管的事情了。   “郎怀,士新的夙愿既了,而后好生在家守孝,以免引起误会,你可记下?”明皇看着她,当着群臣之面,以这种方式彰显恩宠。   “是,微臣遵旨。”郎怀低头,不再言语。这一仗打的,比夺下于阗都要劳心劳力。但只要能为汴州那些枉死的百姓讨个公道,于心已安。   “开扬三十三年八月十四,沐公郎怀直言汴州节度使梁书碧贪墨。陛下震怒,下旨彻查,民怨乃止。开扬末年满朝佞臣,沐公解民于危难,是为清流。”   《唐书?郎怀列传》    第77章 长安夜(六)   中午郎怀匆匆赶回来,和明达陪着老夫人一起用了午膳,又哄着老人说了些闲话,才告辞出来。   韦氏前去香积寺上香,恐怕会住上一夜,郎怀笑道:“改日得空,带你一起去看看法师吧?”   明达点头,边走边侧头看着郎怀,道:“爹爹定然信咱们的。那你何事这般不开怀?”   从桥上缓步走下,明达身上落了树上的叶子。郎怀伸手给她摘了,叹道:“朝堂之争,可比打仗累多了。这几个时辰,却是从得了太子圈禁的消息筹划至今,生生耽误了黎民苍生,我只是觉得不齿,但又不得不这般干等。”   明达也拢了笑意,道:“以往只觉得做官做皇帝很容易,现下才明白爹爹往日里最常在栖凤池边驻足叹息。他总很怀念年轻时候仗剑远游,常说那时候才最快活。”   “我们说这些却作甚?左右躲不开,不如昂首面对。”郎怀怕她想多,劳神伤身,便道:“你不该操心,偏生要操心。可有些事,我不得不问问你,可别生厌啊。”   “只是如今我也这般算计爹爹,说起来难免有些不安。”明达皱着眉,而后又道:“明日中秋佳节,爹爹未说要你入宫么?”   “未曾,叮嘱我好生在家守孝。”郎怀扶着她跨过门槛,道:“陛下不会留你过夜的吧?”   “应该不会。”明达笑罢,道:“你在家里给我留胡饼,等我回来一起吃。”   郎怀应下,二人说笑着进了郎怀本来的小院子,却见陶钧从外面进来,道:“爷,二爷在厅上等了有小半时辰了。”   郎怀一拍脑门,道:“可是糊涂,把这事儿竟然忘记了。兕子你先歇歇,我去见见他。”   这时郎恒从外走来,郎怀顾不得说别的,明达蛮喜欢这个木讷孩子,觉得跟郎怀小时候相似,便挥手让他进来,一起坐着聊聊。   郎忭等的无趣,又不能离开,正寻了个由头,欺负厅上伺候的小厮,被郎怀看个正着。   她皱紧眉头,喝道:“你堂堂沐公府二爷,做这等子事情,还要不要脸面?”   那小厮委屈着磕头退下,郎忭不以为意:“我是他主子,不过说道几句,还不成么?”   郎怀狠戾着瞪了他一眼,坐在主位上。长兄如父,郎忭再乖张,也只得坐下,等着郎怀开口。他心下还在揣测,又是什么事得罪了这位罗刹。   “前日我查账目,却见你这半年支取的银子,有些多了。”郎怀端起茶碗,喝了口凉茶去去火气,轻描淡写道:“我知晓你喜欢去那等地方,也懒得管你。但好歹在爹爹和你娘孝期,便是不该。我奉命出京,都能被人参上一本,何况是你。”   “娘也和我说了,打算在昌进侯或者金陵谢家为你求得个亲事,等孝期满了就完婚,不知你意下如何?”郎怀口中这般说道,心下不以为然——不过是实打实的联姻,郎忭人品低劣,当真是配不上人家的女子。   这却是郎忭没料到的,昌进侯尉迟安也是朝中大员,谢家是几百年的大家族,各地都有他们家的子弟为官,苏州节度使便是谢家如今的族长谢璧。这可比当初和卢公家定的亲事更为高贵。郎忭难得露出个感激的神色,道:“都凭长兄做主。”不论哪一家,都足够他在长安城横着再走几十年,可比依靠郎怀好得多。   郎怀哪里看不出他那点心思,心下鄙夷,面上依旧淡淡的,道:“无论是谁家女子,你如今的行为可得改改。今日起,不得再去平康坊。西市的那些地方,我会派人挨个知会,哪个敢让沐公府二爷上门,仔细我亲自去寻晦气。明日中秋,待过了团圆节,你好生去族学读书。便是拿不了功名,也该学着修身养性。”   “至于先前爹爹为你说的兵部的职位,等你孝期满了,到底如何也未可知。”郎怀见陶钧在门外比划了个手势,知道有事,便赶紧说完:“你先前管着商行,将来学些东西也可继续。不过以后每月按量给你月钱,一月五百两。多余的,未有我的允许,账房一分也不准给支。”   郎怀说罢就走,留下郎忭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扑上去撕碎她。   本以为郎怀为他说亲,郎忭还有些感动。谁料想这人不但不准他寻快活,还断了他的财路。五百两?不过是他买个礼物讨美人欢心的花费,如今要用一月?   郎忭砸了杯子,过了盏茶功夫,才气哼哼出门。然而郎怀言出必践,只要他出府,就有两个家将跟着他,名为护卫,实则监视。   郎忭一气之下,干脆转身回府,进屋关门,呼呼大睡起来。   “爷,淮王派了人来递帖子。”陶钧双手奉上烫金的信封,郎怀笑道:“这位殿下也是可笑,总觉得我会倒戈于他。”   撕开封口,郎怀边看边走,摇着头对陶钧道:“你去回送信的人,就说殿下几次相邀,我不敢不应。请殿下放心,明日我定当准时到达。”   李迁竟然不去参加宫中宴席,也要请她一叙,此中缘由郎怀一想就懂。陶钧去回话,她已然到了小院,听得里面传出一阵笑声来。   “说些什么呢?”郎怀负手进去,见明达笑作一团,郎恒则红透了脸,还以为她拿郎恒打趣。   “我笑恒儿,居然一点酒量都没,才一杯甜酒,就成这般模样。”明达边说边吩咐璃儿去取醒酒汤,郎恒迷迷糊糊,也没发觉郎怀到了,把胳膊当成枕头,趴着就睡。   郎怀摇头,吩咐人送他回房,道:“你明知他还是个孩子,真是……”   “我哪里知晓你家三爷是这等酒量?老大千杯不醉,老二流连花丛想来也是海量,偏偏小的这般不中用。”明达捂着肚子,一旁的兰君竹君明显也在憋着笑意,看来郎恒憨态可掬的模样,是着实可爱吧。   等她笑够了,郎怀才跟她说了李迁下帖的事情。“左右躲不过,明日我会他一会。”郎怀牵着她的手进了内屋。抬眼看去,许久没回来,和以前的摆设并无二致,无非是墙上少了纯钧藏泉。   “是躲不掉。”明达见身边再无旁人,转身勾着郎怀脖颈,道:“那你可别太晚回来,爹爹最多留我到酉时,我就在这儿等着你,然后一起去奶奶那儿,陪娘亲还有奶奶赏月。”   郎怀笑着应下,道:“你四哥约在申时,怎么着都足够。”说罢,她忍不住啄了口明达的樱唇,低声道:“喝了多少?”   “就两杯。”明达撒着娇,道:“阿兰姐姐跟你一个脾性,看得可严了。”   八月十五,韦氏自香积寺回来。沐公府因着孝期不得大肆庆祝,只得备好晚膳,待一家团聚后赏月。郎怀先送了明达入宫,而后带着备下的胡饼,亲自送到路老三拓拔益阳魏灵芝唐飞彦几人府上,都略坐坐才走。   及至申时,她身边只跟着陶钧,到了淮王府外。远远瞧着李迁立在门内,竟是在等她。   郎怀不着急,等到了门外才装作未曾看到,翻身落马,装作惶恐:“劳烦殿下亲迎,实在折煞了。”   “沐公哪里话?今日终于得了空隙一聚,我实在难耐,在这里等你片刻而已,就是登上一天半月,亦心甘情愿。”李迁着意结交,下人们自然躬身以待。   李迁拉着她,一起进了王府。待要拐进内院,郎怀道:“殿下,内院重地,外男不得擅入,还是算了吧。”   “诶!沐公哪里话?你是我府中贵客,快别拘礼,跟我走便是!”李迁在前引路,一路带她去了府中花园,亦是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宴席摆在花园的湖边,却架着火堆,烤着全羊。   “沐公久在安西,我府上恰好有个安西来的厨子,做这些很是地道。”李迁只谈闲事,郎怀自然顺着他道:“殿下有心,闻着的确令人食指大动。”   既来之则安之,郎怀便和他一人一把银制小刀,也不要人伺候,自去割下肉来,举着酒杯共饮。李迁谈起各处风土人情,虽没去过,但娓娓道来,如同身临其境。郎怀心下佩服他当真好口才,莫道能把持吏部,和房蔚对抗多年。   “殿下高才,我不过一介武夫,却是不懂欣赏了。”他方才说到丹青笔墨,由不得让郎怀想起李遇来,生出怅惘之情,叹道:“七哥若在这里,只怕会引殿下为知己。”   两人说了这许久,郎怀油盐不进,让这位当世贤王正不知如何借机开口。李迁听得此话,叹口气道:“七弟不过小了本王些年岁,便可与沐公相交莫逆。沐公,不要再说什么殿下不殿下,不必这般迂腐。”   郎怀沉默半晌,道:“礼不可废。”   李迁抿唇,不再兜圈子,直言道:“恕我直言,大哥着实不该坐那位子。本王自问不论手段心机,都胜过他百倍。沐公为何不弃暗投明,偏偏要去扶持他?大哥能给你的,本王可百倍许诺,决不反悔。”   郎怀面上不动声色,道:“殿下须知,当年二弟一事后,我便说过,只要殿下放弃,我保你性命。”   李迁皱眉,道:“郎忭之事,是本王糊涂。可不论现下,便是十年之内,李迅早已不是我的对手。沐公说保我性命?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沐公是个绝好的人才,非上官赵摩严之流堪比。”李迁躬身,行了大礼,道:“我知晓将来登基,若靠他们治理天下,实为不智。因而今日诚心请沐公,为我将来君临天下的宰辅之臣,还请沐公应允。”   他行礼之时,郎怀已然轻身避开。等李迁站直了腰,郎怀才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莫说将来继位合该是太子,殿下不该有此一举。我劝殿下的心思,还是莫花费在我身上。殿下执迷不悟,将来战场无眼,请多珍重。”   郎怀说罢,只拱拱手,便按着来路离开。李迁摇头苦笑,他没想到到了今日田地,这人还倔强至此。   真如她所说,将来战场无眼,郎怀的人头,他是不得不斩下的。    第78章 长安夜(七)   出了淮王府,门口候着的陶钧走紧两步,笑道:“爷喝酒了?”   郎怀自己摸了摸脸,无奈道:“能不喝么?不过无妨,爷的酒量摆着,他喝不过我。”看了看天色,酉时将过,明达该是回去了。   跨上马,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说笑着往家赶去。陶钧见她如今气色底子都好了大半,心道果真心病还需心药医,古人诚不我欺。   今日宫中宴饮,李迅和明达陪着明皇说了些闲话。席间李远闹腾厉害,明达被吵得头痛,又不忍心丢开父亲,直撑到将近酉时。明皇知她新婚燕尔,头一个中秋,不愿她落个遗憾,便命人送她回去。   坐着马车,明达只觉得今日席间的酒后劲上来,头昏昏沉沉。璃儿拿帕子给她擦着额头上渗出的细汗,道:“姑娘不该喝这么多。”   “爹爹难得好兴致,我怎么忍心扫他的兴?”明达闭着眼睛,道:“偏生那个小崽子太闹腾,也没人管教。”   “姑娘不生气么?”璃儿有些好奇,明皇对李远的宠爱远超其余皇子公主幼时,只怕堪比明达。   明达啐道:“我生什么劳什子气?爹爹看着宠爱,其实是懒得管教。我小时候哪里敢那样胡来?”   璃儿一想,可不是么?明达儿时做过最过分的,也无非是明皇批阅奏折的时候,闹着要爹爹抱,因而打翻了砚台,让房相的折子一团漆黑罢了。那也是明达三四岁间的糗事,等她大些,虽然身子骨弱,琴棋书画也是用心学的。   璃儿想起这位主子自打学了剑器,日日勤加练习的劲头,不由点头。   待回了沐公府,方才到酉时。明达记着和郎怀约好的事情,只去了郎怀的院子。那酒后劲极大,明达吩咐璃儿去未央居取身家常衣服来,自窝在郎怀床里,估摸着郎怀回来还得半个时辰,打算歇一觉,晚上好一同赏月。   去年中秋,郎怀送亲固城。明达在沉香亭看了半宿月色,还在想将来和郎怀成婚,有了孩子,一家团聚是何等快活。而今情意既定,于子女一途,是当真无缘分。好在将来月缺月圆,这人都是伴着自己身边的。   明达脑子里胡乱想着,有些遗憾,又有些欣喜,不多时便睡着了。   郎忭成日里混迹勾栏,根本忍耐不住,翻墙混出沐公府。可等他到了西市,寻了个平日里常去的嫣然馆,却被门口的老鸨拦住。   “二爷,非是小的为难爷,沐公府挨家挨户下了令,咱们这等地方不准迎您进来,不然姑娘们爱用的香料胭脂,沐公的商行五倍的价钱卖给咱们。”老鸨皮笑肉不笑,娇滴滴的声音,让郎忭心头起火。   “我甩掉人的,家里不会知道。”郎忭还不懂此间缘由,郎氏商行暗地里控制着西市香料生意的七成,若得罪郎氏商行,每月光这些钱,就够他们这些馆子喝一壶。得罪郎忭事小,得罪郎怀,那可不得了。   “二爷莫说笑,西市里满是你们家的生意,我这儿可得罪不起。”老鸨指了指外面,道:“二爷若想喝酒,不如去冀宝斋喝两壶。今日中秋团圆之夜,还是赶紧归家正经。哪里能缺了二爷?”   郎忭还不死心,又跑了两家,才知道郎怀把事情做绝,他根本进不去。   愤愤之下,郎忭随便找了个酒馆,叫了一桌美食,独自喝着闷酒。没多久进来个熟人,是往日里常在一处厮混的裴庆。   “二爷这是怎么?一个人吃闷酒?怎么不去暗香楼找个善解人意的姑娘陪陪?”裴庆问店家要来酒杯,坐在他身边,笑呵呵问他。   郎忭已然半醉,一见是自己表兄,便发起牢骚:“郎怀做事太绝,竟然不准我去楼里找姑娘。她当我是谁?沐公府的仆人么?”   说起来就没个完,裴庆慢慢喝着酒,边听边随口顺着他骂两句。末了拍拍他肩头,道:“你是我亲表弟,有些话也不得不劝你。郎怀不准你去这等地方,也算为你好。你若真和那两家结亲,你自己想想,若他们得知自家闺女的郎君是个流连勾栏的公子哥,可会愿意?”   郎忭只当他说屁话,瞪着眼啐道:“你是我表兄还是她表兄?”   裴庆哈哈一笑,道:“我就事论事,她这点没错。如今姑母姑父都不在,她是嫡长子,袭爵是她,郎氏族长亦是她,你怎么也得忍气吞声。但你是沐公府二爷,月钱竟然就这么点,是打发要饭的?按我说,你合该跟她分家,你们郎氏商行遍布天下,要她把商行中分你几条路,从此各不相干岂不简单?要钱要紧,还是要会下蛋的母鸡要紧?如此办法,你还有机会另立门户,否则一辈子听人闲言碎语,你可忍得?我的好二爷,你好生想想吧。”   裴庆说罢,看看天色,道:“呦,都这会子了?我不跟你说了,家里备下晚宴,我得先走。”临走前他丢下钱来,唇角一弯,挑拨一事他做得多了,愈发顺手。沐公府闹分家,郎氏商行若一分为二,只怕整个长安等着扑食的,都得感谢他今日苦口婆心。   裴庆离开,郎忭就着剩菜残酒,又待了盏茶功夫,越想越觉得他说的在理。摇摇晃晃站起来,掌柜的还好心为他雇车送他回去。   糊里糊涂进了府,跟着的侍卫还待扶他回屋,郎忭脾气下来,连打带踹,撵走了跟着的人。他忽然觉得不如赶紧跟郎怀说了分家,省得夜长梦多。当年郎士新给他滇南的商行,他也知道其中利润实在颇丰。如今不多说,随意分他几家,这辈子做个富家翁,不再成日看人脸色,不用束手束脚,想来也不错。   沐公府虽好,不是他家。郎忭想到这,又惦记起郎恒。他是自己同胞兄弟,干脆也要了郎恒的,两处并一处,量他个孩子,是不懂这些的。   这一路上没碰见人。也难怪,郎怀住处一向安静,今日她不在府中,又逢中秋佳节,只府外的侍卫还守着岗位,哪里会防范自己家二爷?这内卫便松懈下来,等若无人。郎忭畅通无阻,直接走进了院子。院中的活水里几尾闲鱼摇曳,听着生人的脚步匆匆躲了起来。   兰君竹君去韦氏那里帮忙料理晚宴,璃儿过府取衣未归。郎忭嚷嚷了两句,见没有人,按着他本来性子是就要离开的。偏生酒壮怂人胆,郎忭摇摇晃晃走到正屋外,啪一声推开了门。   屋里放了冰盆,比外面凉快许多。他一时间忘了这不是自己的住处,抬脚走进内室,却见着个女子斜卧床上,睡得正酣。   她身量还未长成,流露出的姿态足以吸引全天下的男儿为之疯狂。   郎忭舔了下唇角,眯起眼睛,一步步走了过去。   凭什么郎怀就能拥有沐公府的一切?凭什么郎怀能得到这般的美人?若不是她,这一切都将是他郎忭的!一念成魔,他邪笑着一屁股坐在明达身边,森森道:“放着这么个美人空守深闺,外强中干的孬货!小美人,不如跟了我吧。”   明达睡得正熟,忽而觉得脖颈间热烘烘,腰里一只手来回抚摸,还拽她的抹胸。怀哥哥什么时候这般放纵?明达朦胧间回神,却觉察出不对劲来。郎怀手掌上遍布细茧,而这只手光滑得紧。她一惊之下睁眼看去,趴在自己身上的哪里是她心心念念的怀哥哥?分明是目露淫光的郎忭!   “你放手!”明达慌了神,先缩了手脚往床下跳。郎忭伸手一捞,把她丢进内床,就伸手解自己的外袍腰带。   “何必呢!我看你还是处子,肯定是郎怀那家伙不中用。”郎忭英俊的面目不怀好意慢慢靠近,酒意已经将他的欲火烧得愈发旺盛。   “你疯了!”明达还算镇定,想着如何夺路而逃,口中威胁道:“我定让爹爹把你凌迟!”   郎忭被她一激,竟然更加放肆,恨声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就别想跑了!鬼知道我那哥哥这会子到哪里去!我看她分明就没把你放在心上,不然怎忍让你独守空房这么久!她做不到的,不若我这个兄弟来代劳一二!总好过便宜了外人!”酒意萌发,欲念怂人,郎忭浑然忘了眼前的女子是他根本碰不得的,下手毫不留情,直想着强要了眼前的美人再说。   酉时过了盏茶,主仆二人赶回府里,郎怀跳下马,问门口的侍卫:“兕子呢?”   “夫人回来好一会儿了。”侍卫笑着回报。郎怀点头,丢了缰绳,心下着急起来,干脆跑着往自己院子里去。   远远地还没走近,郎怀却听的好像里面传来细细哭声。她顾不得思索,加紧脚步风一样冲进院子。   屋门大开,心内的紧张害怕更加强烈,郎怀厉声叫道:“兕子!”她匆忙跑进内室,眼前的一幕撞进脑海,让她一脸煞白。   郎忭已然光着膀子,身上只留着条外裤,腰带扯的半开,一只手按着不断挣扎的明达,一只手正在撕拉明达的衣衫。郎怀两步冲过去,一把抓住郎忭后颈,狠狠摔在地上。   扯下银钩放下纱帘挡住里面的明达,郎怀面无表情,倒扣了郎忭的脖子拖出内室走到院子中的池塘边。一阵剧痛和憋闷后,郎忭的酒才醒了些,他慌了手脚,喊道:“你做什么!你放开我!你不能杀我!”   他伸手想要挡开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想要夺路而逃。郎怀只扭了两下,便打断了他的胳膊。眼见池塘,郎怀心下恨极,按着他的头进水,根本没有丝毫犹豫。   直至璃儿回来陶钧进门,郎怀都保持着这个姿势,半分不动。   璃儿觉察不对,匆匆进了屋,而后一声尖叫,让陶钧不得不止步。他还没发觉按住的是郎忭,待看清之后,瞪大眼睛道:“爷!”   郎忭半身入水漂浮,半身挂在岸边,早已瘫软,死得不能再透了。   陶钧上前拽了拽郎怀,但觉她胳膊上肌肉绷紧微微颤抖,面色惨如金纸,稍微一想就知晓发生了何事。郎忭已死,现在想的该是如何妥善安置。   “爷,去看看姑娘才是正理!”陶钧一语中的,郎怀忽而松开郎忭,踉跄着退后两步。她扶着陶钧的肩膀,喘着气道:“闭院门,你去请母亲来主持大局。”   “是!”陶钧犹豫着,郎怀已然松手,转身进屋去了。   才跨进内室,便被冲上来的璃儿打了几巴掌。   “姑娘对你可曾亏待半分?你就这般回报她?”璃儿哭着骂道,方才明达身上的伤痕历历在目,好在郎忭那狼崽子醉得很,行动间迟缓,才让明达拖了这许久。   郎怀没吭声,走到床边拉开帘子。明达正蜷缩在角落,还处于惊吓之中。郎怀的心狠狠被巨石砸了一下,口中一甜,唇角渗出鲜血来。她拿袖子随意抹去,跪着上床,爬到她身边。衣袖被血沾染,加着有水,很快晕染开来。她方才杀了个人,一身污秽,嘴唇抖啊抖,终于轻声道:“怀哥哥不好,来晚了。”   明达“哇”一声大哭出来,躲进郎怀臂弯。她是大唐的掌上明珠,何时受过这等羞辱?郎怀只觉得怀里的明达如此脆弱,她不敢想再晚回片刻,会是怎么的状况。   一下下亲吻着明达的额头,郎怀道:“莫怕,他死了,再不回来了!莫怕。”   “他死了?”明达抬眼问,满目泪痕,憎恨又惊恐。   郎怀重重点头,道:“我这辈子杀了这么多人,唯独这一个,最是该杀!”   她一句句慢慢安慰,哄着明达躲她怀里,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睡着。郎怀知晓她睡得不安稳,不敢离开半步。及至韦氏轻脚进来,郎怀只得拉开帘子,沉声道:“中秋之夜,劳烦母亲打理这等子破事。家门不幸,父亲才去不到一年,次子醉酒落水而亡。母亲您看可好?”   韦氏点头,道:“旁的都莫担忧,娘已然处理了。只璃儿那丫头,怕嘴巴不严。”   郎怀低着头道:“她一直跟着兕子,是个好姑娘,等兕子好些,我会跟她说的。”郎怀看了看天色,应该都过子时了,便道:“娘,拆了此处吧。我不想将来兕子来了这儿,还要害怕。”她说罢,取了长衫披在明达身上,道:“这里不能再待,我带兕子回去,其余的都拜托您了。”   “去吧。”韦氏过来帮衬了下,吩咐梅兰竹三人都跟着郎怀,顺着回廊回了未央居永安殿。   明达在她臂弯里,一路未曾醒来,但眉头皱紧,显然很是不安。   她站在永安殿外,漫天星光拱卫着那一轮明月,好生圆满。   宫名未央,殿名永安延年,是明皇为女儿手书,希望她永远长寿平安。   郎怀五内俱焚,苦笑着想,自打明达认得她,哪里有过一天安宁?    第79章 长安夜(八)   中秋方过,沐公府重又缟素。   二爷郎忭赏月饮酒,游览未央居,于沉香亭中不慎跌入栖凤池,因不识水性,溺毙。   而沐公夫人因此惊吓,噩梦连连,又复病倒。沐公郎怀衣不解带,在旁看顾,连亲弟弟的治丧也没多放心上。   传言都说郎忭自郎士新去世后,愈发沉闷,抑郁不得志,因而酗酒。可他本就无关轻重,死后也只有裴庆裴庚兄弟来灵前吊唁。他二人私下觉得郎忭死的蹊跷,本打算试探试探郎怀。可灵前只有韦氏和郎恒二人,端得半点口风俱无。而整个沐公府如铁桶一般,查不出什么,裴氏兄弟只好作罢。   明皇念着郎士新的缘由,追赠云骑尉,以此入葬。七日之后,郎忭下葬。郎怀只送出府,便不再跟随。倒是郎恒从头忙到尾,算是为胞兄尽了全力。   没多久,这位曾经长安城第一名美男子,风流潇洒的郎二爷,就从人们的闲言碎语中逐渐消失,被慢慢遗忘。   自那日之后,明达一直窝在内室,怎么都不愿出来。郎怀柔肠百转,几乎寸步不离。   这日午后,明达正歪在软塌上歇觉。郎怀趁着这点功夫,悄悄到了厅上。   陶钧一身麻衣,见她出来,躬身回话:“爷吩咐的都办妥了,入葬的不过是空棺。”郎怀恨极了郎忭,挫骨扬灰都是轻的。处理这等事,自然是靠陶钧。他看了眼四周,低声道:“按您的吩咐,拿链子锁在巨石上,沉入渭水,永世不得超生。”   郎怀闭着眼睛,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隔了良久,她才道:“我下的令,即便有报应,也在我身上,和你无关。”   陶钧抬眼,道:“爷这哪里话?他该死!便是爷不吩咐,我也不能给他那般风光大葬!”   郎怀默不作声,良久后长叹口气,道:“三哥那里,你来往留神。此次我带兕子出京,你和梅君留下,务必办妥。”   陶钧知晓她说的是件大事,躬身应下,又道:“爷这时候再出京,怕是……”   “我离开,他们只有高兴的份。”郎怀道:“若有大事拿定不住,和尚姐姐商议便是。”她揉了揉眉心,整个人疲惫不堪。   “爷,我还是跟着您吧。这身子骨才好些……”陶钧不放心,郎怀摆摆手,道:“无碍,备了那么多丸药,带着就是。你且去吧,让我歇歇。”   她一个人靠在椅子上,手撑着额头,闭上眼睛,不知想些什么。没过多久,郎怀的耳畔颤了颤,明达的动静让这个万事淡然的年轻人迅速起身,走进内室。梦中的明达不知见了什么,满脸惊慌,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分明是驱赶的动作。   郎怀稍微扶起她,顾不得脱掉靴子,立即上了软塌,把她拥进怀里,轻柔抓着明达的双手,等她慢慢停止挣扎,才缓缓收紧,“莫怕,是我。”她轻言轻语,不多时明达渐渐安定,转身趴在她胸口,似乎是闻到熟悉的檀香,才放弃了挣扎。   申时方至,郎怀捏了明达的鼻子,凑过她耳边道:“兕子,该起了。”   明达眨眨眼,瞧见郎怀,又闭上眼不动静。郎怀耐心等着,直到她实在装不下去,自己坐起来。   “真热。”明达自己还好,可怜郎怀一脑门子汗,她伸出手拿袖子给她擦了擦,道:“不想吃饭。”   郎怀点点头,道:“那只能再耽搁一日了。”   “耽搁什么?”明达好奇,眼角看到她脖颈上的红绳,就拉出来看看。紫檀木牌被她贴身带了两年,沾染了人的烟火气息,便不在是高高供奉的圣物了。   “本打算带着你明早出发,咱们去爬华山。”郎怀故意装着可惜,道:“不过你不想吃饭,想来明日是没力气早起赶路,还是推后吧。”   “呃!”明达撅着嘴,道:“府里做得都不爱吃,怪不得我。”   “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郎怀就等着她这句话,未曾想明达靠过来,道:“却是想念益州之时的古董熏,放酒的那个。”   “这有何难?”郎怀顺势抱过她,笑道:“我吩咐人放到亭子里,又凉快,又自在,怎么样?”   明达这才展颜,道:“好!”   总算让她肯出屋,郎怀笑着站起来,道:“你且坐坐,我去吩咐兰君准备。躺了这么久,真有些难受。”   明达一下子坐起,道:“我也去。”   这位小祖宗有胃口,未央居的大厨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弄出的椒香锅不开盖都能远远闻到香气。璃儿嫌沉香亭的石桌不够大,又命人搬着矮几,放了各色时鲜蔬菜。她想了片刻,唤来个机灵的侍卫,命他速去长乐坊的红泥酒肆沽两壶米酿两壶甜酒,这才觉得齐备。   她二人趁着空闲,躲进花园里。脚边跟着火狐,高高跃起往下跳,直笑得明达几乎站不住。   “它这是做什么?”明达吹了声口哨,唤回它来,从口袋里摸出块儿肉干犒赏。   “大约是脾性使然。”郎怀道:“你剑器练习如何呢?”   明达瘪嘴:“自然没你好。”她忽而想起来,问道:“当初你给我打的那柄剑,上面刻的是什么字?”   郎怀一愣,笑道:“做什么问这个?”   “你去土蕃,我天天练着,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明达难得娇羞起来,杏眼半垂,道:“难不成你要我问别人?”   郎怀叹道:“这却得细细回想,都过去那么久了。”明达的那柄短剑仿制于纯钧,只在分量上略轻二成,方便她使用。连带纯钧剑身的纹路,竟也被那位铸剑师做出六分来。纯钧剑上有八个虫鸟篆字,明达的剑上自然也有。   还记得那位铸剑师问她刻什么时候,郎怀只想了片刻,留下八个字。   “着实想不起了,”郎怀笑道:“改日找个先生问问吧。”   明达不以为意,想了想道:“那记得明日给我带着它。”   这一顿饭,明达吃了许多。她高兴,郎怀才略微安心。沉香亭外荷叶已残,秋景已现。亭内温酒且饮,让那凋零去了些模样。   甜酒都被明达一个人喝了,还嚷着不够。郎怀哄着她把米酿当作甜酒,又喝了几碗才算作罢。   醉酒之后的明达,还是那般骄蛮可爱,神采飞扬的样子,不是这几日寡言少语。郎怀心下酸楚,却知道此事着急不来,只能期待远离长安,慢慢解开她那心结。   明达一时要下水玩闹,一时又爬亭子,末了,非要郎怀背她才肯罢休。郎怀弯下腰,将她背起后,道:“你们收拾收拾,明日等她醒了咱们就出发。”   “不要!”明达搂着她的脖子,忽而道:“谁也不带,只咱们俩。”   “兕子,这可不是胡闹的。”郎怀侧头,谁知她不答应,明达竟然要跳下去。   郎怀只得道:“好,只咱们俩。”   安抚好明达,竹君不得不问:“爷,真按着夫人的话?”   “嗯,换马车,结实稳妥就好,不必用那辆御赐的。”郎怀点头,背着明达一步步往沐浴处去。   梅君放下换洗的衣衫,转身出门,在外候着。   汤浴的池子里热气弥漫,漂浮着雾气,看不清下面。郎怀踌躇片刻,还是先将明达放到软塌上,才回过身,双手撑着她的肩膀,道:“兕子,咱们先沐浴,再回去睡觉。”说罢,她等了片刻,明达闭着眼没什么动静,才伸手去解她领口的盘扣。   她动作轻极了,只怕勾起明达的恐惧,边解边柔声道:“兕子,是我,莫怕。”   明达醉眼朦胧间,看到眼前的人,先是害怕,继而安定下来,由着郎怀脱去她的衣衫,抱着她一起下池子。   水温微烫,舒服极了。郎怀半抱着明达,在水里脱了自己的衣服,顺手捞出来,甩在台上。   幸好她拒绝了所有人,还愿意接受自己。否则郎怀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自己疏忽导致的灾难。搂着她略微泡了会儿,郎怀拿起澡豆,犹豫半晌,才在手里打出沫子,再揉到明达身上。   二人定情以来数次亲密,却从未有过这般。明达合身趴在她怀里,呼出的热气就在她耳边。及至郎怀手挪到前面,明达下意识双臂护过来,就要往后靠。   后面都是水,若真给她躺倒只怕会淹着水。郎怀伸长手臂把她兜回来,柔声安慰她:“莫怕,是我。“她生怕明达不信,捉住她的左腕按在自己胸前,道:“莫怕,是我。”   这些时日里朝夕相处,郎怀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四个字。然而言语苍白,她每次说的时候,都悔不当初——她不该去见李迁。她甚至想这会不会是李迁的刻意算计,又很快否定。   李迁不是神仙,办不到这么严丝合缝,如此巧合。何况郎忭本就是弃子,否则这大半年,也不会放任他不管。   被这热水一泡,明达倒是酒醒过来。待发觉自己赤身裸体,她立即就要挣扎。然而触手间一片绵软,明达脑海里轰隆一声,才明悟过来郎怀在帮她沐浴。   “我……”明达忙缩回手,颤声道:“我自己来。”   心里莫名一痛,郎怀虚扶着她,应道:“好。”   这池子颇大,郎怀见她自己站稳了,于是转身游到另一边。她亦是一身热汗,麻利洗干净便出水擦干,换上薄衫。   “兕子,你慢慢来,别急。”郎怀背对着她,语调柔和,她随意席地而坐,道:“明日咱们起来便出发,你觉得可好?”   明达全身都浸在水里,只露出个脑袋来。郎怀只留给她个背影,可有这人的气息在就足以安定她的心。   “好。”明达闷声应道:“只咱们俩。”   郎怀低着头,听到她这话,松了口气,道:“只咱们俩。”    第80章 长安夜(九)   入夜了的麟德殿,明皇却披衣而起,身边只跟着卢有邻。主仆二人推门而出,喝令侍卫不准跟着,走到角楼观月。   不多时,袁玄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单膝跪下,道:“陛下,河南道汴州灾民一事已然查清。”   明皇有些畏寒,拉了拉领口示意他继续。   袁玄洪低着头,道:“汴州吏孟晃被汴州节度使梁书碧以巨资贿赂,因而呈报伪供于河南总吏孔兰。孔兰未加详查,上报长安。臣已按《不良律》处理了孟晃。孔兰不察之罪确凿,但念其忠心侍主四十年的份上,留了全尸。这二人的空缺,还请陛下定夺。御史台与吏部派去的官员,也被梁书碧收买,罔顾灾情民意做了伪证,具体证据文书已然整理完毕。”   袁玄洪说罢,见明皇殊无反应,续道:“臣不察,致使太子殿下蒙冤。请陛下降罪责罚!”   中秋早过,天边只挂着个月牙,明皇心中一片烦闷,抚着胡须道:“太子蒙冤都是小事,黎民遭祸才是大事。”   卢有邻苦着脸,劝道:“陛下如今知晓,下旨论罪即可。陛下身子骨要紧,夜里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   “论罪?”明皇想起梁贵妃来,更是烦闷,道:“梁书碧该死!可他偏偏是爱妃的弟弟,朕若不留他狗命,伤了爱妃,更是罪过。”   卢有邻心下暗叹,也不开口再劝。如今的明皇再不是当初那个英明的帝王,人情味太重,是早晚要出事的。可他不过是个阉人,一介奴才,还能说什么?侍奉了一辈子,拿命陪着也就是了。   “你起来吧。”明皇未曾低头,目光飘远,道:“新的不良人你拟几个合适的出来,给朕看看再定夺。你忠心耿耿,朕都知道,以后对底下的留意也就是了。”   袁玄洪殊无表情,应道:“臣谢恩。”   “郎怀那孩子带着明达去了哪?”明皇转了口风,笑道。   “回陛下,沐公手段了得,出长安不久,就甩掉了护卫。”袁玄洪脑袋一热,本都打算站起来,又赶紧跪下,道:“陛下恕罪。”   明皇一乐,哂然道:“她若真有心摆脱,只怕长安城里你们也拿捏不住。起来吧,那孩子有胆有谋,但野心不大,如今明达托付于她,你们的人可以撤一半人,护卫着外围就是。”   “遵旨。”袁玄洪躬身站起,再等片刻,明皇没再说什么,他才慢慢隐身于黑暗之中。   郎怀有心避开耳目,对她来说自然轻而易举。出了长安,她带着明达先去了南郊的香积寺,打算探望无是法师。然而到了之后,那位曾经见过的僧人却道:“法师日前有悟,云游去了。”   郎怀一愣,无是法师已然八十多岁,这么大年纪,不知身边有没有人照顾。   那僧人看出她的忧虑,道:“施主不必忧心,法师身子骨一向硬朗,每顿都能吃三大碗饭。此番向北而行,定有际遇。小僧本打算随行,可法师说时机未道。想来是小僧参悟不够,还需在佛前侍奉。”他一挥手,引着两人入寺,道:“有女施主在,二位便住在法师那个院子吧。”   明达忙道:“谢大师。”   “不不不,小僧不过是参禅的僧人,哪里是大师。”那僧人和颜悦色,口中谦虚,引着她二人到了后院,开了门道:“过会儿小僧会送些斋饭,请二位先安歇。”   “这就是无是法师的住处?”等外人走了,明达才流露出好奇来,打量着这间可以说简陋的屋子。而她怀里的火狐早就跳下地来,四处跑了一圈,又跃至床榻上,似乎很为不满,叫了两声。   郎怀想起那个特立独行的老和尚,叹道:“是啊,多少长安显贵想求见一面而不得,他自顾自在这儿参禅悟道,光我知道的,这么多年便没变过样子。”她边说话边把火狐从床上拽下来,道:“今日得委屈你了,这是寺庙,见不得荤腥。”   明达点头,道:“给它两口斋饭就行啦。还记得那年我来求取檀木牌,本来也是无缘得见。谁知他不知从哪里知晓我是为你求取,才命人带我进了后院,却也只在院外见了一面。说起来,七哥也是沾着你的便宜,才有这等机缘。”   简单收拾了下床铺,那位僧人端着两只大碗过来。郎怀接过后,道:“劳烦了。一直没请教您法号,真是失礼。”   “啊,贫僧了二。”了二双手合十,道:“也不瞒施主,慈恩寺住持了一是贫僧的师兄。”   “那还有没有了三了四?”明达从郎怀身后探出头,问的有些无礼。   了二一愣,笑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贫僧还有个师弟,法号了万。”   “奇也怪哉,你们佛门弟子,怎么研读《道德经》来?”明达侧着身子,娇俏可爱,让斗室之内似乎都明媚起来。郎怀久不见她娇嗔,一时间也忘记拉她,由得她和了二打机锋。   “这个嘛,无是法师年轻的时候,也曾戴了黄冠进山参悟。”他在脑袋上比划了个道冠的模样,道:“因而当初师兄求取法号,便给我们受了连累。”他笑眯眯,丝毫不以为忤,续道:“不过名字样貌皆是虚幻,左看大和尚,右看嘛,还是大和尚。至于女施主,就算穿着男装,还是个小姑娘!”   了二指了指放下的碗筷,道:“不过再不吃饭,怕这位施主肚子就要叫起来。小僧便不打扰,告辞了。”   郎怀送他出了院子,回到屋内,果真觉得腹中饥饿。明达已经坐在桌下,拨出些米饭来喂给地下的火狐,道:“大和尚用心,生怕没油水,这豆腐还是用清油炸了呢。”   郎怀坐在她身边,拿起筷子扒拉自己的那份。她们行礼中也带了肉脯一类,但毕竟在庙中,原该恭敬些。   吃完晚饭,二人在院中空手比划了比划剑器,才去洗漱。晚上郎怀躺在外侧,牵着明达的手,直等她呼吸匀称,真的睡熟了,才阖眼安枕。   汴州灾民民变一案,终于彻查清楚。明皇下旨严惩梁书碧,贬为庶民后,流放琼州。汴州上下涉案官员皆被问责,处罚严厉。当初派去的吏部御史台官员,也因此下狱。此案落幕,太子李迅解除圈禁,重回朝堂。   李迁立即反击,联合梁沁芳借口金吾卫上下整顿,要将路老三拓拔益阳等人调出金吾卫。然而调令才出一天,方才得了自由的李迅亲去求见明皇,言道圈禁时觉得身体康健太过要紧,又见路老三武功卓越,便为自己的两个儿子求为师父,好生学习武艺。   李迅的长子李栩已经五岁,活泼懂事,已经开蒙。而之前的双生子还未取名,明皇得知后倒起了心思。他琢磨良久,点头道:“好容易有个孙女,便取名棠。至于小崽子,朕很喜欢,叫他栋儿,将来做大唐的栋梁之材,你觉得怎么样?”   李迅大喜,跪下道:“儿臣替他们谢过父皇赐名!”栋梁之材?明皇的言下之意,便是他这个太子坐得稳当,不必忧虑。   “那个路老三教的究竟如何?”明皇让他起来,问道。   “回父皇,路参将是久经战场的,教的都是生死间才磨炼得出的经验,却比那些只知道教兵书的夫子管用。他武艺也很好,马术了得。好叫父皇知道,他之前是一直跟着沐公的,孩儿信得过沐公。”   “哦,对,朕记得当初是把他调进金吾卫做副领的。”明皇转了头,问卢有邻道:“梁沁芳为何要调走他?”   卢有邻躬身,道:“回陛下,听说是因为路参将行为不端。”   明皇微微颔首,道:“传圣旨,路老三任金吾卫右副领,护卫麟德殿、东宫、未央居,不得有误。”   李迅暗自舒口气,当初刻意请路老三为自己孩子的老师,好歹在金吾卫中留了些忠心耿耿的将领。若真都是梁沁芳之流,他也不用再争,早些逃命才是正经。   消息传回梁沁芳处,直把这位近些时日风光无限的统领大人气得砸了七八个才送来的耀州青瓷茶盏。“陛下怎么说的?难道没人禀报陛下路老三那厮行为不端么?”   “回统领,禀报了。陛下什么都没说,倒是太子殿下说路老三是他两个儿子的老师,陛下才开恩的。想来是留面子。”当时在场的金吾卫忙跪下回话。   梁沁芳眉毛一抖,坐下道:“你重新说一遍,一点细节都别落下。”   那金吾卫忙回忆了一遍,哆哆嗦嗦说罢。好在他说得甚有条理,梁沁芳很快抓到重点,问:“你确定没听错?陛下为太子的次子取名栋梁的栋?”   “是!陛下说,希望他将来做大唐的栋梁之材。”这人斩钉截铁,梁沁芳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看来明皇是无意废太子的,不过是想要给他磨磨心智。梁沁芳抚着额头,脑海中快速略过这七八年来的大小事件。这一细想,他终于明白之前当真看错了。   明皇看似重用李迁,然而便如置于火烤,似是炙手可热,殊不知引火烧身也最容易。借着李进的缘由,近乎荒唐地贬走房蔚,实则不过是让他远离党争罢了。而后一步步,不过是借着李迁的手,来看朝中有几个忠臣。至于不忠的,等李迅登基一目了然,换掉便是。而在当下还能忠耿的,自然会被李迅重用。   若早几年明白,梁沁芳断不会支持李迁。他是聪明人,知道筹码已下,如今回头是痴心妄想。何况以他梁氏的为官之道,李迅也根本容不得他们。再加上梁贵妃夺走的宠爱,是本属于江皇后的无上殊荣,李迅能不介怀?   如今最要紧的,是筹谋得当,让李迁走上明皇的老路,兵谏夺嫡,再下杀手杀个干净。这皇位,自然就是李迁的了。   梁沁芳惨白了脸,他年岁尚轻,对明皇登基之事只是略有耳闻。但当初的晋王吴王全家老少皆被问斩,可是血淋淋记入史册的。李迁可有明皇当年的魄力?   梁沁芳闭上眼,野心怂恿,要他不得不想出个好办法铤而走险。成王败寇,他并不信自己搏不过李迅。   而如今最该除去的,文臣自然是魏灵芝一党,武将则非郎怀莫属。   他陡然挣开双目,无声无息吐出两个字:“郎怀!”    第81章 长安夜(十)   门被从外打开,进来的人一身短打,手里抱着个木桶。桶里热气上涌,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眼。这么重的木桶,她抱着走路一点也不吃劲,还抬起后脚一拨关上了房门。   来人笑呵呵道:“热水来啦。”   小板凳上坐了个少女,长发散开,湖色的圆领右衽胡服,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正弯着腰脱靴。她脚边卧着一只浑身火红的狐狸,蓬松的尾巴卷起,看见进来的人,细腿站起,对她示好。   “怀哥哥,你这般打扮我还是看不习惯。”坐着的女孩子娇俏念叨,自有风流。   这二人自然是躲出长安的明达和郎怀。她们一路闲走,走了将近半月才到华山脚下。立时上山定是不成,郎怀驾车寻了个村镇,借住在一户人家里。   放下木桶,郎怀抹了把额头被蒸腾出的汗水,道:“方便就行。”   “可这样不像大将军,像个小厮。”明达取笑,郎怀抬了抬眉毛,没去理她,从行李里取出帕子给她拿来,笑道:“洗洗干净。这一趟恐怕没十天半月下不来,可没地儿给你洗澡。”   明达接过帕子,郎怀已然抱起火狐转身走到门边,她低声道:“将就擦擦,我在外面候着,放心。”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闭合。郎怀走了两步,在台阶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些肉铺,喂给早就馋得紧的狐狸。   透过门窗只能看到她发髻的尖,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晃动。明达脸上露出怅惘之色,将帕子丢进木桶里,站起身解开衣衫。   乡野之间,没长安城那般奢华的汤池,只能靠这木桶的热水洗洗干净。明达拿丝带将长发在脑后绑住,拾起帕子默默净身。   帕子是宫中所制,带着丝绒,沾水后擦洗最是爽利。然而触摸到胸口腰腹,明达神色一凝,固执地来回擦洗,直到皮肤红肿才算作罢。   如今郎怀再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搂着自己狎昵亲吻,明达心下一酸,忽而落了泪。   她多次流露出亲近之意,都被自己推开。三番两次,郎怀心灰意懒,言语间依旧如故,却很少再和她亲热。明达心头零落,不知所措之余,更是夜夜噩梦,不得安生。   远离了长安,她好歹觉得痛快一些。白日里装作往日模样,为的也不过是别让郎怀太忧心。朝中局势如此一触即发,她又何尝不知此刻郎怀还带她出京散心,几乎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架势。这等深情,以往只会觉得欢喜,如今却觉沉重,不知如何应对。   水冷了下来,门外传来郎怀的声音,带着关怀,也藏去一丝不确定:“兕子?水该冷了,你好了么?”这人明明一推门就能进来,偏偏站着一步远,并不靠进,只让人看着她笔直的身影,更让明达柔肠百结。   “好了。”明达摇摇头,把那些错乱的念头暂时压制下,迅速拎起件外袍披上。郎怀推门进来,灯影下见她只披着一件外袍,露出雪肤皓腕,纤细的脚踝上坠着根银丝绞成的细链,美不胜收。郎怀不由心神摇曳,强自镇定道:“去躺着别冻了。”说罢冲火狐吹了口哨,火狐蹦跳着上了屋内的小凳,蜷作一团,闭目睡去。   郎怀抱起木桶,出门另换了桶,却不是热水,是现打的井水。她只擦了擦上身,换了件贴身小衣,又套上圆领的中衣,趿着鞋去锁了门。   “怀哥哥,你在安西的时候,都怎么洗澡啊?”明达问她,这一路她这般冷水擦洗,明达见惯了,但难免好奇。   郎怀一笑,脱去鞋子上床,老老实实平躺下来,道:“竹君暗中一直跟着的,冷水热水不分,有机会就洗,没机会的话,擦擦也不错。”   “听说华山险绝,我们上得去么?”明达侧过头,看着郎怀的眼睛,见她眸中星光点点,不由慢慢安了心。   “总得去了才知道。”郎怀也知晓华山之险绝,但她见识广博,丝毫不将那山放在心上,道:“路一步步走,山一点点爬,总有到的时候。”   “这话在理。”明达宽了心,笑道:“只是你带着我,怕得多在山上盘桓些日子了。”   郎怀不由自主侧身,明达明明就在她眼前,但又仿佛很远。许是明日即将彻底远离人世,郎怀难免有些不安,左手探出,小心翼翼握着明达有些冰凉的右手,半晌无话。   不是酒醉,明达抿着唇不出声了。郎怀掌心温暖干燥,指肚上的薄茧坚硬,却没有侵略性。她的手被渐渐捂热,不复冰凉。但察觉到郎怀略微的移动后,明达刷一下抽回手掌。   “时日不早,明日还要上山,睡吧。”她翻过身不肯面对郎怀,装模作样闭上眼睛,正要强迫自己入睡,却发觉以往定会守礼的郎怀凑了过来,长臂舒展,自己的后背已然靠进她的胸膛。   郎怀隔着被子拥住慌张的姑娘,难耐情思,吻了吻她的发间,叹息般道:“便再躲我,就一张床,莫不是要我睡地上?”   “我不是……”明达还要辩解,郎怀伸出拇指点在她的樱唇上,柔声道:“嘘,且睡吧。”   这人的怀抱一向安定,明达舍不得离开,只好妥协的躺着不再乱动。她神思渐渐迷离,终究卸下防备,安然入睡。   华山险绝终究不是人心,郎怀暗自感慨,双臂松松垮垮拥着她,也渐渐睡着。   将马车连带马儿寄存在借住的那户人家,二人背上行囊出发。此去不知几时下山,郎怀大都是带的干粮肉铺。离京之时准备的鹿肉,便是此次最好的食物了。   往日里郎怀做事总求稳妥,这次当真肆意而为,只问了条上山的路,就赶着时间,和明达进山。   《白虎通义》有载:“西方为划伤,少阴用事,万物生华,故曰华山。”《水经?渭水注》也有记载:“其高五千仞,削成四方,远而望之,又若花状。”   周平王东迁,华山在东周王国之西,因而称为西岳。秦始皇首祭华山后,封号递增。及至女帝神龙二年,女帝在山下西岳庙祭祀。明皇本命便是为华山,开扬八年,帝后同往华山举行封禅大典,感慨于山路艰险,斥资开凿山路,一修就是十几年。然而历代费劲力气,也不过开出些许石阶,而有些地方难以攀登,这石阶也是时断时续,藏于乱石之中。至于各峰顶端,更是没有路途可走了。   她二人自北进入,开始还不觉得,走了半日,才领悟此间艰难。郎怀只怕明达体力跟不上,故意耽于风景,走得缓慢。而火狐上蹿下跳,一副这才是它家的模样,时不时口中叼着不知名的野果回来,给明达郎怀二人尝鲜。   这么一日过去,还未到半山腰上,路已然难走起来,开凿的石阶有新有旧,断断续续,陡峭异常。侧头回望,来时的路隐没于树木之间,已然看不见了。   郎怀看看日头,道:“咱们歇上一歇,明日天亮再走,如何?”   明达喘着粗气,点头道:“好。”亏她身子大好,否则只怕这段路都上不来。   郎怀寻了块儿平坦的大石,牵着明达过去,再凭借自己绝顶的功夫,在林间捡回些干柴,点了篝火。   山中无人,只有风吹树叶。天色渐渐暗下去,狐狸的眼中露出光芒,在郎怀脚下抓耳挠腮,对着远处的山林吱吱叫了两声。   “你也想去?”郎怀也曾经见过胡人养鹰驯狼,略一思量就明白过来,她笑道:“怀都尉大约是想进林子打猎,兕子,你准不准?”   明达一愣,唤来火狐,伸手揪着它的耳朵,很不相信道:“它行么?”   “万物本性,就算它跟着咱们长大,约莫也是会的。”郎怀手里翻着篝火,树杈间吊着的小锅里炖着米,道:“让它去吧。”   明达揪着火狐的耳朵,不知道念叨了些什么,松开双手,比划比划,道:“去吧去吧,早些回来!”   火狐通灵,原地绕了几圈,才渐渐消失,没了声息。明达虽然放行,但还是担心,蹙眉道:“万一有危险,咱们也救不了它,可怎么办?”   米香渐渐弥散,郎怀将藏泉抽出,放在手边。她道:“土蕃偶尔也有驯养野狼的,用来打猎着实管用。至于猎鹰,更是厉害。”   很快就天黑了,巨大的山体如今不过是个黑影,繁星点点,月牙半弯,挂在幕边,端得一副好画。耳边渐渐多了嘈杂的声音,林间出现些绿色的光点,时亮时暗,是出来觅食的野兽,好奇打量进山的人类。   粥好了,郎怀将大勺递给明达,道:“凑合吃吧。”   滚烫的热粥舀出来,被山风一吹,很快就温热下来。明达腹中早就难耐,忙喝了起来。郎怀掰开一张干饼,泡进粥里,又将鹿肉撕了些肉丝放进去,笑眯眯道:“没想到在华山之上,还能吃到安西吃过的军粮。不过多了些鹿肉,”她抓过明达的手,就着大勺直接尝了口,点头赞道:“不错。”   “是饿了吃什么都好吃吧?”明达没有挣扎,任由她抓着,口中还在咀嚼肉干,一丝丝咸鲜渐渐感染所有的味蕾,当真算得上美味。   一锅粥吃了多一半,不远处传来野兽奔跑的响动。郎怀侧耳听了片刻便放松心神。片刻间火狐跃上石台,口中衔着只肥硕的兔子——也算它倒霉,居然被头一次打猎的怀都尉抓个正着。   它奔到明达身前,小心翼翼放下口中的兔子,端正坐好,大尾巴卷在身侧,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明达,讨好的意思实在太明显。   明达也没料到它真能猎到,着实开心了一下,又觉得兔子可爱,难免沮丧。但她还是将剩下的粥从罐中倒出,这不是在长安没那么多讲究,便倒在石头上,等差不多凉了,才拍拍怀都尉的身子,准它去享用奖励。   转过身,郎怀已然拿着纯钧剑给兔子剥皮,又劈开树枝,用芯串了兔肉,送进火中炙烤。   “怀哥哥,不怕引来野兽么?”明达见她居然用纯钧剑做这等事,有些失笑。   郎怀笑道:“无妨,烤到半熟,明日好带。咱们干粮有限,即然怀都尉肯下场小试身手,就更不能辜负它。”说话间,郎怀将内脏取出,算作火狐的加餐。   晚饭吃罢,郎怀移开火堆,铺上二人的铺盖,抖开一件熊皮大氅,将二人裹起来。许是当真远离尘世,明达不等郎怀主动,已然靠进她怀里,搂着郎怀的左臂躺下,沉默不语。   兜帽兜过,只露出明达的口鼻呼吸,郎怀一时间意乱情迷,低头吻了吻明达的唇。唇瓣冰凉,贴紧的一瞬间,明达还是抿住樱唇,呼吸都急促了一下。郎怀不敢有旁的举动,很快离开,低声道:“睡吧,便真有不长眼的,尽管来就是。”   火狐贴着明达的脖颈,也闭上眼睛。郎怀独自看着天边的月牙,一会儿想着不知何时才能让明达重新展颜;一会儿又想着如今京中只怕更不安稳,她布下的局可否顺利开局;一会儿又在想李迁一派的不良人究竟是谁,能在老奸巨猾的袁玄洪眼皮子底下耍诈。而后脑中迷糊渐起,挣扎许久,还是闭上了眼睛。   然而手中的纯钧剑,自始至终都紧紧握在郎怀右手掌心,从不松懈。    第三卷 断金篇 第82章 苍山雪(一)   两日后的傍晚,二人终于攀上峰顶。但见四面悬绝,上冠景云。往下看去,山体隐没于云雾之间,只是依稀可辨。   “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   哪怕郎怀这辈子大部分时间读的都是兵书,也难免张口吟诵着前朝大诗人李白的诗作,才能略述此刻心情。   夕阳燃放出最后的光辉,缓缓西落,火光般从她二人身上划过,明达脸上半是赞叹半是迷惘,郎怀瞧着她的神色,从怜惜到心痛,居然生出不若就此远离尘世的念头,不愿再回长安。   云台峰上一片黑暗,二人呼吸可闻,俱是沉默不言。良久,月出东边,借着冷光,郎怀才发觉明达略微有些瑟缩着双肩。她赶忙解开身上的包袱,在山崖边安顿下来。   这两日明达学会了生火,她拿着纯钧剑,拨弄方才点燃的火堆,噼啪声里夹杂着火狐的叫声,没来由让她烦恼。   “累么?”两三日下来,郎怀虽然知晓她气息匀称平稳,并未有发病的迹象,却还是担忧问道。   明达摇摇头,瞧见郎怀已然铺好地铺,厚实的狼皮褥子垫底,外面反盖上那次冬狩猎熊所得的熊皮大氅,雪地亦是无妨。她瞧着云台边上,道:“不怕掉下去么?”   郎怀摇头,道:“不怕。”她心想夜里自己睡得惊醒,略有风吹草动都会即刻清醒,怎会不知翻身?何况这两日明达夜里睡得还算踏实安稳,睡着啥样醒来亦是,根本不必害怕。   火渐渐大了,火狐今日未曾游荡,自己玩闹了会儿,老实趴在二人身边,不再乱跑。热了干饼烧了水,还未吃多少,天气忽而变凉,只盏茶功夫,竟然飘起雪花来。   月下飞雪,火狐抖动着鼻端,重复兴奋起来。郎怀看了眼雪势,皱眉道:“恐怕得下一夜了。”   “那咱们赏月看雪,有何不可?”明达歪着脑袋,道:“我记得你带着一壶酒的!”   郎怀哈哈一笑,取出一只葫芦,道:“西域冷魂烧,这天气喝它,最是痛快!”   没有酒杯,二人将平日煮粥的罐子取出,架在火上温酒,用大勺分饮。不多时雪花愈发大了,周围逐渐一片净白。二人拉过熊皮大氅,将反面朝内裹在身上,促膝面对坐着。好在这大氅甚为宽大,足以盖住她们。   火狐不畏寒冷,郎怀饮酒之时,它凑过去嗅了嗅,郎怀少年心性顿起,将温酒倒进掌心,给它喂了一口,火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眼珠一翻,竟然就此醉倒。   明达郎怀对面而望,云台峰顶陡然爆发出一串笑声,震得周遭的生灵都好奇看了过去,却哪里知晓,这笑意原是它们同类引发出来。   “真是烈酒。”明达只喝了一勺,浑身就如同丢入火炉里,暖洋洋的好不舒服。郎怀笑道:“当初我不会饮酒,但日子愈发冷,心下知晓若不喝酒,不光要露馅,只怕还会冻死呢。”   “那你怎么办?”明达脸上很快挂着酡红,明眸如水,一眨不眨看着身边的人,听她放开后的语调,是女子独有的温柔。   “喝呗。”郎怀啧啧赞叹着,道:“今天一两,明天二两,半月半斤,渐渐的,也就不知道能喝多少了。”这壶冷魂烧是特意带的,只怕山顶高寒人受不住,看来带的明智。   葫芦很大,郎怀热了一罐,里面晃荡起来,显然还富足。罐子里的酒渐渐蒸腾出热气,郎怀却没再添,而是将葫芦收了起来。   “可我见过你喝醉!”明达仰着脸,没再耍赖要酒喝,但也是半醉了。   郎怀一时难耐,捏捏她秀气的鼻尖,应道:“对,你见过。”未曾想到明达一口咬住她的手指,先是用力,而后却松了牙齿,只拿唇瓣贴着。   郎怀心口狂跳,百种情思齐齐涌上,忽而手上力道一重,却是明达额头一倒,大氅因而散开,寒气顿时浮现。   郎怀忙伸手抄过,重新将大氅围住。她打量着此刻安静靠在她怀里的兕子,她抿唇睡得深沉,只怕醒来后对方才的事情,是断然记不得了。   若是那日的事情,也能用一壶酒遗忘,不论何种仙酒,郎怀都愿意赴汤蹈火,为她求得。然而她能做的,却只能是木头般陪着她,除却那句莫怕,连旁的安慰话,都不知该怎么去说。   郎忭已死,甚至被她永沉水下万世不得超生。可每当想起此事,想起明达如今面上平静,却如被猎人追逐的小鹿般不安,郎怀除了悔恨,还是悔恨。   恨自己对郎忭手下留情,才留了这个祸害。也恨自己卷进夺嫡之事,否则李迁哪里用拉拢她?   曾经在慈恩寺中无比坚定的心,如今未曾改变。但另有一种念头悄然诞生,在这雪夜里,从冰凉中生根发芽。   坐望云台雪,淡对长安乱。   朝阳初生,郎怀眯着眼睛眺望远方。她还是昨夜的姿势,怀里搂着明达。   篝火早就熄灭,徒留一堆黑灰。地上几寸厚的雪还未等多在这时间停留,便被阳光映射着,逐渐开始消融。   “天亮了。”明达被阳光一刺,也醒转过来。郎怀伸手给她挡在眼前,没开口说话。   朝阳很快越过山峰,天地一片光明。郎怀目光随着它一路东升,心思始终在怀里的明达身上。   她才是她唯一的太阳。   雪后大晴,二人在峰顶驻足半日,晒透了大氅褥子,才重觅方向,往西而去。   下的北峰,已然日落。火狐得了允许,犹如利箭刺入林间,郎怀水还未开,它口中叼着只野鸡,也不知怎么猎到的。   郎怀觅得处泉眼,杀鸡摘了内脏,也不拔毛,用泥巴裹住了,丢进火堆,自去打理旁的。明达好奇起来,眼睛直溜溜盯着火堆里的那团泥巴,道:“怀哥哥,这是作甚?”   郎怀笑而不语,卖起关子来。林间潮湿寒冷,着实不可再睡在地上,她正横拿纯钧剥树皮做藤,动作利索,很快就弄出许多来。   寻了间距得当的两棵松树,郎怀绑了个吊床在上面,跃起试了试,又跳下来,满意点头。   明达眼睛都亮了,道:“还可以这么睡觉么?”   郎怀在火堆前坐下,拿剑取出方才的泥疙瘩,道:“待会儿洒些硫磺,自然就可以。”   以剑柄敲碎已然干透的泥巴,里面的鸡毛自然脱落。香气四溢,明达不由食指大动,连方才吃饱了的火狐都站立起来,嘀嗒起口水。   郎怀撕下一块肉来,送到明达唇边,道:“小心烫嘴。”   肉质鲜嫩,没有丝毫人间的烟火气,只有清甜淡雅,却回味无穷。明达含含糊糊道:“真……真好吃!”   郎怀一笑,切下屁股凉了凉喂给火狐,和明达分食鸡肉,才一起窝在吊床上,又看会儿星辰。等明达睡熟了,她才阖眼,浅眠到天明。   明达笑意渐渐舒展,渐渐的有些往日里活泼娇憨的模样。郎怀欣喜之下,更是缓下脚步,仿佛京中乱景和她再无关系。   华山绝险,二人每多攀登过一道险阻,均生自豪之感,只想着有朝一日踏遍五峰,体验一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至于身上逐渐增添的淤青,却是无可避免。好在郎怀带了药油,睡前递给明达,让她自行涂抹,才能让这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支撑到现在。   这日二人终于踏足屈岭,绝壁便在左手边,掩藏于云雾之中,山脊绵延而出,只看得见几尺远。这里再无一处石阶,山中露重,道路甚是滑溜。   郎怀不敢大意,拿绳索绑缚在彼此腰间,看了看遥遥不知何处的前方,深吸口气,道:“书中有说,前面便是莲花所在,咱们小心行事,该能在日落前到。”   明达收敛了神色,拉了拉腰间的绳子,道:“怀哥哥,你小心些。”火狐蹲在它脚边,也是小心翼翼,不敢疯癫。   左手下意识摸了纯钧的剑鞘,她背后还绑缚着藏泉,这柄征西之时最得手的兵器给她无限豪情勇气。郎怀抬起右脚,迈出了第一步。   这日雾大,又再无指引,郎怀生怕走错了方向,致使二人坠入云雾。然而正午的阳光也未曾让浓雾稍稍散开,郎怀才想起已然九月末,深秋时节,长安城中还有些许暖意,这里已然夜夜落雪。   才走了百来步,郎怀已汗湿重衣。她停下脚步,回头道:“如何?”   有她在前探路,明达没她那么累,但也被吓得不轻,小脸惨白。她想让郎怀宽心,道:“还好,不过还是歇歇吧,这雾气那么大,也不知几时才能散开。”   二人原地站着歇息盏茶功夫,才重新出发。仅有脚下一道山脊是清晰的,两边是何等情况,看不真切。连火狐都不再奔跑,郎怀更知前路艰险。这一次火狐在前,大尾巴摇摇晃晃,始终在郎怀身前三步,让她省去不少心力。   又走了许久,火狐终于顿足,回身趴在地上,呼呼喘气,口鼻间俱是白气。郎怀也累得不行,抓住腰间的绳索道:“你慢些过来,咱们得吃饭了。”   明达脆生生应下,抬脚往前走去。她放松了心神,满打算终于可以进食歇息,再坚持会儿说不定就到目的地,不由得弯起唇角,带着明媚的笑意。   郎怀瞧见了,也露出笑容,冲她伸出手。明达一高兴,浑然忘了身处华山山脊,就要跳着过去拉郎怀的手。   她脚下一滑,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出口,就从左侧坠下。   二人的手不过相距寸许,终究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未曾握紧。 第83章 苍山雪(二)   极北之地,千万年不曾融化的巨大冰盖下,不知何时凿开了个冰洞。里面的人,面容沉静,左眉横断,薄唇抿着,仿佛睡着一般。   梦里明达从她眼前坠下,她拼命去抓,一把抓住了明达的右手,一起坠崖。耳畔呼呼风声,她的眼里只有眼前的明达,哪怕坠进地狱,也绝不松手。   “阿怀。”明达被她用力拉进怀里,二人相拥着,便什么都不惧怕。郎怀依稀觉得很久之前,仿佛也有类似的场景,她闭目沉思片刻,忽而笑起来——过去便过去,又能如何?   云雾缭绕,待郎怀再有意识,人已经在空中,耳边全是风声,只能依稀看见明达在她身下,身形不稳。多年来征战沙场,郎怀的心神之稳定哪里是普通人可比?她一只手稳稳抓住腰间的绳索,一只手迅速从腰间摘下纯钧剑,连拔剑都来不及,在绝壁上划过,试图寻到缝隙。   西峰绝壁,猿猴不能攀越,何况是人?郎怀也不知晓她们下坠了多久,上天仍旧眷顾着她们,在绝境之下,纯钧剑卡在山壁的缝隙里,郎怀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心知若是松手,二人再无幸免的可能,右臂拼尽全力,撕裂肌肉的痛感通过筋脉传进心肺,她暴喝一声,紧紧握住纯钧的剑身,挂在了华山绝壁之上!   而明达早就被这遭变故惊住,待她回过神来,自己四肢虚浮空中,全靠腰间那根绳索,被郎怀吊着,才没继续下坠。她一阵目眩,先反应过来的,却是郎怀一人如何支撑得住两人?   明达不敢乱动,开口道:“怀哥哥,你放了绳子吧。”惊吓之余,她的面色先是惨白,继而潮红,难免气力不足,一句话说得气若游丝,郎怀并没听真切。   “莫怕,有我!”郎怀稳定心神,当机立断,松开左手紧握的绳索,去解开身上背着的包袱。明达那里仅有些轻的东西,大部分都在郎怀背上。包袱从她后背脱落,郎怀腰间一拧,使明达避开坠落的包袱,只听得破空之声,很快就看不到了。   卸下重担,郎怀觉得陡然轻松许多,她喊道:“兕子,你把你身上的也解开丢了,我拉你过来!”   明达摇摇头,鼓足勇气道:“怀哥哥,你弄断绳子吧,我们两个是不成的,你一个人好好活着!”她卯足气力,郎怀听得真切,却不答话。   少年面色如常,左手反转,摘下了一直在她后背的藏泉枪。藏泉伴随她征战沙场,凭借它,郎怀才能活命。但她只打量了片刻,便微微使劲——这柄杀敌无数的一代名器,迅速坠入绝壁之下,偶尔和巍峨的山体碰撞,传上来清脆的声音,只消片刻,也是再无踪迹。   埋骨于此,也不枉你一世英名了。   郎怀闭目调息,而后左臂提着绳索,淡然道:“兕子,我们一起使劲,你顺着绳子爬上来。”她语调平缓,仿佛告诉她,你过来,我带你去城外走走那般稀松平常,“然后我们一起爬上去。”   阳光渐渐晒透了云雾,明达看着她微黑的面容,神色如常,方才轻生的念头也随着那云雾散得彻底。她先撇下身上的负重,而后小心调整方位姿势,终于握住被绷得笔直的绳索。   只有一丈多的距离,平日里不过一呼吸之间,明达爬上去却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等郎怀的左手牢牢抓住她的右手,心中的恐惧才一瞬间爆发出来。   “小心了!”郎怀顾不得抓痛了明达,咬着牙用尽全力,缓缓把她提了上来。不等她再开口,明达已然搂住她的脖子,双腿勾在她腰间,紧紧伏在她背后,呼吸急促,但好歹松了口气。   郎怀的右臂痛彻心扉,此刻也知不能耽误,她左手扶着明达后背,低声道:“拿绳子把咱们俩绑住。”   明达依言,将二人胸腹捆个结实,又道:“怀哥哥,你慢慢爬,横竖我们都在一起。”   她本还在苦苦思索怎么求生,耳边传来明达这般娇憨的话语,胸中顿生豪气,唇角一弯,大笑道:“好!一起生,一起死!”郎怀抬头,望着看不见顶的绝壁,正午的阳光终于吹散了山间的云雾,能看得远些。绝壁并非当真完整无缺,还是有许多裂缝的,只不过间隔很大,又狭小无比,是以猿猴也难以攀越。   如今她二人要爬回去,最大的倚仗,便是纯钧。   明达绑在她后背,郎怀空出左手,她知晓自己胆子实在太大,更知道时间宝贵。若真等到二人气力皆散,那便再无生还的机会。   纯钧剑是真,剑鞘却是明皇得了名剑后,寻巧匠所造。内以紫檀做芯,外裹鱼皮,不事奢华,却结实耐用。郎怀左臂舒展,牢牢握住剑鞘,缓缓拔出了纯钧。两人的重量从右臂转移到左臂,剑鞘有多一半探入缝隙,却还是陡然往下一坠,让二人身姿一乱,也跟着摇晃片刻。   天无绝人之路,还是稳固住了。郎怀松口气,侧头看向明达,道:“你可后悔来这一趟?”   明达搂着她的脖子,微微摇头。这时候她当真忘却了所有的不安和心结,眼前心里都只有郎怀。明达什么都没说,郎怀却觉得快活起来,自顾自道:“我不悔。”   二人心意相通——生是延续,死未尝定是结局。郎怀抬头死死盯着山壁,左臂暴起,迅速带着二人向上,在彻底失力前,凭借纯钧绝代的锋利,稳稳插入另一处山体的缝隙之间。   太阳终于大盛,所有的云雾都被驱散。明达低头看去,只觉头晕目眩,她二人离着山顶却依稀能见。郎怀默不作声,按着这法子,一尺一尺往上爬。明达用手给她抹开额头的汗水,笑容愈发温柔。   终于耳中听到火狐的叫声,却是那家伙在二人坠崖的地方来回徘徊等候,嗅到她们的气息而兴奋起来。明达口中吹了个哨令,火狐才安定下来,只偶尔呼叫两声。   郎怀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得住多久,眼前的崖顶愈发接近,双臂早已失去知觉,她想过或许一个失手,二人都得坠崖,但偏偏没有丝毫惧怕。   剑鞘已然千疮百孔用不得了,郎怀任它留在了一处缝隙中,一手徒手,一手凭借纯钧,生生从绝壁中走出一条路来。等她侧身翻上绝壁,日暮渐低,正是夕阳时分。   郎怀伏在地上,火狐吱吱叫着跳到明达身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明达也未曾料想她们能得生还,一时间失却言语,泪水夺眶而出,颗颗坠进郎怀锁骨,流入心肺。   她心中激荡,反手一割,二人腰间的绳索俱裂,而后纯钧脱手,郎怀一个翻身,将明达拥进怀里。   向死而生,郎怀只觉无比幸运,怀里的明达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血红的夕阳映衬在她眉目间,郎怀陡然发觉,明达不再是那年她初回长安,还是个孩童身量的小姑娘。   郎怀捧着她的脸,泪水滴下的瞬间,吻过她的额头,吻过她的眉眼,狠狠含住了那殷红的樱唇。明达嘤咛一声,再不闪躲,双手抱着郎怀的头颈,轻启贝齿。什么羞涩?什么矜持?什么过往?哪里抵得过此刻生死相依,同似一人?   绝壁之上,屈岭中盘,夕阳缓缓落下。万籁俱寂之中,传来一声轻吟。   一年前二人成婚,明达半是羞涩半是大胆,等着郎怀掀开她的盖头,等着二人两心如一,再不分离。   而后真相揭露,明达痛不欲生,郎怀拔剑欲刎。继而朝夕相处,却隔着沟壑,如同分别。离京出游,从蜀地到临淄,终于明达和她再无嫌隙,二人如普通情侣一般相处,但从未越界。未曾想郎忭陡生邪念,尽管郎怀及时阻止甚至杀了郎忭,也不知如何才能治好明达心里的疤痕。   她们从来相爱,不曾离心,只是不自知罢了。而今生死之际终于了悟,终生千万,只愿取眼前的一瓢。   若不是她,便注定要孤寂一生。何曾荣幸,何等庆幸。心意既通,便是山巅之上又如何?   绝壁做洞房,夕阳燃红烛。世间哪里再找来比这更好的洞房花烛夜?   冰凉的地上散落一片衣衫,葫芦滚在一旁,不知何时启开了盖子,火狐贪嘴,将漏出的冷魂烧喝了个干净,只踉跄了两步,就醉卧在一旁。右手指尖的细腻温软让她心间一抖,让郎怀的眼眸亮如星辰,继而伏下身,额头抵着明达,灼热的呼吸拂过明达耳畔。   明达杏眼迷离,忍着剧痛,在爱人身下婉转求欢。她等了太久,不愿浪费半点时光。好在郎怀动作轻柔缓慢,渐渐一股烫腻从甬道涌出,明达也松开贝齿,溢出根本忍不住的吟哦。   月牙高挂,星光洒满山峨。若有仙人从上踏剑而过,定能看到屈岭半道上,有一对人儿相互依偎着,低声细语。   那自然是郎怀明达。   好在今夜无雪,二人披紧衣物,贴在一处,还可抵挡这彻骨的严寒。   明达只穿了贴身的小衣,怀里抱着一团热腾的火狐,外面给郎怀裹得如同粽子一般。郎怀的衣衫早就在爬绝壁的时候,被岩石割得破烂一团,但好在能遮蔽些许大风。也好在明达的衣物虽是素雅,但衣料极好,内是貂毛,外为蜀锦,裹在身上很是保暖。   也幸亏那壶酒还剩下许多,二人分而食之,借着酒意,来暖和身体。   “今后我不叫你怀哥哥了。”明达闭着眼睛,娇声说这话。郎怀心下爱极了她这般容颜,低头吻了吻她的唇,问道:“为何?”   “我当你是男子当了十几年,如今我们白首不离,自然得换个。”明达伸手摸到她胸口坠着的檀木牌,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看着她,笑靥如花:“阿怀,阿怀,我就这么唤你,可你不准想着旁人!”   郎怀失笑,道:“除了你,我还能想着谁?”   “那不管,七哥也是这么唤你的。”明达用手捂住郎怀的眼睛,忍住羞涩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柔声道:“阿怀,我心悦你。将来万事皆定,你我携手归老可好?”   郎怀包着她的在掌心,二人目光胶着,良久之后,郎怀叹道:“固我所愿。兕子,将来朝廷安定,四边稳固,我们寻个世外桃源逍遥快活,定守此诺。” 第84章 苍山雪(三)   夜里无雪,及至旭日初升,披裹的衣衫上也是一层寒霜。郎怀着实忍不住微笑,看着怀里的人慢慢苏醒过来。   明达睡眼惺忪,朦朦胧胧看了她一眼,又歪着脖子去睡。而后她忽然想起不对劲来,猛地睁开杏眼,见郎怀根本抑制不住的笑意,登时羞的满面通红。但她毕竟是明达,伸出手捏了郎怀的唇角,道:“你笑什么!”   郎怀任由她在自己脸上胡乱摸着,二人狎昵了好一会儿,眼见日头升起,等外面的寒霜化开,才穿好衣衫起身。   火狐照旧扒拉着二人的小腿索要食物,奈何包袱全掉进山崖,却是不得不饿肚子。郎怀摸摸火狐的脑袋,道:“咱们得下山才有现成的。你跑得快,不若先去找找?”她随手指了指对面,未曾想火狐吱吱叫了两声,当真先跑远了。   晴空万里,二人携手走过屈岭,眼见两侧的万丈高山,忆及昨日向死而生,后怕之后,当真觉得是及其幸运。   没了云雾,前路清晰,不多时二人就真正登上西峰,见着一处道馆,题着翠云宫三个大字。明达摇头笑道:“这也能叫宫?”   郎怀捏了捏她的鼻端,啐道:“不得无礼,咱们还得想办法弄点吃的才是正理。”虽说是责备,但语气间半点嗔怪的意思俱无。郎怀扯下已然破烂的衣襟裹着纯钧剑,和明达携手进去。   大殿里面点着烛火,虽然朴素,收拾得却很干净。中间供奉着老君像,一个老道士正在像前跪拜祷祝。   二人静悄悄站在他身后,等他站起身,郎怀才开口道:“小可携内子游览华山,不经意间将行李掉落山崖,想来您这儿求个方便,还请道长帮持一二。”   道士转过身,郎怀见他约莫有七十多岁了,面容如同枯木,须发花白,但眼睛里精光闪烁,当真是个得道之人,神情间愈发尊敬起来。那道士来来回回打量她二人,而后道:“既如此,请随我来。”   他引着二人进了一处厢房,道:“你们先歇息,山中清苦,青菜面条,凑合吃点吧。”他说到这里才露出些许笑意,又道:“这观里就老道一个,久不见人,怠慢失礼之处,贵人莫怪。”   郎怀忙道:“还未请教道长尊号?”   “曲曲小名,不提也罢。”老道士转身出门,明达郎怀互相看了眼,明达先道:“他好像很是看了我几眼。”   郎怀点头,又道:“不会是恶意,放宽心。”二人又说了两句,才打量起这小小的房间,也是和大殿一般,虽说朴素,但一尘不染。   也没什么好拾掇的,二人只好坐在床边,忍着饥饿说些闲话。过了一会儿,先是火狐回来,口中叼着只兔子,很是兴奋。   郎怀犯了难,道:“这毕竟是道观,不知那位道长修习的是何种,能不能见荤腥……”   说话间,老道士端着个大碗进来,眼见郎怀满面歉意,明达在一旁不知如何开口,又看着脚底下一只通体火红的狐狸,一只早已死透的兔子,不由笑道:“二位莫忧,老道并非不用荤腥之人。虽说做了黄冠,也还是娶妻生子的。”   “二位自便,柴火院子里有,尽管用便是。”老道士放下大碗,告辞离开。   二人顾不得旁的,拿起筷子便吃。一天一夜未曾进食,郎怀只觉得腹中犹如火烧。碗甚大,满满一碗素面,只有些许菜叶子,大约只放了把盐,却让二人觉得世间美味不过如此。   郎怀吞了两口面条进肚,才缓过来。她怕明达不够,刻意放缓速度,慢慢吃着。又想起火狐,忙挑出几根,喂给了它。   “慢点慢点,”郎怀看着明达,只觉得她分外可爱,不由出言提醒:“先吃面,待会儿我去烤了那只兔子,再给你解解馋。”   明达含糊不清道:“我现下就觉得这碗面最好!”   送了一半兔肉给那位老道,换来两身旧道服。郎怀的外衣是当真不能再穿,便去砍柴烧了水。厨房里有一只大木桶,老道士指了指,意思明显——要用自己收拾。   若先贤得知纯钧剑到了郎怀手里,剥过兔子皮,烤过肉,还劈过柴,恐怕会狠狠敲打她的脑袋,命她放尊重点。但作为一个战场上活下来的人,纯钧是好剑,这体现在它的价值上。   看着房里堆积如山的柴火,郎怀满意点头,仔细擦去纯钧剑上的木屑,收进布中。她引火烧水,身上的道袍配着束发,当真有些小道童的意思。   木桶被她清洗干净,二人合力抬回了房间。及至大锅里的水烧好,郎怀跑了七八趟,才将木桶注了七八成。这时候也已经落暮时分,老道士自去悟道,只送了两个窝头来,算作晚饭。   关好门窗,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暗不定。明达纵然贪恋那桶水,还是抱着腿坐在床上。   郎怀走过去坐在床边,戏谑道:“你再不去,我只怕怀都尉忍不住跳了进去,就白白要我烧了一下午的水了。”   火狐听着它的名字,从小凳上半立起来,好奇打量着。明达扑哧一笑,被她逗乐后,忍着羞怯,垂首慢慢解开衣衫。   郎怀只在旁静静候着,不吭一声,然而她的眼却不舍离开半刻。   明达身量纤细,肤若凝脂,乌黑的长发散落至腰间,和背后的雪肤相衬,更是柔白。她双手环抱着胸口,蜷着腿,脸颊如酒后酡红。   郎怀丝毫不隐瞒自己眼神里的惊艳,却还是稳定心神,伸臂横抱起明达,将她送进木桶。   她方才转身,明达却拉住她的衣角道:“阿怀,你也一起……”   郎怀唇角一弯,手解开衣带,脱了衣衫,跨进木桶。   发烫的水一下子让郎怀长舒口气,她揽过明达,低声道:“总算是能歇歇了。”   方才她脱衣服的时候,明达依稀看见她身上又多了许多淤青,想来是求生之时所致。明达轻手给她揉捏着肩膀,柔声道:“也不知你哪里来的力气,一上去就发疯……”她不知想起什么,语调渐低,不肯再说了。   温香软玉在怀,郎怀却瘫软在木桶里,连指头都似乎懒得动弹一二。她眯着眼睛,没听真切明达说了什么,双手搁在明达腰间,抱着她道:“你待会儿叫醒我。”   话音方落,这人已经歪着脑袋,靠着木桶边沿,睡熟了。   明达细细打量着身边的人,想起她昨夜里又温柔又霸道,不由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口中啐道:“这会子知道累!”   说归说,明达还是轻手轻脚挣扎出来,拿过帕子,先给郎怀擦了擦身上,解开她的束发,抱着她靠着自己,给她洗去满头烦恼。   夜里凉,不多时水就冷了。郎怀甩着脑袋醒来,明达正在水里洗发。她看得痴了,等明达转身想要遮掩也来不及。二人相对而笑,趁着水温还在,赶紧擦身穿衣,上床并排躺着。   没说几句闲话,她们便沉沉睡去。梦里明达只觉得无比踏实,将郎怀的胳膊抱得更紧。   在这翠云宫中停留数日,郎怀每日进山打猎,带够二人的口粮,剩下的全部熏成肉干,给老道士留下,二人才告辞。老道士不愿说破自己道号,也不曾问她们来自何处,只是她们离开的时候,一路送到山腰,才站定挥手,目送她们离开。   心结既除,二人也不再耽于山色,顺着西峰下山,再觅路回到山下的村子,也已经是两天后了。   在马车里取了药膏和自己平日里用的丸药,郎怀才算松口气。她伤势如何,自然是自己最清楚。心肺间只怕内伤不轻,也不知之前的病是否有恶化。郎怀一人在马车里坐了良久,眉目间的痛楚一闪而过,终究被她隐藏干净,再看不出半点痕迹。   她吞了丸药,将整理好的衣物包好,下了马车后,照旧一脸轻快笑意,走进屋内。   用过晚饭,二人披着衣衫坐在门外,都有些怅惘。明日启程回长安,便不得不面对那些凌乱纷争。若是往日,郎怀只会想着如何迎难而上。然而今时今日,却平添一股郁结之气。   “若不出所料,六哥年底定会回来的。”明达靠着她的肩头,低声道:“虽说当日你我帮了他,但这人脾性如此,只怕四哥巧言令色,便会将过往尽数忘却了。”   郎怀默然承认,道:“但我还是愿意赌一赌。人心向背,我偏偏要赌六爷还是那个快意恩仇的六爷。”她抿唇,有些倔强,偏生明达就喜欢她这份赤子之心。   “你离开长安前吩咐小陶做什么去了?现下可否告诉我?”明达不再说李进的事情,转而问起别的。   郎怀心知迟早得告诉她,便低声说了安排,而后又道:“不过我们没有什么凭证,只怕此事艰难,不好办。”   明达暗赞她做事想得长远,将来只怕这才是他们最后的底牌,也垂首想着办法。然而这等大事,哪里是一句话一个身份就能摆平的?明达皱着好看的眉毛,低头沉思着。   郎怀不忍她耗费心神,便出言安慰:“我还是相信那些将士,并非好坏不分的,再说情况如何,还得咱们回去才知晓,你不必……”   她话还没说完,明达一拍大腿,笑逐颜开:“有办法!”她从脖颈间拉出红绳,在月下对郎怀道:“这就是办法!”   绳下坠着个四方的羊脂玉,有螭在上。郎怀不是没见过,只当她的一块玉饰,从未往别的地方想。   “这是爹爹的行玺。”明达压着嗓子解释:“凭着这个,你想调哪里的兵不成?”   “这怎么会在你这里?”郎怀忙捞过来仔细看去,果真一面刻着文字,仔细看去,“天子行玺”四个纂字历历在目。   “爹爹给我的,”明达等她看完才收回脖颈,带着怅惘道:“只怕爹爹也不知晓将来会怎么样,给了我这个,是让我保命用吧。”   郎怀知道她心里难过,拉过明达的手,道:“你放心,这世间既然有我,便不会让你孤单一人的。”她说到这,却忽而想起当初张涪陵为明达诊治之时,曾说明达的苦源应在自己身上。   然而自己对明达,又怎忍心加害丝毫?郎怀摇摇头,只当是指自己隐瞒身份一事,便不再放心上。   四天后,郎怀驾着马车,于长安城落门前赶到城外,随着人流慢慢前行,却在进门后,被一队人马拦住了车架。   “沐公抗旨出京,请跟咱们走一趟吧。”带队的是裴庆,一脸淡然,眸中寒光一闪而过,坐在马上,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   车里的明达正要出声,郎怀却平静道:“带路吧。”    第85章 苍山雪(四)   将近黄昏,大理寺衙门大开中门。恰好另一位少卿谢珏还在,他得了消息不敢怠慢,整理衣袍匆匆赶到门口,迎接外面的贵人。   当今朝廷,除却皇族,最高的爵位便是国公。淇公韦谦易去了安西;卢公武禾常年居于东都洛阳,几乎不回长安;本来按着爵位制度,郎士新去后,沐公本应削爵,可郎怀军功卓著,又迎娶了明皇的掌上明珠,沐公爵位不变,且应该还会延续下去,便成了如今身在长安的第一国公。何况她在军中威望颇深,是年轻一代里当之无愧的第一,因而哪怕如今丁忧在家,也没有哪一方敢低估。那位少卿谢珏不是王朝远那等等直人,岂能不心慌?   打开车门,郎怀扶着明达下来,根本不理会一旁裴庆,二人并肩站在大理寺门口,不进去,亦不离开。   谢珏抹了抹汗,拱手行礼,道:“下官见过国公、夫人。这,这下官着实不懂啊。”   “郎怀重孝在身,却擅自离开长安,公然抗旨,谢少卿现下可懂?”裴庆依旧稳坐马背,大咧咧说罢,阴笑道:“她被本官在城门抓了正着,这些御林军俱是人证。”说到这里,裴庆弯下腰,离谢珏不过一臂距离,提点他道:“少卿不必畏惧,本将已然派人递信给了大明宫和礼部,您只需要收押便是。”   谢珏一愣,捉手道:“这……沐公身份尊贵,怎能如此草率?”   裴庆依旧端坐马上,道:“无官的国公,也不知你怕些什么!”他神情颇鄙夷,却没看到谢珏暗地里对郎怀比划了个抱歉的眼神。   郎怀看了眼明达,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位谢珏当真只是怕事的小人?   恐怕不是吧。明达转了转眼珠,以做回答。   谢璧的族弟,怎么也不会真是草包。郎怀眨眨眼,又看了看沐公府的方向——咱们回不?   明达低头看着鞋面——多看看,看看这些人如此发难,能到哪一步。   大理寺的中门,便是白开了。   不多时,塔坨荼一身胡服策马赶了过来。他滚身下马,斥责道:“便是沐公抗旨,也该看看时辰。这都天黑了,万一冻着夫人怎么办?”   裴庆本以为来了强援,未曾想塔坨荼开口便是替郎怀开脱,且说得极为不高明,便有些不满。他道:“尚书大人糊涂了?若尚书大人糊涂,本官等着大明宫的旨意便是!”   郎怀悠悠开口,道:“宫禁已关,非大事不得开门。况且本公不认为,这算什么大事。”这么久功夫,她已然没了耐心。李迁不现身,明皇不开口,塔坨荼来和稀泥,那么有谁能拦得住她们?郎怀摇摇头,正打算离开,却瞧见谢珏晃动了小手指,又看了眼明达。   “沐公好大的口气!”裴庆气乐了,道:“如此蔑视王法,本官便想礼待些,也是有心无力了。即然你们不作为,本官便出个头!左右,拿下!”   郎怀皱眉,着实不懂裴庆为何如此怨恨自己。她正待出言,身边的明达拉住她的手,转身就走。   裴庆身边的将士一愣,都不由得住了步,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着自家主帅,都在犹豫出不出手。塔坨荼也退后一步,将裴庆凸显出来。   “拿下!”裴庆咬着牙喝道,得罪了明达又如何?将来李迁登基,她又能算什么?   明达杏眼圆睁,娇声道:“谁敢?本姑娘玩累了,要回南内沐浴歇息。她是我的夫君,理应和我一起回家。谁敢拦着?”她以南内提点,摆明了自己的身份,话音方落,几个身影凭空出现,将她二人护卫在中间。   其中领头的拿出腰牌来,对裴庆道:“陛下有旨,敢犯姑娘的,杀无赦。若再过雷池,我不得不杀人了。裴侍郎是聪明人,请不要让我们难做。”亮出的腰牌,是不良人的腰牌。裴庆只能认到这里,却不认得这个护卫,曾经是明皇的影卫秦漠。   裴庆眸中似要喷火,终于恨声道:“郎怀!明日看你如何躲得过!”说罢,裴庆看了看一直低眉顺眼的谢珏,啐道:“谢家怎么养出个你这样的东西!”   兵部侍郎打马而去,塔坨荼告了声罪,等她们慢慢离开,才仔细打量了谢珏,赞道:“你家兄长气度非凡,但谢家子弟却非常人可比啊。”   “尚书大人言重。”既然被拆穿,谢珏微笑道:“朝远能干,我喜欢躲躲清闲,却并非怕事。大不了挂印离开,兄长总能养得起我的。”   塔坨荼一愣,摇摇头离开。近些时日李迁下了三张请帖,他都没有赴约,就是想再看看。京中多少人看着他,因为他是真正的墙头草,若真倒了方向,便是大势所趋。   作为一个胡人,能做到大唐的一品大员,已然不容易。而今两子夺嫡,面上太子失势,只有聪明人,一直盯着塔坨荼,等着他站位,等着他选择。   今天无星辰。塔坨荼上了马后,并未赶着宵禁前回自己的府上,而是往梁府去。   走了没多久,秦漠上前执礼道:“属下告退。”明达点点头,这位不良人中第一影卫,迅速带人消失于夜色之中。   郎怀笑道:“明日起,沐公靠着妻子的脸色过活,大约就会传遍长安了。”她说的话是委屈,言语间却是开着玩笑。明达转过身来,面对着郎怀,倒着走路。   “你不情愿咯?”她面上还有旅途的风霜之色,眼眸里却恢复了当日的明朗娇憨。郎怀伸手拉住她,慢慢走着,笑道:“自然是情愿的。”   长街昏暗,只有里坊人家里的星点烛火映出。一对璧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过。不知她们说些什么,但阴沉的夜空也仿佛被点亮了一般。一个落魄的酸儒在墙角看见了这一幕,忽而有感,拉出行囊里破旧的笔墨纸张,挥笔画下。   没人知道很多年后,这个酸儒当真考中科举,已经五十多岁。也没人知道,他谈论起生平最得意的画作,因而引起昭帝的注意。这幅画在宣政殿被献给昭帝,帝王久坐无语,大殿寂静。   酸儒早不是当年的穷酸潦倒样,他好奇地看着御座的上帝王,不经意发觉这位以仁心载誉史册的帝王,竟是满眼垂泪,神情恍惚,不知回忆起了什么。   “陛下,臣……”他不知该如何劝慰,开口之后,也无语凝噎。   昭帝沉默半晌,才苦涩道:“不知爱卿可否割爱?”   “臣惶恐!陛下喜欢,拿去便是。只是当初寒酸,用纸太差,臣也是悔恨,每每想提笔重画,却无当时意境。”   “你当初看到她们,她们很欢喜的吧?”昭帝语气间却无疑问,他不知该作何回答,猛然想起前朝旧事,犹豫片刻,低声询问:“陛下,这二位,可是沐公伉俪?”   昭帝闭眼,道:“她们是朕的妹妹和妹婿。”   回了未央居,二人沐浴之后,换了衣衫,顺着回廊去见过韦氏。   韦氏气色还好,见着她二人的模样,便明白之前的担忧尽可去了。她道:“先前怀儿瞒着你,是她的不对。你肯谅解,无论如何,都是郎韦二族的恩人。”   明达垂首片刻,道:“母亲,既是一家人,这些话说过就不提了。”   韦氏就喜欢她这脾性,点头道:“是我多嘴了。今后若她欺负你,娘给你做主。”   “母亲。”郎怀笑道:“越说越偏了。”   三人闲话些许家常,韦氏才道:“也九月底了,下月士新的忌日,想必看着的人很多。你今次进城被阻,可见那些人按耐不住,要出手了。”   郎怀明达神色一凛,听韦氏续道:“这些事情,我年纪大了,不愿意去管。不过怀儿你要记得,士新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你舅伯远走安西,又为了什么。”   郎怀恭敬道:“长安不能大乱,大唐不能分裂。”   “记住就好。”韦氏不避讳明达,道:“淮王若为帝,苍生难安。太子性子柔软,却并非软弱。好了,你们就回去歇下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老夫人那里有我照料,你们尽管放心。”   别了韦氏,郎怀和明达却去了祠堂。郎士新的牌位在上,郎怀也未曾点香,只是站在牌位前,静默站着。   她双手背负,明达和她并肩而立,心下惴惴。残杀手足的是郎怀,明达只怕她心下存着后悔。   “爹,您在天之灵,莫怪怀儿心狠手辣了。”郎怀淡笑起来,道:“我问心无愧。姨娘若是觉得自己所托非人,将来我死后,咱们慢慢算账便是。”   说罢,她仿佛彻底轻松,牵着明达的手,一起走出去。回廊依旧,明达叹道:“阿怀,明天四哥定然咬着不放,你若是全推到我身上,只怕将来不好御下。”   郎怀缓步走着,丝毫不把明日放在心上,道:“我正是打着这算盘,他咬得越狠越好。”   “依今日的情形看,塔坨荼还没站队,他是墙头草,如若你能争取到他,那些藏着的人,就都站在大哥一方了。”明达抿唇分析,又道:“但此人太过狡诈,我有些不放心。”   郎怀趁着没人,拥过女孩吻她的樱唇。大好时光,她不愿被这些琐事牵绊,咬着明达的耳垂吹气:“六爷也是墙头草,却好猜度多了。塔坨荼是真墙头草,如今是他站队的时候了,否则再晚些日子,他就什么都捞不到了。”   明达用手撑着郎怀肩头,也不害臊,绕过去和郎怀吻在一处。方才她们都吃了些韦氏备下的花饼,让郎怀忍不住追逐明达的丁香。明达刻意躲闪逗她,却让郎怀心动不已。   郎怀呼吸渐急,忽而怀里的人用力挣脱,三两步跑到前面。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却是明达取笑她:“阿怀,你先猜猜我回去了,是先擦左边脸,还是右边脸。否则费心去想那个胡人,就大煞风景啦。” 第86章 苍山雪(五)   次日醒来,郎怀和明达洗漱用饭,根本不将昨日的事情放在心上。二人相伴过府去,陪着老夫人闲聊半日,又用过午膳,等老夫人歇下,才携手离开。   她们也没回未央居,去了尚子轩的小院,聊了聊西域的事情,又说了说滇南那位六爷的情况。尚子轩眼角都已经有了细纹,笑道:“昨夜那么大的动静,你就半点也不担忧?”   郎怀端坐着饮茶,答非所问:“旖儿恒儿如今学的怎么样?”   光阴似箭,当初回京,郎恒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她诸事繁忙,也很少花心思管教郎恒。但是郎恒终究是她唯一的胞弟,性子又很好,郎怀自然对他没有偏见。   “很用心,学里的老先生很夸他们。”尚子轩想着自己的弟弟,若非当初认得郎怀,又哪能像现在这般过上安稳的日子,没来由感伤起来。   “只怕比她强了许多呢。”明达打趣道:“自小她就只看兵书,学士们发问十问九不会,全靠七哥提点,你好神气么?”   郎怀挑眉,道:“你若是喜欢那些酸腐文章,那我也去背背如何?”   明达面上一红,啐道:“去!我什么时候喜欢了?说这些疯话,平白让姐姐笑话。”   她二人互相打趣,尚子轩默默看着,没来由自伤起来,却还得维持面上神色不变。若没有上官元篡夺家主的野心,只怕她也早就成亲,有了孩子。   没多久,兰君款款进来,躬身道:“爷,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同下文书,请您去御史台,问话。”她顿了顿,想必也是觉得问话两个字,着实可笑。   郎怀站起身,道:“总算来了,我还以为到这个时辰,他们不敢动作。”明达也站起来,和尚子轩一礼,道:“姐姐忙,我跟她一起去,看看哪些人放肆。”   尚子轩玲珑心思,当然知晓郎怀不过是走一趟,也不担心,送了她们出院门,转身回来。方才尚衍送了几封密信,她没顾得上去看。   不需要惊动郎怀的事情,尚子轩从不多言,只在事后告知于她。郎怀以国士待她,用人不疑,尚子轩钦佩之余,更是对郎家死心塌地。   既然是去御史台,自然要进大明宫。郎怀如今并无官职,便只换了件黛色的窄袖,白玉冠束发,跨带上悬了纯钧剑。明达则难得穿上了广袖,挽起乌发,绸鞋上绣着精致的凤凰。   “看什么?”明达似乎不怎么习惯大袖,动作有些不协调。   郎怀赞她:“这般打扮也好看。”明达没理会这等言语,挽着她的胳膊,和她并肩一起出去,走到未央居正门外。   前来送信的三司官员见这位总算出来,齐齐松口气。未央居甚至都不请他们过府饮茶慢等,可见殊无善意。上了府里的马车,驾车的却是方才回来的陶钧。   趁着郎怀上车的功夫,陶钧低声道:“半个时辰前,淮王出府,和御史大夫同车入宫。”   郎怀神色如常,只闭了双目,问:“陛下现下如何?”   陶钧看了眼端坐的明达,踌躇片刻,道:“陛下在梨园听曲,已经半月没有离开了。”   马车平稳往北而去,郎怀道:“兕子,今日之后,若将来事败,你再无侥幸了。”   明达知晓她的意思,今日她陪同进宫,就是向世人宣布,作为明皇最宠爱的小女儿,她坚定站在了太子李迅一边。或许明皇会因此迁怒,或许会惹上很多麻烦,但做了决定,将来真万事皆败,李迁登基,她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明达靠着她的肩膀,道:“你我两心如一,不该问此话的。”   执手略微用力,郎怀闭目养神,唇角却弯着。这一仗,只许胜利不许失败,在她的字典里,没有攻不破的城池,亦没有打不赢的仗。   御史台衙门位于大明宫东侧,朱门洞开。御史大夫郑千言坐在明堂上,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骂自己倒霉,摊上这件事情。   御史台监察百官,郎怀私自出京一事,非得由他们来禀报明皇。他派了副手娄勤孝去求见明皇,递上三司的折子。但谁都知道,如今明皇不好见呐。   郑千言心下胡思乱想着,他的心腹凑过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郑千言眼睛一亮,正在这时,侍卫高声唱道:“沐公、沐公夫人到!”   众人打眼看去,进来的哪里像是朝中一方重臣?分明是一对江湖儿女。哪怕是对手,郑千言也不得不在心中赞了两句。侧座上的赵摩严冷冷笑了笑,大理寺卿仍旧告假,来得还是那位谢珏。   郎怀依次见礼,扶着明达坐下后,才在她身边坐定。郑千言轻咳一声,道:“下官执掌御史台,说不得,即便是沐公,也只能得罪了。”   他端坐,看着郎怀的眼睛,道:“先前沐公奉命陪着夫人出京,归京后陛下命您在府中好生守孝。此言不虚吧?”   “不虚。”郎怀大马金刀坐着,手抚着腰间的纯钧剑。剑鞘是将明达的短剑剑鞘取来先用的,拿着短剑去重新定制剑鞘。郎怀不经意的动作,却让正中的郑千言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那您此次在命的门外被裴侍郎所截,是抗旨出京了,此言也不虚?”郑千言额上滚下汗来,装着气定神闲的样子,问道。   郎怀侧过头,看了看明达,才转了脑袋,盯着郑千言。她一直默不作声,郑千言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堂上一片寂静。   “沐公如此,未免太目中无人了。”赵摩严喝道:“须知你今日是被传来问话的。问到你,为何不答?”   郎怀淡笑:“多日不见,赵尚书还是这般暴躁。郎某是不准出京,但带着妻子去别院小住几日,还得向朝廷报备么?”   她站起来,冲着在座的几位朝臣道:“几位大人为我的事情来回奔波操劳,让我很是惭愧。想必几位也是知晓,中秋佳节,舍弟饮酒高兴,跌入水中,家人救治不及,因而去了。当日恰好被内子看到舍弟的尸身,受了冲撞。”   “舍弟下葬之后,内子夜惊难眠。”郎怀回头看了眼端坐的明达,露出心痛的眼神来,续道:“好叫众位大人知道,我小时候住着的韦氏别院,和香积寺所隔不远。我带着内子前去,一则借着庙中佛意,好让内子去了心病,二则添些香火,好给舍弟祈福,望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郎怀对着礼部塔坨荼拱手道:“尚书大人,香积寺附近算不得长安么?在下并未离京,不过是在别院中住了些日子,足不出户,念经祈福。今日却被这等诬陷,着实不服气啊。”   塔坨荼回礼笑道:“原来是这等缘故,裴侍郎只在明德门外拦住您,恐怕是失察了。但裴侍郎一心为国,还请沐公不要追究。”   郎怀道:“若诸位大人能洗刷我的冤屈,这等小事,我也不愿理会。”   “你说你在别院小住,便能当真么?”赵摩严被气的牙痒痒,转着眼睛,想到此处,便出言喝问。   明达眼都未抬,道:“此次是我身体不适,才匆忙赶去别院。我怕爹爹忧心,不准管家进宫禀报爹爹。赵尚书还有什么质疑的?”   她已然开口,按着明皇对她的宠爱,郑千言心知今日的事情只能草率结束。便是李迁已然进了梨园,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然而此间却有一人,按耐不住这口气,固执道:“夫人是沐公妻子,自然向着沐公。依本官的意思,还需派人去香积寺和别院问问,才能作准。”他黑着脸,自然是刑部尚书赵摩严。   明达修眉倒竖,哼了一声:“阿怀,我们去梨园。”她说罢,站起身拉着郎怀就走,根本不管此间乃大唐御史台衙门,也不管堂上坐着的御史大夫大理寺少卿刑部尚书吏部尚书,都是江山社稷的重臣。   郎怀由着她耍脾性,跟了出去,边走边轻笑道:“诸位大人,我先告辞了。下次若还要参我,请备了确凿的证据。否则就不像今次,你们要我来,我便来了。”   明达郎怀已然离开,堂上几个大人物静坐半晌,唯独谢珏心下偷笑——看来那位姑娘并非传言中那般只知晓胡闹,还是很有手腕的。   明达要入宫,还未有侍卫敢拦着。她二人一路走到梨园,才在门口被御林军金吾卫请了。   “国公夫人请留步,臣去通报一声。”这个侍卫是李迁一派,心知拦不住,还想着进去通个信。   “我来见爹爹,什么时候需要通报?”明达未作理会,抬脚便往里走。郎怀瞧见院外还有个红袍的官员等候,想必是前来递消息的御史,便当作没看见。   今次梁贵妃李远都不在,明达先问了李迁好,而后坐在明皇身侧,道:“爹爹,我这么久不来看你,你生气了么?”   明皇大乐,道:“爹爹作何要生你气?”   “不然怎么会三司都惊动了。”明达噘嘴,嘟囔道:“昨日才和怀哥哥回来,便给那个裴庆拦在明德门外,害得人家还跑了趟大理寺。今日又这么大动静,三司一起下文书,逼着怀哥哥去御史台问话。烦死人了,一点都不让人清静。”   明皇看了眼李迁,柔声道:“谁让你不准江良进宫告诉朕?朕早早知道,又哪里有这么多麻烦事?”   “我不想爹爹担心嘛。”明达撒着娇,又道:“不管,我快生辰了,爹爹还没预备我的礼物呢。”   明皇捏了捏她的脸蛋,道:“正巧,迁儿方才说,进儿在滇南履立军功,朕觉得他既然想明白,到底还是该回来。便给你个恩典,让遇儿也回来吧。”   明达未曾料到明皇会出此言,拿眼角看了看一旁淡笑着的李迁,正搜肠刮肚想对策,郎怀已然开口。   “陛下,七哥还是留在博山做他的郡王吧。”郎怀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对明皇道:“否则他若是回来,陛下还得为他的婚事发愁。再一个,又哪里找得到像他那样的父母官?只怕临淄的百姓舍不得吧。”   “朕倒是忘了这个。”明皇一拍脑门,对李迁道:“便依着你先前所说,召进儿回来,任御林军领军卫统领吧。”   李迁躬身道:“儿臣遵旨。”他的目的达到一半,又见郎怀明达都来了,便知道御史台那边败下阵来,索性不提一字,只陪着明皇解读曲文,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告退。   没了外人,明达自然欢呼雀跃起来,拉着明皇的手欣喜道:“爹爹,原来华山这般险要!您当初是怎么上去的?我和怀哥哥花费那么多时间,也只爬上了北峰西峰,其他的真是望而却步呢。”   明皇冷了脸,道:“你们当真私自出去了?”   郎怀忙道:“是臣不对,只顾着陪她散心,忘了如此作为着实不该,陛下息怒!”   明皇心下安慰,但面上仍旧带着怒色,道:“你不该如此轻狂,忘了多少人眼睛盯着你。若今日是满朝文武俱言有罪,你该如何是好?”   郎怀一愣,对明皇这般言语有些纳罕,但她还是躬身道:“臣不在乎满朝文武,只在乎陛下,和天下百姓安危。” 第87章 苍山雪(六)   郎怀答的直率,没有丝毫犹豫。明皇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想搞明白,这个年轻的臣子所说的话,到底是否是她真心所想。   一时间梨园内安静无比,便是明达也只能屏住呼吸。明皇在考量郎怀的忠心,虽然没有避开她,但如今也非她可以开口的时候。   半晌,明皇冷声道:“老四想些什么,朕一早就知晓。”   他是大唐的皇帝,开扬盛世的缔造者,一手将大唐带进最为繁华的顶端,又怎么看不透李迁所思所想?然而满朝文武,看出明皇心思的,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郎怀沉默,而后道:“陛下既然知晓,为何不阻止一二?”   明皇敛去方才的冷然,后背微微佝偻着,叹道:“昔年太宗陛下登基前,长安惨遭玄武门之变。朕登基之时,亦满手鲜血。我李氏族人血脉稀薄,都是人祸。朕登基后便曾立誓,不能再容许此等事件发生。迅儿性子柔和,朕信他并不会做出那等手足相残之事。但也因他太过柔和,朕不得不借着势头看看朝堂。如今满朝文武,想必你也看得清楚明白。”   郎怀抬起头,道:“只是忠良贬黜,陛下便忍心?”她此言颇为僭越,卢有邻忙着给她使眼色。郎怀不为所动,明亮的眸子看着明皇,让明皇都为之失神。   明皇不知想起什么,眼神缥缈起来。过了半晌,垂暮的明皇才道:“在你心中真正的臣是哪样?”他未等郎怀回答,便自顾自说道:“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这才是懂得留存的良臣,是我大唐需要的臣子。魏灵芝差了些,唐飞彦亦太飞扬。你做得虽说尚可,但不如谢家谢珏。”   郎怀暗自思索明皇的言下之意,越想越觉得百思不厌,当真是金科玉律一般。她躬身道:“陛下所言,臣定铭记于心。臣是武将,虽说志在疆场,但亦不会因此躲事。”   明皇点头,道:“明达,朕对你的驸马说教,你不会怪朕吧?”他忽而又变成那个疼爱子女的长者,明达巧笑嫣然,回道:“您教她做人做事,哪里是说教了?”   是夜,明皇摆驾麟德殿,离开待了半月的梨园。沐公夫妇陪侍,明皇下旨留宿大明宫麟德殿偏殿。   幼年之时,明达便在此成长。这座偏殿本就是她在宫中的寝殿,这么多年,她倒当真没有留宿几次,但摆设还是按着她的喜好增减。   明皇沉浸于谱曲多日,劳累得紧,连梁贵妃带着李远过来请安都没见,早早便歇了。卢有邻待他安置,放心不过明达这边,备了些她喜欢的吃食,亲自带人送了过来。   “大监,你怕我吃太少么?”明达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笑嘻嘻道:“你看看我脸上的肉。”   卢有邻如同看着自家闺女一般,道:“还是没几两。你们年轻人,食量大,便是沐公只怕也用备些宵夜的。”   “有劳大监,您不必这般客气,叫我怀儿就是了。”郎怀亲自斟茶递上,道:“自打回了长安,大监多次提点,总算有机会致谢一二。”   卢有邻接过茶盏,饮了半盏,笑道:“沐公这话老奴心领,但礼不可废。时辰不早,你们早些安置,老奴先告退了。”   送走卢有邻,明达屏退了侍候的女官,打开窗户,对郎怀笑道:“阿怀你来看,小时候我最爱在这儿看太液池。”   郎怀依言过去,双臂舒展将她圈在怀里,抬眼眺望窗外月色下的鳞鳞波光,长舒口气道:“我当真没料到陛下会这般问我。”   “爹爹从来都不是老糊涂的人,以前是咱们误会了。”明达放心靠在她怀里,道:“想来爹爹会召见四哥,慢慢打消他的念头。皇室人脉凋零,爹爹不愿多做杀伐,也是一片仁心。但我……”   “但只怕,四爷是万万不肯罢手。”郎怀捉住明达的双手,说得有些心疼:“其实你我均知,他是不肯罢手的。只怕陛下的愿望,是要落空了。”   “自古以来,凡涉及皇权争夺,又哪里存幸?”郎怀看着不远处浩荡的太液池,道:“你我在此观景,殊不知这水波之下,又埋葬了多少无辜性命。”   “宫中再好,还是家里自在。”明达被她的话说动心中痛处,转过身来,道:“无论如何,七哥还是不要回京最好。”   “便是太子经此一劫,将来对他也会多加防备,不若离得远远,落个干净。”郎怀搂着明达腰间,说出她心中所想,但安慰的话都是虚假,她断不肯撒这谎言。   殿中一时间安静下来,只余二人呼吸。十几盏灯将殿内映衬得十分明亮,被郎怀这般盯着,明达眼角都泛起红晕。   “这不是家里……”明达低垂臻首,喃喃细语。郎怀如何不知她的意思,闭目驱走那些不该浮现的旖旎杂念,松开双臂,拉着她自去安睡。   皇六子前蜀王李进被召回京的圣旨才出长安城,明皇降旨沐公府的消息便四散开来。兵部尚书空缺多日,虽由李迁兼任,但一直裁决不下。未曾想明皇不经朝议,直接命郎怀回朝接任,竟是夺了她的孝期。   旨意一发,李迁再也坐不住,当即入宫面圣。今日明皇和梁贵妃在蓬莱殿中共谱曲乐,兴致高昂,见他来了,明皇先道:“十月将至,冬狩的事宜准备如何了?”   李迁回道:“禀父皇,一切妥当。儿臣来就是问问父皇,贵妃娘娘和远儿是随行还是依着旧例,直接去华清宫?”   明皇笑道:“爱妃自然是先去华清宫,她身子骨弱,远儿还小,你怎么糊涂了?”   李迁笑道:“儿臣心下明白,但还是得父皇御口亲言,才能做准。”   梁贵妃放下鼠须笔,盈盈道:“陛下来看,这一段可好?”她竟然根本没有听明皇父子对话,专心写谱。此时美人露容,一颦一笑间俱是风流万种,便是李迁,也对这个庶母为之目眩。   他收敛心神,思量片刻,斟酌道:“今日听闻父皇旨意,要沐公执掌兵部,儿臣以为不妥。”   明皇正在心中默演曲谱,闻言神色不变:“为何?”   李迁一鼓作气:“沐公虽说军功卓著,但毕竟未及弱冠,恐不能服众。况且她毕竟在孝期,二弟又是新丧,父皇此番夺情,儿臣以为,未免不妥。”   明皇执笔边修改曲谱,边道:“朕琢磨几日,觉得魏灵芝不懂军事,进儿一介武夫,更不成气候。偏偏那日她入宫来,朕考校考校,倒是堪用。至于你说她年轻不得服众,却是你不懂了。军中最尚勇者,郎怀当的。”   李迁心下焦急,瞥了言一旁的梁贵妃,示意她也开口。梁贵妃装作未曾看到,低声和明皇说着这般改好像显得不够开阔云云。   明皇此番下旨,没漏出半点风声。聪颖如梁贵妃,早已知晓是断更改不得,示意干脆不要多费唇舌。而李迁是借着郎怀的事情,来试探明皇是否有意改立储君,因而不免改了往日洒脱作风,显得婆婆妈妈起来。   梁贵妃所说曲谱,明皇听的满面喜色,又改了几段,终于放下笔,长叹道:“半年心血,多亏爱妃,否则朕也不知能不能完成此曲!”   梁贵妃明眸含笑,道:“陛下天资之高,世所罕见。如此曲乐,非陛下不得完成。陛下乘兴去冬狩,待我到了华清宫,好生演练才是正理。”   “爱妃所言甚是。”明皇笑道:“迁儿,若没用午膳,就留着一起吧。”   李迁躬身道:“是。”   他着意陪着明皇,按住心事曲意逢迎,话说得不多,但都在点上,逗得明皇再无半点不快。午膳之后,梁贵妃先行告退,临走之时对着李迁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得冒进。   “吃的多些,你陪朕走走。”明皇换过身常服,当先走出蓬莱殿。   秋冬交替,太液池边的花草早已凋零。明皇让卢有邻带着侍卫离开,负手绕着池边,缓步走着。   李迁跟在他身后,一时间不明白明皇此番有何深意,只好驱除杂念。抬眼看着如今的萧瑟景象,不由得心下有些悲凉。   不知走了多久,明皇才开口道:“其实朕的所有儿子里,你是最像朕的。”   李迁挑眉,躬身道:“父皇谬赞,儿臣不及父皇远矣。”   “迅儿生性柔和,进儿只知杀伐,遇儿是个榆木疙瘩。只有你,文武兼备,心机手腕也都尚可。”明皇停了脚步,远远看着天边飞过的候鸟,李迁这才注意到,他胡子边上都有些花白了。   李迁屏息,他想要的答案就在明皇口中,呼之欲出。他欣喜若狂,既然他最像明皇,那么是定然能得到储位的。   “但你只有这些最像朕,心地着实不知跟了谁。”明皇转了口风,道:“迁儿,罢手吧。”   自打他十来岁起,人生最大的目标,便是只有一步之遥的储位,便是大明宫内的东宫。李迁努力了许多年,习诗书修武艺,为的都是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却是茫然若失。他怅惘着站直,悠悠开口道:“父皇,儿臣能知道是为何么?”   “你用力过猛,”明皇未曾转身,却已然变换语气,肃然道:“不仅在手腕,也在心性上。方才你问朕爱妃和远儿如何安置,朕说你明知故问,你怎么答的?”   “儿臣心下明白,但还是得父皇御口亲言,才能做准。”李迁苦涩笑道,哪里知晓明皇竟然借此早已定了乾坤。   “现下朕便给你明白。”明皇看着暖阳下的波浪,道:“收了心思,你将来定能成为一代名臣。迅儿的性子柔和,断不会为难于你。至于进儿,本就和你亲近。”   “为臣为贼,都在你一念之间。”明皇转过身,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道:“朕需要将来有个人制衡郎怀,你二人互为制肘,于我大唐江山百利而无一害。迁儿,你意下如何?”   明皇以帝王之尊,和自己的儿子平辈论储位,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李迁挣扎良久,终于后退一步,双膝跪地,拱手道:“臣,遵旨。”   明皇长叹口气,伸手抚着他的额顶,仰头不知想些什么。而李迁眼中明灭不定,终于成为滔天恨意,寂灭入心。 第88章 苍山雪(七)   离开大明宫,李迁独自上马,任由坐骑在街头闲走,他只拉着缰绳,疏淡的眉眼里,满是自嘲。   前些日子粱沁芳过府来叙,言中言辞凿凿,当时他怎么答的?   “父皇千古明君,胸中自有沟壑。他能看到谁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梁兄真是多虑。”他说得潇洒,也根本没将那些诛心之语放在心上。   最是无情帝王家,没料到被粱沁芳一语中的。   夺嫡之路,一但开始,就是条不归路。所有人都知晓自己要的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那么这个时候再退出,李迅能放过自己?   明皇老了,怎么能忘了人心叵测?他认定李迅会放过他,可等李迅登基,自己便是任人捏的泥巴,生死不在自己手中的。   难道就凭你是江皇后嫡子,天生便高人一等?李迁抬眼看着天边的云朵,暗自咬牙切齿——如今大势都在他这边,李迅最得力的助力不过是沐公郎怀。恰好郎怀执掌兵部,裴氏兄弟将兵部经营的上下铁桶一般,便是尉迟安都只能做个傀儡。   当初他一直存着想把郎怀引入自己麾下的心思,几次争取,都被郎怀拒绝。如今存亡之际,李迁终于要施展出自己全部的力量,来夺取这个天下。   一会儿功夫,他已然铁石心肠。看着街头往返的人群,李迁冷哼一声,打马回府,惊起无数路人。   作为开扬年间最重要的臣子,郎士新的墓修在明皇的皇陵外围,作为陪葬。十月三日,沐公府上下一齐来到墓前祭拜。   郎怀一身素服跪在最前,焚香祭酒,神色怅惘。祭礼过半,宫中遣来的太监宣读了明皇的旨意,也无非是悼念亡灵,又叙说些郎怀夺情之事。   送走了宣旨的太监,郎怀劝慰了下前来的族中长辈,送了他们去歇息。而后她唤来郎恒,姐弟二人一起来到墓前。   香案上的水果祭品还在,香却烧得只余下寸许。郎怀在丈前驻足,半晌一字不发。   郎恒跟着长兄后面,看着她笔直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得敬佩。他和同胞兄长郎忭素来不亲厚,却对郎怀有着天生的孺慕之情。如今他痛失父母,在他心中,郎怀就是撑天柱一般的存在。   “其实郎忭的棺椁,不过是空的。”郎怀悠悠开口,语气淡然,却让郎恒脑中轰然一响。   “大哥,您这是……”他嗫嚅开口,不明所以。   郎怀转过身,看着郎恒道:“他毕竟是你的胞兄,我不想让你糊涂做人。”郎怀伸手拍了拍郎恒的肩膀,忽而发觉他果真长高不少,笑道:“他为人如何,你和他朝夕相处十几年,该比我清楚。”   郎恒红了脸,郎忭怎生德行,他岂会不知?待要辩解,这个实诚孩子根本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道:“二哥他人都没了,只希望来世他能痛改前非。”   郎怀道:“他觑觎了不该觑觎的,我杀了他。”话语方落,郎怀便回忆起当日所有的一切,眼神凌厉,寒声道:“若再回到那日,我还会杀了他。”   郎恒被这般转变惊吓的满面惨白,几乎不知该如何是好。耳边听得郎怀冷冷的声音续道:“本来这些事,不该你知晓。但我思量很久,觉得你既然是我郎氏的人,便该有些担当。”   “我已卷入夺嫡,将来无论谁得天下,长安都不是我的归宿。郎氏掌舵的,注定是你。”郎怀说得无悲无喜,仿佛只是阐述一段晦涩难懂的经典,“郎忭自有取死之道,你若要恨我,尽管去说。但若能明白事理,便记下我的话。韬光养晦,我郎氏的将来,由不得你舒服太久。”   “二哥,二哥他……”郎恒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强迫着头脑恢复些清明,叹道:“我明白大哥你并非薄情之人,定是二哥做下十恶不赦的事,才容不得他。只是他人都死了,可否告知我他埋骨何处。将来清明时节,也好去送些纸钱。”   郎怀愣了愣,似乎也没料到郎恒有如此豁达之心,忽而大笑起来,道:“你随意撒些入河,想必他能收到!”说罢,也不理会郎恒错愕的神情,迈开大步往此间的别院走去。   是夜,郎怀明达收拾停当,回到她二人的居室。璃儿留在长安照顾火狐,跟来的只有竹君陶钧。   洗漱过后,竹君端着残水出去,郎怀趿着鞋去关了门窗,熄了旁的灯盏,只持了绢灯,晃悠到床前。   “你和恒儿说了?”如今那件事已然随风过去,明达只当被恶狗咬了口,早已不介怀。那时候她陪着韦氏一起应对前来吊唁的京中各府的女眷,只是看到郎怀和郎恒单独出去,便猜到她所思所想。   郎怀搁置好绢灯,脱去披着的薄衫,侧坐在边上,道:“你都知道啦。”   明达未置可否,捏她的鼻尖,道:“我明白你不愿让他糊涂度日,但这等子事情,还是该三思而行。若非恒儿的性子良善,又不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你可怎么办?”   郎怀顺势躺倒,趴在明达腰腹见,声音闷闷的:“那也只好命人关起来,等我们离开,再放出来。”   她有些疲惫,合上眼道:“兕子,我只盼着将来了却这些事端,咱们寻个隐居的地方,你觉得可好?”   明达揉捏着她露出的脖颈,答道:“那可是再好不过啦。若能有个小池塘,咱们种些莲藕,养些鸭子鱼儿,冬天就多晒晒太阳,夏天就躲到山里不出来……”她说了许多,郎怀只安静听着,偶尔出声应承下。   “只是总是咱们两个,怕你觉得憋闷。”明达看着郎怀,她一脸放松,听到这话噗嗤笑出声来,道:“那就出去转转,难道你是能耐得住的人么?”   她仍未睁眼,未曾看到明达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绵绵情意。待呼吸相闻,唇边一片温软,郎怀心中一动,腰间发力,两人顿时反转,明达落进她的怀里。   接吻良久,郎怀略为离开,轻笑道:“今日可以了?”   她话语方住,明达又凑了过来。如此良宵怎能辜负?郎怀驾轻就熟,尽数解开明达的中衣。她抬起身子要去吹灯,明达一把搂住她,低不可闻道:“我要看着你。”   帐子里温度渐渐灼烧起来,香腻的气息充斥,乌发缠绕,缠绵天明。   明皇已然出发前往同洲冬狩,此次相比于上次,没有郎怀和李进这两个勇冠三军的清贵之人,终究少了许多吸引力。李迁随行,李迅留在长安监国,郎怀自然重新回到朝中,成为六部兵部的掌门人。   她请了魏灵芝唐飞彦在红泥酒肆小酌,说起此间缘故,三人心知肚明,将来李迁定会反扑,不会这么轻易罢手。何况裴氏兄弟把持兵部,便是郎怀想要真的将兵部握进手中,只怕也非易事。   “当先最要紧的,莫过于挑起他二人不和。”老板娘嫁了人,唐飞彦不再那般痴痴看着她,只偶尔露出个怅惘的神色。他拿着杯盏,小口饮着甜酒,但却觉得一片苦涩,“裴庚低调内敛,更得他们裴氏老太爷的欢心。裴氏站在淮王一边,依我看来,裴庚或可争取。“   “你这话从何说起?”魏灵芝摇摇头,道:“他难不成还能背离了裴太爷的意思?”   唐飞彦道:“当初裴庚也是关中有名的才子,且志在江湖。但他们老太爷不放他走,才勉强参加科举。”他抬眼见着另外两个人狐疑看着自己,不由解释道:“你们不必如此,我和裴庚确是旧交,对过诗饮过酒。但后来他不得不入仕,等我再来长安参加科举后,才惊觉我和他早已不是一路人了。”   “我是平头老百姓出身,你们二人可都是世家子弟。”唐飞彦叹口气,道:“若是你们家里面站在淮王一边,你们二人待要如何?”   郎怀魏灵芝对望一眼,不由叹气道:“若非得坚持,只怕便是软禁的下场罢了。”   郎怀看了看天色,道:“飞彦的意思我明白,若能许下将来太子继位,保他裴氏姓名,或许能争取到这个裴庚。灵芝你且放手,我去试他一试。”   “你小心些。”魏灵芝这些日子蛰伏起来,只觉得没劲,每日里拿着先贤文章重新诵读,只偶尔和唐飞彦小聚,也对当前的局势束手难理。   郎怀站起身,付了酒钱道:“你们且坐,时日不早,我先回去了。”明达还在家里候着她一起吃晚膳,想到这里,少年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意来。   她拿起佩剑出门,跨马离开。唐飞彦望着她远走的方向,良久后叹道:“阿怀好运气啊。”   魏灵芝理也不理,道:“谁叫你欲说还休,生生错过。”   回到永安殿,明达正拿着肉干喂怀都尉。两年过去,曾经的幼兽长得威武漂亮,时常跟着明达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晃悠,从不伤人。   郎怀竖起手指,示意一旁的璃儿竹君莫要出声,自己放轻了脚步,缓缓绕过去,一把抱起明达,笑道:“这般没警惕,可见剑器是白学了。”   她二人愈发亲厚,侍女们自然捂着嘴退了出去。明达伸臂搂着郎怀的脖颈,笑吟吟道:“早就知道是你,让你得意得意,不害臊么?”   郎怀心情大好,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吻了吻明达额头,道:“你真不想去华清宫了?”   “怪没意思的。”明达靠着郎怀肩头,踢掉了鞋子,露出雪白的莲瓣,道:“你又去不了,大哥也不去,我去做什么?”   “再说了,母亲去就好,我若是去,还得应付一大堆想着的。”明达噘嘴,学着那些人道:“你们也成婚快一年了,怎么没个动静啊?”她学得活灵活现,当真便是京中那些妇人的嘴脸,说罢又立即翻着白眼,凶凶喝问:“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没动静?”   郎怀心下默叹,只得道:“夫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她刻意隐瞒,但明达如何听不出来?她杏眼眯起,道:“你若是又生出什么愧疚、对我不起的念头,就自己去延年殿思过!”   室内半晌无语,郎怀抱紧了怀中的人儿,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明达咯吱笑了起来。   提着食盒回来的兰君,见璃儿竹君都在外面,便知晓自家的两位主子又痴缠起来。三人面面相觑,却也是毫无办法,只得在外等着。 第89章 番外三 百转   一直以来,我都是有些看不起琴书,也就是抱琴。她太刻意,哄的七哥乱作一团。这个女子从来都不是表面看来那般弱质,反而既有心机。   我怕我那憨憨的七哥吃亏,到了临淄后,自然也装作亲切。但未曾料到,她那般言语,着实震撼了我的心。   “我心悦殿下,纵然一生无名无份,也是心甘情愿。若将来不得不离开他,也会惦记他一生,至死方休。”她口中温柔,如此决绝的话,由她缓缓道来,当场在座的无不动容。   我慌了心神,忽而醒悟自己对她,何尝不是赔上性命也是心甘情愿。可她是女子,我……   越想心下越乱,恍惚间不知七哥说了什么,引得那人居然像读书人一般发牢骚。   “七哥,当年在安西,我也是这么看着月亮,想娘亲和你们看到的,与我说看是不是一样。月缺月圆,不知道将来我死了,跟你们活着的人看到的,可也是一轮明月?”她越说越低,七哥没听清,而那些字一个个钻进我的耳朵,诉说着它们的主人有多不快活。   那一瞬间,什么伦常,什么女子,都烟消云散。我只想立即告诉她,我想和你厮守一生,再不分离!但七哥还在,我只能生生忍耐。酒越喝越多,等被凉风一吹,我才发觉自己趴在她的后背,一片踏实安宁。   她一步步走着,眼睛看着路,而我看着她的侧脸,还未及说出口,就先咬了她因着酒后通红的耳朵。   她双手在后背着我,只能嚷了句:“兕子,别闹。”   她的语调太宠溺,我浑忘了要说什么,含着那滚烫的耳朵,抵挡不住浓浓的酒意,只下意识搂着她,怎么都不愿松手。   原来跟她亲近是这般放松和愉悦,怎么我就忍心晾着她这么大半年?这人嘀咕了什么,我都不在意了,可口唇不听使唤,干脆扑了上去。   分不清是谁口中的酒意更盛,这痴人被我吓唬了,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我松开齿关,把手藏进她手心,什么都不去多想。   一路西归,当真惬意无比。我时常靠在她怀里,听她的心跳,想着若有下辈子,哪怕再逆伦,也要和她一处,永远不分开。   她好似是知晓我的意思,从不说些别的。我们一同回来,被裴庆带人拦住。   其实能奈她何?但我明白,这是四哥对她的抨击。若一个臣子不守孝道,又怎么能坐稳朝堂?我和她一体一心,自然寻了借口。反正京中人都知晓,我是什么脾性,爹爹又如此宠我,她不听我的,只怕爵位都会被削。   我们成亲快一年了,自打互表心意,便住在一处,从不分离。每晚枕着她的肩头,我又怎么不知道她情动难耐,却总是忍耐着。   我时常想,自己那时候到底钻什么牛角尖,后来才明白,不过是犹豫于她是个女子。很久后,我们说起女帝和女相,我才明白为何她如此豁达快意。   说起来,那也是我曾祖母,我却没继承到她那般的聪慧睿智,着实惭愧。   郎忭的事情,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几乎已然想着自刎了事,等我醒悟过来,自己衣衫凌乱,那个恶人在外呼喊求救,又戛然而止。   璃儿进来的惊呼,和打她的那一巴掌,都让我心力交瘁,昏睡过去。梦里也是逃避不了的情景,哪怕怀哥哥柔软又坚定地告诉我,那个恶人死了,我却还是畏惧。   我知晓那不是她的错,但任何人的接近,都让我畏惧和闪躲。我看着她眼中的忧虑愈发深刻,往日里喜悦的光渐渐熄灭,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不得已,只好带我秘密出京。我说谁也不准跟,她便听了我的话,谁也没带。两个人,一辆马车,颇有些浪迹天涯的意思。   说不得,那时候我真的心灰意懒,觉得人世也无非如此,当真没意思。可她在我身边,默不作声,却如涓涓细流,总能把我从边缘地带拉扯回来。   而后她背负着我,仿佛于她就是整个天下。她没怕万一跌落,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我抱紧她不算强壮的肩背,她灼亮的眼眸,坚定的神色,全部落在我眼里。   这便是我的郎君,哪怕她跟我一样,是个女子。   我就爱她,和我一样,是个女子。 第90章 苍山雪(八)   头一回以文官身份上朝,郎怀摸着自己头顶的三梁冠,颇觉累赘。   “兕子,又不是大朝会,不必这般的吧?”郎怀着实不喜那宽大的官袍,跟明达抱怨。   “我猜大哥也不会这般打扮。”明达拍开她的手,理了理腰带,往后退了一步,又点点头。   “那你为何非要我穿这一身?”   “我想看看咯。”明达嘻嘻笑道:“好了,你可以换了。”   郎怀哭笑不得,手下却利索,很快换上件绛紫的窄袖常服,去了三梁冠,换了顶貂皮幞头,额间镶着块儿成婚之时,明皇赐下的卵状白玉。   纯钧的剑鞘还未铸好,她犹豫片刻,便没携剑。竹君在外唤道:“爷,时辰差不多了。”   郎怀高声应罢,伸臂抱起明达,把她送回床上,柔声道:“你且再睡会,早朝后还得处理公务,恐怕回来都该用晚膳了。今后你就安心睡,不必起来。”   明达缩进被窝,果真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眸。郎怀吻了吻她好看的樱唇,掖好被角,拉上帐子,才转身出门。   早朝在宣政殿举行,李迅精神尚好,似乎有些畏寒,披着件斗篷进来。等被殿内的地龙熏暖,他解开斗篷,果然如明达所言,不过是件半旧的裘衣。   明皇不在,他只站在御阶上,领着大臣们一起对龙椅拜了三拜。李迅转过身,蓄了短须后,人显得更稳重些。   “今年最后一批安西的饷银粮草可送出?”李迅开口,先问今日当值的户部侍郎。   “殿下放心,早已点齐,今日出城。”   “河南道赈灾的后续事宜,户部又如何?”李迅手里拿着张卷纸,另一只手接过内监递上的墨笔,边勾边问话。   “回殿下,长安城中募集的旧衣物等已经装车。至于过冬的粮食,也在准备中。淮王殿下交代过,臣等不敢掉以轻心。”   “岭南郡的几个空缺,吏部准备的如何?”   “回殿下,已经拟了几个候选,您请过目。”   “杜明堪用,药延嗣还可再看两年,息沅擢升广州节度使。”   “臣遵旨。”   郎怀人虽然站在前面,却一直默不作声。李迅处理政务,虽说及不上李迁那般行云流水,但该有的远见,一样不缺。   况且虽是夺嫡,但他并非任人唯亲,吏部所举荐的几个人,若有真才实学,李迅当即启用,或升迁,或调任,一副开拓的胸怀,哪里看得出夺嫡而引起的倾轧。   早朝进行得很快,一个多时辰,便将大唐各地的要紧事安排完。   “今日起沐公便是我朝新的兵部尚书。”说罢正事,李迅放下纸笔,踱步走下御阶,丝毫不掩饰喜色,道:“沐公虽说出身武将,但兵部并非打仗的地方,这些时日还得抓紧熟悉才是。”   “殿下说的是,臣知晓的。”郎怀躬身行礼,道:“臣正打算早朝结束后,去兵部衙门要往年的折子文书好好看看。两位裴侍郎都是肱骨之臣,臣不敢称大。”   “你知晓这道理,孤便放心了。”李迅一笑,挥挥手示意早朝结束,自回东宫。郎怀侧身,对今日当值的裴庆微微一笑,道:“裴侍郎,请吧。”   兵部衙门位于六部西侧,三进的院子,廊房里存放着历年的文书。郎怀跟着裴庆在这里来回转了转,回了大堂。   毕竟她是当朝的国公,明皇钦点的兵部尚书。今日除却派出长安的人员,都在大堂上侍立,等着见见明皇眼前的大红人。也有对她好奇的,眼巴巴想看上一眼,沐公爷究竟长什么样。   郎怀负手跨进门槛,脊背挺直,目不斜视,直接走到裴庚身前站定,道:“郎某初来乍到,虽说领着尚书,但具体事务还得两位侍郎多费心。”   裴庚躬身执礼,道:“国公谦虚了,这是下官份内。”   郎怀点点头,自行绕过桌案,坐在了椅子上。大堂里站着的三十几号人,郎怀眯着眼从他们面上扫过,那些人只觉得后脊背一寒,忽而想起来这位可不仅仅是明皇眼前的大红人,亦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杀过人的,顿时都收了小觑的心思。   裴庆打心眼里和郎怀不对路,因而裴庚先行开口,说的是现下兵部各级官员,和今年的几个要紧事务。他自打入仕便在兵部,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条理清晰。郎怀默默听着,对唐飞彦所言不由动心。   或许当真可以说服这位裴太爷眼里最看中的孙子,赢得一部分裴氏的支持。她心下思量,当然没忽略掉裴庆眼底的愤恨。   盏茶功夫,裴庚便说完了。郎怀拿起桌上的兵部官印,道:“兵部空缺这么久,可见陛下着实看中。我知道你们都对陛下为何偏偏选中我,很是不解。”   她今日来此,就为立威。刻意顿了片刻,郎怀才重新开口,道:“你们都知晓,淇公是我舅伯,他为何离开,想必擅忘的人都不记得了。北庭都护府都督卸任,淇公便去了北庭。御林军大统领空缺,昌进侯晋升。所以,我来了这儿。”   “陛下要懂兵事的兵部,而不是夫子交出来,只知道纸上谈兵的兵部。”郎怀有意无意看了眼裴庆裴庚,淡道:“恰好,我打过仗,且很懂兵事。”   “自今日起,这枚官印,我亲自保管。”郎怀伸手拎起那枚寸方的印章,而后道:“我知晓兵部并非战场,不是杀敌多少来衡量诸位的。但兵贵神速,边关的消息递回,多久能给反馈,才是兵部最要紧的。”   “但眼下却有一件大事,想必前几日殿下也送来文书。”郎怀用食指敲打着桌面,道:“征西五年,当初从长安出发的八万将士,阵亡者三万余人。期间一直有新兵补充,这也不提。如今八年过去,是该募兵了。”   此事是裴庆所负责,他只得踏出一步,道:“禀国公,各道拟募名额正在和户部协商,至于具体文书的下发,大约会在年前。此次拟定募兵五万以换防,正要遣人去给陛下送信……”   郎怀打断他,道:“八万,五万不够。”她看到裴庆面上的迟疑,道:“你只管和户部的人商议,殿下那里,我去说。”   裴庆只得应道:“是,下官知道了。”   郎怀又简短交待了几样事务,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大家初次相见,便就这样吧。兵部不同于其余几部,应彻夜轮值。今夜轮值的是何人?”   两名主事站出来,道:“下官当值。”   郎怀道:“二位辛苦。”   这二人本以为郎怀会耳提面命些什么,谁曾想她一句四字,就没了后文。“诸位去忙吧,我先看看历年文书。”郎怀打开桌上的一本册子,是今年的往来账目,细细看去,这账做的的确仔细。   这些官员见裴庚微微做出个手势,才执礼离开。   “账目是谁在做?”郎怀翻完账本,都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裴庆早已离开,裴庚则随意寻了个椅子,边喝茶边拿着本户籍信息来回翻阅。   “回沐公,是下官。”裴庚说罢,问:“可有问题?”   郎怀摇摇头,道:“没有问题。”她撂下账本,又道:“不过今后裴侍郎不必管着这些琐碎事了。”   裴庚一愣,只听郎怀续道:“我身边的内监,从征西之时就跟在我身边,账目什么的他最明白。侍郎大才,不该费心于这等琐碎事务上。”   “一个消息的迅速和准确,才是兵部侍郎该用心的。”郎怀摇摇头,道:“说句贴心话,裴侍郎的能力我十分看重,也不愿为难。但侍郎没有真的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人,心肠不够硬朗。我曾经蒙天师和无是法师赠言——胸怀天下,明悟己心。这句话,我也转赠给你。”   时间的确不晚了,郎怀将官印放置进早已背下的锦囊,放入衣袋,站起来离开。留下若有所思的裴庚,他摇头叹气,这位沐公当真是个敢说话的人。   郎怀说得自然在理,手段也很有几分。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拿走了官印和财务大权。兵部任何事情,都需要这两方面的支撑。偏生她用的法子,跟一开始他所预料的,完全背离。   她先轻描淡写直接拿去官印,她是兵部尚书,本来就该如此,也不用任何借口,谁人也不能质疑。而后拿走账务,打发他去做该做的事。还不忘拿两位得道僧道的话来诛心,也不知她一个粗人哪里编出来。   裴庚心道,难怪淮王几次三番,欲争取郎怀。如今大家各为其主,否则当真愿意和这个妙人畅谈天下,该是何等快哉。   今日当值的两个主事,一名是岭南岑商,一位是淮南辛冒,都是凭着科举入仕。夜色渐渐深沉,这二人点着两盏油灯,矮几上摆着两盘酱菜,正争着些事情。   “我看沐公能拿得住兵部。”岑商面色通红,却并非因为喝酒,而是天生,“兵不血刃拿了权,今后只怕裴家那两位不怎么好过。咱们二人最是卑微,以往还因此不受重用,心有不甘。如今却觉得好,不必陷入党争夺嫡。”   “我看未必。大裴哪里这么容易对付?你忘了他怎么撵走卢公家里那位的?”辛冒不是很赞成,道:“只怕那账目里门道多了,等着沐公跳进去,沾着一身泥呢。”   “沾着一身泥?我看未必。该说常在河边走,哪里不湿鞋。”门外不知谁人说话,只将二位主事吓得不轻。 第91章 苍山雪(九)   岑商辛冒抖着唇,实在惧怕。他二人此番谈论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掉脑袋都是轻的。   辛冒胆子大些,见外面的人影弯了腰不知在做什么,高声道:“何人在外?”   门本就未曾上锁,来人站直后,轻手推开门。她披上了件黑色的斗篷,身边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内监,手里拎着东西,自然是郎怀。   二人忙滚身下榻,连鞋履都顾不得穿上,躬身执礼道:“见过国公。”   矮几重扫,郎怀脱靴坐在东边,言笑晏晏,并非白日里严苟的模样。兵部大部分为裴氏兄弟把持,但尉迟安好歹经营多年,他二人被排今日当值,提早安排亦不是难事。   郎怀夜间前来,目的就是见他们二人。   陶钧摆好带来的酒菜,躬身后退出室内。郎怀端起酒杯,低声道:“今夜贸然来此,是想和二位论政。”   岑、辛互看一眼,桌上的佳肴也无法再吸引他们一点注意力。辛冒大着胆子,道:“国公,下官不过是五品小吏,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份位。”   郎怀淡笑,道:“辛冒,字越江,寒门子弟,开扬十二年科举进士科二甲十名,历任同洲县丞、翰林院学士,开扬二十三年调入兵部,至今未升一品。”   兵部上上下下四十六人,她早已将这些人生平所经烂熟于心。此刻她放下酒杯,拿眼看了看一旁的岑商,唇角半弯,她本来更看重辛冒,现下看来,却是岑商更能掂清形势。   酒杯被重新注满,岑商端坐着,眼神专注,压着嗓子道:“国公是明眼人,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岑公请讲。”郎怀没摆架子,这二人如今都在不惑之年,算得上她的长辈了。   岑商道:“今日国公上任,下官冷眼旁观,觉得有一事不妙。您不费吹灰之力,拿了官印取了财务,莫不觉得太过容易?”   郎怀点头,不开口,等着他往下说。辛冒则在旁静静听着,他醒悟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也不以为自己便落了下乘。   “依下官这些年所看,裴庆早就是您的手下败将,不足为惧。但裴庚心机之深沉,眼光之独到,非一般勋贵子弟可比。他今日这般爽快罢手,应当是那位提前授意。”   郎怀叹口气,道:“岑公所说不虚。陛下之前提点过淮王,要他去了那心思。但……”她没往下说,话意却明白。   辛冒道:“淮王以退为进,既讨了陛下欢心,又留存了实力,定还埋了后手。一箭三雕,这份心思也算是无双了。”   “那按着您的意思,如今是该退避三分,还是……”郎怀有些饿,拿起筷子夹菜——明达特意备着盘酥炖鹿肉,是她一向钟爱的。不知那丫头是否按时就寝,郎怀想到这儿不由想笑,忽而反应过来场合不对,强按捺住。   只听辛冒道:“无论示弱还是威逼,如今形势已然明朗,天下皆知。下官以为,不若便请殿下站出来。”   岑商也道:“毕竟太子殿下乃江皇后嫡出,陛下的长子,便这一条,已然尽得天下人心。只要殿下处理政务得当,爱民敬天,便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辛冒接着道:“但太子殿下身份敏感,只怕有诛心之语,却是不得不防。”   郎怀抬眼看着他,着实料不到这位主事会这般大胆直言。一时间室内静了下来,岑商偷着使眼色,他也觉得辛冒说得太多,不是明智之举。   辛冒顶着内心巨大的惶恐,站起身执礼,道:“淮王不是良主,下官看了十几年,已然看得清楚明白。若淮王登基,只怕大唐将会陷入真正的混乱。下官虽然无望于升迁,但书生本色,经年亦不愿更改。”   “书生本色?”郎怀说得平淡,辛冒眼眸中闪现出一道光来,断然答道:“乱离人,不如太平犬。读圣贤书三十余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话也都记在心里,从不敢或忘!”   书生意气,这个半老的汉子挺直了腰板,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岑商被这位老友忽而迸发的气势所震慑,品着他说出的几句话,不由冷汗淋漓。   良久,郎怀长叹道:“若朝中多几位辛先生、岑先生,又哪里会来这等乱局?”   辛冒有此等言语,郎怀自然明白她的目的达到。站起身来,郎怀端立,以晚辈见长辈恭敬执礼,道:“二位先生,怀为天下而奔走,亦希望大唐交给一位仁君手里。并非我与兕子亲近便这般选择,而是边关多年,杀戮颇多,怀已然满手鲜血。大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更因如此,我辈怎忍心生民离乱?”   她站起身道:“兵部不过是方寸之争,二位稍安勿躁,切勿因今晚之事而奋勇不顾。安西不稳,更需谨慎行事。”   她点到即止,告辞离开。留下岑、辛二人面面相觑,若非矮几上留着的美酒佳肴,当真似梦非梦了。   避开巡城的御林军,郎怀和陶钧从沐公府回去。路上郎怀似乎有些畏寒,咳嗽了两下。   “爷,您这次伤着肺经,又如此操劳,”陶钧边说边拧眉毛,续道:“您就算不顾自己,也该多想想姑娘啊!”   郎怀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笑骂道:“知你口角伶俐,敢拿兕子来压我?”话虽如此说,但身子骨如何她又怎么不知道?想着如今半日闲都不得,无奈道:“许多事情殿下不便去做,只能我来。如今才知什么是分身乏术,却也没办法。对了,你那边进展如何?”   陶钧回道:“顺利多了。我有把握三个月办妥,爷就甭操心了。”   回了永安殿,明达已然抱着火狐睡着。外面厅上只有竹君还守着,手肘撑着脑袋,溜溜往下倒。郎怀走过去轻轻拍她肩头,竹君睡得轻,立时就醒了。   “爷,您回来了。药在这儿,要吃什么不?”竹君正要站起来忙,郎怀按住她的肩头,柔声道:“不饿,你别拾掇,去睡吧。”   她知道自己不喝药,这位姑娘断不肯走,打开食盒,端起药碗,闭着眼一抬头饮尽了,再把空碗倒拿着给她瞧了瞧,笑道:“我这也乏,都什么时辰了,都歇着,明儿再收拾。”   竹君揉着眼睛离开,郎怀取下斗篷,走进内室。火狐听得脚步声,抬眼看到是她,便不理会了。郎怀脱去外衣靴子,摘下帽子,光着脚走到床边。   明达靠里侧身睡得正香,微红的脸颊,莲瓣却不老实,从锦被里钻出来。   她侧身上床,长臂舒展,这位好姑娘翻了个身,果断抛开怀里的火狐,钻进郎怀臂弯,口中发出呢喃,却也听不真切。   郎怀一笑,吹熄烛火,拉过锦被,一时间白日里的烦恼尽数消散,不多时便安然入睡。   寅时方到,郎怀睁开眼睛。明达半倚在她怀里,室内无光,什么都看不清。   她轻手轻脚起来,还是惊动了可人儿。郎怀点了灯,坐在床边,道:“小懒猫。”   明达看了看她,但觉郎怀气色不足,唇边还有些白,便道:“也不必事必躬耕,小陶给你调理的,怎么愈发不好了?”   郎怀垂首,吻她额心,缓声道:“哪里不好?不过昨天颇多算计,劳心劳力罢了。等今日回来再与你细说,你看可好?”   “嗯,我过午了,去尚姐姐那里。”明达点头,虽是心里爱煞了郎怀,但也不多做娇嗔,转身去睡了。   郎怀熄灯出门,厅上兰君已然候着。郎怀洗漱更衣,天色还昏暗,便已然上车出发。   她心里苦笑,看来这般的日子,还很漫长。   早朝过后,郎怀跟着去了东宫。李迅和她虽无私交,但向来信得过这位新晋的国公,何况郎怀一直坚定站在他的身后,此番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好生畅谈,他更是喜悦。   “说起来,当初父皇下旨令我闭门思过,若非路将军,只怕还得起波澜。”李迅亲自引着她去了外书房,命人烹煮茶水,打算好生深谈。   “明达小时候,除却和老七和我,也就跟你最是亲近。”李迅的开场白有些套近乎,但说的是实情。“父皇对我们兄弟若说宠爱,对明达便是宠溺了。”他顿了顿,看着郎怀道:“父皇选你,选得很对。”   郎怀不动声色,道:“陛下高看了我。”   李迅摇摇头,笑道:“说罢,何事?”   郎怀最喜他这点磊落,端坐了道:“募兵一事。依裴庚所言,是五万。可我觉得,得八万。”   李迅放下茶杯,凝眉道:“募兵五六万间,也是父皇冬狩前与我所吩咐的。一下增到八万,这,怕是父皇……”   郎怀道:“如今朝中人均不知安西实际景况,请殿下恕我直言。征西一战,安西剩下的兵虽说善战,但多有伤残。若将来再战,只怕难以抵挡。募兵八万,除却补充各府道兵勇,还应加派至安西北庭,提前练兵以杜绝后患。”   “但固城嫁给了他们的赞普,短期内不会有大变动吧?”李迅有些疑惑,按理如今大唐土蕃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西北应无战事。   “殿下有所不知,当初土蕃的国师蒙参,便是他们的赞普丛沧澜瑚。”郎怀压低声音,道:“此人心机深沉,胆大果决,我总觉得,他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与其被动期望土蕃安份,不如未雨绸缪。何况,正因为固城公主嫁去,土蕃是站在淮王那边的。”   李迅吃了一惊,这等消息视为绝密,大唐上下如今只有郎怀和明皇寥寥数人知晓。他道:“若是如此,五万的确不够。”   郎怀又道:“何况长安城中,早该做准备。”她说到这,打眼看了看书房四周,以指蘸水,在案上写了些什么。   手下飞快,书房内火盆烧得旺盛,很快那些字迹便消失不见。李迅越看越是心惊,他无论如何都不愿伤害手足兄弟,不由摇头道:“我不信六弟会如此。”   “殿下,此等景况,信不信早已不重要。”郎怀叹气,道:“爹爹曾经说过,莫对六爷抱太大希望。爹爹虽然故去,但有些话还是要记得的。”   李迅想起郎士新来,也是不由叹气,他幼年之时颇得郎士新照顾,便道:“若非到那一步,孤着实不愿行此棋。何况你忘了,那位不良人是谁,我们至今都追查不到。”   郎怀亦默,郎氏的钉子追查这么久,所有线索到孔兰处皆断,一筹莫展。这个线头不寻出来,便是在身边养着一只狼,随时会发难。   他二人说起这个,便一起猜想良久,亦不得要领。这时外面传来幼童的声音,却是李迅的一对儿女不知为何玩耍到了这里。   打开房门,郎怀打眼看去,其中一个是明皇亲自取名的李棠,眉目间依稀有明达儿时的影子。   李迅看到他们都不由得放下愁事,展颜欢笑,神臂抱起了女儿。李栋在地下伸出藕段似的胳膊,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小李棠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爹爹身后那个年轻人,很是好奇。郎怀回过神,冲她一笑,李棠不知为何,亦笑了起来。 第92章 苍山雪(十)   当值过后,第二日只处理好文书,便可归家休息。辛冒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老友,低声道:“回去好好歇歇吧,等歇够了再想也不迟。”   岑商没接话,破天荒雇了辆马车,吩咐车夫快些。   郎怀刚刚表明意图,岑商脑子一热,想着这是绝佳的机会。若能入了当朝沐公的眼,自然会得太子殿下的赏识。但等他醒悟过来如今形势,不由得心生惧意。   在长安羁留二十载,岑商却还记得当初自己从家乡一路考来,是受了多大的罪。母亲是父亲的婢女,上面还有嫡母的两个哥哥,父亲不过管着他母子一口饭吃,哪里会在意他一个庶子的死活,哪里肯花钱送他读书?   若非自己老母亲委屈自己,求得父亲让他给二位哥哥当个书童,又夜夜熬着做些绣品偷偷换钱来,供他读书,哪里会有今日的岑商?   岑商在城外有处小院,但为上朝方便,还是在兴化坊组了两间屋子,将老母亲带在身边,好生供养。他归家后洗菜做饭,心思却早已飞起,一顿饭放多了盐,自己都没吃出来。   “大柱,思量什么呢?”岑母头发花白,穿着厚厚的棉衣,窝在床上,问在旁愣神的儿子。   岑商一惊,回过神来。他犹豫片刻,将夜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岑母,而后道:“娘,我应下后才反应过来,若那位真得了,娘辛苦一生,老了还会被我连累,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愚蠢。”   哪里知晓岑母登时拉脸,叱道:“我教你这么多年,就教出你这么个畏首畏尾的?”   岑商不明所以,只听老太太发了火,却按低了声音,道:“你当我供你读书,就是为这一官半职?固然是为了你不受他们欺凌,但也不是为让你遇事躲开。你既入朝为官,便不能只想着自身得失。我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道人家,但也知晓一个道理,若天下都是你这般畏首畏尾,当年大唐就给突厥灭了!”   岑商老脸一红,腾得跪下,羞道:“娘您莫说了,儿子一时鬼迷心窍,忘却先圣先贤的教导!”   岑母颤巍巍挪过,拉着岑商起来,道:“我老太婆半截入土的,哪里怕这些?我瞧着太子仁厚,虽未见过,但肯定不是福薄的人。你既为官,就不能总想保全自己。”   岑商哪里敢不听,忙应道:“是,娘说的是。”   十来日功夫,陶钧已经将今年的账目核实完毕。不是没有问题,而都是些小问题。郎怀听他说罢,点点头道:“裴庚是聪明人,若全无问题,才是最大的毛病。我们若揪着这些小事不放,难免如他们意,跳了坑还不自知。”   “爷,这下咱们被动,可如何处之?”陶钧这些日子熬得眼睛都红了,说话的功夫,便打了个哈欠。   郎怀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归家去,给你两天假,歇够。待我想想,再说其他。”   “爷,这……”陶钧看着她道:“您身边不能没人。”   “她身边怎么会没人?”不知是谁从屏风后一闪而过,和陶钧并排立着,对郎怀微微行礼,道:“爷,小陶看不起别人,我得收拾他!”   来人身量纤细,杏眼樱唇,竟然是明达。   “姑娘。”陶钧一愣,又看到郎怀抚额,才明白自己的主子也是没奈何。他不过少跟了一个时辰,哪里知道明达扮作未央居的小厮,拿自己当借口来给郎怀送袄子。   “叫什么姑娘!”明达拍他肩头,道:“我也是爷的跟班,叫……”她犹豫片刻,道:“叫木月,小木。”   郎怀憋着笑,道:“陶钧,你且回吧。”   陶钧心知自己留下不妥,拿起文书,转身出门。临走之时他还刻意给带上门,吩咐不远处的侍卫沐公在内处理公文,任何人无通报不得入内。   陶钧走后,明达蹦蹦跳跳走到案前,看了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来往信件,道:“你想在这些里面寻破绽?”   郎怀一把搂住她,按在自己膝上,先偷了个吻,才道:“是肯定有破绽。”   “咱们还在临淄的时候,尚姐姐便传信来,说安西四镇的军饷粮草被克扣,且送粮之中总会遇到马匪抢劫。若说此中没有猫腻,我断断不信。”   “四哥兼任吏部户部,兵部又和他沆瀣一气,做些手脚克扣军饷着实容易。”明达靠着郎怀,凝眉道:“可他要这么多钱,我还能明白,粮草又是为何?”   李迁要控制百官,便需要钱财。要争取各州节度使,耗费更巨。郎怀低声道:“当初父亲征西,本着一劳永逸,许多马匪都被清剿,余下的早就不成气候。”   “我命人仔细去查,几个月工夫,竟然只查出来这批马匪来去如风,装备精良,约有二百来人。”郎怀咬着她的耳朵,只觉得自己心内的火愈发烧得旺盛,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明达按住她扣在自己腰间的手,低声道:“除了固城姐姐,我也想不到旁的地方啦。那这些粮草,肯定是被土蕃拿去。土蕃和四哥交好,又得四哥这般照顾,将来四哥夺位,咱们还得防着土蕃进犯。”   “但这都不过是你我二人推断,拿不出半点实证。”郎怀反握住明达的双手,道:“就算有,只怕也拿不下那位。我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好生布置,拿下……”   她低声说罢,眼前明达的樱唇鲜艳欲滴,再也忍耐不住,去品尝那香甜。明达嘤咛一声,也不再拒绝,二人十指相扣,只吻得心魂俱醉,才算罢休。   今日兵部的诸位官员都看到了这幅景象。   沐公离开的时候,居然笑容满面,全不是这些日子来面无表情的样子。难怪听说南内那位对她情根深种,笑起来看着,原来也挺俊俏,可不输给裴庆裴侍郎。   懒得理会那些惊异探究的眼神,郎怀也不愿和明达分离太久。她知道不良人中自有高手在暗中跟随明达,但还是抽调了郎氏钉子中的六个好手,除却夜间她在明达身边,其余时候盯梢防卫,只比从前更谨慎。   至于她女子身份会不会被发觉,便被明达一句话打发了。那日她招来不良人的护卫,只一句话,就让他们不得不从。   “莫不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你们也要探究?何况怀哥哥武艺便差了么?”   郎怀摸摸鼻子,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能将闺房之乐说得如此敞亮,好笑之余,也只觉得温情。   自此明达常扮作郎怀的内监,便是后来裴庆认了出来,也被明达当场一个白眼顶了回去。   这日歇了午朝,郎怀到衙门坐了会儿,处理了本该处理的公文,唤来裴庚。   她不过是要打消裴庚的疑心,便指着桌上的东西,道:“账目陶钧木月都查完了,有些许不明,特意请侍郎来问问。”   “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裴庚神色一正,看到郎怀点头,走上一步。郎怀边问他边回答,未几,便疑窦丛生。   她问得的确刁钻,偏生只要裴庚回答便算了结,放得极轻。裴庚愈发疑惑,直到郎怀长舒口气,道:“我知晓这原本就是些应有的手段,不过是做个样子,好叫大家看明白。”   裴庚退后一步,笑道:“国公能体谅我们的心,已然足够。”   郎怀忽而变了神色,道:“裴侍郎想差了,非是我放手,而是殿下有言,裴氏有功于社稷。”她又轻轻放下,只点到即止,不等裴庚答话,便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明达从后面钻出来,若有所思道:“阿怀,我看着,裴庚定不会吃你这一套。”   郎怀答得理所当然:“定是。”   “那你费心思又为了什么?”明达到底没真的历练过,心思是通透,却把握不住人心。   郎怀站起身,先不答话,而是披上斗篷,道:“难得今日事少,咱们去三哥那里讨杯酒,如何?”   她眼睛滴溜转了转,明达知道这是说隔墙有耳,便应下:“再好不过,这般冰凉凉的天气,三哥那里的烈酒最是暖身!”   路老三当值,并不在府上。郎怀和塞伊丝经年未见,难得她还认得出来。   送了茶点进屋,塞伊丝抱着孩子进来。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个妖娆的胡姬褪去浓妆艳抹,打扮普通,官话却进步很多。   “国公大人,老三估摸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她有些畏缩,虽说知晓自己丈夫和郎怀不仅是同僚,亦是知交,但郎怀的身份在那,她有着天生的畏惧。   明达见此,便逗起那个粉妆玉琢的孩子,道:“记得三哥回来的时候,你便有了身孕。倒长得壮实,和栩儿都差不多高。叫什么名儿啊?”   做母亲的,哪里不喜欢旁人夸奖自己孩子?塞伊丝忽而放松下来,道:“只有个小名,叫口袋。还想请国公给起个名字,只是老三恐怕见着您呐,就浑忘了自家的小事。”   她一眼就看出明达是女子,又见她二人举止亲密,就知道这位便是名动长安的明达。   郎怀摇摇头,道:“三哥只怕当真是忘了,嫂子也别见外,叫我阿怀便是。这是内子明达。”   她低头琢磨,一时间也不知该起个什么名才好,不由自嘲道:“想必三哥也知道我几斤几两,嫂子若是不急,这事包在我身上便是。”   见郎怀应下,塞伊丝哪还有不满的心思,应道:“不急不急,您慢慢想。”    第93章 酒暖春深(一)   过了小半时辰,路老三嚷嚷着终于进门。   “你们咋来啦?”见着她二人,路老三也不觉得稀奇,只道可惜:“早知你们来,我便顺手买些吃食。”   郎怀一笑,道:“自家兄弟何必见外?我们也是想不到别的去处,便来讨杯酒喝。”   “管够管够!”路老三一听这话,顿时开怀,他解开外袍道:“你们且坐,我去换身衣服。这一身汗味,姑娘肯定不喜。”   路府自然没有沐公府和未央居的奢华,菜样俱简,酒却是极好的西域烈酒。塞伊丝又怕明达喝不惯,取了新酿的葡萄酒,却是她自个儿酿造。那酒不过酿了几月,颜色还是粉红,入口虽说香甜,但亦是一股浓烈的酒气,明达极喜欢。   小口袋好奇闹着要尝,明达给喂了一小杯。未曾想不过盏茶工夫,口袋往后一仰,竟是喝醉了。赛伊丝忙抱起他,歉意笑着退了出去。明达颇觉过意不去,道:“三哥,我不知这酒也有劲头,口袋这般昏厥过去,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没事,老子的儿子,要那般娇柔,要他还干嘛!”路老三丝毫没放心上,见自家婆娘走了,才问郎怀:“阿怀,姑娘知道的吧?”   郎怀明白他问的是那枚玉玺,笑道:“我哪来这么大脸面?自然是赐给她的。”   路老三“哦”了一声,道:“我就说。”他挠挠脑袋,道:“你们且宽心,有了它,事情就好办得多。再者说,粱沁芳那崽子,不过靠着陛下恩宠。若真说威望,如今长安城里,只怕没人及得上阿怀你。”   郎怀道:“我倒不是忧心此事不成,金吾卫是我亲自训练过的,究竟如何我心里有底。此事不在兵多,而贵精锐。拓跋不在,便全靠你了。”   路老三正色道:“是。”   正事说罢,明达笑着问:“栩儿你教着,觉得如何?”   路老三一愣,这才想起明达说的是李迅的长子李栩,便道:“能吃苦,也聪明,就是脾气很有点大。”他为人爽直,说罢又道:“但依我看来,殿下如今的三个孩子,却是那个小姑娘最有根骨。但她是女孩儿,年岁又太小,殿下怕是舍不得让她学武吃这苦头。”   明达道:“你说棠儿?”   路老三点头,道:“是她。我看她行走玩耍,觉得根骨资质都很好。”他又挠挠头,笑道:“不过我是个粗人,恐怕说得不准。改日阿怀你可以去瞧瞧,看看我瞧的对不对路数。”   郎怀见过李棠一面,眯着眼睛回忆片刻,道:“上次见她匆匆一面,倒没留神。等下次见着再看看。”说罢,她瞧着路老三,道:“你眼光不准么?我看一向挺准。”   路老三什么来头,当初她受爵飞骑尉就已然派人去查得清清楚楚,知他身世来历,但从不说破。今日路老三说李棠根骨资质俱佳,郎怀自然深信不疑。   又聊些许工夫,眼看着天色渐暗,二人起身告辞。路老三送她们出了门,见着二人共骑,走得远了,才转身回去。   大氅一裹,明达只露出脑袋,整个人都靠在郎怀身上,觉得浑身暖洋洋,大约酒意还剩许多。郎怀也不着急,凭着马儿慢慢走动,低声说着些什么。   黄昏结束之前,一片雪花落在郎怀额头,很快化了,徒留一片湿痕。明达凑过去吻她,郎怀笑着躲开,道:“外头呢,怎么不害臊呢?”   明达噘嘴,道:“谁爱看谁看去,你是我夫君,怎么着?”   她娇憨起来,眼睛都如同星光,郎怀不由心旌摇曳,额头贴过去,道:“不怎么着,只是你醉了。”   明达愈发糊涂,伸手搂在郎怀腰间,口中不知呢喃些什么。郎怀不再开口,赶着雪大前,回了未央居。   她抱着明达下来,却怕她睡着了受凉,拿大氅仔细裹住,如果抱着只粽子一般。竹君在一旁帮衬,不由笑出声:“咱们夫人也真真脾性古怪,这又是喝了多少?”   郎怀道:“也没多少。待会你取了换洗衣服送来,兕子发了一身汗,若捂着怕着风寒。”   “是,爷放心。”竹君想了想,又道:“没想着爷今日不回来用膳,都有些凉,我去再给热热,让兰君姐姐守着吧。”   郎怀直接抱着明达去了汤池,兰君拿了衣服送进来,闭门出去。郎怀落锁,而后看着一脸酡红的明达,颇有些无奈。   “兕子,沐浴了?”已经解开大氅,明达一身青色棉衣,软绵绵摊在她怀里,低头吻她,满口酒甜,还知道咬她侵入的舌,力道却轻盈,像是平日狎昵。   待被郎怀抱着侵入热水,这姑娘才终于醒过神来,先下意识往郎怀身上靠。等她转头看清四周,讶然道:“咱们回来了?”   “是啊。”郎怀伸手解开二人的长发,任它们在水里载浮载沉,笑道:“今后可得管着你喝酒,怎么一喝就醉成只软猫儿。”   “我也不知道呀。”明达钻进水里,而后在池中游了几圈,才浮出来,道:“方才我记得好像下雪了。”   郎怀只露出个脑袋,道:“嗯,下雪。再过些时日,咱们得去华清宫,今年年节在那儿过的。”   明达游到她身前,带着歉意道:“害你不能在家,真是……”   “说这些作甚?”郎怀伸臂,明达自然而然依偎过来,脑袋贴着她胸口,那块木牌因着几年贴身,已然包了一层深色,变得有神采。郎怀时不时抚过她腰间,口中说着些闲散事,难得悠闲。   竹君来看了三四次,每次都见着兰君盘腿坐在外房,在灯下看着话本。时间久了,竹君不免低声问她:“怎么这么久?”   兰君没理会,这时候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吟哦之声传出,竹君愣在当场,忙躲着脚红脸跑开,却百思不得其解——那是自家主子,还是姑娘的声音?   眼见着郎怀领旨,要在十二月初离开长安,去往华清宫。兵部不论哪一派别,均松口气。但就在这关节口中,御史台一名御史在早朝之时递了一纸奏折给太子李迅,言兵部借着募兵一事,谎报人数,虚领军饷,中饱私囊。   言辞之间,兵部上下一丘之貉,更在折子里公然挑衅郎怀,说她到底年轻,又是武将,是坐不得当朝尚书的。   上官元虽知晓兵部几乎是李迁囊中之物,但难得郎怀有这么大的破绽,他当机立断,道:“往日里从无此事,国公方走马上任,又一力增加募兵人数,御史台也言之有理。殿下,臣以为应着三司共查。”   李迅皱眉,道:“刘御史,你这般诋毁,可有证据?”   刘牧道:“臣乃言官。不过臣亦知晓,捕风捉影胡言乱语是言官大罪。臣有一些证据,但还需殿下遣人细查才是。”   李迅揉了揉眉眼,道:“沐公,你有何话可说?”   郎怀看了眼一身正气的刘牧,道:“刘御史,你这般污蔑于我,有何意图?”   刘牧凛然,道:“路不平,有人铲。我既然知晓此事,便该做御史的事情,以对得起这身官服!”   郎怀点头,对御阶上的李迅执礼道:“我兵部并无不妥,请殿下准许三司共审,以还我清白。”   上官元见机不可失,立即应道:“殿下,臣亦觉得此事非如此不可!”   李迅为难道:“丞相,非如此不可?”   上官元目光灼灼,侧眼看了看郎怀,道:“非如此不可!”   “本宫以为还是应该派人禀告父皇,再行定夺。”李迅放下手中的白纸,凝眉道:“朝廷六部之一,当朝国公,若这般说查就查,也未免……”   他话音未落,裴庆已然开口,道:“殿下多虑,臣不认为我兵部会有此事,请殿下准许三司会审,还我兵部上下清白!”   李迅见众意难违,只得道:“既如此,三司会审兵部虚领军饷一案。刘御史是上奏者,便由刘御史为监察,刑部侍郎关旭、大理寺少卿谢珏共审理。”他点罢人员,冷冷道:“年节将至,本宫不愿脱的将士们不得安心,便只给你们十日,查个清楚明白。十日之后早朝,告诉本宫结果。”   “在此之前,泄漏案情者,杀无赦。”   众臣只道李迅是为郎怀考虑,连裴庚都放松了神色,却没人瞧见郎怀眼底流露出一抹戏虐——这出戏,她不过站着便好。真正要上台的,是方才那几位三司的官员罢了。   为了避嫌,郎怀自然在府中待着,足不出户。三司前来问话的官员,也被她好生请进外书房,来人却是少卿谢珏。   郎怀不说公事,先论私情,脚才跨了一半门槛,已然开口道:“上次的事情,还未对谢兄说个谢字。今日兄长过府,还请多留半日。”   郎怀说得是那日大理寺外谢珏指点明达出头一事,谢珏也不多言,道:“国公客气,您这儿风景独好,我这人脸皮也厚,沉香好景是惦记很久了,不知可否有缘一观?”   郎怀笑的更是畅快,挥挥手道:“吩咐下去,今日午膳摆在沉香亭,备上一壶黄酒来!”   二人分主客坐好,竟然只字不提会审一事,只讲风花雪月、南北趣事。等到午膳时候,果真摆宴沉香亭,烫了一壶陈年花雕,七八样精致小菜,连明达也过来,三人又是一场大笑,浑然不知府外多少人等着结果。   谢珏酒量浅,只饮了三五杯便已微醺。他凭栏观池,叹道:“虽非正时,但看此间残荷寂寥,亦当浮一大白。”   “谢兄大才,屈居十载,这份心性小弟便赞服。”郎怀执杯站在一旁,道:“如今谢兄清凤乍啼,小弟愿为助力。”   他二人临风叙话,话音都散入风中。明达隔着一盘狼藉看去,唇边浮现出柔情似水,却满眼只有郎怀一人而已。    第94章 酒暖春深(二)   十日眨眼即过。这日早朝,裴庆特意提前出发,到宣政殿时候,还没几个人。他便是要看郎怀从高处跌落。   或许是裴氏和郎氏本就不是一路;或许是这人甫一回京,便成为最受瞩目的少年;或许是御林军大比,被郎怀狠狠杀了他的威风。总之裴庆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偏生郎怀一路扶摇直上,军权握紧,成为大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国公,娶得整个大唐的掌上明珠,孝期未满,又入兵部领尚书衔。   郎怀不过比自己小七八岁,凭什么便有此锦绣前程?凭什么自己还要一步步苦熬,才是个四品的侍郎。裴庆不服,亦和所有裴氏子弟一样,不满于李唐对裴氏的不公。他要的是先祖的荣耀重复,要的是自己能越过兄长裴庚,坐到更高的位置。   李迁对于裴庚不过是重用,却烦他那有些迂腐的人品。若裴氏压得中,裴庆便会成为裴氏新的主人。   他志得意满,迈进灯火通明的宣政殿。   三司负责兵部虚领军饷案的官员都已经到齐,关旭脚下放着两摞文书档案,想来是这些日子所发现的证据。他们几人按着李迅的吩咐,站在前面一言不发,只等开朝。其余各部当值官员也陆陆续续进来,见着这般景况,难免低声议论。   唐飞彦专门换值,今日早早赶至,进来看见这幅场景,也有点摸不着头脑。郎怀闭门谢客,只有谢珏因案情求见才被迎入府中。他和魏灵芝几次商议,只能得出且“按下再说”的办法来。   魏灵芝看见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今日这般架势,我却也瞧不清楚。”魏灵芝压低声音道:“但塔坨荼不站任何一边,便是阿怀不落下风。”   唐飞彦眼睛一亮,问:“你如何得知?”他边说边打眼四处张望,而后心领神会:“又告假了?”   魏灵芝点头道:“可不是?才递的牌子,说偶感风寒。他那身子骨,雪地里光膀子都没事人一般,会偶感风寒?”   唐飞彦顿时放了一半心,拿胳膊肘顶了顶魏灵芝,看着还未合上的大门,道:“喏,阿怀来了。”   郎怀披着玄色大氅,头戴貂帽,手里执着把竹骨绸伞,缓步走进殿内,收了绸伞递给一旁的小内监,和颜悦色说道了两句,从荷包摸出块碎银子给他打赏。   那小内监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眉开眼笑接过伞,应下后转身出去。郎怀这才往里走,瞧见魏灵芝唐飞彦站在一处,干脆也凑过去,笑道:“巧啊,你们都在。”   唐飞彦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许,冷笑道:“不巧,我们特意今日赶着早朝的。”   魏灵芝不似唐飞彦那般爱顶着上,略有焦急,沉声问她:“可有应对?”   郎怀抿唇一笑:“无不妥当。”魏灵芝长舒口气,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话音放落,钟声响起。百官自按位置站立,内监扯着嗓子呼喊,李迅也一身风雪,大步进来。   其余的事处理极快,几处官员升迁也没落入往日扯皮的过程。大家都等着三司会审的结果,等着这案子查透后,郎怀会是何等结局。   李迅看了看百官,清清嗓子,道:“十日前,本宫有令,着三司调查审理兵部虚领军饷一案。十日之期限已到,刘牧,本宫问你,可有眉目?”   刘牧出列,躬身执礼,道:“回殿下,已有确凿证据,亦十分清晰。臣求殿下一道令,今日便捉此贼匪!”   李迅点头,道:“路将军何在?”   殿外一魁梧大汉快速进来,大声应道:“末将在!”如此气魄,自然是路老三。   “刘御史证据若确凿,当朝拿下贼匪。若有反抗,便请你麾下金吾卫拿了,锁入天牢!”   “末将得令!”   李迅昨日亦有些风寒,挥挥手命内监送了把椅子放下,撩起袍角,歪在椅子上,道:“刘御史,请吧。”   刘牧朗声道:“臣半月前,偶然得了一批书信。臣本不觉明厉,但细细观看,却是有人暗中吞没我大唐将士军饷的往来文书。臣私下查访几日,越查越心惊,因此才有十日前当庭上奏的事情。”   “殿下英明,果断三司会审,共查此案。臣深知自己不过区区言官,若论调查审案,当以大理寺刑部居中。此案均由关侍郎、谢少卿审理。臣全程监察,确无徇私。”   谢珏知道到他出场,理了下衣袖,从容站定,执礼后侃侃而谈:“刘御史客气。”他从堆积的文书中取了一叠来,请内监呈给李迅,道:“此为兵部去年至今年的账目,臣已经查得仔细,明面上看只有些许小错,看似没什么问题。臣看了几日,摸不着头脑,因而请王少卿一起参详,才发现其中究竟有什么问题。”   “而后臣又派人去西市,”谢珏略作解释,道:“西市沟通西域,那边的消息最是畅通,大到王公贵族各国趣闻,小到风吹草动各路商客,只要用心,都能找出蛛丝马迹。”   “我们运气不差,很快便得到证据。此时关侍郎亦有所发现,我们几个争执一夜,却也和真相所距不远。”谢珏叹口气,道:“因而第二日,臣厚着脸皮造访未央居,和沐公询问案情,求沐公施以援手以防打草惊蛇。说了足足半日,此事大家都是知晓的。”   “你废话这么多,郎怀究竟该当何罪?”裴庆最按耐不住,喝道:“定是她新任尚书,便管不住自己,贪图那些不义之财。殿下,还请快快拿下此人,我兵部不要这等尚书!”   郎怀不动声色,老神老在站着。她周身都在大氅里,显得有些瘦弱。貂帽下一张面孔,神态淡然,似乎根本没听到裴庆的言语。   谢珏悲悯地看了眼裴庆,对着李迅道:“当日刘御史凭着些许文书证据,认为兵部尚书沐公郎怀涉及此案,乃正常怀疑。如今证据确凿,虚领军饷、勾结马匪的,却是兵部左侍郎裴庆。自裴庆调入兵部,账目虽有裴庚负责,但各府军饷一事乃裴庆主管。”   “你!”裴庆一愣,登时喝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要增加募兵的分明是郎怀!”   谢珏头也不回,执礼道:“裴庆与安西马匪往来书信,都在此中。他提前泄漏运粮军的行程,由马匪出面劫掠,再扮作普通商旅,自丝路入长安,从西市送进裴府。所有节点皆有证物证人,请殿下过目。”他话音一若,关旭便和内监一起将备好的证据呈上,便是早先搁置在案上的那些足有一人高的文书。   “至于借募兵一事,虚领军饷,也确有其事。”谢珏侃侃而谈,续道:“各府募兵的饷银,十份中抽一份,再发往各道。往年各道报募兵增减人数,也被裴庆将增数增加,减数减少,以冒领饷银,中饱私囊。”   “所有证据皆由关侍郎、刘御史和微臣核查数次,人证亦由沐公派人保护,便是裴庆不招,也足以定罪。”谢珏躬身垂首,朗声道:“臣等不辱使命,请殿下裁夺。”   发生如此巨大翻转,满朝俱静。李迅长叹口气,道:“裴庆,你有何话要说?”   裴庆脸色惨白。他如何也料不到会引火烧身,烧到他自己头上。想来如今情势逆转,便是裴氏想救他也难。恍惚间他忽然想到,一开始这便是给他演的一场大戏,郎怀不必下场,只在场边看了眼,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神思不在,自然没注意到裴庚跪在殿中,叩首道:“弟不教兄亦有过,臣不敢求殿下留情,但请殿下一同治罪!”裴庚此言,便是认了裴庆有罪,点了裴氏全族施以压力,是行壮士断腕之举。   刘牧冷笑:“你裴府便逃得过么?那些银子粮食可都是运进了你们裴府!”   裴庚还欲开口,上官元已然道:“殿下,事情到如此田地,臣以为应加急禀告陛下。陛下圣裁,才能平息纷争。”李迁不在,已然不可力挽狂澜,如今保住裴氏才是正经。奈何今日之事,李迅早已下定决心,不是他上官元能阻止了。   裴庆抬头,他本该最为激烈地反抗,如今却悄无声息。他看着李迅一改往日仁和,当朝喝道:“既证据确凿,又为何治不得罪?今日起,罢裴庚兵部侍郎,归家思过。罢裴庆兵部侍郎,压入大理寺,路将军派人看押。三司将此案给本宫查个干净,看看谁还在里面,浑水摸鱼!”   他横眉道:“至于父皇那里,本宫自然会命人禀告,就不劳烦丞相了。”   上官元身上一抖,忽而反应过来,他本就是弄臣,还是快些归家飞鸽传书才是正理。   兵部虚领军饷一案终告一段落。裴氏牵连颇深,裴太爷还未下狱便一命呜呼。裴庚临危受命,成为新的家主,却也难再力挽狂澜。裴庆罪证确凿,李迅判了腰斩,只待年节后行刑。   兵部所有涉案人员均按罪问责,清洗之后,本四十六人的兵部,仅仅剩下七位。诺大的兵部少了这么多人,其余的还在等着看郎怀撑不下去的笑话。没想到郎怀点了那两个老实巴交的岑商、辛冒走马上任,成了新的侍郎,只几日功夫便理好积压半月的文书。   而后郎怀奉命前往东宫,和李迅一起吃了顿饭。李迅代表朝廷,为她所受的不公表示慰问,还赐了件孔雀翎斗篷,却是给明达的。第二日早朝李迅下令,从各处调了三十位官员入兵部,在长安的即刻走马上任,在外地的便只好等年节后了。   这其中便有四夷馆少卿唐飞彦,他的调令上特加一句——任兵部主事,专理账目。   唐飞彦本最头疼这些,正打算第二日去未央居理论,郎怀明达奉明皇旨意,一大早便离开长安,赶往华清宫去陪伴明皇。   唐飞彦坐在未央居外书房,蹭着香甜的茶叶,掐指一算,已经是开扬三十三年腊月初二了。    第95章 酒暖春深(三)   腊八乃是明达生辰,不光明皇,所有在华清宫的勋贵大臣,都提前备上一份厚礼,遣人送去重明阁。   这日午间,明皇开宴,为明达大肆庆生,长安城那场风波仿佛过眼云烟,丝毫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满了二八,越长越像了。”明皇拉着明达和他坐在一起,抚着女儿的额顶,满面慈爱,想着故去多年的发妻,一时间悲喜交加,热泪不住盈眶。   明达仰头道:“爹爹,女儿长大了,你不高兴么?”   明皇一愣,继而笑道:“高兴!高兴都来不及。指不定明年我的外孙也就有了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郎怀在大殿左手第一排,眉梢微耸,手中玉箸夹起一根冬笋送入口中,神色泰然。   明达扭捏道:“才不要!您喜欢小孩子就多疼疼大哥六哥的孩子,可别指望我!”   明皇被她这般娇憨逗笑,捏着她的鼻子道:“你不愿意要?也得顾及郎氏人丁单薄啊。”说起郎氏,他忽而想起郎士新生前曾说没想到家里还出了个书呆子,便问道:“郎怀,你那个庶弟如何啊?”   郎怀忙站起来执礼道:“回陛下,郎恒他用心读书,已经中举,明年恩科想考进士,倒是很有志气。臣做兄长,自然全力支持,如今家里请了几位夫子,在别院中好生教他,希冀他能考中,以全父亲在世之时的教诲。”   明皇点头,道:“要考进士?朕记得他才十来岁吧?那还真是有志气。朕明年便在含元殿等着,看看郎氏出了个你,会不会再出个他来。”大唐科举有明经科、进士科和武举三类,明经易得进士难考,因而明皇有此一句。但明皇今日所言,来年春闱他是要亲自殿试了。   郎怀笑道:“陛下,他虚岁才十三,何况孝期还在,也不急在这几年功夫。总得长大出息了,再给定下婚事开枝散叶,才不会辜负了别人家的女儿。”   “说得头头是道,可郎氏嫡出是在你这儿。”明皇摸着明达的小手,道:“朕就等着这个外孙了。”   说话间,李远从殿外奔进来,什么礼节都不顾忌,直往龙椅上冲。又见着明达挨着明皇,便很是不高兴。他小脸一歪,哼道:“父皇,她是谁?凭什么能在这里?”   明皇本来龙心大悦,被李远这般问话,顿时拉了脸,道:“爱妃知书达理,为何你如此顽劣?这是你姐姐,什么她不她的!”   “可宫中没别的公主啊?父皇你骗我!”李远不服气,小小年纪聪明过头,当庭奶声奶气道:“舅舅说了,将来我是要做王的,她什么身份,怎么配做我的姐姐?”   坐在李迁身边的梁沁芳只觉得背后都冒出一道凉气,暗骂李远怎么记性如此之好,偶尔提了一句就记下了。他搜肠刮肚想着怎生应对过去,却见明皇眯着眼睛,淡淡看了看殿中在座的臣子,冷笑起来。   李远被他吓得不轻,小嘴一歪就要哭出声。一旁的梁贵妃起身,半句话不吭,抱起自己的儿子转身离开。她太聪明,但也被聪明所误。而明皇拉着明达的手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   群臣立即跪下,梁沁芳膝行至殿中,道:“臣之罪!臣胡言乱语,请陛下恕罪!贵妃娘娘一心服侍陛下,一时疏忽管教,请陛下恕罪!”   郎怀亦出言道:“陛下,童言无忌,何况小殿下所说乃实情。为这等子事动气,向来兕子也难心安。再者说臣的妻子虽是庶民,但臣珍爱她,一生不移。其余的不过浮生尘土,若这等闲言碎语事事挂心,哪里来安生日子?”她明着劝慰,实则句句暗藏玄机,和梁沁芳叫阵,也将往日那些风刀霜剑无声控诉。   明皇拉着明达的小手,看着她的眼睛里,只有疼爱和愧疚,只听他道:“今日这长生殿中的,要么是朕的儿子和晚辈,要么是朕的近臣。那么你们就都知道,为何朕和爱妻最钟爱长乐公主,会早早从宗牒上去了宗名、除了封号。如今她只是明达,是朕的小女儿,朕和爱妻的幼女。”这几句话份量何其重,便是如今梁贵妃盛宠,也不过一句爱妃而已。   “郎怀,你做得很好。”明皇看着殿中跪下的郎怀,忽而冷冷道:“梁沁芳行止不端,罚俸一年。”   梁沁芳忙磕头道:“臣知罪!谢陛下责罚。”明皇借着这次在敲打众臣,也是告诉天下,梁贵妃再受宠,不过是妃,并不是皇后。而明皇的皇后,只有故去的那位江皇后一人而已。   “今后无故你不得接近曦奴。”明皇续道:“曦奴早慧,朕是很喜欢的。待返回长安,令太子于东宫教诲,以免走入歧途。”他说话间似乎看了一眼跪着的李迁,而后又低声和明达说道两句,才松开手,由卢有邻搀着离开。   大臣们散的差不多,殿中只剩下郎怀明达李迁几人。李迁正被内监服侍着穿斗篷,神色坦然,似乎浑不在意如今明皇正在一点一滴磨去他多年积攒下的势力。   郎怀亲手给明达披上那件孔雀翎斗篷,拉好兜帽。二人转身一齐往外走,难免和门口的李迁相遇。   “沐公好手段,兵不血刃拿了兵部,裴氏还得看你的脸色才得以喘息,后路如何全凭沐公。”李迁春光满面,话语却怨毒,盯着郎怀道:“但你棋差一招,追不到本王身上,很是懊恼吧?”   郎怀只顿了半步,笑道:“还是那句话,殿下罢手,我便罢手。臣最善猎熊,殿下要送上门来么?”她说完,头也不回,和明达携手离开。   李迁想起当年冬狩之时,眸中寒光顿露,惊得那小内监手下哆嗦,碰歪了他的帽子。   “殿下恕罪!”小内监知道自家主子着实有些喜怒无常,忙跪下使劲儿磕头。   李迁伸手扶正,嫌弃道:“起来吧,回去寻管家领罚。在外面碍眼作甚?”   谁有心思做口舌之争?今日不光是明达生辰,亦是去年二人拜堂成婚的日子。二人执手慢慢往回走,华清宫的重峦叠嶂再美,也没眼前人好看。   回了重明阁,兰君他们果真整治了古董熏。按着益州学得吃法浇了烈酒,打开锅盖,满厅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竹君拉着二人坐在主位,和璃儿兰君陶钧四人并排跪下,一齐道:“祝姑娘生辰安吉!我们几个凑了份子,礼轻情意重,请姑娘随意吃吃喝喝!”她又接过璃儿递上的锦盒,笑道:“这是咱们几个一起绣的荷包锦帕,小陶手太笨,便没备下。姑娘平日里用用,别嫌弃咱们工粗。”她心思最是简单,明达对郎怀好,她就不记仇。   明达赶紧拉着几个人起来,笑开了怀,道:“怎么嫌弃呢?璃儿绣工粗,竹君姐姐端的一双巧手,当我不知么?咱们自己家里,我说了算!都别规矩来规矩去,一齐吃酒才热闹!”   这个家里明达说话最有份量,四人应了一声,分主仆在八仙桌上围坐起来,再不讲究规矩,热热闹闹划拳吃酒,又合起来对付郎怀,让她输得最多。奈何她酒量最大,陶钧他们一个个喝趴下,还清醒的便是她。   厅上甚暖,郎怀扶着醉倒的几个人都躺在偏厅的床上,又把陶钧一人扶着送上软塌,取来被褥盖上,才回到照料明达。   明达赢得最多,喝得最少,不过是微醺,正抱着火狐絮絮叨叨念着什么。可怜火狐困得睁不开眼,干脆就那么睡着,破罐子破摔了。郎怀走近的时候,都能听到小家伙的鼾声。   她摇摇头,一把抱起明达,柔声道:“放过她吧,有我给你折腾呢。”   明达果真松开火狐,任凭它倒在桌上,转而搂住郎怀,一口咬了她的耳朵,道:“我方才在想,若早知你是女子,更不会顾忌什么定天天缠着你。”   郎怀边走边道:“嘿,你就不怕污了名声?”   “反正要嫁给你,也只会落个沐公郎怀生性不羁,婚前便与姑娘撕扯不清的话头。”明达得意极了,续道:“谁不长眼敢嚼我舌根子?活得不耐烦!”   说话间已经进了卧房,郎怀脚尖一点,扣了门,力道用得恰好,锁落得精准。   烛火未歇,郎怀见她风情已显,强自按捺住,问道:“陛下七哥都给你了礼物,我却还没给你。且说说,想要什么?”   身下是柔软的锦被,明达仰着头,伸手抚摸郎怀的脸颊,看着她眸子里对她从来都放肆的情意,忽而凑过去和她接吻,细密缠绵,不愿离开。   忽而明达用力翻身,坐在郎怀腰间。她狡猾地捏着郎怀的带扣,道:“你赔我个洞房,便是最好的礼物。”她柔滑的手钻进郎怀衣衫里,又忍不住吻做一团。   被翻红浪,彻夜不息。   年节将至,淮王下榻之处传来喜讯——侧妃于腊月二七诞下一名男婴。此事冲淡了李迁对兵部裴氏的耿耿于怀,毕竟他膝下一直无子,如今终于有了个儿子,与他而言,颇有振奋之意。   李迁抱着才出生,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怅惘良久,亲笔请旨,希望明皇可以允许他为孩子取名为杭。   信送来后,卢有邻给明皇念罢,笑道道:“淮王殿下取这个名儿,倒是朗朗上口。但老奴不过识字,意思就不明白。陛下给老奴说道说道?”   明皇拨动琴弦,啐道:“《说文》有言,杭,方舟也。这孩子是在跟朕求情。”他放下琵琶,思索良久,道:“拟旨,准奏。”李迁希望自己能渡过眼前的难关,便以这般方式向明皇表述自己的心境。且信中亦有言道,悔于往日醉心争夺,为人父后,更希望子女平安。   做父亲的,如何不希望子女平安?   明皇到底年纪大了,软了心肠,借着李杭的由头,允诺他慢慢退出朝廷。卢有邻应了一声,去写了圣旨拿来给明皇过目,而后用印,亲自送去,嘱托李杭满月之日,务必抱到宫中。   再两日,李进风尘仆仆,赶到华清宫。   过望仙桥,入津阳门,一路行至长生殿外。这华清宫层峦叠嶂,繁华富丽,于这位短短三载屡经波折的皇子,已然俱是过眼云烟。   李进一身旧衣,下颏续了短髯,在殿外等着宣召。过不多时,殿门大开,内监扯着嗓子道:“宣,皇六子,李进进殿!”   他昂首挺胸,大步进来,一路目不斜视,走到殿中跪下,朗声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   岭南一年戎马,让这位六爷更加强健灵敏。明皇很是喜欢,道:“起来吧。”他话音方落,一旁的李迁便站出来扶着李进站起,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六弟幡然悔悟,儿子代他多谢父皇恩德!父皇胸襟宽广,秦皇汉武亦不能及,儿子每每思及,只有敬佩。”   明皇老怀大慰,道:“你们如此懂事,朕便放心多了。早知该传旨让遇儿那个混蛋也回来。”   明达看了眼郎怀,道:“那爹爹现下下旨,让七哥回来,还能赶上您千秋节呢!”   明皇恍然,哈哈大笑,道:“明达说得不错,咱们一家也该团圆团圆!有邻,快快吩咐开宴!进儿上来,坐朕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作为信息爆棚的一回,码字君来梳理下,主要怕自己忘了。 明皇在打压李迁,从后宫到朝堂,这种压力来得很隐蔽,但很管用。前面冬狩要李迁陪同,但没让郎怀陪着,意思很明显,长安城里由着郎怀折腾,自然是要郎怀收拾兵部。借着大宴,这么多年,明皇第一次明着告诉群臣,他心里最爱的仍旧是江后,对梁贵妃再宠爱,对李远再溺爱,都及不上江后明达,潜台词便是,李迅的地位非常稳固。李迁听得懂,所以他再次收缩,借着儿子出生,来向明皇剖析内心,打亲情牌。 但兵部丢失,李迅还是很怨恨。所以李进回来,他是刻意拉拢。虽然当初李进一时走火入魔是他挑拨,但是他没明着说啊,都是润无声的那种方式,况且抓了李进的是郎怀。李迁认为李进更恨郎怀的。 郎士新生前和郎怀聊过,六爷是墙头草,而且是随时倒戈的墙头草,提醒郎怀不要掉以轻心。郎怀是李迅最强大的门户,跳下场和李迁肉搏,有些痴傻,但李迅别无选择。 然后嘛,一年后的洞房,乃们都懂得,该做不该做的,全都完成啦。恭喜沐公成年~ 第96章 酒暖春深(四)   御阶上连摆三案,明皇和梁贵妃坐在一处,明达在右,李进在左。四人不时说笑些什么,明皇的脸色愈发爽朗。   郎怀偶尔抬眼看看明达,见她依旧有些羞恼,不由抿唇偷笑。昨夜里二人欢好,郎怀一时情迷没掌握分寸,给她脖颈间留了些许红痕,为此明达已然足有一天没给她好脸色看了。   乌木翘头案上佳肴遍布,酒是进贡的蜀中剑南春,比当初在益州章安仁所带还要好上几分,郎怀却没了饮酒的兴致,抱着膝盖歪坐,手里捏着块风干的鹿肉,有一口没一口嚼着,不知想些什么。   她一切皆有后手,但一直摸不到叛向李迁的不良人会是谁。她也布置了郎氏最得力的钉子,已然盯了足足半年,却一筹莫展。   此事若不能弄清,当真令人寝食难安。相较而言,明皇会给李进什么恩典,也就不那么关心。冬狩之时李进被冲昏头脑,先对李迅动手,却终究不敢对明皇有丝毫不敬。当时虽圈禁府中,但明皇迟迟不愿把他流放,可见恼怒是有,憎恨却无。而岭南的战事也没出郎怀预料,不过是打了些匪徒,收缴了那些蛮人的山寨。   具体细节传回来,郎怀还好生赞叹了一番——李进当真是天生的将领,一百来人也指挥得颇有道理。郎怀和明达开玩笑之时,也说起过若自己为大将,任命左右将军,也是希望有李进这等人物在侧的。   她神思恍惚,明皇叫了好几声才听到,忙端坐了道:“臣一时走神,请陛下恕罪。”   明皇不以为忤,笑道:“进儿说了些岭南趣事,朕也当真觉得有趣。他方才恳求朕准他去安西,你觉得呢?”   郎怀微愣,迅速反应过来,道:“六爷大才,不该埋没。但臣以为岭南景况和安西大有不同,恐六爷是不能适应。还请陛下从长计议。”   明皇大笑,道:“看吧,朕就说你不行的。”   李进不服气,正欲开口,殿左的李迁温言道:“沐公说得有理,六弟不得放纵。”他站起身走到殿中,执礼道:“父皇,儿臣既为六弟兄长,便斗胆替六弟求一个恩典。”   明皇抚须,道:“说。”   “御林军骑武卫统领年事已高,告老的折子也递上。儿臣觉得六弟最合适不过,举荐六弟。”李迁不急不躁,娓娓道来:“还有,近日儿臣多犯风疾,还请父皇心疼儿子,早日择良臣管理户部吏部。”   郎怀偷眼看了明达,二人十分默契。先是明达开口道:“六哥他……”   明达点到即止,并不多言,郎怀踌躇片刻,也为难道:“淮王殿下说得确有道理,但……但御林军实乃要害,还请陛下三思。”   李迁道:“六弟一向志在疆场,父皇不若成全他。何况大哥也断不是容不得人的。”   果真最后一句触动了明皇,他看了眼身边的李进,见他眸中悔色,心生不忍,便顾不得明达郎怀委婉的劝谏,道:“有邻,拟旨。李进擢升益州郡王,任御林军骑武卫统领。王府按着旧蜀王府改制即可。”   益州郡王,迟早是要重回蜀王爵位的。   回了重明阁,二人一起去了汤池沐浴。郎怀钻进热水里,满足叹道:“以退为进,真是个狠角色。”   可不是么?李迁如此忍让退却,完全顺着明皇的心意,如今明皇打心眼里不愿伤及人命,他们就只能束手束脚,被动准备。   “六哥入御林军,也不知是福是祸。”明达摇头,郎怀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这却无妨,骑武卫虽属中军,负责长安城门防守,但驻地并不在大明宫中。何况就算人多,兵力是御林军五卫中最弱的,纵然给他又如何?他若足够长进,便知晓今日我们其实是在助他。”   “但愿岭南一年,六哥能长进些吧。”明达一时无话,靠着郎怀,道:“那件事你可有头绪?”   那件事指的是不良人一事,郎怀把脑袋往后一靠,闭目道:“未曾想到突破口。兕子,你说,会不会就在朝中?”这个猜测她想了很久,一直觉得自己当真病急乱投医,但今日见着李迁有恃无恐的样子,由不得她不做此推测。   明达神色大变,道:“常年跟着爹爹的,就那么几个……”她忽而住口不言,细细推敲后不得不承认,这或许不是她二人臆测,而是事实。   二人沉默下来,过了许久,郎怀才涩道:“我会想办法试探试探,你千万莫打草惊蛇。”   和召李遇入京的圣旨同时出发的,还有明皇的一封密旨。好巧不巧,李遇犹豫几月,还是瞒着府里的人,写了一封信件送往长安。   年轻人推开窗户,看着朗朗乾坤,眉目间愈发坚定。他的孩子就要降生了,哪怕明知飞蛾扑火,他也要争取一下,给孩子母亲一个身份。她不该只是一个侍妾,而应该是他的妻子。   至于长安的局势,李遇很担忧,但鞭长莫及,也是徒劳。方十全每每和他说起,都会给他十足警告——打理好临淄,就是给太子殿下和沐公绝对的支持。   若方先生知晓自己做了这等糊涂事,只怕会狠狠跳起来砸自己脑袋。李遇想起此事,不由轻笑。   本来睡熟的抱琴被他的声音吵醒,披着衣服下床,道:“殿下,夜里凉,站这里作甚?”   李遇回过神来,一边关窗户一边道:“你怎么起来了?冷不?”他总说不必这般唤他,可抱琴如何肯听?也只得由着她了。   抱琴已经显怀,柔柔笑道:“不冷,总觉得热呢。”   屋子里的陈设就和当初襄王府像极,但也有不同。大书案上原本铺满的帖子被文书所替代,也多了些女儿家才会有的物事。因着抱琴有孕,香炉也被撤去。梅花香几上只放了一只梅瓶,立着李遇白日里折回的红梅。   李遇伏在抱琴隆起的肚腹边,耳朵里听着里面的动静,唇边含笑。抱琴搭着他的耳朵,揉捏着李遇软趴趴的耳垂,道:“殿下觉得是儿子还是女儿?”   李遇低声道:“本想着,女儿最好。但到了如今,只希望这孩子平安康健,其余的都无所谓了。”   抱琴知晓他会如此回答,便道:“我也和你一般想法。”   夫妻静默良久,抱琴叹道:“殿下,对不住了。你的那封信,我拦了下来。”   李遇一愣,忙抬起头,只见抱琴眼中带泪,淡笑道:“殿下可曾想过如今形势,稍微风吹草动,都将陷于困境。而这困境,是要人命的。”   “我希望殿下和孩子都平安,什么身份地位,又能如何?”抱琴自己抹去眼泪,道:“沐公于我有大恩,难道殿下要我非但不报答,还要为她惹事么?”那日抱琴早就将这些看开,名分地位又能如何?百年后地下的人都不在乎,又怕什么后世口舌?   李遇心中巨大的包袱落地,他抱着怀里的可人儿,叹道:“等将来大哥登基,我去求他,求他把我贬为庶民,咱们浪迹江湖,再不管这些是非,你说可好?”   “到了那一日,抱琴便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咱们夫妻再不分离。”   “这样最好不过啦。”   新年过去了,郎怀明达还在重明阁你侬我侬,长安国子监里钟声敲响,开扬三十四年的春闱,即将拉开序幕。   房蔚故去,上官元不够资格,今年的主考官花落礼部尚书塔坨荼。这位胡人在长安几十载,若单论学识,也算当之无愧。   然而今年的科举主考官,明面上再如何,暗地里都是被太子和李迁盯紧了的。塔坨荼看着国子监里明皇当年立下的孝经,想着大唐历代夺嫡的艰险,在心中暗讽——如此牌坊,立出不愧?   武举是御林军大统领尉迟安担任,考完文试后,便在太极宫中武试。文举比之艰难许多,明经科稍易,进士科则通过率极低,每次取士三甲不过四五十人。   这些考生里有勋贵中的庶子,想要借此博得功名,好获得家族支持的,也有寒门庶族,期望一朝鱼跃龙门,点石成金。   塔坨荼自己算得上寒门出身,凭着努力和不偏不党,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运气,才一步步坐到二品大员。然而如今看着考场中这些考生,不由头痛。   此次不仅李迁递了条子,连往年绝不插手的李迅,也递了条子。不光如此,李迅还亲自在东宫设宴,提前宴请了尉迟安和塔坨荼,言语间倒含蓄,只说放榜之后,再和二位同饮庆贺。   庆贺什么?   塔坨荼自然明白,李迅言下之意,便是提点他,若在如此犹豫不决,李迅将来断然容忍不得他。礼部尚书也就是塔坨荼仕途的巅峰,不会再寸进半步。   然而扪心自问,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谁人不想?塔坨荼愈发踌躇不定,因着以他老辣的眼光,至今还看不出谁更占优。   至于明面上,又能如何?   看来陛下班师回朝,还得去沐公府上走一遭。他回到椅子上坐定,大手抚过自己的络腮胡子,端起茶盏饮茶。   国子监开门这天,明皇的车辇驶入大明宫。而随行的各府人员,也在宫中宴饮后,离开紫宸殿。   方才回来没半个时辰,陶钧匆匆从外院跑来,道:“爷,礼部尚书塔坨荼大人递上帖子,人在外书房候着呢。”   郎怀眉毛一挑,道:“这般心急?”她方才换过常服,因着在家并未戴冠,只用根银簪束发。明达走上前将荷包什么的给她系在腰间,道:“怕是你想要的来了,还不快去?”   郎怀应了一声,又道:“请他来延年殿吧,若真在外书房,平白让人说我孟浪。”陶钧哎了一声,去请人过来。兰君竹君拿过斗篷,服侍了明达穿好,知道自家主子有话要说,都假装不知,到门外候着。   “跟着母亲你就甭操心,看看景就行。”郎怀拢过明达,啰嗦不停:“替七哥和嫂子求张好护身符,也不知怀的是男是女。对了,回来的时候若得空,去把剑鞘和新打的枪取回来。”   明达贴着她的脖颈,脸蛋微微蹭了两下,道:“晚上我就回来,你这般啰嗦,我干脆不要出门了。”   郎怀吻了她的额头,道:“如若可以,当真不愿你离开我半分的。”   二人腻歪片刻,到底时辰不能耽搁,郎怀送她从侧门拐上回廊,眼见身影再也瞧不见,才回身去往延年殿。   固城公主和亲土蕃,她和塔坨荼二人同行几个月,都看不透他。如今此人前来,估计是挟着当年郎怀私自回京的消息,来要他们的底牌。   若能用,则收归己方。若不能,郎怀眸中寒光一闪,待跨进门槛,又是满面春光。   可不是?都二月间了。    第97章 酒暖春深(五)   “别来无恙别来无恙!”郎怀还未开口,塔坨荼已然站起,迎上来满脸笑意道:“汤浴养人,沐公这风采是愈盛了。”   郎怀心里暗自佩服这人的口舌之利,面上则陪着笑脸,共坐在樟木嵌宝塌上,命陶钧上茶。   “大人来得这般早,看来春闱顺利,恭喜大人了。”郎怀亲自斟茶,茶盏是明皇赐给明达的莲瓣折枝纹秘色盏,茶是江南进贡的雪峰茶,汤色浅碧,和茶盏映衬,更添风情。   塔坨荼府上的秘色瓷也是明皇赏赐,是一只浅口莲瓣盘,他恨不得高高挂起供着,哪里舍得这般用?好在他为官多年,很沉得住气,端起来泯了一口,才放下茶盏,道:“沐公若再不回来,我只怕要追到华清宫了。”   “大人这是哪里话?按辈分,您是我的长辈,着人来唤一声,我去您府上便是。”塔坨荼不切入主题,郎怀自然安心品茶。比耐心?郎怀曾经为了伏击率领百余人躲在雪山,躲了整整半个月,又哪里会因此心浮气躁?   又说了些互相恭维的话,塔坨荼见郎怀应付地滴水不漏,不由收拢了以往将她示为年轻一辈翘楚的心——她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在朝中分一杯羹。   心知套不出话来,塔坨荼只得用最笨、亦是最管用的法子,道:“今日前来,的确有一事,希望沐公指点迷津。”   郎怀斟茶、端盏,神色如旧,道:“大人请说,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得她承诺,塔坨荼略稳心神,想了片刻,道:“陛下对淮王的意思,和对太子殿下的意思,如今已然明了。陛下圣心仁慈,却忘了人心易变。淮王怎肯甘心罢手?何况裴氏虽末路,上官家依旧,梁氏也还如日中天。”   果真是老手,将这些看得一清二楚。郎怀等着他往下说,眼角瞧见陶钧比划了个手势,是郎恒尚子旖他们出考场回来了。   “也不瞒沐公,今次科举,太子殿下和淮王都在考前递了条子。”塔坨荼最为难的便是此事,摇头叹道:“太子殿下所递上的,大都出身寒门,人数也不过五六人。淮王殿下的,却均是一方士族,家里背景很有些分量,居然有十七八个。”   “我便是想问问沐公,若您是我该如何抉择?”塔坨荼直接将麻烦抛给郎怀,听哪边儿的话,便是归附哪一方,将来夺嫡拉至台面,就由不得他墙头草,两面逢源。   而他所犹豫的,便是李迁在此事中展现出来的实力。那些考生出生士族,虽大都是庶子,但亦很得族中宠爱。若是不照办,不仅得罪李迁,亦是得罪了那遍布天下的十几个士族。   似乎很是得不偿失。   郎怀微笑,道:“敢问大人,如今之天下,除了王谢二家,还有哪几家?”   塔坨荼思索片刻,道:“陇西裴氏,关中韦氏、郎氏,还有三代不得入朝为官的江南江氏。其余的徐氏萧氏都已经式微,不可再论。”   可惜裴氏算是毁在你手,塔坨荼暗自叹气,谁能想到几百年的大族,如今一蹶不振,会是个不到弱冠之人所为?   郎怀道:“既如此,那些小门小户,您有何畏惧?韦氏是我母族,虽说舅伯带人去了北庭,但长安城中的族人,不怕大人知道,是家母为尊的。”   她又看了眼南方,道:“江氏如今的家主,可是江皇后的胞弟。虽说上辈有家训,江氏自江皇后三代内不得入仕。但江南举子,十有七八出自江家,或为学生,或为亲戚。大人可是忘了这点?”   说到这儿,郎怀拿手指了指自己,笑道:“至于郎氏,自然是我做主了。”   塔坨荼顿觉心安,道:“得沐公这般答复,我是心安了。半月后春闱揭晓,说起来您家里幼弟十三岁得中举人,也算了得。若他能过春闱……”   话未说罢,郎怀已然打断他,道:“此事怀有不情之请。”   塔坨荼以为郎怀是为郎恒走关系,谋一个名额,和颜悦色道:“沐公放心,此等小事,我自会……”   “不,大人误会。”郎怀打断他道:“舍弟年幼,虽说考中举人,但我做兄长的,并不希望他能再中会试。我请大人帮我两件事,一是无论舍弟答得如何,不要录他。二是此届考生中,还有个名叫尚子旖的,年十二。无论如何,哪怕末名,也请大人录了。”   塔坨荼心中一阵疑惑,但想起郎恒是那个已然殉情自杀的裴氏所出,自以为明白内情,点头应下。至于那个尚子旖和郎怀什么关系,他不想知道太多。   亲送塔坨荼离开,郎怀长舒口气,从正门出去,往沐公府走。   今日韦氏早早去进香,也是有为家里两个考生求个顺心如意的意思,可惜注定有一个要失望。郎怀摇摇头,由陶钧引着去了大厅,还未走近,就听到尚子旖和郎恒松懈下来的大笑声。   郎怀想着,看来考得还真不错。继而又摇摇头,因为无论如何都注定了,郎恒此次是中不得的。她举步入内,除了韦氏明达,其余的都来了。尚子轩一身胡服,却是为了接他二人方便才穿,她很少男装打扮,这么一来倒把郎怀比下去——端得俊俏郎君呢。   “老远就听着你们俩小崽子吵闹,”郎怀在主位坐定,领了郎恒尚子旖的礼,和颜悦色:“都坐着吧!礼数有就行,我又不是七老八十。”   众人哄笑起来,分位重新坐定,尚子旖到底沉稳些,从兴奋劲里出来,老老实实喝茶。郎恒就有些难耐,对郎怀道:“大哥,我觉得我考的很好!旁的人做不出诗,我没费多少工夫就成了!”   “能做出来是好事,”郎怀笑道:“比我这个大哥强得多。但做出来算不算好?我看不出,但自有人能看得透。”   郎恒细细品着自家兄长的话,不由好生惭愧。郎怀摇摇头道:“你能做出来,就已经有底子。将来孝期结束,多去大江南北走走,长长见识,害怕做不好么?”   受她鼓励,郎恒脸色好了些,站起来执礼道:“多谢大哥教诲。”   气氛又热闹起来,大伙说说笑笑许久,郎怀看了看天色,道:“母亲和兕子也快回来,小陶去吩咐准备开席,摆在大厅上。记得去请奶奶来,她老人家最喜欢热闹。”   说罢,尚子轩带着弟弟去换衣服,郎怀道:“恒儿,来,我有话和你说。”   郎恒应了一声,跟着她进了内书房。   门关了,郎怀也不拘礼,和他一起盘腿坐在塌上,倒了热茶,一人一碗。   “方才礼部尚书塔坨荼来过,已经走了。”郎怀弯着腰,丝毫不在意形象,靠着软垫,续道:“我拜托了他一件事,便是无论你考的如何,都不得录入三甲。”   郎恒大惊,今日考场开门,他本志得意满,未曾想归家后被郎怀说教两句。兄长说得在理,郎恒自然受教,但难免是略有不快的。   可现下郎怀的话,却让这个孩子慌了神。若说郎怀请塔坨荼录他三甲,郎恒或许会愤怒,但还会存着欣喜——自家兄长为他考虑,有什么不好呢?   可郎怀说的却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得录入三甲。   难道真的父母去后,二哥因罪被杀,自己没了庇佑,大哥要除了自己?   他一向心地善良,又成日和尚子旖在一处,总听尚子旖说自家兄长如何打败土蕃,如何治理疏勒城,为人又如何古道热肠。在他心里,对郎怀是充满孺慕的。   “不该这样啊。”郎恒低声呢喃,他脑子里一直有个念头,灵光一闪般,怎么都抓不到。他抬头去看,郎怀清亮的眼神看着他,他陡然明悟——若郎怀真容不下他,又何必告诉他呢?   郎恒渐渐理清思路,端正坐姿,等着郎怀的解释。   茶碗的热气散了,郎恒冷静下来没用多少工夫。郎怀点头,而后道:“不枉爹爹看重你。”   “如今淮王意在储君,这你定是知晓的。”郎怀低声给他解释:“我郎氏一向不偏不倚,跟的是陛下的心思。陛下的心思在东宫,这点从未变过,所以爹在世之时,和两边都不交好,便是和东宫交好。”   “而后淮王势大,压制东宫。我郎氏首当其冲,是被争取的对象。太子殿下不过下些请帖,爹替我都挡了回去。淮王则文的不成,便常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如今不怕你知道,他当时动心思,想抢了先机,让陛下将固城公主指婚于我的。”   “啊?”郎恒看着她,疑惑道:“可全长安都知道大哥和嫂子青梅竹马,虽未指婚,却也没什么分别。”   郎怀面上一红,啐道:“你懂什么?”她被这小孩子说红了脸,顿了顿才道:“这几年我们和淮王府上暗地里交手数次,虽说没吃多少亏,但也不能说全胜。”   “淮王此人,虚伪善瞒,做事不择手段,断不是明君。”郎怀低声道:“如今郎氏是站在台面上,站在太子殿下之前,看似春风得意,实则到处冷箭。”   “你若中举,陛下定会留你入翰林。”郎恒打断他,若有所悟道:“他们抓不到大哥的把柄,若是给我罗织些许罪名,却容易得紧。与其如此,不若别中。”   郎恒说罢,又犯了迷糊,问道:“那我是不是再也……”   郎怀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待淮王去了,你若有本事考中状元,我沐公府一文一武何等风光?”   郎恒去了疑惑,懊恼道:“早知如此,就跟大哥你们去华清宫了!”   老夫人方才坐定,换过衣衫的韦氏就来了。稍待片刻,明达也一身藕色,俏生生进来。席间无非是几个小辈轮番讲着笑话逗老夫人开心,又讨得老人家零碎的赏赐。   末了,郎怀明达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回去,一而再再而三保证,尽快给老人家个重孙,才哄了老夫人安歇。   如今沐公府里的正房空置,郎怀那小跨院拆了后,修了个园子,改得面目全非,以免勾起明达伤心事。方才席间明达贪嘴多吃了两口栗子糕,郎怀便陪着她散步消食,慢慢往回廊处走。   “我看恒儿还是有些伤心的,你该早些告诉他的。”郎怀牵着她的手,明达自然而然拢了她的胳膊,“白白用功,是我我也生气。”   “若是因此就不用功,我又如何栽培?”郎怀简单答过,又道:“那位师傅怎么说的?”   “包你满意!”明达笑道:“纯钧的剑鞘是按着我那短剑剑鞘做的,短剑又跟着纯钧的制式,能有甚区别?至于你丢了的藏泉,师傅说如今你亲自上阵的机会不多,便轻用了二成钢。拿了师傅家珍藏的二十载红木做身,改日你得登门拜访。”   郎怀心情激荡,习武之人对兵器的热衷,让她不由加快脚步。明达知她心意,默不作声跟了上来。待回倒延年殿,果真看见案上摆着的纯钧剑和红木枪。   她抽出纯钧,比划了下,掂量掂量剑鞘,还剑入鞘,很是满意。而后看着案上的黑色长布兜,解开兜口,抽出里面的杀器来。   虎口吞刃,精钢混金,寒光凌厉。郎怀赞了一声:“好!”而后过肩抖起,分量的确比藏泉轻盈许多,约莫三十斤不到。她虚点几下,脚下微动,人已经到了殿外。   明达笑着追出去,但见庭中郎怀随风而动,招式大开大合,一动一静间均是往要害招呼,不由想着若自己对上她,只怕走不过十招。   恍惚间这人已经收招,略有些气喘,站在自己身边,眸子里一股烈火灼烧,带着期待问道:“叫什么名?”   明达从未见过她这般神采飞扬,心中柔情肆意,伸手给她擦擦额间细密的汗滴,笑道:“我觉着叫沥心很好。”   郎怀眼睛愈发明亮,赞道:“沥心?好名!”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梳理: 塔坨荼心里其实还是认为太子更占优势。 郎恒是真的好孩子,心思澄澈。但他有他的人生,如今才算开始。 科举的博弈拉开序幕,究竟会引发什么蝴蝶效应?咱们往下走吧。 话说最近一直脑补杨教授(狐妖)和邹同学(道士)的各种小故事,看来三七番外再开指日可待。神经如我,脑抽如我,没有不可能。 第98章 酒暖春深(六)   仲春时节,李进却满头大汗。跟着他的七八个侍卫均是胡服薄靴,不住拉着衣领以求凉快。李进也不进屋,就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伸直了腿,接过王妃给他递上的茶碗,一气喝下三碗才算作罢。   “你们不必跟着我,都去歇着吧。”李进对侍卫们吩咐罢,才对自家妻子道:“如今府里凄凉,委屈你了。”   王妃萧氏是李进母亲娘家的外甥女,和李进算得上青梅竹马,性最爽利。她拢了衣裙和李进一起坐在台阶上,道:“夫君这是什么话?难得打球打的痛快,现在应喝上两壶好酒庆祝。”   李进丢开球杆,把她搂在怀里,长叹道:“喝酒误事,待将来安定了,是要好好喝两壶的。我不在这一年,辛苦你了。”   萧氏半分扭捏俱无,安心靠在他肩头,低声道:“陛下没怎么为难咱们。管着咱们的御林军也总是给方便的。未央居那边时常送些宫中时鲜的东西,除了没自由出不了门,倒也没甚区别。”   “殿下,我知晓你回来肯定不甘于平庸。”萧氏和他一起看着庭中飞来飞去的燕子,道:“我也不懂如今究竟该如何。只是劝殿下一句,您选错了一次,得陛下宽宏,咱们还有好日子可盼。若再选错一次,又该如何是好?”   李进沉默,半晌无语。这一年多岭南剿匪,端得辛苦无比。他一心想要回来,如今真的回来了,又是一团乱麻。   萧氏的话他如何不知厉害?但自己根基最浅,还是莫轻举妄动才是正理。   二人相互依偎,李进只觉得当初留恋花丛,真是浅薄得紧。他不由想起七弟李遇,他失却自己最心爱的人,只怕痛不欲生。而如郎怀明达那般,又何其幸运?   珍惜眼前人,李进脑子里冒出这五个字来,不由紧了紧臂弯,忽而觉得什么储位前程,哪里及得上身边人平安要紧?   正思量着,府里的内监小跑着过来,笑道:“殿下,淮王殿下着人刻了牌匾送来,您看是现在就挂上还是?”   李进微微皱眉,有些不满于被扰,但还是松开双手,对萧氏道:“你且去歇歇,我去瞧瞧。”末了,他又道:“放宽心,如今经了这么一遭,我有分寸的。”   萧氏看得出他眼中的自信和宽慰,才放了心,回内院打理如今郡王府的事物。李进则略整衣衫,由那小内监引路,往大门处去。   李迁当然没有亲自前来,着了府里大管家,不光送了牌匾,还有二十个丫鬟。   “劳四哥费心,我这当弟弟的,总得要四哥帮衬。”李进心知这里面定有李迁的耳目,也不拒绝,由着他安排,又看了匾牌,讶异道:“四哥手书的?”   大管家应道:“是,殿下说您如今重回长安,只怕这牌匾用不了几日便会有新的,他这点微末伎俩,请您莫介怀!”   “怎么会!”李进喊道:“快,给本王好生挂起来!”   请了管家过府,在外书房里坐下,李进道:“你也看得到,本王这儿是啥也缺乏,等休整舒坦能住人了,我会亲自去四哥府上道谢。他的心意我铭记在心,大家一同长大,难为他一直还挂念我。”   大管家面带喜色,又说了淮王殿下送了什么什么,才告辞离开。   李进寒着脸,心道便是自己不想趟这趟浑水,别人也由不得他!   半月后春闱放榜,郎怀和明达陪着郎恒尚子旖一起去看,倒是好生热闹。   郎恒早知道自己中不了,倒是坦然,全当出来玩耍透气。而尚子旖则难免患得患失,和尚子轩一路低声说些什么,好生紧张。   他们来得算早,国子监外却也围满了人。郎怀牢牢将明达护在自己身边,难免哭笑不得:“咱们这是作何?着人问礼部要一份在家等着不就行了?”   明达被挤的也烦闷,但她从未经历过这般场景,只觉得新奇,便道:“来看看嘛。”   “恒儿呢?”郎怀干脆张臂把她拥在胸前,抬眼再看,郎恒仗着自己年纪小身量未成早已钻到最前一排,那兴头仿佛他自己要中一般。   反而尚子旖,虽也是个孩子,却还知道和尚子轩等在人群外,不往里挤。   “恒儿到底经历少。”郎怀叹口气,道:“等孝期完了,让他多出去走走才是正理。”   说话间,国子监的大门终于打开,几个小吏拿着榜单浆糊出来。又有侍卫隔开人群,那几个人已经着手涂抹浆糊,贴上了榜单。   先贴武举,后贴文举。郎怀护着明达也挤到最前,打眼看去,武举录的三甲不过十三四个名字,想来也是去参加考试的人并不多。而文举的名单稍长,约莫有四十人吧。郎怀还未看出什么,郎恒已然咋咋唬唬,高声喊道:“子旖!中了!你中了!”   人群里有的开怀,有的难过。然而这不过是三甲名单,最终的名次,得等明日殿试后才做得准。而尚子旖还不信,他毕竟才十二岁,怎么都觉得自己不可能考中。   等人群渐渐散开,尚子旖才跑过去,仔仔细细一笔一画看过,排在倒数第二的可不是他的名字么?   他回过头,看着身边红着眼眶的尚子轩,咧嘴一笑,道:“姐姐,我考中了。”   晚上沐公府里再摆小宴,为的是祝尚子旖明日殿试旗开得胜,拿个好名次。郎怀刻意多灌了他两杯,尚子旖早早离席就寝,尚子轩喂他喝了碗醒酒汤才离开。   回到偏厅,果然郎怀明达一起等着她。尚子轩进来后,先对郎怀执礼,道:“上官旋谢沐公大恩。”   郎怀受了她这一礼,而后亲手扶着她坐下,正色道:“尚姐姐,曾经我对你允诺过,定会帮你,帮伯父洗刷冤屈,为上官氏留存真正的血脉。”   “今次是不是机会,如今我也不得而知。”郎怀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明日殿试,我也会在场,请尚姐姐放心。你既是我沐公府的人,旖儿便大大方方承认就好。若引了那上官元的疑心,才正是机会!”   尚子轩一时间百感交集,坐在椅子中,抚额道:“我只当今生都无法给爹爹沉冤得雪,若有机会,便等上几十年又如何?”   明达见她伤怀,拉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阿怀此番便是动了要除去上官元的意思,但唯恐因此伤了旖儿那孩子,因而得缓缓。但姐姐宽心,哪里等得几十年?将来大哥即位,翻案不过覆手之间。”   尚子轩心知明达只怕早就知晓自己身世,难得她面上从未露出过旁的神色,经她一劝,多年积压难免流露,只伏在明达肩头,低声啜泣。   半晌,她终于缓过来,抬起头看,郎怀已然出去,只有明达在跟前,正拿了丝巾给自己擦泪。只见她眼中存着怜惜,却无半分同情之意,尚子轩拉着明达的手,道:“好姑娘,怨不得阿怀偏偏这么爱你。我若是男子,只怕也逃不过呢。”   明达脸颊一红,道:“姐姐快回去歇着,明日在家里等好消息就是!”她心里欣喜,想得却是不管郎怀何样身份,都是得爱自己的。   虽是一同前往大明宫,郎怀却不得不在丹凤门就和尚子旖分开。临别之际,她拍着尚子旖的脑袋,道:“你比我可强得多,我头一回进含元殿都十七岁,你才多大啊。”   被她这么一取笑,尚子旖顿时放松下来,笑道:“阿怀哥哥,那我岂不是比你强?”   郎怀一哂,道:“自然是咯。好了,时辰到了,快去吧。”   尚子旖应了一声,跑到接引贡士的内监处,验过身份,跟着队伍慢慢走进。他回头再看,郎怀已然随着另一处队伍进宫。   天色还未大亮,不远处的含元殿灯火通明,仿佛朝阳。尚子旖是今次贡士里年纪最小的,他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好奇看了他几次,开口道:“在下益州章安仁,小兄也是今次中举的?佩服佩服!”   尚子旖有些口干,又想起临行前尚子轩的叮嘱,便按着礼节回礼,道:“沐公府尚子旖,侥幸得中,不敢不敢。”   章安仁一愣,没想到自己和沐公府的缘分这般好,随口一问都是沐公府的人,不由一笑,道:“沐公和夫人可好?我一直想着去拜访,奈何考前着实没有时间。小兄莫怪,沐公夫妻到益州的时候,我们便认识了。”   此事早已传遍长安,尚子旖一听就想起来这位是害得郎怀差点被问罪的那位书生,就不想理他。他随意答了两句,借口宫中须安静,不再吭声。章安仁讨了没趣,眼见离含元殿越来越近,也收起嬉皮笑脸,庄重起来。   门口碰见尉迟安,郎怀自然躬身执礼,道:“大统领早,我和您真是无缘,当初在金吾卫时您在兵部,如今我在兵部,您却在御林军。”   尉迟安对这个后生一向喜欢,大手一拍,道:“我记得当初御林军大比,你是夺魁了的。去年御林军大比,夺魁的是那姓路的,是你手下吧?”   郎怀还真不知晓此事,哈哈笑道:“三哥勇猛,我也不是对手,想必是和拓跋大哥手下过了几招,侥幸得胜吧?”   尉迟安一笑,道:“可不是?”   他二人说说笑笑,一起进了大殿,也不用避讳,同站在武官队首,低声说这些什么,眉开眼笑。   未几,李迁上官员和各部文官入殿,不过点头致意,不做交谈。再过一会儿,塔坨荼衣带周正,从外入内。   此时天色渐明,内监唱了一声,进士科的四十个贡士鱼贯入内,老老实实跟着内监站定,鸦雀无声。   李迅手里还是拿着一卷纸,扶着玉跨带,走上御阶。等明皇端正坐好后,李迅最先,和百官诸位贡士,一起山呼万岁。   开扬三十四年仲春,恩科殿试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回梳理: 郎怀此次恩科的目的是拉上官元,但她不愿意利用尚子轩姐弟,所以打算因势导利,但尚子旖放到那里,棋布好,取有备无患的意思。 郡王府匾额的缘由,大家都明白,李进还是和李迁交好的。李进浪子回头,发觉还是发妻最好,自此不再流连烟花之地。 明达和郎怀还要虐么?我不!我拒绝! 尚子轩的归宿?这是另外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第99章 风骤急、意难遇(一)   对于郎怀来说,程序实在无聊。她自打认字发蒙,四书是读过的,五经也背过,但都算得上陪着李遇胡闹着过的。唯独各类兵书对了郎怀胃口,几乎从不离手。   真如她对郎恒所言,若她去参加科举,便是秀才也得考上十几年吧。   她站在最前,耳边尽是些经典论言,不时有怯生生的人答上几句。若是作诗她还能根据意境蒙上些,但引经据典,便大都听不太明白。郎怀眼睛渐渐发酸,又不能真打哈欠,只能咬牙忍耐。不多时郎怀眸子里便是一层水雾,让塔坨荼看到,还以为是被今科贡士的回答所感动的,心下好生佩服。   也不怪塔坨荼会这般想,毕竟明皇问的,多为孝道。明皇面色和善,不时点头,看来都答得不错。   这一问就将近一个半时辰,明皇清清喉咙,道:“自和土蕃签订国书后,两国交往密切。朕想问问你们,今后十年和土蕃应该如何处之?”   章安仁一马当先道:“回陛下,学生以为如今土蕃归附,该多加教化,以圣贤文章熏陶,消磨其野心,图万世之平安。”   “我大唐固城公主已然为土蕃赞普诞下麟儿,土蕃下一代赞普已经有我大唐血脉。大唐土蕃应永为秦晋之好,才能免去百姓因战事而造成的杀戮。”   章安仁毕竟出身世家,谈吐间没有丝毫怯懦,又长得一副好皮囊。果真明皇好奇起来,低声问了问李迅,得知他是益州节度使家的公子,不由赞道:“你父亲教你教得很好呐!”   章安仁一喜,忙伏地道:“陛下过誉,陛下乃千古明君,父亲常挂在嘴边。今日安仁得慕天颜,再无憾事!”   “好一张巧嘴!起来吧。”明皇又和几个贡士问答几句,频频点头,但这些人大都觉得延续如今的形势便好,极少有思进取的。   “陛下,学生有别的看法。”大殿中忽而出现一声童音,大家都侧目看去,原来是尚子旖终于鼓足勇气,走到殿中跪下。   “陛下,学生幼年一直在西域流浪,深知土蕃人好战本性。”   “大唐毕其功于一役,却是积攒了几代人的心血,陛下筹谋十几年,又得前沐公和众将士拿命去拼,才拼下安西安宁,四方臣服于吾皇。”尚子旖边说边想,未免有些磕绊,但明皇面带激励,竟然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让他不由激动得满面潮红,续道:“如今公主大德,以自身牺牲换取两国缔交,我大唐更该珍惜此次机会。但学生以为,虽该教化,更应练兵。镇平年间太宗陛下之所以被尊天可汗,亦是有那时候令西域诸国闻风丧胆的天策军的功劳。学生以为,只有我大唐拥有一支无双铁骑,才能让好战的土蕃真正臣服,不敢造次。”   这番话颇得在场武将的心,便是郎怀也没料到尚子旖小小年纪,有这等见识。   明皇看他说完,哈哈大笑着站起来,走下御阶,问道:“你是西域来的?祖籍何处?今年多大了?”   尚子旖伏地,结结巴巴道:“回陛下,学生本关中人士,因家道中落,父母出塞做生意,没想到太过倒霉,头一次走货就给土蕃人劫走,连还乡的钱都没了。父母便在西域带着家姐流浪,而后有了学生。疏勒城被征西军救下后,沐公无意和家姐相遇,认了出来,便好心收留了家母家姐。”   “学生被早早送回长安沐公府,发誓用心读书,好不负沐公救命之恩。”尚子旖说得磕绊,明皇耐心听罢,想起当初袁玄洪说过此事,问道:“郎怀,可是明达提及的那位尚姑娘?”   郎怀躬身执礼,道:“回陛下,是。当初臣奉命打理疏勒商事,常在城中巡查,无意在一处乐坊里听到长安的笛声,不由思乡。臣少年心性,便请了那位乐师,没想到一见竟而是故人。”她说到这儿顿住,若明皇再问,自然是绝佳的机会,若明皇不问,尚子旖便足以安全了。   “如此说来,当真是造化了。”明皇叹口气,当真没问下去。他转身回到龙椅上,又问了些河道梳理的时策,见大家答的都很有条理,低声对李迅道:“今次的恩科都是些可用之才,往翰林院放人,你亲拟个名单。不过那个小不点一定放进去,知道么?”   李迅应下,道:“父皇,儿臣倒觉得那孩子像当初的郎怀,很有锐气呢。”   殿试在一片咏春诗中结束,明皇当庭点了状元,花落淮南欧阳停。尚子旖排了二甲头名,明皇钦点他入翰林院修撰,显得颇为喜欢。章安仁好巧不巧拿了探花郎,自得之后,想着紧随己后的是个十二岁的毛孩子,又觉着不是滋味。   明皇回了后朝,太子李迅说到几句,今日的大典便结束,到午时赐宴宣政殿,而后放榜游街,雁塔刻碑纵马,今次的恩科也就告一段落了。   郎怀拍了拍尚子旖,道:“待会儿赐宴莫饮太多,你酒量可不是那些人能比的,宁可失了面子,也莫丢人,可懂得?”   “明白!”尚子旖应下,一步三回头,跟着内监离开。   郎怀也走出大殿,看着日头,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忽而很想念竹君的那碗酸辣汤饼。   恩科后闲下来没几天,淮王府小世子李杭百日的帖子便广送群臣,不光新进的状元榜眼探花郎,连入了翰林院修撰的翰林也未曾落下,自然就有尚子旖。   当日,明皇旨意送来,李迁领旨谢恩后,到了午后,才正式开宴。益州郡王李进自然是座上宾,上官元梁沁芳等一系党羽自然列坐其次。郎怀和明达挥挥手,送她进了淮王府的内院,理了理衣袍,和尚子旖回到自己的案前坐下。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郎怀想着这偌大的花厅用着这个典故,不由觉得好生荒唐。李迁纵然有才华,又哪里及得上曹孟德之志呼?何况东汉末年天下三分,若无曹公一人,又不知几人称帝称王?   端是高看了自己。郎怀给出这么个评价,忽而想起那个土蕃赞普丛苍澜瑚来。此人非但狼子野心,极有谋略,能屈能伸,且断不会放任西域这么大的肥肉在眼前而不理。土蕃的信息源源不断传回,丛苍澜瑚得固城公主相助,仿唐设三省六部,重用一班汉人,国力急剧上升。   他才是如今大唐外部最大的威胁,如何能不防备?   郎怀想着尚子旖殿试说的话,笑道:“旖儿,你可有从军的意愿?”   尚子旖没料到郎怀会这般问,却也未曾犹豫,道:“郎大哥,你看我是那块料么?”   郎怀端着酒杯道:“再等几年,如若你真是,我还能放过你?”   说笑间,李迁站起身来,身边跟着个得宠的内监,到席间敬酒。   他请了西市冀宝斋的厨子到府里备宴,美酒流水价的送进,请了四大楼的清倌人来献曲,也不忘记有些人好此口,还有许多当红的姑娘,今日竟都在淮王府。   章安仁半酣之间,搂着个丰腴的女子正自上下其手,无意一瞥,瞧着郎怀正和几个糙脸汉子吃酒划拳,你来我往的好不快活。这一幕让这个自命风流的年轻人一愣,继而推开身边的女子,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郎怀眼尖,见他摇摇晃晃,赶着起来扶着,道:“章兄别来无恙?还未恭喜高中!章兄果然是高才啊!”   章安仁脸一红,好在他本就半醉,也没人看得出来。“沐公这话就寒颤人了,我是来讨酒喝的,当日你说西域冷魂烧,我几次去你府上,你人都不在。”他说话糊里糊涂,郎怀命陶钧扶着坐下,道:“你来的可不是巧了?拓跋大哥这儿就有!”   拓跋益阳不知他二人何等关系,但为人豪爽,当下递了酒碗,章安仁接过一口喝干,才赞了一声:“当真是好酒!”就再也熬不住,歪着倒下——醉狠了!   他这一嗓子引得李迁看了过来,先是低声命侍卫带了章安仁去厢房醒酒歇息,又亲自过来。   “沐公肯赏脸,蓬荜生辉。”李迁捧着酒杯亲自为郎怀满上,郎怀接过来,先道:“殿下真是折煞我了。”说罢,低头看去,那酒液色做金黄,香气内敛,看不出端倪。   众人都看着,郎怀不疑有他,举杯饮尽,口中一阵热辣,而后化作穿肠痛快,“这是?”郎怀放下酒杯,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李迁靠近些,几乎是耳语道:“沐公不是欢场中人,对这助兴的自然不懂。酒是几十年的状元红,不过加了些大补的好东西!”   他拉着郎怀手臂,外人看去只道二人亲近说话,却不知郎怀已然心中警铃大作起来。   “咱们虽政见不同,将来得你死我活,但本王一向欣赏你。”李迁眯着眼睛,拿右手指了指正在厅中奏曲的一位清倌人,笑道:“这位挽荷姑娘是如今长安城平康坊的第一头牌,艳绝四大楼,是暗香楼继琴书之后最红的姑娘。她对你是钦慕久已,不求名分,但求一夜风流。”   “明达那儿王妃自会挽留安置,其余的,沐公但求快活便好!”李迁说罢,拍了拍郎怀肩膀,朗声道:“挽荷,沐公醉狠了,这如今也就你有资格,还不快去好生服侍?”   他如何得知自己身份?郎怀只觉得满脑子如火烧一般,人走路已经开始打摆子。但很快郎怀就否认了李迁知晓她是女子一事。只怕他想借着此事,来分化明达和自己,亦或是以旁的手段构陷自己?   今日只有兰君竹君跟着,郎怀只怕他们对明达不利,竟没带一人在自己身边。尚子旖毕竟年幼,根本不知此事如何应对。早早被李迁两句话灌了酒,醉了后送至厢房。便是拓跋想说两句,郎怀已经被挽荷半扶着,人影都要瞧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回梳理: 上官元瞧没瞧出来呢? 李迁知道了什么为何借此机会送美人爬沐公的床? 看完人臣,剧情实在高。可能我骨子里太温暖吧,那种人性的丑陋知道,却从来不愿意宣扬。诶,好像有自夸的嫌疑。 索尔哈罕呐,探花配不上她。甚至觉得戚媛都不是探花配得上的。 第100章 风骤急、意难遇(二)   梁氏刻意留她在内院里叙话,明达立即嗅出一丝阴谋的气味。她何等聪明,只聊了片刻,便手扶额头,装作气虚的样子。兰君洞察她的心思,立时迎上去,从荷包里掏出丸药喂她,歉意道:“奴婢失礼了,夫人她一向体弱,还请王妃恕罪。”那丸子不过是春夏下火的甘草丸,明达含着嘴里,让梁氏想起这位姑娘身子胎里带虚,不由后怕。   梁氏顺着她好生遗憾,道:“本想着和妹妹多聊聊,这时候自该让妹妹好生歇下。来,好生送她们去厢房歇着,沐公那里我亲自去说。”   兰君竹君扶着明达跟着梁氏身边的一个大丫鬟琪花去了厢房,让她眼看着明达脱去外衣,躺进床内。兰君道:“姐姐放心,还是快回去服侍王妃要紧。”   琪花道:“妹妹这话见外,王妃就是留着我伺候夫人的,毕竟是在王府,怕有什么你们不知,不就用着我了?”她的话很有道理,让兰君无法拒绝,又听琪花道:“我便在外头歪着,你们有什么需要,只管吭声。”   兰君只得应下,她灵机一动,道:“那就劳烦姐姐,还请姐姐吩咐人备些点心热茶来,咱们夫人夜里总离不开的。”   琪花笑道:“这事好办!”待问过明达喜欢何样的点心后,她出门对外面侍立的小丫头吩咐两句,再回头看去,兰君和她离得不远,和另外一个沐公府的大丫头不知说了些什么。琪花暗自想着梁氏的吩咐,总之不能让明达离开厢房便是。   过一会儿小内监提着个食盒送来,兰君拿进去,果真听着明达迷迷糊糊说要吃什么、喝什么。再盏茶功夫,两个大丫鬟商量一下,一个人爬上床,放下帷帐。另一个吹熄了烛火,歪在软塌上。   琪花这才舒口气,也不敢真睡,只歪在一旁,一夜半梦半醒。   花开两表,却说郎怀勉力提神,被那女子扶着胳膊拐进一处庭院。院外是青翠竹林,也不知李迁费了多大功夫才种的出这等修竹。院内回廊幽深,流水潺潺,堆砌的假山上芳草萋萋。偶有流连的雀儿落下,又很快轻盈飞去。此处一片静谧,不复方才热闹景象。   挽荷一路低声说道些什么,是吴侬软语,郎怀听不真切。这女子说话间勾魂摄魄,若是寻常男子只怕魂早就飞了。郎怀虽是女子,但她和明达燕好情浓,此刻难免起了心思。她只得一边装作醉了人事不知,一边搜肠刮肚想着对策。   然而她低估了李迁送上的酒,那本就是李迁对付一些硬骨头所用的药酒,虽不伤人,但却从未失手过。这么一耽搁,郎怀只觉得神志渐渐消失,脑子里便只得一个念头——杀人灭口。至于杀人的后果,又哪里及得上身份泄露?   等恍惚间进了屋子,满室甜香,一点烛火也无。她一手拉着玉跨,一手横在胸前,踉跄着被人推倒,只觉得身下一片绵软,混着不知名的甜香,勾人魂魄,好生安逸。   而后有双熟悉的手掌贴着她的额头,郎怀勉力睁大眼睛,只看到那双杏眼好笑地看着她,似乎在说:“看你百密一疏了吧?”   她终于松了心防,任凭满腔情意洪水般涌出,不管不顾要她,要着她,要了她。   昏暗中,郎怀只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的。她略一动静,忽而想起昨夜里的那杯酒,那个挽荷,又觉察到自己浑身寸缕未着,陡然一身冷汗。   怀里似乎有个人儿,郎怀下意识伸手抚到这人的发间,才真的放松下来。不论如何,昨夜里和自己在一处的是明达便好。她稍微拉开帷幔,让室外的灯光透入,明达半个身子窝在她身上,神色疲倦。露出的地方遍布红痕,可见自己昨夜是怎生折腾她的。   竹君被她的动静惊醒,站起来走近两步,红着脸做口型:“起不起?”   郎怀满腹疑惑,也只得先行放下,微微摇头,示意再等等。竹君讷讷退到屏风外,忽而门口有轻微的动静,她侧耳听了片刻,才放心拉开门,却是兰君终于寻了过来。竹君脸色极差,兰君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二人便在外面安静坐着等候。   郎怀松开手,床里又恢复黑暗,成了一独自的小天地。趁着这会子她细细思量,不难猜出李迁的用心来。   如若自己在他府上,和一位青楼女子有了瓜葛,定不成多大要挟,只会让自己和明达之间藏了嫌隙。但若和自己有了瓜葛的并非青楼女子?   好个李迁,用个清倌人拉走自己,完美摸清了正常男子的弱点。在当下的局面,一但郎怀有了把柄落入他手里,只怕郎怀不为自己打算,也得考虑考虑郎氏上下族人的性命。但若郎怀略微松口,李迅当即示弱,真由了李迁登基,将来他收拾郎氏,更是手到擒来。   这些细枝末节的好手段,郎怀赞叹之余不由生出无端的厌倦。   “什么时候醒的?”郎怀思量间,明达揉着眼睛醒来,往她身上又近了近,声音哑腻:“怎么和个狼崽子似的?”   郎怀红了脸,她只记得昨夜里销魂之处,自己放肆的恐怕太过,不由满心愧疚,紧紧手臂,道:“你怎么就由着我性子呢?”   明达红着脸,但黑暗中也瞧不真切。她张嘴咬了郎怀肩头,却怎么都舍不得用力,带着些得意道:“我也很喜欢啊。”   郎怀心里一热,若非此处不安妥,真非得再下一城不可。   二人浑说了两句,明达不愿在此多言,郎怀也就不追问。待穿好衣衫,还未来得及让竹君打水进来,就听着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听着来人还不少。   郎怀明达相视一笑,互相揉了揉脸上的邋遢,携手推开房门。   “沐公好自在,丢开大伙在此风流快活,可真……”李迁满拟此计定成,却在屋门推开,看见明达羞红着躲在郎怀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的时候,含羞带怯地叫了声“四哥”后,彻底傻了眼。   好在他城府极深,忙遮掩过去,道:“真是招待不周啊。”   郎怀淡然道:“殿下真是客气,兕子和我都说您这宴席开的别致,见了许多平日里见不上的菜肴,还说要谢谢殿下呢。”   李迁挥挥手命丫鬟送进食盒,还想在屋中寻些破绽。但终究要他失望,是毫无所获。这时候大管家匆匆进来,附耳说了两句,只听得李迁脑门上立时见汗,略客套两句寻了借口便走。   他明明送了人爬郎怀的床,怎生这人爬的却是李进的床?   回了未央居,郎怀才拉住明达,道:“现下可能告诉我了吧?”   明达一笑,道:“我只觉着王妃不对劲,也没想到四哥会用这么卑鄙的法子。正打算命竹君去寻你,有个人丢了张纸条,写的是‘美人计于沐公,淮王府后院西首竹林处’。我一惊,让兰君在屋内安抚那个丫头,和竹君跳窗户出来找你。”   她瞪了郎怀一眼,道:“等我们到的时候,那个挽荷在旁,把你推倒的却是四哥极为宠爱的一个妾室。我们俩便一人一下,放倒了她们。”   “然后我叫出身边影卫,让他们随便把这俩女人丢到那些喝醉酒的宾客厢房,就这样。”明达摇摇头,道:“谁知道恰好就把那妾室丢到六哥屋子里,也算无心插柳了。”   知晓来龙去脉,郎怀更是暗呼侥幸。继而她皱眉道:“是谁暗中助你?”   明达也疑惑,道:“这却真是不得而知了。”   那位受宠的妾室已经被人带出去,李进光着膀子,一脸委屈道:“我喝多了酒,根本没瞧清楚她是四哥你最喜欢的那个姬妾啊!”   李迁脑门上青筋直跳,他愿意用自己的妾室勾引郎怀,是为了大计。但若是被自己弟弟所污,李迁就有些难以释怀。只片刻功夫,梁氏带着琪花一起过来。   李迁拍了桌子,喝道:“你昨夜守着明达,不是还传话她一直在屋子里?怎么天亮了就变成她担心沐公,和你说要离开你睡死着醒不来?”   琪花赶紧跪下,道:“殿下,夜里她们没出屋子啊!奴婢不敢撒谎!”   可不是?自己找到郎怀的时候,和她们一同进府的俩丫头都在身边。但此计用的如此隐秘,除了自己只有上官元知晓,怎么会走漏风声?   他正思量间,大管家跑进来低声说了两句,却是在丞相上官元的厢房处找到了挽荷。那位姑娘醒来见了红,正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   偏生琪花还不知分寸,也哭着求饶命。李迁暴怒之下就要寻人收拾了她。   “诶!四哥,”李进披着外衣施施然过来,拿眼斜看了琪花,露出牙齿,笑道:“交给我吧,这般水灵的人物,我可得替你好生疼惜。”   李迁阴着脸,道:“那便将那个小妾也带走,都给你了!”说罢,他看也不看转身离开。   李进蹲下来,伸手擦了擦琪花的眼泪,冷笑道:“哭什么,去收拾东西,跟本王回府吧!”   百日宴的风波便如同春日里的惊雷,很快消散。上官元强从暗香楼给挽荷赎身,明面上的故事也就如此了。   千里之外的逻些,新修的城门高大阔气,不时有几只灵巧的苍鹰飞过,百姓们认得那是他们伟大的赞普驯养的猎鹰。   丛苍澜瑚正拿着文书仔细看着,他的近卫户尔博那支从外面进来,行礼道:“赞普,公主殿下求见。”   丛苍澜瑚放下文书,道:“请。”   一年多的异地生活,没能在固城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脸依旧白皙美丽,带着摄人心魄的魅力。她的身段依旧娇柔丰腴,是土蕃姑娘所难以企及。固城还是穿着大唐公主的服色,头梳双刀髻,乌黑的头发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她怀里抱着个白胖的婴儿,进来后略微弯腰,便算作行礼,而后坐在一旁,道:“赞普这些日子很是忙碌,我便带着极儿来看看你。”   丛苍澜瑚挥手示意仆人退出,从高处走下,坐在她的身边,道:“怎么我每次见着他,都觉得他长大了许多?”   固城靠着他的肩头,道:“大约是这的奶酪很养孩子吧。”   丛苍澜瑚哈哈大笑,道:“别担心,明日我就会宣布,他是我的继承者!”说罢,这汉子也不管孩子就在身边,大手滑溜溜如同灵蛇一般,钻进固城丰润的胸腹间。   “我为你杀光之前的儿子们,”丛苍澜瑚呼吸渐渐急促,咬着固城的唇,道:“还请大唐的公主殿下,多生几个赔我才是!”    第101章 风骤急、亦难遇(三)   如今六部之中,除却工部外,兵部最为利落整齐,无人质疑。上有兵部尚书沐公郎怀一力统大局,中有辛冒、唐飞彦两人分工协作,下面的一应主事许多都是从小小七品外官提入,做事更不遗余力。   郎怀安心之余,开始思量吏部户部究竟落于谁手。   可惜还没等她想透彻,随着商队带回的消息,让她只得放下这些。   丛苍澜瑚立了他和固城公主的长子索尔为普光王,准许他拥有将士护卫。索尔不过是个婴儿,这些将士自然交由他的母亲,固城公主统辖。   看来丛苍澜瑚对固城公主的信任是空前的,便是他嫡亲的弟弟伦铜,当初得以拥兵也是为了守城。   郎怀放下纸条,眯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陶钧贼兮兮跑进来,道:“爷,吃药了。”   叹口气,郎怀将纸条放进一旁的香炉里烧个干净,就着茶水吃了丸药,道:“兕子呢?”   “去尚姑娘那儿坐了。”陶钧道:“爷要去么?”   正想答个不必,但又犹豫起来。郎怀站起身来,道:“走吧。”   淮王府百日宴的风波才定,郎怀自认应该无事,明达却悬着心思,生怕李迁是知晓了什么。但多番商议后,也只能定出动用在淮王府的钉子,探查李迁口风的主意。   风险是有,但好在那颗钉子素来沉稳,过了十余日传回消息,这才让明达彻底放心。   李迁打的算盘,是借着这样的由头拿捏住郎怀。没想到郎怀明达得人暗中相助,坏去他的计策。而后那个侧妃终究是被不甘心的李迁赏给李进,李进玩过一夜后丢了兴致,便转送给了梁沁芳。借着这一手,三人之间似乎更是缓和。李进又要了李迁府上的一个丫鬟,很是宠爱。   至于上官元强行要了挽荷,却被郎怀细细收拢证据,暗中藏了钉子,打算一举清理掉这个祸害宰相。   朝堂上一时间风平浪静。   明皇考虑良久,下旨调谢璧入京担任吏部尚书。恰巧谢璧年节后犯了寒症,因而述职之后一直在谢珏府上养病。这下倒好,都不必八百里加急,谢璧走马上任,从李迁手上接过了六部第一的吏部印章,云淡风轻般,只用了十来日功夫就牢牢控制住吏部。   自江氏三代不得入仕的禁令一出,谢氏便是如今大唐天下中为官最多的家族。小至九品,高至尚书,几乎遍布天下。如今朝局,明皇取他为吏部尚书,是为太子李迅扫平百官上的阻碍。须知谢氏之声望,足以震慑吏部中存侥幸之蛇鼠。   似乎只要择取一位合格的户部尚书,便足安定天下了。   但今年岭南、黔中,江南东西二道皆大雪之年,雪灾横行,李迁积极赈灾,户部将一切安排井井有条,连才上任的谢璧都谏言,当今民生为重,不可撤换户部。   明皇看着李迁目光坚定,心知这么多年下来李迁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何况李迅默不作声不做反对,眼见灾情刻不容缓,便下旨李迁代表朝廷,巡查三道,安抚黎民苍生。   传旨的太监姜回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临淄,还没到郡王府上就听说李遇病重的消息,不由心下一紧。姜回临出京前收了李迁送来的礼,那可不是笔小数目,也没麻烦事,就是务必督促博山郡王入京。   难不成郡王殿下还敢抗旨?姜回揣测了半盏茶,就笑着接了淮王府大管家的厚礼。   姜回怀里揣着的不仅是一道圣旨,还有明皇的密旨。等进了郡王府,看到李遇本人,姜回只得在心中暗叹,得传讯息回长安——这位郡王殿下的确不能赶着明皇千秋节入京了。   李遇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旁的顾央道:“您也瞧见,殿下这病来势汹汹,已经昏迷七八天了。陛下的旨意恐怕得等殿下醒来才可……”顾央说到这儿住了口,道:“王府简陋,末将先给您安置,赶了两月的路,也得好生歇歇才是。”   姜回只得听从,跟着这个儒将出去。   外面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李遇才微微睁眼,确定无碍后,从床上跃下,奔至案前一气喝了三杯水,才算缓过劲来。   抱琴和方十全掩门进来,见着李遇这般猴急的模样,只捂嘴笑他。李遇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定脸上的那层装扮没糊才放心。   他坐在椅子上嘟囔:“你们说,阿怀巴巴送了信,要我务必别到太早,只在那天赶到,究竟为了什么?”   “之前你们怎么都不肯开口,如今那姜回也来了,怎么也能探出些许什么吧?”李遇有些不满,说话就冲了。偏生这两人根本不吃这套,不由让李遇好生郁闷。   方十全摸着唇角的胡子,想了想道:“我是有些猜测,但得等老顾来了才能印证。”   李遇翻了个白眼,只能按捺住性子等候。好在安置那位姜回没用多少工夫,顾央也知晓这三个肯定等着自己,急匆匆赶回来。   “这位姜公公嘴巴挺严实,只肯说是年节的时候,六王归京,沐公夫人随口说了句,陛下便下了旨意,让您回去。”顾央知道这位殿下不在意虚礼,也在椅子上坐下,道:“陛下封了六王益州郡王,统辖骑武卫。沐公是担心这个?”   李遇看了眼抱琴,道:“阿怀如今并不掌兵,或许有这些忧虑。但我……”   “殿下并不掌兵,因此忧不在此。”方十全心里有了把握,道:“既然是沐公夫人的话头,即便淮王刻意构陷,也应无碍。但沐公抢着这位公公之前送信来,要您那日再到,只怕很有深意。”   李遇道:“阿怀是担心父皇千秋节会有事发生?”   “若我所料不差,陛下这半年定是慢慢剪除淮王羽翼,好给太子殿下将来做打算。”方十全倒了杯茶,低声道:“无论淮王心下如何打算,定是以退为进。但等到退无可退之时,定是淮王发难的时候。”   “陛下千秋节之时,淮王定是到了那悬崖边上。沐公要您赶着日子到,一则从这趟泥水里把您摘出去,二则也不是您不听陛下的话,三则彻底去了太子殿下对您的猜忌。”方十全做出判断,道:“殿下,如今您就好生装病,咱们好好拖着日子便是。等回了长安,您记着千万要咬定,您要就藩,万万不可留在长安便好。”   “你们怕大哥将来猜忌我?”李遇有些疑惑,抱琴只得跟他解释道:“方先生的意思,此次太子殿下大局已定,您是他唯一的弟弟,无论他心里怎么,面上都该防备的。”   自古无情帝王家。李遇脸色愁苦,看着抱琴日益隆起的腹部,点了点头。   募兵一事进行顺利,各府道的新兵开拔长安城,才四月初,已经到了四万余人。郎怀请示明皇后,命他们驻扎在长安城东,抽调御林军中各卫校官前去进行训练。待到九月,这些平均十七八岁的孩子们,大部分都会前往北庭安西,成为大唐西北方向的中流砥柱,至关重要。   李迁不在长安,梁沁芳上官元都安静下来,李迅和明皇多加商议,开始着手江南税负改革,将以往的租庸调制改成夏秋征收的两税法,打算在关中地区试行。几次朝会讨论后,李迅拿着拟定的两税章程,下发各县实施,期待着两年内的结果究竟如何。   这次制定两税章程中,户部的一位老主事铁晋浮出水面。此人是长安人士,家境普通,二十岁考中举子,但春闱则一败涂地,直到四十岁出头,改考明经科,才考中二甲末名。当时的丞相房蔚觉着铁晋为人老成,账目做得极好,便请了明皇旨意,直接留在户部,从六品司金主事做起。   铁晋不党不争,老老实实做着他的主事,也常按着上头的旨意到各地巡查税务。李迁把持户部之后,进行了清洗,但见他一副老账房的模样,查清底细后得知是个和谁都无瓜葛的,又极懂账目,便依旧留下做着主事。   这一晃,又是二十载春秋,铁晋已是花甲之年。他膝下两个儿子,都没考中三甲,也没自家老爹的魄力,干脆都经商去了。生意虽没有郎氏商行那般大,但也做的有声有色,算得上富家了。   明皇看罢初拟的章程,特意召见了铁晋。没料到他竟然是个黑瘦的老头子,一把山羊胡,精神竟然抖擞。李迅谏言之后,明皇便提了铁晋户部侍郎,所图为何一目了然。   这些事情,李迁自然全部知晓。但他不动声色,每十日一封陈情信,将赈灾事宜详细汇报给远在长安的明皇。铁晋擢升户部侍郎一事,李迁还跟明皇开了玩笑,言到自己有眼无珠,放着这么个人在身边七八年竟然一无所知。   明皇自然明白李迁这般做法是何缘由,也叫来李迅,问他是什么看法。   如今李迅终于不必战战兢兢,但他还是谨言道:“六弟赈灾有大功,儿臣大有不及。”   明皇怀里抱着琵琶,随手拨弄着调子,笑道:“朕来问你,若朕禅位于你,去做太上皇。如今朝局你该如何处之?”   李迅赶紧跪下,道:“父皇何出此言?您龙体康泰,便是再做五十载江山,又有何不可?儿臣不才,又没了母后,只想在您膝下多孝敬。您……”   明皇哪里不知道他顾虑什么,打断他道:“朕便是问你如何安天下,莫顾左右而言他!”   李迅半跪着,看明皇面上并无异色,才敢开口:“父皇您为儿臣选的臣子都极好,儿臣觉着,只要平衡好各方,便能对得起您的教诲了。”   明皇放下琵琶,亲自扶起他来,摇头道:“若你心中毫无壮气,哪里降服得了薛华那等武将?更何况郎怀?”   李迅一愣,道:“儿臣以为您是很看重沐公的。”   父子二人离开大殿,一步步走到太液池边。卢有邻挥手退了其余的人,自己也只是遥遥跟着,留给这天下最特殊的父子独处的空间。   “朕信得过士新,因着他是跟着朕一路走来的。”明皇负手看着初夏的蜻蜓,淡道:“至于郎怀那孩子,朕是看重,但看重的是她的才华,而不是忠心。”   “父皇?”李迅有些疑惑,道:“沐公对您一向忠耿,何况房相也极看重她。”   “老房看重她,是因为年轻一辈里,竟只有这一人是有魄力的。”明皇拍了拍自己的儿子,道:“如今满朝文武,谁赤诚谁奸诈,谁有手段,你应该都看得分明。这些人自然好驾驭,须知将来你注定成为帝王,不能因着一己喜好而选拔臣子。便说赵摩严,虽是个投机的,但他之前执掌刑部,也就到了极致。”   李迅暗自思量,自然明白明皇今日的话都是何意。   “但武将难驭,”明皇长叹口气,道:“郎怀是忠耿,但却并非对一人忠耿。她要的是对得起黎民百姓,若你并非明君,她是敢于令拥新主的。你可知道那尚子旖是什么身份?他是当初上官宏的独子!这孩子救了他不说,还敢带回长安,让他参加科举,一鸣惊人。你就该明白,她眼里揉不得沙!”   李迅大惊,道:“上官宏?那个毒杀上官丞相的逆子?”   明皇叹道:“这却是冤案了。”   太液池边的对话还在继续,大多时候是明皇不停说些什么,李迅时不时点头,很少开口。这日之后,新政渐渐全部交付李迅,明皇则很少再上早朝,只午朝来坐坐。   直到李迁赈灾归来。   同一日,郎怀下朝过府,陪着老夫人叙话,又和韦氏坐了坐,叮嘱了郎恒的功课,才一身疲乏回了永安殿。   夜里,郎怀才低声和明达说起白日里的事,等她说罢,明达也拧着眉毛。   “此事事关重大,你应下了?”明达有些闷,起身拉开帷帐,去倒水喝。   郎怀半晌无话,火狐听见声响跳上她的膝盖,不肯下去。郎怀抚着它毛茸茸的脑袋,终究是点了头,道:“应下了。”   明达气闷,正待和她分辨两句,借着烛火,只见她一脸懊丧,不由软了心肠。   “这可怎么对得起尚姐姐?”良久之后,明达抱着郎怀的脑袋,才叹出这么一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回梳理: 明皇在安排李迁退却后的权力真空处。吏部给谢璧,一是看中他的才华能力,二是看中谢家。 户部给铁晋,一是看中这个人没有依附,做到尚书则必须依靠当朝皇帝,跟谁都不牵连,二是的确是个能臣。 郎怀应下的是啥呢?下一回揭晓。 下一回差不多李迁该回来,绝地反击开始。 小绿字结束。 对了,三七新的番外在码了,但是很慢,你们别催,因为太忙了,很累很累。咱们慢慢约着,慢工出细活,脑子里构思的故事蛮长,都可以放心啦。 第102章 风骤急、亦难遇(四)   白日里郎怀在兵部当值,正为御林军新晋士兵的名单头疼,陶钧上前一礼,面色有些疑惑,道:“爷,丞相求见,说是核对募兵文书。”   郎怀放下手上的文书,道:“请,备茶。”上官元来此怎么会为了核对文书?不仅陶钧疑惑,郎怀亦好奇起来。   上官元相貌堂堂,身长八尺。若非早知他品行低劣,行为不堪,只怕见着的人都会对他心生好感。这人脸皮够厚,进了屋自寻了椅子坐下,翘起左腿,露出皂靴来,几十岁的人了,还是显得轻浮孟浪。   略客套几句,不多时陶钧进来上茶,又给郎怀送了一叠文书,才欠身离开。郎怀示意他在外看着,别让外人贸然擅入。   “沐公莫慌。本就是奉上意,来看看募兵的文书罢了。”上官元扫了一眼郎怀的桌案,笑道:“本官也不过走个过场。那些东西,沐公自行定夺罢!”   郎怀往后一靠,眯着眼睛道:“丞相无事不登三宝殿,若只为此,倒叫郎某诧异。”   上官元不在乎她这讽刺的话,只低着头抿茶。他不着急,郎怀自然耐得下性子,干脆继续审查文书。   这一下得有半个时辰,郎怀已然选了三十多个,上官元才有了动静。   他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斗,“铛”得一声,郎怀下意识抬了下眉。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上官元淡笑,道:“此话沐公意下如何?”   郎怀心下透亮,已经明白上官元此行的目的,又立即犹豫起来——若如了上官元所愿,如何对得起尚子轩尚子旖姐弟?若回了他,驳了面子是小,对大局也有影响,又不知该枉死多少?   郎怀拿捏了下,道:“圣人从不如此。”   上官元哈哈大笑,道:“沐公军旅出身,可从未听人说起你还看那些圣贤书!依我看来,那都是糊弄愚民的。偏生我那爹爹信的很!但结果如何?”他面有得意,又道:“教导大哥二十年,就教出个那等丧尽天良的货色。再说沐公府当年世子之争,满长安的谁人不知?如今郎忭母子已死,您也算大仇得报!”   郎怀打断他,道:“姨娘殉情自杀,我没发觉已是不安。二弟坠湖溺亡,每每思及,皆是因我照顾不周才会如此。都不知将来百年后,九泉之下有何等颜面去见爹爹。丞相这话说错了,由始至终,沐公府世子俱是在下,并无旁人。”她刻意不掩面上沉痛,看了眼上官元,续道:“哪里来得争呢?不过是有心人,乱传罢了!”   上官元被她看了这一眼,竟然老脸一红,这才想起眼前的人虽然岁数小,却是手握重权的一方大员,不得小觑。他眼见如此,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郑重道:“沐公,今日前来,我也只有一事相商。你若应承,咱们合则两利,岂不美哉?”   郎怀也不再看那些文书,看着上官元,等待他的下文。   “本官是来投诚的!”上官元一语惊人,惊到了郎怀,也甩开了他心里的包袱,干脆换上个恭敬的神色,讪笑道:“以往我老眼昏花,信错了李迁那个小人。我年纪大了,也不在乎这些,但总得为家里老小考虑。沐公家里也是大族,该懂我的苦处。”   “自知之明我是有的,不求其他,但求将来能平安度日就好。至于这官位嘛,殿下说怎么就怎么,我不敢奢望。”上官元是聪明人,虽然政务能力差劲,但为人圆滑,懂得投其所好。他揣摩李迅郎怀心思,也明白是断看不上他的。但为了将来荣华不减,说不得,这张老脸得放放。   “陛下撤换吏部户部的心思明显,但一直未有撤换丞相的心意流露,想必沐公也是看得明白。”上官元笃定道:“陛下身子骨硬朗,太子殿下恐怕还得等段时日。这段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怎么也得有个三五载吧?下官不才,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弥补多年来的失误!等太子殿下君临天下,下官亦心甘情愿告老。这样给太子殿下个好名声,也让年轻人驰骋天下,又有何不可呢?”   郎怀放下茶斗,心下挣扎——诚然,明皇如今态度明显,但丞相一位却从未流露出别的心思。如若此刻上官元倒戈,对李迁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也诚如他所言,只要明皇不动心思,他的丞相之位确实稳固,可为李迅用上几年。   但此人小人行径,当年做下毒父杀兄的大案,亦逍遥法外至今,甚至知晓者甚少。看他方才言语,竟然对此大言不惭,根本毫无愧疚。郎怀答应过尚子轩尚子旖姐弟,定会助他们堂堂正正为上官宏翻案,报了此仇。   言犹在耳,如今恐怕,是要食言了。   郎怀闭上眼睛,讲这些杂念全部藏入心肺,再抬头之时已然春风满面。她笑道:“丞相所言甚至,想必太子殿下亦如此想法。”   上官元一喜,心知这就算商定了,忙起身执礼道:“既如此,就谢过沐公、谢过太子殿下!我所求无非荣华富贵、一生平安。还请沐公应承!”   郎怀道:“自然如此。”   上官元知她一诺千金,不由彻底放松下来,道:“明日早朝,我便让大家都看到如今形势的变化。时日不早,就不打扰沐公公干了。本官先行告辞!”   郎怀点头,高声唤道:“陶钧,送丞相!”   屋内安静下来,郎怀胸中烦闷,捏碎了茶斗也没觉得出气。直到晚上和明达说起,才缓解些许。   明达问她:“这可怎么对得起尚姐姐?”   郎怀苦笑,手里揉着火狐柔软的皮毛,叹道:“以往总觉得但凭此心不灭,定能扭转乾坤。而今才明白为何爹爹不缺钱,还总会贪墨那么些许。”   “不懂迂回,不懂取舍,是成不了大业。”郎怀只觉得烦闷,几乎是怨恨道:“打仗的时候叫计策,朝堂之争就是算计!可满朝臣子,若都是这般算计,苍生何辜?”   明达知道她从不发牢骚,今日这般定是心下难过,也顾不得尚家姐弟一事,和她并排坐着,柔声道:“事急从权,阿怀,你忘了这四个字?”   “怎么会忘记?”郎怀苦笑,“但我还是觉得不公!凭什么如此贼子,我杀不得他,还得保他?非但要保他,还得许他荣华富贵不减?这是什么道理?”   “总说为大局为大局,但那些无辜的人,就该被白白牺牲么?”郎怀越说越气闷,声音却低沉下去。   明达哑口无言,只勉强扣住郎怀的手,听她喃喃自语。过了良久,屋里的蜡烛都熄灭了,火狐也跳回自己的地盘,不再过来。   明达起身替她摘了发簪,松下长发。二人面对面躺着,郎怀虽然住口,但呼吸粗重,还是气愤。   “怀哥哥,我很小的时候娘就没了。”她多久没这么唤过郎怀?今夜却忽然变了回去,只听明达低声道:“我记不起娘她何等模样、什么身量,只记得娘她说话最是温柔可亲。”   “后来我大了些,认得些字,就总是去爹爹那里混玩儿。有一次我失手打翻了砚台,把你爹爹上奏的奏折给糊了。”   “还有这等事?”郎怀不掩好奇,凑近了她,捏了捏明达的耳垂,笑道:“陛下肯定罚你了。”   明达扑哧一笑,道:“定然啊。爹爹生了好大的气,却没对我发火,只命大哥带我去东宫,罚我思过。”   “我哪里肯老老实实思过?便在大哥书房里乱玩。大哥见我着实不听话,就抱起我,给我念当年娘留下的手稿。”   “皇后还留下手稿了?”郎怀开始后悔自己今日焦躁,心下歉疚,暗地里摸着明达的素手,牢牢握在掌心。   “嗯。大哥跟我讲的,是娘她手抄的《韬略》,还有娘写的注解。等我再大点儿,认得字多了,便常去东宫看那些手稿。娘为人温婉,手稿却都是些《孙子兵法》之类,注解别有心意,大哥说便是成书传世,亦无不可。”   “娘在世的时候,后宫也有争端。你也知道,徐妃不是能安生的主子。”明达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而后才坚定续道:“娘执掌后宫,也是行过杀伐的。当初徐妃犯了一事,娘动了凤印,是非得让她死的。若非爹爹念着旧情,坚决不允,只怕娘会比她活得久些呢。”   “后来四哥动心夺嫡,娘知晓后,只和爹爹说了一句话——东宫不稳,天下难安。”说到这儿明达长叹口气,道:“爹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却没把娘的话记在心上。”   “说起来七哥一直游戏人间,未尝不是娘故去前对他有交待吧。”明达想起李遇来,道:“也不知道他这个木头听不听得懂咱们传的话。”   郎怀微一思索,道:“他定是想不透的。但有抱琴有十全,应该无碍。”   此时她说话已然平缓,周身散发出的戾气也消失于无形。明达这才转过身,靠着她怀里,道:“怀哥哥,无论如何,我们得告诉尚姐姐他们。等你明日罢朝,我们一起去。”   郎怀收拢双臂,满足叹道:“好。”   “便是要他们牺牲,也得做个明白人才是。”明达摸索到腰腹间的双手,才安心合上双目。   夜色深沉,明达呼吸渐渐悠远,是睡得熟了。郎怀也终于放下心事,好生休息。   一夜无话。 第103章 莫回顾(一)   次日早朝,郎怀告病在家,没有参与。只是在早朝前遣陶钧递了条子与李迅,告知了上官元或有异动,请静观其变。   果真午后得了钉子送回的消息,上官元借着募兵一事,指出淮王一派克扣军饷,请陛下降旨严惩,自此倒戈。   如今朝中忠于李迁的不算少数,上官元此举无疑一石激起千层浪,让赵摩严当朝与他翻脸,叱之为小人也。   郎怀烧了纸条,和明达笑道:“没想到此人脸皮之厚,只怕长安城墙亦有不及。”   二人说笑两句,才正了颜色,估摸着此刻尚子轩午睡应该醒了,才携手同去。   果然尚子轩发髻未挽,只披着件薄衫,罗袜松垮,半点粉黛未施。郎怀毕竟是男子身份,便在外略微等候片刻,待明达唤她,才摇着扇子进去。   “今儿个怎么称病不朝?莫非你是为了躲事?”尚子轩还不知晓朝中的事情,她到了春夏,中午总得歇一觉,是以还未来得及看送回的消息。   郎怀点头,算作承认,她神色郑重,拢起心神道:“我有一件事情,虽难以启齿,但思前想后,还是觉着不该瞒着姐姐。”   尚子轩有些好笑,挥挥手示意尚衍先出去,而后道:“你们俩一起来,定有要事,便直说吧。”   明达和郎怀站在一处,轻轻在后拍了拍郎怀腰间。郎怀心知毫无退路,便道:“昨日上官元来兵部投诚,我应允了。”   她知道这一句话足矣,不必多言,说罢面带愧色,垂首立着。   以她的身份,此番执礼其实大可不必。但郎怀心下难安,虽对得起江山社稷,却对不起眼前的女子。而此计既定,断无反悔之理,便是尚子轩自此带着弟弟离开沐公府,也在郎怀所料之中了。   尚子轩何等聪慧?只这一句话就明白郎怀为何没去早朝反而出现在自己的跨院中的缘故。这么多年来,其实父亲的大仇是否得报,她早已渐渐看开。若说前几年或许还有执念,待尚子旖高中后,她已然不甚在意了。   若能昭雪,足以告慰父母;若不能昭雪,,但和尚子旖此生平安,便是隐姓埋名,又难道不足以对得起父母么?   尚子轩摇摇头,笑道:“我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儿,便是此事?”   郎怀和明达俱是讶异,明达道:“姐姐不怪我们么?”   尚子轩道:“为何要怪你们?”她站起来扶着明达,对郎怀丝毫不客气,道:“自己找地儿坐着吧。亏你堂堂沐国公,怎么疑虑到自家人身上?”   郎怀面上讪讪,依言坐在一边儿的软榻上,道:“我总是觉得食言,虽然知道姐姐你人好,但还是愧疚的。”   尚子轩没理会她,只拉着明达的手,给她看长安城今日盛行的花样来。过了会子她才续道:“当初母亲离世前,只跟我说了一句话,要我们好好活下去。他们二老在世的时候相依为命,日子虽清苦,又颠沛流离,但从未抱怨。我们做儿女的,不能青出于蓝也就罢了,但先辈遗风还是铭记于心。”   这话只说的郎怀叹服不已,连带着明达亦记于心间暗自揣摩,越想越觉得上官宏不愧是当初长安城有名的才子,否则怎么教的出尚子轩这等奇女子来。   “至于旖儿,他那边儿我自会去说,阿怀你不必挂心。”尚子轩拢了拢略有松散的发髻,正了神色道:“如今须得你仔细追查那个线索,我这儿查到宫中就彻底断了。”   郎怀应下,道:“此事急不得,但也太急。若不查清,我总是觉得如鲠在喉,委实不痛快。”   三人又做推演,想了半晌依旧不得章法。李迁在外朝有多少支持和势力,在郎怀三人看来都不过是些小手段,而他隐藏颇深的那个不良人,才是真正的麻烦。明皇认为那次灾情后便已经清理干净,但她们却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   死掉的不过小鱼小虾,真正的对手一直藏于云雾之中,连个影子都抓不到。   璃儿竹君提着炖好的莲子羹和郎怀的汤药过来,没多时尚衍在外求见。郎怀放下药碗,示意竹君带着璃儿先回去。   尚衍递上颗蜡丸,道:“方才接到宫中递出来的密信。”   尚子轩挑眉,笑道:“莫非咱们猜测近一年,终有结果?”她接过蜡丸,对尚衍道:“去外面看着,莫让不相干的人靠进。”   这枚蜡丸她没捏开,而是交给了郎怀。郎怀捏着它垂首良久,心下难免惴惴然。   宫中郎氏的钉子只有几个人,这么多年过去,几乎没用启用过。但去年郎怀终究没了办法,送了信进去,要他们务必查探,是哪位不良人和李迁联系密切。   这一问犹如石沉大海,郎怀本都不抱希望,今日却意外拿到了送回的密信。   她手指用力,捏破封蜡,取出里面一条锦缎来。只看了一眼,郎怀便道:“尚姐姐,取《大学》来。”   尚子轩一凛,从一旁取出本镇平年间所出得《校印大学》,明达取过纸笔,准备破译。   “上自服丹药十数年,肾水亏竭。”区区十二字,让尚子轩明达均摸不着头脑。明皇信服老庄,此事天下皆知啊。   “爹爹……”明达满心疑惑,道:“这个钉子传的是什么话啊!”   郎怀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本来的文字,但见笔锋凌乱,尾端收拢颤抖,显然写信之人当时心下正经历极大的惶恐。他不敢不传出此信,但此事定极为重大,大到郎氏的钉子,都乱了神。   李远诞生之时,李迁本欲除之而后快,这点郎怀自问绝不会看错。但之后李迁的态度转变,和梁贵妃间并没有大的嫌隙,可见他不再把李远当作麻烦。   郎怀眼睛一亮,将这些全都串起来,不由赞道:“四王心思细密,胆子极大,居然真的收拢了陛下身边的人,且应该已有几年,真是好手段!”   尚子轩还未明白,明达只抓到些许头绪,正待追问,郎怀已然蘸着茶水,在案上写了几个字。   “梁与外男有私。”   明达立即捂住嘴,才遮掩住自己难耐的惊呼。李远不是明皇亲生?梁贵妃和明皇身边的不良人有私情?李迁一开始就知道,甚至是刻意布下局来,玩的是请君入瓮?   尚子轩也反应过来,立即道:“我马上派人回信,追着此条线索……”   “不,”郎怀打断她:“让他们都罢手,此事不追也罢。”   尚子轩疑惑,郎怀低声解释:“我大约已经猜得到是谁了,他们冒着奇险送出消息,其余的不必他们再费心,都好好活着吧。”   尚子轩依言让尚衍传话,再回来时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她执掌郎氏多年,亦未曾遇过这么棘手的事情,又见连郎怀似乎也束手无策,更是担忧。   “实在不行,我去和爹爹谏言。”明达蹙眉,有些着急。   “胡闹。”郎怀点了点她的鼻尖,道:“算算时日,正主也要回来了。我得寻个机会,确定那人究竟是谁,才能从长计议。”   “如今形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切记压在心底,断不可轻举妄动。”郎怀又叮嘱两句,才和明达告辞离开。   回了永安殿,默不作声用罢晚膳,郎怀才牵着明达的手一起去了汤池沐浴。她知晓此事对明达而言,着实难以取舍,只得柔声安慰。   “兕子,我发誓,若是可以,此生定不外泄此事。陛下还是不知道的好,你说呢?”   明达闭着双眼,神情倦怠,道:“爹爹若是知晓,不知该多伤心。能不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本意亦是不愿彻底捅破,毕竟此事牵连定广,万一不能一蹴而就,只怕被反咬一口,得不偿失。”郎怀揽着她纤腰,低声道:“不过如今有了眉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不惧。”   明达转过身,伏在郎怀身上,忽而觉得安心下来。汤池边的金盘上刻着葡萄缠枝纹,寓意多子多福。明达不知想到什么,轻笑道:“阿怀,将来咱们若能那般,多好!”   郎怀不知她说得那般是哪般,但见她开怀起来,亦是喜上眉梢,只顺着道:“定如你所愿。”   李迁人已经到了潼关,却迟迟不肯入京。上官元叛了的消息送来,梁沁芳的信也随之而来。他不慌不乱,只差亲信送了一封信入京,便借口感染风寒,滞留在潼关。   跟着他的是赵浚,此次他以御史身份一同前往赈灾,亦是见识了李迁的手段。   “殿下,您应立即进京的。”赵浚对他是钦慕的,想了良久,还是直言劝谏,道:“如今形势大变,您不该容忍上官元此举。”   李迁一身薄衫,头戴士子巾,端的风流潇洒,一派舒朗气势。他有些嫌热,取出折扇来,道:“我若此刻入京,难免惹上闲言碎语,哪里及得上在此坐山观虎斗?”   “您的意思……”赵浚有些明白,道:“是借着此人点火?”   “他若不叛,便不是上官元了。”李迁胸有成竹,道:“如今整个长安都知道上官元顺了李迅郎怀,若他出事,你若是郎怀,保还是不保?”   赵浚略一思量,便明白李迁的打算,道:“殿下此举极高,浚佩服!”   “我已命人去让暗香楼的掌柜动手,以挽荷一事状告他欺民。不论如何,此案定得由刑部查办。郎怀保也保不住,但若是不保,谁敢投靠他们?”李迁说得潇洒至极,一扫这大半年来被打压的颓然,对赵浚道:“你爹爹也不必过多参与,只需要按实查案,便可送他上西天!”   赵浚想了想,又道:“殿下此举,不费吹灰之力,便会废了这位丞相。但相位空缺,您可不能不防啊。”   李迁哈哈大笑,道:“这便要你们这些言官御史出些力气。”他附耳低声说了两句,赵浚眼睛一亮,只不住点头。   两人计议良久,赵浚才躬身执礼,道:“殿下以退为进,如今正是他们麻痹咱们进取之际。浚愿为殿下马前卒,为殿下效犬马之力。”   李迁走上一步扶着他,笑道:“你我一同长大,本就亲厚,何苦说着等外人之言?这些时日巡视南方,本王亦颇多感悟。将来执掌大位,定效文景,重复本朝镇平盛世。” 第104章 莫回顾(二)   上官元近来心情一波三折,就没个透亮爽朗的时候。方才得了李迅郎怀首肯,让他心里踏实许多,便得知有个不要命的御史侯卿上书太子李迅,告他罔顾唐律欺压百姓强行要走暗香楼的头牌挽荷。   告便给他告,其实也没什么。偏生此人拿出的证据翔实,李迅想要回护于他,也没了办法。本想交与大理寺审理,让谢珏动动手脚。没料到沉默多时的赵摩严一句话,李迅失了先机,变成三司会审。   明皇也纳闷,好像近年来三司会审有些频繁。但事涉当朝宰相,便下了圣旨,要李迅好生盯着。即日起上官元在家修养避嫌,待案情水落石出,再回朝理政。而后明皇携了梁贵妃,摆驾芙蓉园,将政事全部留给李迅,自去享受清凉不提。   上官元在府上左等右等,等了郎怀差陶钧送的口讯,要他切勿焦躁,太子殿下自会想办法。到了此时上官元自然明白是李迁的手段,他倒真不在乎官位是否得保,反倒让陶钧带话。   “麻烦转告殿下国公,但求富贵平安,其余无碍。”上官元显得洒脱,陶钧自然知道自家主子为难什么,也不多话,执礼离开。   上官元思虑良久,先叫来心腹管家文永,秘密嘱托他将府里值钱的东西走集宝斋的路子全换成金子,切莫走漏风声。而后他冷笑片刻,往后院去了。   自打琴书神秘失踪,暗香楼筹备良久,才捧出了挽荷来。她是扬州人士,生的风流多姿,甚至比当年的琴书更美上三分。更难得的是她工诗文,偶流出她新制的诗来,亦有雄风,不似娇柔女流。   而这个本注定成为一时美谈的女子,此刻却在幽院里,暗自垂泪。   沐公郎怀,少年英雄,端的是无数欢场女子愿意共赴良宵的不二人选。但谁料到此等少年竟是个痴情种子,平康坊里几乎见不到她的足迹。越是如此,越多清倌人说起她来,言语之火辣,当真让人面红耳赤。   挽荷不过是她们其中一个罢了。   那日王府遥遥看去,挽荷被她身上那股硬朗的塞外风情一下子吸引,是真的愿以清白之身,和她一夜风流。然而淮王对她早有交待,挽荷心下叹息,还是走近了她。   能服侍服侍也好,说不定她和那个女子云雨之后,自己还有机会可以……挽荷这般想着,饶是她早已在暗香楼几位妈妈手下学了良久,也不禁烧红了脸。   再然后?她自己的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有人喂给她酒。她如被点燃的火堆,什么矜持羞涩全然都不记得。等再醒来,眼前的景象只让她觉得羞愤欲死!   为什么在身边色迷迷看着自己的会是个半老的老头子?挽荷心下一凉,已经认出此人是当朝丞相上官元,是她一个青楼女子根本得罪不起的人物。   毁了清白之身的头牌,今后不过是待价而沽的货物而已。挽荷若知晓重回暗香楼是她的奢望,大约会后悔应了李迁的邀约。   上官元食髓知味,竟然强行从暗香楼给她赎身,充作自己的小妾。挽荷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住这等侮辱?几番寻死觅活被上官元府上的人阻止后,上官元也对这个心头好失了兴致,索性只遣了几个丫头看着,不管不顾了。   挽荷正在窗边坐着,看着外面飞来飞去的几只燕子,不知想些什么。门口忽而传来呼喝声,她也没在意。片刻功夫闯进一胡服男子,几缕胡须,满面戾气,却是上官元。   他肯舍弃官位保证荣华富贵,但此人瑕疵必报,寻不到李迁头上,自然会来找挽荷的晦气。   “都退下!”他对还待上千的几个丫鬟厉声喝道:“站着做甚?滚出去!”   几个丫鬟战战兢兢躲到院外,只见门口站着文永,都不敢多言半句。院里一开始是上官元的呼喝,挽荷尖声骂了几句。而后女子的声音渐渐转成呼救,低沉不见了。   “今日之事,你们谁都没瞧见,知道么?”文永对几个丫鬟喝道,见她们俱垂首应下,便挥挥手道:“都走,别在我眼前晃。”   直过了半个时辰,上官元才推门出来。他随意拉了下腰带,道:“埋了吧。”   文永垂首应下,又问:“那几个丫鬟?”   “处理干净。”上官元提步离开,冷笑数声——如今死无对证,看你赵摩严能奈我何?   东宫之中,李迅挽着袖子,有些怕热。郎怀和唐飞彦两人俱一脸凝重,坐在枫木汉白玉圆凳上,也都顾不得仪态,拿着折扇煽风。   “保了是个祸患,不保尽失人心。”唐飞彦思虑良久,叹道:“阿怀,咱们彻底被摆了一道,你可知道?”   郎怀抿唇苦笑,道:“他沉寂太久毫无动作,是我掉以轻心了。”   李迁此次发难,当真打蛇打七寸,让他们来会纠结,束手无策。如今朝中呈观望的不在少数,一个拿捏不稳,端的后患无穷。   李迅手里拿着侯卿的奏折,道:“本宫本来还想保,但看了这折子后,真的不愿保。”   “你们都是通透人,都知道,侯卿所言,句句属实。”李迅长叹道:“此等劣人,本宫不屑与之为伍。”   郎怀漠然,忽而起身道:“殿下,此事是怀鲁莽。怀不该为一时蝇头小利而迷了心智,弄成如今局面。”   “不怪你。”李迅拉着她重新坐定,又对唐飞彦道:“我们都知道,你有此举不过是为了本宫。便是本宫自己,只怕也得应下上官元所求。”   “殿下,臣以为如今之计,应立即了断。”唐飞彦点头,道:“咱们已经错了一步,不能再错。淮王定料定咱们要救,但咱们偏偏便不救。”   李迅示意他继续,唐飞彦一甩折扇,故作潇洒道:“殿下占着绝对的优势,便是您只要不犯错,就万无一失。”   “淮王定等着您登高一呼,满朝言救。殿下如此失了德行,陛下心里定是不满,存了疑虑。须知自古以来,怕的就是心中存虑。”唐飞彦越说越起劲儿,续道:“殿下公事公办,才能得帝心。便是失却那些观望之人,臣觉得,也无碍于大局。”   李迅被他说的心中一动,郎怀细细思量后亦道:“飞彦所言不虚,殿下应调王朝远主审此案。一来堵住悠悠众口,二来上官延这么多年为非作歹,也该自食恶果。三来咱们也算为百姓出口恶气。”   他二人持一个态度,李迅心里有了谱,这才展颜道:“本宫知晓此路艰难,但阴谋诡计虽百无禁忌,但还请诸君莫忘,我等今日所为,是为了将来的天下苍生。本宫一向知道我那四弟是有大能耐的,但他秉性残暴,不是良君。这么多年来他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不过是充作门面,又哪里是真性情?”   这番话让唐飞彦有些迟疑,亦让郎怀对他看法有些改观。李迅总让人觉着有些孱弱,却不曾想这位太子殿下这么多年来其实心知肚明。   “殿下此话,臣铭记于心。”唐飞彦躬身执礼,道:“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为的不是个人功勋荣辱,而是治国平天下,还百姓一朗朗乾坤!”   “快请起!”李迅哈哈大笑道:“阿怀,这个活宝却是哪里寻的?今日便都留着,咱们好生喝一杯!”   郎怀点头应下,李迅当即吩咐准备宴席酒菜,又笑道:“棠儿问起你好几次,看来是真的喜欢你,待会儿我让奶妈抱来,你说如何?”   郎怀想了片刻才记起李迅如今唯一的一个女儿,自然笑着应下。   不一时开席,奶妈真抱着李棠过来。郎怀有些笨拙的接过,但见她小脸粉装玉琢般,还有些发黄的头发扎了个羊角辫儿,大眼睛圆溜溜,不由道:“真像!”   李迅也点头,又见唐飞彦一脸好奇,便解释道:“明达小时候也是这般,不过要淘气得多。”唐飞彦这才明白郎怀这是爱屋及乌,打趣道:“说起来阿怀你也成亲这么久,怎么不见动静?”   郎怀随口答道:“夫妻讲究缘分,父女难道不讲究?你瞎操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迅暗自思索会否是自家妹子自小亏了身子,便道:“阿怀,你孝期满了若有合适的,便纳了侧室。明达虽然顽劣,但并非不懂大道理的。子嗣一事还得上心才是。”   郎怀逗着咿呀学语的李棠,笑道:“殿下费心,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古话诚不我欺,此事却是我固执,和兕子无关的。”   第二日传出的消息,李迅命王朝远主审此案,赵摩严侯卿协审,务必查得水落石出。此令一出,朝中震动,百官哪里料到李迅会行壮士断腕之举?由此对这个显得孱弱的太子殿下均是刮目相看。   再一日,郎怀收集妥当挽荷之死的所有人证物证,着人想办法扔给王朝远后,又找了尚子旖来一番深谈。尚子旖红着眼睛离开延年殿,咬牙切齿回了自己书房奋笔疾书,不知忙些什么。   “他自己告御状是最好的。”明达拿着郎怀的汤药进来,小脸粉红,显然今年长安城热得太早。   郎怀接过来一气喝完,饶她成日喝药,也被苦的眯了眼,问:“怎么今日这么苦?”   “小陶说加了两味药,”明达从荷包里取了颗松子糖塞进郎怀口中,却被这人一把拉进怀里,干脆顺从坐在她膝上,圈着她脖颈,笑道:“不热么?”   郎怀含着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不热。”她想起李棠来,便咬着明达耳珠,低声道:“再过两年,咱们捡个小姑娘,你说如何?”   明达有些诧异:“怎么突然说这个?”   郎怀半是羞恼半是期待,老实答道:“昨日殿下问起来,还说要我纳妾,那意思是怕咱们没个子嗣。我想着女孩好,不若捡一个合眼缘的。不过辛苦的是你,得装十个月。”   明达被她这异想天开之念逗笑了,道:“以前不是说过继恒儿的么?”   “他那么小,等他的恐怕黄花菜都凉了。”眼前的人离得太近,反而模糊了五官。郎怀下意识将手从她的半臂连接处摸了进去,但觉玉肤冰凉滑腻,不由起了心思。   “别闹,青天白日的……”明达欲拒还迎,眉目间愈发风情万种,独独被郎怀尽收眼底。她干脆横抱了心上人,走进侧殿。   纱帘未闭,屋外流水伴柳动,劳燕穿梭不绝。明达十指扣入郎怀发间,双眸间烟波迷离,偶尔溢出细碎的吟哦,直比那雀鸣还动听三分。 第105章 莫回顾(三)   上官元知道自己要完了。满朝也都知道,他这位丞相坐到头,甚至可能要丢了性命。只是上官元怎生也想不明白,李迅怎么敢不救他?   容不得他想太多,大理寺的衙役在王朝远的带领下,直接到城西丞相府拿了人——正是上官元本人,还有文永,这位上官元最重要的心腹。。   王朝远也未用刑,上官元心知如今已不会有人帮他,干干脆脆认罪。左右不过是强买妓人,大不了以金抵了流刑。但杀人一事他怎么也不承认,只说挽荷买通下人逃走,逃到哪里却不知晓。但关在牢里的上官元怎么都料不到,天要变了。   本朝最年轻的翰林尚子旖,头一次写奏折,便初生牛犊不怕虎,状告上官元开扬十八年毒杀上官翼博,嫁祸当时的上官氏嫡长子上官宏,致使上官翼博枉死,上官宏含恨逃离,死于外乡。   李迅看罢,心知自己不能决断,立即遣人快马送去芙蓉园,呈报明皇。明皇看罢,着令三司严查,由太子李迅全权负责。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长安都想不到,十六年前竟然发生了如此惨案!街头巷尾俱言其事,说得有声有色,仿佛亲见。   王朝远接了圣旨,请来尚子旖,在大理寺衙门和上官元对峙。上官元这才有些慌神,但当年之事他做的极为干净,根本不信有人能拿到证据。   “当初上官宏毒杀父亲,乃是盖棺的定案!你一个黄口小儿,就凭一个故事,便想诬告于我。王少卿,陛下还未罢免我,我还是丞相!你便是这样维护《唐律》尊严么?”上官元有恃无恐,王朝远难免尴尬。   这时候尚子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廷中,除去官服跪下,道:“王大人,下官若有妄言,天打雷劈。且此人做了此等劣事,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证据就在眼前。请王大人、赵大人听下官细说。”   赵摩严点头,王朝远亦是好奇,便道:“翰林请起,但说无妨。”   尚子旖站起来,年岁虽小却款款而谈:“下官斗胆请问,当时上官先生素有才名,且本为嫡长子,上官老先生故去,他本该是上官氏的家主。他行此举,诸位不觉得蹊跷么?”   上官宏是当时誉满长安的大才子,此事一出,算得上开扬十八年最大一案。赵摩严当时已经是刑部侍郎,也从旁协助,是证据确凿,才不得不相信上官宏真的做了这等大逆不道一事。   赵摩严道:“此事若循常理,上官宏是断不会做下这等糊涂事的。但本官经手此案,证据确凿,委实不可翻案。且上官宏当时的确是招了,才会放松了守卫,让他逃了出去。”   尚子旖道:“上官先生如何招的?还不是这贼子买通衙役屈打成招!”   赵摩严毕竟是刑部尚书,被尚子旖这般诋毁,不由拉下脸喝道:“尚翰林,问案是要的证据!你这样胡搅蛮缠,于事无补!”   尚子旖梗了脖子,道:“卷宗记载,当夜老先生和家中晚辈赏月听曲,上官先生敬酒之后,自己无碍,但当夜老先生便毒发身亡。当夜只有这一杯酒乃旁人所递,因而成了最直接的证据。”   王朝远和赵摩严都是重新细细看罢卷宗的,尚子旖所言皆实,王朝远便道:“卷宗封存多年,你是如何得知?”   上官元听着这个半大孩子叙述,越想越觉得这人和自己那位嫂嫂有些相似,不由真的惊恐起来,不管不顾指着他的脸道:“你究竟是谁?我和你有和冤仇?你要这样污蔑于我?”   尚子旖不理会他也不作回答,只续道:“几位大人,可另行去查,当月报丧的不仅仅是上官老先生,还有当时府里的三小姐上官施。当夜,上官施将装了毒酒的酒盅交给先生,请他呈给老先生。上官先生一看,是老先生最爱的陈年老酒,不疑有他呈了上去。”   “上官元借着自己亲生女儿的手行嫁祸之举,未曾料到上官施一时嘴馋,给自己留了一小口。便是这一口,害死了自己。但殊不知这不会是上官元灭口的手段。”尚子旖胸有成竹,道:“上官元心知若此事流出,定被人所疑,便秘不发丧,等了些时日才办丧事,将三小姐草草葬了。几位大人,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可下令开棺验尸。上官小姐的尸身有毒,和老先生当初所中之毒一致,便是物证。”   上官元强自镇定,反唇相讥道:“上官宏狼子野心,非但害死父亲,还害死了我的女儿。不过我一时哀伤,没有看出小女死于中毒!你这黄口小儿今年才多大,当年之时你还未出生,这般搬弄是非,是受谁的指使?”   尚子旖怒目而视,却不肯再发一言。   赵摩严和王朝远耳语几句,赵摩严一拍惊堂木,喝道:“今日到此结束,将上官元押下!待三司商议后,再行定夺开棺。”   三司将开棺一事奏至李迅,他略微思索后,问魏灵芝道:“逝者已矣,这恐怕……”   魏灵芝心知只怕此事郎怀所涉颇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二人正自发愁,宦官来报,未央居有人求见。   来的是陶钧,他一进来,见着魏灵芝在倒是出乎意料。但还是老实行礼,道:“小的见过殿下、见过魏侍郎。”   “怎么是你?阿怀呢?”魏灵芝着了急,开口就问。   陶钧躬身道:“回侍郎话,爷要小的来带话,她和尚子旖相交匪浅,理应回避。因而派小的以姑娘的名义来,给殿下带句话——尚翰林所求,殿下照准就是。”   李迅点头应下,还待再问,陶钧又道:“爷说,请殿下下提审那个管家文永,只管问他二十年前救命之恩或忘,二十年后见着恩人之后,还要胡言乱语?”   李迅魏灵芝一愣,魏灵芝忙拉住陶钧衣袖,道:“你是说,尚……”   陶钧打断他,低声道:“大人谨防隔墙有耳!”   李迅难掩激动,莫怪尚子旖会不要命了告上官元。他很快明白为何上官元投诚后郎怀会郁郁寡欢,但立即反应过来,此案之后,尚子旖身份定会大白于天下,那郎怀定会因此获罪,忧心忡忡道:“阿怀知道此举之后该如何应对么?”   “爷说,淮王不日入京,她也该暂避锋芒。便请魏侍郎顶上一顶,好让她过个生辰。”陶钧一笑,见他二人果如郎怀所料,都松了口气,魏灵芝啐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可没礼物贺她!还得给我准备好酒!”   “是。“陶钧笑呵呵应下,按着规矩行礼告辞。   李迅这才放了心,道:“魏兄,上官元之后,你觉得宰相该是何人?”   魏灵芝不假思索:“该是那个胡人了。”二人相视一笑,均觉得这才算扳回一局。   七八日功夫,大理寺连同刑部挖开了十六年前草草下葬的上官小姐的墓地,取出棺材。待开棺后,那八岁便亡故的上官小姐尸身果真如尚子旖所言,骨呈黛色,和上官翼博毒发的记载一摸一样。王朝远看罢仵作呈上的文书,已然对尚子旖的话信了大半。   庭审再开,王朝远以此问上官元,上官元拒不承认。王朝远干脆动了刑,但上官元咬牙挺住,死不认账,只说尚子旖胡言乱语,意图谋害他。   就在此案陷于僵局之际,李迅示意王朝远,提审文永。   文永沉默多时,跪在当中一言不发。   李迅轻咳了一声,文永浑身一颤,终究伏在地上,道:“挽荷姑娘的确已死,是小的亲自带人埋到城郊。府中有三个丫鬟因为撞见,也被灭了口。是小人埋的。”   上官元被他的话惊到,也顾不得此间人物众多,打断他:“文永!你疯了么!”   哪里知晓文永被他一问,面露愧色,竟然泪流满面。昨夜李迅亲自提审,带了郎怀的话,这个不惑之年的男子终于肯在公堂之上,将十六年前的真相说出。   “二爷那晚刻意要小姐给大爷递酒,便是为了不让旁人知晓他也参与其中。大爷,的确是冤枉的。小人受大爷恩惠,不思报恩,十几年来夜夜难安。小人有罪,唯有以死谢罪!但请几位大人饶了小人的妻子,她乡下人,忠厚老实,不是小人这等畜生。”文永出身贫寒,卖身入上官氏,若非上官宏为人忠厚,见他可怜,曾施恩于他,文永早就死了。这个恩情他罔顾了十六年,一直备受煎熬,此番说出口,但觉肩膀一松,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   王朝远冷笑一声,喝问:“上官元,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要说!”   事到此间,上官元瞠目结舌后,几乎跳着要扑过去。幸好今日太子亲临,衙役均倍加留神,立即卸了他的双臂,按在地上。上官元犹不甘心,骂道:“文永!若无我提拔,你如何享受荣华富贵?我看透了,你们就是要整我!既如此,就别怪我不义!”   他还要说什么,李迅一个眼神,一个金吾卫上前劈晕了他。   李迅叹口气道:“真相大白,不知赵尚书、王少卿要如何结案?”   王朝远当仁不让,道:“罢了官职,依律严惩!臣自当写好奏折,送去芙蓉园,请陛下过目。”   李迅道:“如此也好。本宫今日来此,不过是想看看尚翰林所言是否属实。真是令人心惊,心惊呐!”   他走上前,拉着正流泪的孩子道:“好孩子,你告诉本宫,你是如何知晓这般清楚明白?如何肯不顾大好前程,要向过去替上官先生讨清白?”   尚子旖拿袖子擦干眼泪,当庭脱了外衣,露出里面的孝服来,对李迅跪下,哭道:“臣本名上官旖,上官先生便是家父!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臣如何不报!”   丞相上官元是十六年前行凶之人,上官宏的女儿儿子不但为父母报仇,还一举得了李迅赏识。但沐公郎怀早就知情隐藏不报是为欺君,明皇在芙蓉园知道后罕见的暴跳如雷。   卢有邻亲自传旨,上官元一案彻查,上官氏知情不报者依律处斩。还尚子旖上官氏嫡长孙的身份,上官旖谢恩后,和尚子轩一起将上官宏夫妇的骨灰葬入上官氏的坟内,洒泪而还。   上官旖自此回到城西上官家,成为上官氏新的族长。而尚子轩则婉拒了李迅的好意,仍旧以尚子轩自居,留在沐公府,打理郎氏的事务。   但此事郎怀早已知情,明皇一道圣旨,宣她去了芙蓉园,好一顿痛骂。郎怀只说从未和明达提及,明皇恨得摔了杯子,道:“朕当然知道明达不知,不然她怎么能容你乱来!你用心是好,但不该瞒着朕!”   郎怀伏地,听着这话却抬起头,道:“陛下,臣想着您早就知道的!”   “陛下耳目众多,臣都能查出来的事,臣以为您定然知道,才有胆子这么做啊!”郎怀瞪圆了眼睛,目不斜视,只让明皇又气又恨,竟而笑出声来。   一旁的侍卫们不由在心下盘算,这沐公的面子真是不小,顶撞了明皇不说,还能逗得明皇开心,看来是最得看重的。   “但你知情不报,还是该罚!”明皇板着脸,重新坐定,想了想道:“闭门思过一月,不得踏出府门一步。”   郎怀得偿所愿,忙道:“臣遵旨!”   从芙蓉园离开,她遣陶钧送了兵部的印信给唐飞彦,而后当真闭门,打算在府里悠哉悠哉一月。沐公因此受罚,但民声更高。   便在这一派乱哄哄中,李迁微服,终于回到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上官的路还远,上官氏不是那么容易掌握的。 上官元死活也就不要紧,李迅李迁都不会让他活太久的。 郎怀借此机会避开李迁回京的锋芒,徐徐图之。 莫回顾,往事皆断,再看今朝。 第106章 莫回顾(四)   开扬三十四年五月二十日,淮王李迁回京。次日往芙蓉园复旨,禀报赈灾事宜。   帝甚悦,赐鸳鸯赤金碗一对,葡萄缠枝纹玉跨两副,赐宴紫云楼。   席间李迁请辞户部尚书,上不允。李迁再请,上摔杯不悦。李迁三请,上乃允。宴席重开,李迁献上偶得的汉乐府集,上甚赞。因乃留李迁于芙蓉园伴驾,终日研习,不论时政。   ——《唐书·李迁列传》   户部终于花落铁晋,虽未升迁,但谁都知晓,这位侍郎便是下一任尚书,绝不存疑。   没多久,上官元判了腰斩,死于一片叫好声中。文永亦判罪斩首,他的妻子喜氏免去死罪,罚入掖庭。   李迅念她一妇道人家,人又老实,便着人从掖庭要来,当作粗使妇从,照顾李棠那个小捣蛋鬼。喜氏一生无子无女,知道丈夫罪有应得,自己还能活命已然是侥幸,还能来服侍当朝太子的女儿,当真拿出全部心血来,对李棠十分尽心。而李棠也对这个才来的妇人心生好感,有时候喜氏忙着洗衣,李棠也喜欢赖着她,跟着后面寸步不离。   有人将此事说于李迅,劝他不可不防。李迅倒不在意,道:“文永做了错事,但能改正,虽死亦足以平息往事。他媳妇儿不过因丈夫牵连,怎么会是大奸大恶?棠儿跟着她能明白世间善恶,何乐不为?此事休要再提!”   夏日渐渐热起来,郎怀和明达躲在家中,早晚一起练剑,午后下一盘棋。若有了兴致,就在马场切磋一局马球,当真肆意。日暮时分去沐公府陪老夫人说说笑笑,又或者督促督促郎恒功课,和韦氏闲聊些许,惬意得仿佛隐居深山,不愿再归江湖。   这日暴雨初晴,明达坐不住了,换上骑装,央了尚子轩一同打球。郎怀拧不过她,也只得提着球杆过去。才走两步,陶钧小跑着过来,原来是李迅唐飞彦魏灵芝三人都来了。   郎怀正想借着此事不去,明达看穿她的心思,道:“你去带他们来球场,就说是我说的,都来打球。”   陶钧应了一声,匆匆去了。明达理也不理郎怀着恼的眼神,自去选了马儿,却是郎怀的坐骑踏云。   这几年在长安养尊处优,踏云身上膘肥体壮,都显得有些累赘。明达看着心疼,这才热衷于马球。没想到打了几日,越发喜欢,更是日日要下场玩上几局。   尚子轩在西域之时修习马术,身手不差,虽不如明达,但传球是一把好手。竹君却是在军中打惯了的,又好动。两人便撺掇着,从府里的侍卫中当真选出六七人来,又强拉郎怀下场,这才小尽了兴。今日李迅几人撞上,便没有逃脱的理由了。   陶钧传了话,魏灵芝还有些不解,李迅却心知肚明,自家妹子开口是断断无法拒绝。他看了看自己,恰好一身胡服短靴,笑道:“本宫是无妨,但魏侍郎和唐侍郎得换身衣服。”   陶钧笑道:“殿下还是也换一身,待会您回去再换回来,便无人知晓。”   李迅一愣,明白陶钧这是防着别人说他沉迷玩乐,便笑着应下,又打趣道:“真是什么主子带什么人。走吧,带路。”   李迅三人换了衣衫,跟着陶钧到了球场。明达许久没见李迅,欢呼一声跃近,抱着他的胳膊撒娇。   “这么大了,还是如此。”李迅一只手拿着球杆一只手被她拽着,圆圆的脸上露出个极其骄傲的神色,道:“怎么着,要和夫婿联手和哥哥打么?”   明达一昂脸,道:“才不!今天大哥你得陪我教训教训她!咱们和尚姐姐竹君一起,收拾他们。”   李迅一乐,笑道:“依你!”   明达转着眼睛又道:“输了的,今日的马可都归他们刷!”   众人一笑,都笑着答应。   踏云被明达带走,郎怀另选了匹才送回来两月的河曲马,这马身上有个白斑,性子还看不出来。郎怀给它套上马具,冲唐飞彦道:“你就老老实实躲后面,万万不可勉强,仔细伤到。”   唐飞彦出身贫寒,骑马也不过是利索,球杆才摸了几次,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及至郎怀提点,他才想起因为打马球受伤的人好像还挺多,这才收了要露两手的心思,老老实实站在阵尾。   魏灵芝虽是文臣,但于马球一道亦是老手,善于防御。郎怀低声跟他念叨两句。这时候陶钧也拿着球杆上场,是郎怀一方。   几人选定马匹,因不是自家惯用的,都选了性子温良好驾驭的。郎怀犹自有些不放心,过去跟踏云念叨两句,才在众人取笑中回到己方。   裁判璃儿摇了铃铛,兰君一声轻喝,将球抛起。郎怀一马当先,先抢到球权。陶钧已然飞一般从侧翼插上。他主仆二人配合默契,很快闪过明达李迅,又虚晃一招躲开竹君,陶钧飞挑起球,传给掩杀而上的魏灵芝,魏侍郎当仁不让凌空抽击,先下一城。   郎怀几人纵马大笑,极为得意地看了眼气鼓鼓的明达。魏灵芝还知道收敛,唐飞彦居然抛了个挑衅的神色,明达俏脸一抖,郎怀暗嘲——唐飞彦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   双方你来我往,很快唐飞彦的弱点就暴露无遗。偏生尚子轩是个极会传球的,每每策划的进攻,都针对郎怀一边防守不足的毛病,专打唐飞彦。几次三番下来,倒是郎怀一边儿落后三球。唐飞彦正了神色,暗地里较劲,非得攻入一球以挽回颜面不可。   这一回却是尚子轩带球迅速移动,骗过陶钧后传球给东边儿的李迅,让本防着中间明达和西边儿竹君的魏灵芝扑了个空。李迅扶在马背上,催促马儿跑快,眼睛盯着眼前的唐飞彦,动作放松舒展,眼见一击必得,唐飞彦却犹如神助,挥杆挡了下来。   唐飞彦哈哈一笑,得意起来,抬头看了眼场中形势,口中喊道:“阿怀接球!”他满拟挑高马球,绕过中间的明达,让郎怀从后追上,就能面对空门,定能拿下一城。谁知手下技艺不纯,马球速度奇快,奔着明达的脸面呼啸而去。   这一下来得飞快,明达躲也不是拦也不是,正打算跳马求存,郎怀却从天而降,牢牢把她护在胸前,自己拿后背生生挨了一记。   她看出唐飞彦起手发力的姿势不对,从自己的马上跃起,跳到明达身后,速度奇快。球掉到地上,郎怀闷闷咳了两下,道:“亏得离着你近。”   唐飞彦摇摇晃晃赶过来,道:“没事吧没事吧!这可真对不住!”   明达冷哼一声:“打不过就使绊子,是君子所为?”   唐飞彦被她抢白一通,但自知无理,只得作揖道:“是我不对,我认罚!”   郎怀忙道:“唐兄并非刻意……”   “不,夫人说得有理,是我该罚。”唐飞彦见着郎怀无事,便已然不在意,道:“不就是刷马,你们给我留碗汤饼就是!”   众人哄笑,唐状元抹了抹额头的汗,倒是一副洒脱模样。   李迅看了看天色不早,先行离开。魏灵芝等唐飞彦刷完马,用自家马车捎他回府,才赶着宵禁前到家。   夜里陶钧为郎怀把脉,笑道:“这一下倒因祸得福,爷肺经上淤积的都给打散,倒省了不少好药。”   郎怀想着近些日子里愈发难喝的药,便愁眉苦脸,道:“并非我嘴馋,是愈发难喝了。”   陶钧收了药碗道:“苦口良药,爷忍忍。”   郎怀不过是一说,又拿起块糖含着,含含糊糊道:“忙你的去吧。”   打了半日马球,这时候闲下来自然只想去汤池里泡着。兰君已经拾掇好换洗的衣物,站在门口,道:“竹君她们还洗着,今儿我候着吧。”   郎怀点头,笑着站起身,和明达一起往汤池去了。   解开束发的郎怀,分明就是个俊朗的姑娘家。明达看着她颇自在的剥开皂角洗了发,又用根丝带随意绑着,而后双手一摊,躺在水里闭上眼睛,满足着叹口气。这般洒脱自在的景象,明达看了许多遍,竟不觉得腻味。   “阿怀,募兵一事怎么样了?”明达学着她的姿态也那么躺着,果真觉得无比松弛舒泰。她起了心思,故意拿脚尖去挠郎怀脚心的痒痒。   天不怕地不怕的沐公最大的死穴竟然是脚底板,她一边笑嘻嘻躲开,一边断断续续回答:“嗯……还算顺利……一……已经送了二百多……”   明达步法随郎怀而学,这下攻其不备,便在水底尽情施展,直让素日里威风凛凛的郎怀笑得几乎岔气。明达得意起来,顿时分心,被郎怀寻了机会,拿膝盖压住双脚。   郎怀蹂身欺上,捉了明达的素手,笑眯眯看着她,也不说话。明达反手挣出,以指做剑,半噘着小嘴,过起招来。   两个人一个研习多年实力雄厚,但不忍用尽全力,只是见招拆招;一个悟性绝高,触类旁通,短短几年光景进步非凡。郎怀只守不攻,渐渐落了下风,被明达连点四处要害,意思是你输了四次啦。   玩闹了许久,只听得门外竹君扯着嗓子道:“爷,姑娘,该去夫人那儿啦。“   两人这才收招,互相看了看彼此狼藉的模样,均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皇既然身在芙蓉园,御林军各卫自然尽出精英,其中李进自然也在。但他领兵到了园外,倒是知道情理,先吩咐自己的八百骑武卫原地待命,才只着布衣,跟着尉迟安几人一同面圣。   恰好李迁也伴驾在旁,明皇一高兴,便让李进接了王妃同来消暑。   这正中了李进下怀,他高高兴兴领旨,又道:“父皇,儿臣有件喜事要跟您说。”   明皇一愣,问:“何事?”   李进笑得爽快,道:“王妃有喜,她说什么不满三月,胎像不稳,便不愿惊扰您。不过我看也就几日功夫满三月,便跟你禀报,咱们乐呵乐呵!”   这果然是喜事,明皇当即命卢有邻亲自去收拾李进下榻的院子,还着人选好稳婆仆从,为那个还得一段时间才降生的孙儿做足准备。   这夜里,二人伺候完明皇,一同离开,李迁有意无意道:“看来还是王妃更和你口味。”   李进哈哈大笑,道:“那个小丫鬟任什不懂的,玩过几次着实无味。还是四哥割爱的那个好!”   李迁不理会他露骨的话头,压低声音道:“那件事进展如何?”   “自然妥当。”李进心知他说的是什么,还是那般不甚在意的模样,道:“也是四哥你多虑,那些兵嘛,只要记得本王是他们的主子便好。这点能耐,小弟我还是敢打包票的。”   “不过老七到现在都没挪窝,真病的不巧。四哥,此事不会有变吧?”李进随口一问,李迁低声答了两句。   二人话音渐渐被夏日的凉风吹散。不远处荷香阵阵,快要端阳节了。 第107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一)   日子渐渐到了六月,沐公府上下透出些喜庆来。郎怀要及冠了,从此便是真正的成年,是郎氏真正的族长。   这日她二人在尚子轩处一起阅读西域传回的消息,丛沧澜瑚忽而一心修佛,要闭关礼佛数月,将土蕃大事全部交由固城公主。这等惊世骇俗之举自然引起些许大臣的不满,但从信件上看,却没引起土蕃的动荡。   郎怀放下信,揉着有些发胀的眼睛道:“我也着实猜不透这位赞普的想法。按理他不该这么冒险。”   尚子轩也参想不透,只道:“多路探回的消息,丛沧澜瑚甚至为了讨固城公主的欢心,杀掉了和其他姬妾生的儿子。立了固城的孩儿索尔为普光王,看样子是作为继承人的。”   “固城姐姐定得丛沧澜瑚的信任。”明达吃着葡萄,道:“她不会甘心,说不定想做女帝呢。”   郎怀哈哈一笑,没把这句玩笑话当真,只道:“如今派给西域的军饷粮草应该是不会被动手脚的,咱们商行可以多赚点了。只不知道薛帅如今驻扎在那个城里,真是老狐狸。”   三人说罢正经事,郎怀犹豫片刻,道:“尚姐姐,如今伯父昭雪,旖儿一个人在上官府里周旋,你就放得下心?”   尚子轩笑道:“自然放心。”   明达拉住郎怀,道:“姐姐的心事我明白,沐公府未央居你想在哪就在哪,爹爹那里我去说。”   郎怀还待再劝,却被明达掐了腰间的软肉,只得作罢。待到中午一起用了午膳,尚子轩神色倦倦,她二人才告辞离开。   “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明达跳起来捏郎怀的鼻尖,道:“尚姐姐不愿恢复身份,一是为了继续给你当家,二是不愿嫁人。且不愿嫁人才是正经,你以后可别再说了。”   郎怀拿过她的小手,牵着她一步步走着,这才明白过来,道:“原来是为这个,难怪你说你去求情。我可真是莽撞。”   “哼,你这哪里是莽撞?是不解风情!”明达想起这呆子之前的蠢事,难免有气,斜着眼道:“你就不知道避讳么,非得惹竹君姐姐伤心。”   这人有时候不管不顾,当着人面就敢和她拉拉扯扯。明达虽然也不甚在意,但竹君对郎怀的心思谁人不知?明达心中难免歉疚。   郎怀一时语竭,忽而停下脚步站定,双目灼灼看着明达,道:“我不知别人是何等心思。我只问你,若将来有人逼着我再娶,你愿意么?”   明达叹口气,将手送进郎怀掌心,依偎过去,额头贴着郎怀下巴,柔声道:“怎么会愿意?”   郎怀这才松口气,微微晃着脑袋婆娑着明达光洁的额头,又忍不住低头去啄了一口,才道:“竹君是个好姑娘,我从来都知道她很好的。若我对她动心了,又怎能不知呢?她不愿意离开,我也不忍心强送她走。不过你别担心,她心直口快,不藏心事。我瞧她多数时候是快乐的,也算是咱们唯一能给的补偿。”   明达没吭声,只浅浅应了下。郎怀干脆收拢双臂,搂在她腰间。“至于外面说媒的,就不劳夫人忧心,我自会打发了去。”郎怀说了两句俏皮话,而后难以抑制的忧心起来,道:“七哥的信一直未至,我只怕有变数。丛沧澜瑚礼佛一事来得蹊跷,尚姐姐猜不透,我也猜不透。薛帅不会平白无故隐藏形迹,定是有了端倪。还有那事情一日不确凿……”   明达伸手捂住她的唇,温柔笑道:“莫忧,见招拆招罢了。纵然天大的事情,咱们并肩而立,哪里不是坦途?”   郎怀握紧她的手,骄阳似火,眼前的姑娘一脸傲气,眸中清澈如水,又浓稠似蜜。这些时日里的烦闷一股脑全都丢到九霄云外,郎怀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珠,道:“走,回延年殿。好在早间吩咐了让准备好冰块,你看你热的。”   岂料二人才歇下没多久,江良就来了。郎怀没拿架子,客客气气问:“江伯,什么事?”   若是有人拜访郎怀,一般都由陶钧应付。但今日陶钧领命出城办事去了,前院的一时间拿捏不住,报了江良。江良一看名帖,寻思片刻,联想着长安城里的传闻,只得来延年殿来。   郎怀接过来一瞧,顿时明白。原来是益州章安仁章越,写了帖子求见。郎怀见他的字迹浮华,就有些不喜,但还是递给明达道:“见不?”   明达点头,“见呗。”郎怀闻言正打算起来,明达笑道:“何必起来?江伯,让他进来,到这儿来。”   “这……”延年殿名义上是郎怀的寝殿,用来会客似有不妥。郎怀却笑道:“无妨,请他来吧。我记得他说他来拜访了几次,都被拦住。只怕这位才子一肚子火气呢。”   江良笑道:“他惶恐得很!我去叫他。”说罢看了眼明达,嘱咐道:“天儿虽热,姑娘也别贪凉,沐公该劝着。”阖府上下的老人都还习惯于称呼明达姑娘,郎怀也从未要他们改口。   “是,我劝着她,您放心吧。”说话间郎怀就把明达身边儿的冰盆挪开了些,坐在她身边打扇。   “你说他这个时日巴巴来见你,是为什么?”毕竟待会儿有外人来,江良一离开,明达便取了郎怀的纱帽戴在头上,拢了青丝,换上男装。   “左右不过是为官位为身家为性命。”郎怀笑着替她扎上丝带,将结扣系上,打量打量道:“嗯,真俊俏。”   不多时,兰君领着章安仁进来,又奉上茶。明达开口问了句:“什么茶?”   “回夫人,银针。”兰君明白她的心思,这一句夫人叫的大方得体,而后静悄悄俏立在一旁,拿着扇子缓缓摇动。   郎怀这才道:“如今我获罪在家,勒令闭门思过,章兄肯来真是蓬荜生辉。”   章安仁忙道不敢,他跟着侍卫走进内院就有些纳闷,及至到了殿外,看到延年殿三个斗大的字,心下又激动又感激。能在如此地方见他,足见郎怀还记着益州偶遇的一份情谊在。   他虽然做了翰林,但并不愿止步于此。几番和李迁交涉,李迁只说自己如今式微,他不若去求郎怀,或许还有机会。他是聪明人,虽然父亲一向以淮王李迁为首,但自打进京以来所见所闻,章安仁心知肚明,淮王若想从废太子着手,怕是半点机会俱无。乱臣贼子可不是这位章公子所愿,寻思许久后,章安仁干脆决定来问个明白。   进了殿内,那位好看的侍女引着他入了侧殿。章安仁料想不到,此处收拾得竟然如同士林子弟,满壁的书册。郎怀和明达二人歪坐在矮塌上,正低声说些什么。及至他进来,两人也没多言。   章安仁有些发愣,郎怀只得又说了一遍,才点醒了探花郎。章安仁忙道:“郎兄哪里话哪里话。”说完这两句,章安仁才惊觉自己后背冷汗淋漓,郎怀虽然衣着素服,却让他压力倍增。怎地以往在益州初遇,完全没这等感触?章安仁心下纳罕,孰不知他这等模样让郎怀明达二人看在眼里,落了个胆怯的印象。   郎怀示意明达莫要吓唬他,朗声笑道:“章兄不必这般拘礼,你我相识于微末,才更应珍惜。你惦记的那冷魂烧我着人备下,待会儿设宴,咱们不醉不归。”   章安仁安心不少,拿出备下的礼物递给一旁的兰君,道:“我知道你们二人什么都不缺,这不过是益州老家经营的茶山上今年所摘之茶,取个鲜意。礼轻情重,二位莫怪。”   郎怀接过来打开盒子嗅了嗅气味,当即双眉飞扬,赞道:“好茶!多谢章兄美意!”   于是煮水烹茶,章安仁嗫嚅不言,郎怀便耐着性子和他兜圈子。又是品茶又是论曲,就是不开口说正经事。只把明达看得憋不住笑,干脆寻了个由头离开。   兰君自然笑着跟上,两人出了门,明达才压着嗓子笑出来,道:“以往竟然没发觉她捉弄起人来,是这么个性子。”   刚巧竹君过来听见这话,便道:“姑娘你可不知道,当初咱们打土蕃的时候,就爷的坏主意最多。”   眼见着时日渐渐过去,章安仁终于咬牙坚定道:“今日前来,是真有一事求郎兄的。”   郎怀“哦”了一声,放下喝了半杯的天青斗,道:“章兄真是的,但说无妨!”   她语出诚恳,章安仁安了一半的心,而后道:“此事我也就敞亮着说。郎兄也该知道,我爹爹和淮王有旧,这么多年来本是一条心的。”   郎怀不做应答,淡淡看着章安仁,静候下文。   “以往那几年,爹爹只道太子殿下德才皆不如淮王……”章安仁吞了吞口水,道:“便想着陛下会不会行镇平年间废太子之举。这也是一时糊涂,如今却是明白过来。殿下自然永远是殿下,淮王永远只是淮王。”   “淮王如今是意志消散党羽尽失,只等着陛下下旨便就藩淮南。”章安仁道:“我求郎兄念在咱们旧识的份上,将来莫要为难。父亲一向有苦劳,今后定忠心耿耿,再不敢有二心了。”   “章大人知晓你要来么?”郎怀听完这个书生的话,温和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果然章安仁听罢眼神有些躲闪,犹豫片刻才道:“父亲自然是知晓的。”   “那便请章兄传话于令堂,上官元一事,非殿下本意,而是此人为非作歹,应有此报。但章大人励精图治,是我大唐一方良臣,殿下打心眼儿里敬佩大人的功绩。”郎怀亲手斟茶,递给章安仁,故作埋怨:“章兄担忧这些,却是信不过殿下和我了。我素知你品性,哪里会害你?六部将多空缺,还怕你们这些翰林无用武之地?”   章安仁大喜,激动的脸颊都红了,结结巴巴道:“郎兄莫开玩笑,此话当真?”   郎怀道:“自然当真。光我兵部所缺各司主事,就好几个,如今不过是靠两个侍郎撑着。其余五部,自然亦是缺人的。”   章安仁也不怕烫嘴,一口气喝干了茶水,道:“我真是驽钝,应早些来寻你的。否则也不会怔忡了这么久!郎兄,大恩不言谢!今后但有差遣,我章氏定不推辞。”   郎怀扶起他,刻意笼络:“这是什么话?走,吃酒!” 第108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二)   李遇一病就是几月工夫,好容易身子骨好些,才走了十来天,又病倒了。   姜回和王府里一同出发的大夫耳语几句,得知这位殿下真的病得不行,又回想起他面如枯蜡的神色,只能暗叹这位主子生的柔弱。看来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歇上七八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心急催着这位殿下出发。   他想了想,只能命两个御林军的小校尉拿了印信先行回京向明皇告罪。同时也是说清楚李遇的病情,省得明皇震怒之下拿他开刀。   屋里的李遇一脸蜡黄,方十全正拿着临走前抱琴调的面粉给他补上不小心蹭掉的地方。李遇想着抱琴即将临盆,面上浮现出个向往的笑容,道:“方先生,栋儿棠儿他们都是行木字辈。您高才,替我想个好名字吧?”   方十全仔细看了看确定再无破绽,才小心贴身收好那个素面银盒,道:“殿下这却是为难我了。您的孩子,定然是陛下取名。”   李遇摇摇头,道:“先生又不是不知,只怕父皇根本就不会认这是李家的骨血。”他微微坐起,拍了拍方十全的肩膀,道:“这些事便不提也罢。方先生,我知道您有大抱负,亦有大才,待得将来尘埃落定,我定修书于大哥。大哥胸怀广博,很有太宗遗风。您将来定有作为!”   方十全哈哈大笑,道:“殿下,如今咱们朝不保夕,您还想着将来?不若先想想怎么保住性命再说吧。”   李遇憨厚一笑,低声问他:“按你所言,四哥当真会动刀兵么?”   方十全摇头叹息,稚嫩的脸上是坚定的眼神。他递上一杯热茶,道:“殿下,您易地而处,若您是淮王,肯甘心罢手么?但如今陛下不再犹豫,废太子另立的路子不通。除了兵变,还有别的路么?”   “但四哥手下没有兵权,各州节度使也并非全力支持。他哪里来的兵?”李遇百思不得其解,方十全冷笑道:”这么多年来淮王处心积虑在御林军中安插人手,想要把持陛下身边的兵。所图为何,还不明白么?”   “梁沁芳把持金吾卫!”李遇陡然一惊,道:“不行!咱们得火速进京!我得禀告父皇!”   方十全知道这位爷遇事不冷静,忙按压住他的肩膀,道:“殿下,梁沁芳虽统辖金吾卫,但您忘了沐公之前是做什么的?淇公断不会留个烂摊子给沐公,更何况沐公和尉迟将军都在长安,对陛下忠心耿耿,哪里不知道设防?”   李遇还是忧心忡忡,道:“你不知道四哥什么脾性,他若下定决心,定有万全之策!不论他用什么办法,定不会指望梁沁芳那点金吾卫的。方先生,请务必想办法给阿怀提点。明达对四哥了解不深,只怕也想不到这层。但四哥真不是好相与的。”   这位殿下不善于政谋,也没甚心眼儿,更不懂猜测人心。是以方十全根本没把他的话当真。但为了安抚他,方十全还是应下,又道:“殿下如今最要紧的,就是配合咱们演好戏。那位姜大监分明是收了淮王的好处,时刻惦记着催促您早日到长安,您切莫掉以轻心。”   他见李遇神色游离,便道:“殿下,我知您无心仕途。但此番生死较量,您早已在局中。您若无幸,抱琴姑娘和您那未出世的孩儿,又如何在之后的乱境中存活立足?”   李遇久久无言,心中天人交战——一方是他的手足兄弟在和敌手殊死搏斗,一方是和他肌肤之亲深爱入骨的女子。在他心里,自己才是最无关紧要的。良久,李遇才摇头叹道:“最苦生在帝王家呐!方先生,若能选择,我宁愿做个樵夫,也好过一出生便在此尔虞我诈中。”   他人在床上多有不便,只拱手作了个揖,道:“今日幸亏您提点于我,大恩难报,遇一直记在心里的。”   方十全摇头,自己站起身来道:“我喜欢殿下这般赤子之心的为人,是把您当朋友的。但我既然身为您府上的谋士,就该尽心尽力。这些谋略之事是我的职责所在,殿下不必言谢。时日也不早,您好生安歇,我去与顾将军商量一下,再着人把您的嘱托带给沐公。”   李遇点点头,门“吱呀”响了两声,屋内归于一片寂静。年轻人重新躺倒,即使戴着伪装,面容也显得清秀俊朗。   临出发前,江南江氏派了人秘密来到他的郡王府。李遇纳闷之后接见,却是他的亲舅伯江虞。李遇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头一次见着自己母族的人,激动之下,难免陌生。   江虞是个十足十的书生,遵守父亲留下的遗训,江氏三代不得涉足官场入仕。因而这么多年,也从未有人入京探望江皇后和她的三个儿女。   李遇只留着抱琴在身边,有些尴尬唤了声舅伯,而后竟是无语。   江虞倒不以为意,看着自家外甥的模样,从他的眉目里追忆着自己唯一的胞妹,长叹道:“倒是和蕉儿有一半相似。”   李遇眼圈一红,陡然觉着亲切起来,他不愿沉溺于哀伤,笑道:“父皇常言,明达和母后酷似,若是能老老实实坐会儿,便像了九分。”   江虞这才拈须笑起来,道:“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见见那孩子。沐公待她可好?”   李遇正色道:“她二人两情相悦,阿怀待明达极好,舅伯放心。”   回忆到这里,李遇才觉得心下有些暖意。他自己是何其幸运,年少之时和郎怀相识,有明达这么好的妹子,又得以和抱琴厮守。而后他又觉得郎怀也是幸运,能得自家妹子倾心交付。   他一时高兴一时忧虑,竟是隔了好一会儿才睡着。   郎怀生辰之后,也到了闭门一月的期限。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选择好兵部各司主事,便请了旨意,让兵部那些官员个个安心做事。   没几日,明皇下旨群臣觐见。郎怀带了明达一起前往芙蓉园,大家都明白,这是丞相之位要定了。   此事李迅早已下定决心,扶着塔坨荼上位,算是给这位早早抉择好立场的礼部尚书一点甜头。郎怀几番思量,也觉得除他之外,再无合适人选。只魏灵芝有些烦闷——只怕礼部尚书一位他是必须要接任了。   大热的天,亏得紫云楼临水而建,又放了许多冰盆,才让明皇愿意上朝。   他一身轻薄常服,手里拿着李迁才贡上的一把紫竹江山扇,歪坐着:“上官元已然伏法,但相位不可久缺。朕今日想定夺了人选,诸位爱卿可有举荐?”   塔坨荼老神老在,低头站得笔直,一声不吭。李迅因着天气太热,明皇赐坐,也有气无力一手拿着冰块一手扇风,看不清神色。郎怀素袍缓带,想得却是明达说什么曲江流饮,心思根本不在朝中。   眼见无人应答,明皇轻咳了下,问道:“迅儿,你觉得呢?”   李迅手忙脚乱搁了冰块,道:“父皇,儿臣理政虽是用心,但自然期望有人能帮衬着。父皇目光如炬,儿臣唯父皇旨意。”   这回答让明皇陡然生出一股眼下的帝国被他牢牢掌握的愉悦来,他和颜悦色,目光转向殿中的李迁。这些时日来李迁按着他的示意,一步步离开长安,收回这些年遍布朝野的触手,态度恭谦,让明皇生出许多愧疚来。   “迁儿,你呢?”   李迁似乎在发愣,根本没料到明皇会问他。他身体微微一晃,晃得明皇一阵心软,才朗声道:“儿臣惶恐。此等大事,儿臣不知。”   明皇颔首,又问:“郎怀,你说。”   郎怀早知明皇定会问她,唇边带笑,道:“陛下这是在给臣出难题了。臣是武将,治国一事哪里懂得?陛下,臣以为您决断便好。”   明皇哈哈大笑,道:“偏生你会泼皮耍赖。也罢,朕有意以塔坨荼为丞相,礼部交由魏灵芝。”他顿了顿,如愿看到魏灵芝面露惊喜,才续道:“爱卿们可有异议?”   “臣何德何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塔坨荼忙跪下,言语间真诚无比:“微臣不过是个胡人,能听圣人教诲陛下教化已然万幸,陛下恩遇臣铭记五内。但臣自知德才皆劣,实不敢担此大任!还请陛下另择良相。”   明皇摆摆手,道:“胡人又如何汉人又如何?都是我大唐的子民。你莫要推辞,朕知道你的本事。此事便这么定了。魏灵芝,好生做事,莫堕了你老师的名声。”   魏灵芝忙跪下道:“臣遵旨。臣定不负陛下信任。”   如此相位安定,六部在平衡之下慢慢进行着权力的流变。赵摩严慢慢收拢了爪牙,不再滋事。若按着这般形势,大约他的刑部尚书也将到头了。   明皇见群臣无人敢质疑他的决断,顿生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笑道:“既如此,便退朝吧。明日朕大宴曲江,给爱妃过生辰。诸位爱卿可莫要缺席!”   明皇大步离开,去找梁贵妃以慰心怀。郎怀则悄无声息离开,没注意到李迁眼眸里阴晴不定,没看到李迅的身子骨愈发孱弱起来。    第109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三)   郎怀还没回到住处,就瞧见兰君手里拿着个包袱迎面而来。她站定等兰君走近,问道:“你怎么来了?”   兰君笑道:“姑娘已经心急上船了,怕爷回去扑个空,特让我来寻你的。”   郎怀摇头笑道:“看来你东西都备下了,那还等什么?走吧。”   兰君笑着应下,跟在她身后,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她见郎怀似乎心情不错,踌躇片刻,问道:“爷,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郎怀头也没回,道:“讲。”   兰君看了看四周,侍卫都离得挺远,便开口低声道:“爷,阿竹如今也过双十年华,您该替她考虑的。”   郎怀扭头瞅了瞅她,打趣道:“兰姐姐,你还比竹君大两岁,你怎么不考虑呢?”   兰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道:“爷,我心思可不在你那里。若真有一天遇到有缘人,您可得给我备了上好的嫁妆才是。”   “是是是,都听姐姐的。”郎怀笑了笑,心道自家的几个大丫鬟一个比一个有主意,真是好样的。她二人闲扯数句,郎怀才正色道:“兰姐姐,阿竹的心思,我只能铭记于心。”   兰君暗叹,自家爷和明达相知相恋,她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哪能不知?偏偏当初随着郎怀征西的是竹君那个傻丫头,痴心尽付。   “这么久以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安置她。”郎怀和她走到曲江边儿上,看着浩荡池水,岸边柳色茵茵。“后来她跟我说,只求在我身边待着。兰姐姐,当初兕子介怀于我,我也是一门心思想,能守着她,看着她完整无缺,此生便也无憾。”   “我给不了阿竹别的,只能给她这么些许。若她将来得遇良人,心悦于他,我当她是姐姐一般,为她风光大嫁。若她就愿意在沐公府里,难道我不能护她一辈子么?须知你们几个在我心里都如亲姐姐一般。我们名为主仆,早就亲如一家的。”郎怀坦坦荡荡,对着远处划来的画舫挥手示意,又道:“兰姐姐,这些事就不必告诉兕子了。”   兰君不免为竹君那个痴人觉得难过,又觉得郎怀这般落落大方,倒比那些口中拒绝实则行止卑劣的伪君子强得太多,又见她对明达一心呵护,自然明白她担忧些什么。“爷放心,我懂分寸的。”   画舫已到眼前,明达璃儿竹君三个站在船头,一个赛一个的高兴。陶钧和侍卫们放了踏板,郎怀和兰君依次上船。她笑呵呵问:“怎么这么心急?天还没彻底凉下来呢。”   明达急急拉住她胳膊,走到船尾,道:“你看你看,我钓的!”   郎怀凑过去看了眼,陶缸里水声玲珑,一尾红鲤摇曳不止,吐着水泡,看起来憨态可掬。郎怀点了点明达的鼻尖,笑道:“就一尾啊。”   明达趴在陶缸边上,伸手入水,来回荡漾,笑道:“钓一尾玩玩咯,就等你看两眼的。”她说罢,站起身呼喊:“快来,把这倒霉的小家伙儿放回去吧。”   竹君立即拿过一只大碗,小心翼翼从陶缸里捞出红鲤来。二人走到船边儿,一同用力,连水带鱼儿一齐泼了出去。波光滟滟,夕阳正缓缓落下,那尾红鱼只激起了朵小小的水花,就再也寻不到身影了。   夜里众人围坐船尾,点了两盏宫灯,烛光明灭下,清风带着满池的荷香,顿生凉爽。郎怀解下玉跨,松了松领口,半倚在藤椅上,看着明达和竹君璃儿三个人斗嘴,对陶钧道:“莫怪人多好游乐,若能得闲,这般日子谁人不想?”   陶钧递上从冰桶里取出的葡萄,笑道:“爷是劳碌命,莫羡慕了。”他见郎怀喜欢葡萄,但还是劝道:“爷,吃着好吃,但不可过量,须知……”   “得了得了,我知道。”郎怀打断他,指尖用力,掐下一小节,道:“就这么多,可放心了?”   陶钧憨憨一笑,不再答话。过不多时,明达来了兴致,要璃儿去取把琵琶来。她侧着脑袋,道:“今天你们可都是有耳福的,本姑娘可轻易不奏曲哦!”   她横放琵琶在膝,沉思片刻,才拨动了琴弦。曲调欢快,很有异域的爽朗。若说固城公主当年以乐曲冠绝长安,是因着她刻苦练习,明达则是骨子里总带着蔷薇花般的精致。   虽未饮酒,郎怀已然微醺。洗漱既毕,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抱起明达,随着微微摇晃的船只,一起倒进床内。   两人面对面,明达温暖的小手托着她的脸,话音低不可闻:“二层只有咱俩,我让他们都在一层安置的。”   “兕子,永远都这样多好。”郎怀轻叹着吻向眼前的娇唇。退却了所有的欲念之后,只想这样和她静静处在一处。   如此宁静的时光,谁曾料到不过几月就只存于回忆之中?那夜里好似浮生一梦,甜憨清朗,回味悠长。   七月渐至,明皇腻味了芙蓉园的景致,下旨摆驾回宫。这位帝王如今安心将事务尽付太子李迅,已经不再临朝。   自塔坨荼成为丞相后,和李迅配合,一扫前几年李迁把持朝政之时的不正之风。赵摩严迫于无奈,甚至上书请求致仕。李迅想起明皇的叮嘱,给驳了回去。   各道募兵已然全部进京,如今兵部正加紧训练划分兵种。郎怀除了忙着这些,还在暗中为薛华准备些当初她破城所用的火器。而郎氏商行带回逻些的消息,亦是丛苍澜瑚真的闭关礼佛,固城打理土蕃内政,并无不恰之举。   郎怀几经推敲,也只能说丛苍澜瑚和固城之间定有协议,具体为何,就不是她这个外人能得知的了。   只是李迁安静到几乎长安城都感觉不到这位殿下的存在,就得要人好生思量了。   七月末,李迅不慎坠入太液池中,幸亏当日路老三跟在身边。这位大汉二话不说跳进水里,将李迅捞了上来。   郎怀明达得到消息之时,只知道李迅性命还在。第二日才得了确切消息——李迅乘舟前往蓬莱殿面见明皇,行至一半,忽而坠池。等路老三捞他上来,人已经厥过去。   只怕不是很好。   这是送信的人带回的原话。明达咬紧牙关,眼睛里憎恨异常。李迅小时候曾经溺水过一次,自此之后每次去蓬莱殿均小心异常,怎么会无缘无故掉下去?   她当即便要进宫,郎怀赶紧拦住,劝道:“三哥既然跟着,定无大碍。”   “阿怀!那是我大哥!”明达难掩不安,道:“我必须进宫!”   郎怀按着她的双肩,沉声道:“李迁此举,定有后手。你不能轻易冒险!我现在便去大明宫,无论如何,先打听清楚陛下那里如何,再做定夺!”   明达强自忍住慌乱,在郎怀坚定的目光中点头应下。郎怀松口气,吩咐兰竹二人跟紧明达,自己带了陶钧,急匆匆出府。   但到了大明宫外,还没等她求见,已然瞧见一个面熟的校尉打马而来。   “沐公留步!”这人下颌留着寸许的胡须,郎怀思量片刻,想起来这是金吾卫的校尉韦斯,忙拱手道:“韦校尉?我欲求见陛下,不知为何要我留步?”   韦斯待行至她身前才住马,他怎敢受郎怀的礼?忙侧身避开,道:“便是太子殿下要下官赶来的!”   郎怀点头,看了看周围,人多眼杂,便道:“殿下可好?”   “回沐公,一切都好。”韦斯按着李迅的吩咐,道:“殿下要下官转告沐公,尉迟统领已然入宫,请沐公放心。”   郎怀这才松口气,只要尉迟安人在大明宫中,梁沁芳便无法作为。明皇无恙,大唐则安。   只是李迁下了这一步棋,所图为何,竟让她也渐渐看不清了。   出乎郎怀他们所料,梁沁芳这几日根本是告假在家的。梁府里正坐着一位客人,便是淮王李迁。   “那个侍卫已经因为自己护卫太子殿下不利畏罪自杀,什么都没留下。”梁沁芳将黑子落下,道:“众人定以为咱们后手在蓬莱,郎怀若是入宫便是挑拨离间。”   李迁笑着看梁沁芳的黑子突围而去,道:“此举要的是后手,郎怀入不入瓮都不要紧。只是我那位大哥还真是命大,这都死不了。”   梁沁芳又落一子,黑子开始反围。他笑道:“这不是落了殿下所想?白白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他?”   二人既然是一条船上,说话间自然毫无顾忌。李迁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忽而门口有人轻轻敲击三下,顿了顿又是两下。李迁头也不抬,梁沁芳却豁得站起来。   他从来都知道李迁在宫中布下一道暗棋,却从不知这枚棋子的身份。梁沁芳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外面的人一身黑衣,戴着风帽,看不清是谁。他一声不响进来,等屋门闭上后,才落下了风帽。   梁沁芳随侍明皇左右,自然认得此人身份。他不免大吃一惊,竟然是袁玄洪!   袁玄洪不理会梁沁芳,任他愣在当场。他走到案前,直接道:“沐公没入宫,在大明宫外转了一圈,有个侍卫跟她说了什么,便走了。”   李迁早有所料,淡笑道:“这位公爷运气真好,不过也要好到头了。”    第110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四)   袁玄洪没做应答,一撩袍子,在李迁对面坐定。他手执黑子,看了看棋局。他落子如飞,黑子脱困之后的反围渐成胜局,很快掩杀了白子的大龙。   李迁索性丢了手心扣着的白玉棋子,爽快认输。   “本王着实没料到,你会亲自前来。”李迁示意梁沁芳稍安勿躁,道:“我并未打算在此时动手,虚晃一枪罢了。”   袁玄洪不动声色,道:“陛下得知太子落水,亦得知沐公行至大明宫折返。陛下不安心,便遣我来看看诸位的心。”   李迁哈哈大笑,道:“本王自然在府里,不问世事,不理风波。”他说罢看了眼梁沁芳,道:“至于梁统领,自然是名为告假,实则宠幸小妾,通宵达旦。”   梁沁芳不以为忤,喜笑颜开,明皇断不会因此有疑于他,关键就看袁玄洪肯不肯听李迁的。   不过此人既然在此时来此,定早就为李迁所用。果然袁玄洪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李迁想了想,又道:“那件事打探得如何?”   袁玄洪道:“陛下四五年未曾用过,消息难查,皆是累赘。”   李迁心知此事难办,也不过多刁难,道:“劳烦袁帅了,若万事都寄托于一枚小小印章,本王还谋划什么?到了如今,此事也不必放在心上!”   袁玄洪道:“陛下会不会给了太子?”   李迁失笑道:“自古帝王多疑,那么要紧的东西,怎么可能给他?也许真是不操心国事,索性着人收拾了。”   梁沁芳听了半天,才听出些名堂,只怕这说的是明皇自登基以来惯用的行玺。只是开扬二十八年前后,明皇便不怎么用它。到如今已经有三四年没见它露面了。   “会不会给了姑娘?”梁沁芳异想天开,道:“陛下对姑娘的宠爱,恐怕只有江皇后在世之时能够相比。”   李迁袁玄洪对望两眼,均摇头道:“女儿家再是疼爱,也要嫁人的。”李迁揉了揉眉心,道:“何况这几年来,父皇虽然对郎怀器重,其中却总有考量的意思。父皇对她断没有明面上那般信任。”   李迁站起身来,道:“时间紧迫,本王不废话了。今日起至父皇千秋,之前的布置定会愈加完备。本王懒得兜圈子,宫里务必一网打尽。”   他面无表情,续道:“儿子可以再生,便是牺牲杭儿,也在所不惜。”   梁沁芳明白他的意思,后背忽而一阵冷颤,忙道:“殿下安心,臣早已安排好人手盯紧了东宫,一个也不会漏。”   李迁看了眼拉上风帽的袁玄洪,道:“妹妹的人将会在半月后到达,还请袁帅用好。袁帅放心,你要的,本王决不食言!”   “殿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袁玄洪拱手为礼,道:“时日不早,臣得回宫复命,殿下恕罪。”他说罢,已然拉开窗户,消失于一片夜色之中。   李迁走到门边,笑道:“如今统领可有十成信心?”   梁沁芳叹道:“殿下深谋远虑,臣佩服。请殿下放心,臣誓死追随。”他是最先谏言兵变的,李迁从不怀疑他的忠心,忙拉起正要行礼的梁沁芳,道:“你我一见如故,将来君臣之谊,本王看足以载入青史,名垂千古。”   这日明达一人在府里待得无聊起来,想起郎怀提过纯钧剑的油快使完。明达索性换过衣衫,只带了兰君一起,去那位匠人铺子里买些油回来。   铺子开在西市,是个普通的四合院子。老板光着脊背,胸口围着皮制的兜布。铺子里来的都是武将或者有名的江湖人士,他从未料到之前光临过一次的明达还会再来。   “夫人坐!”老板知道自己衣冠不整至极,忙退回屋子里换上件粗布外衫,才哈腰出来。他既然见过纯钧,自然知道郎怀和明达的身份。   老板亲自请了明达竹君到一边干净的廊房里坐下,倒了杯清水递上,道:“您需要什么,差人来拿也就是了,怎么亲自来一趟?”   明达笑着说明来意,又道:“大伯,我看您这儿生意真好!”   这一句夸到老板心坎儿,花白的胡子都颤微微抖着,他道:“这不是咱吹,咱们康家祖传手艺,三百年下来才积攒下来的名望!”   明达好奇起来,道:“那您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她总夸您这儿手艺最放心,盔甲什么都在您这儿做的。”   康老板应了一声,道:“那麻烦您挪步?小的带您去看看。”   及至到了后院成品存放的库房,明达只觉得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屋内各类兵器琳琅满目,东首几乎都是各式剑,西首则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康老板解释道:“来咱们铺子定制或者修补兵器,江湖人多。江湖人惯用剑,因而这些大都是那些人的。这些嘛,大都是咱们军中将领的,普通士兵可掏不起这银钱。当然了,工部的工坊咱们铺子也是有人固定去轮班监工的。”康老板小心翼翼取下一柄陌刀,道:“您瞧,这是金吾卫路统领才要的陌刀。这可是小人手把手锻造,让路统领等了足足有八个月呢。”   明达伸手去拿,只觉得此刀颇为沉重。她稳了稳心神,才缓缓抽出刀鞘。自打习武以来,郎怀给她讲过不少刀兵之事,耳濡目染之下,明达自然明白这把刀为何足足锻造了八个月。   “大伯真是好手艺!若我大唐士兵都能有把这等杀器,”明达心知此话不过痴人说梦,也就不再往下说。她忽而好奇,道:“大伯,可以给我做身盔甲么?”   康老板一愣,憨笑道:“做自然事做的来,只是您这般尊贵,哪里用得上这些?”   明达既然起了心思,便道:“您不管这些,我只问何时能取?”   康老板见这位不是开玩笑,便道:“那得请您留步,我让拙荆给您量了尺寸才可。既然是您要,小的自然尽心,约莫三五个月吧。”   明达看了眼兰君,道:“姐姐,我求你瞒着阿怀!”   兰君只得道:“是是是!”   康老板请了明达到自家祝的后院,让自己媳妇儿给明达量了尺寸记录下来,忽而又问明达:“夫人,您头盔要不要护面?”   明达想起明皇身边的确有一只军队是戴着护面的,她忙道:“要的要的!”   “那您稍等!”康老板一阵风般去了,隔了盏茶功夫端着个盆回来,里面却是发好的面团。他看了看明达的脸面,按着经验取了块,递给兰君道:“这个小的不方便,就麻烦您了。”   明达错愕一阵后,只得屏住呼吸,任由兰君憋着笑意在她脸上取了模具。   康老板小心翼翼接过放着收好,喜道:“成了!”   回了未央居,郎怀还不在,明达按着竹君的指点,给自己那柄短剑上油。   她想起郎怀送亲之时穿的轻甲,好奇道:“为何阿怀的盔甲那么单薄?我见路三哥他们的都很笨重的。”   竹君道:“这却是姑娘不懂了。爷当初在前锋营里是骑兵,要的是速度和机敏。三哥是爷手下的副将,管着最要紧的二百精锐,是全甲重骑。”她侧耳听了听四周,又道:“何况爷毕竟是……重甲在身,到底劳累的。”   明达若有所悟,没再吭声。   李迅身体已经好转,只是当时落水的惊吓过重,夜不能寐。不过半月工夫,人就消瘦了一圈。他有心无力,朝政只好交付才上任不久的塔坨荼。   明皇过目了几份奏呈后,又得袁玄洪禀报,见塔坨荼做事滴水不漏,这才当真放下心来。   “你查探数日,那个侍卫死的蹊跷。”明皇话说一半,袁玄洪忙道:“回陛下,臣那日去过淮王府,殿下确实在府中。梁统领和自家新纳的妾室一夜风流,亦无异动。且那个侍卫底子干净,他忽而自尽,臣原本没想到此事背后会有牵连,防备不够,是臣的疏忽。”   他这般说来,明皇素知梁沁芳为人,也就信了八分。“你觉得此事不过是意外?”明皇若有所思,或许真的是他多疑?   “臣不知。”袁玄洪没有明确回答,而是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臣只相信证据。”   言下之意,如今没有证据。明皇面上不动声色,道:“未央居那里呢?”   “回陛下,当日姑娘知晓后要去东宫看望太子,被沐公拦下。”袁玄洪斟酌着道:“沐公带了个贴身内监是想求见的,不知为何被一个金吾卫拦住,在宫外说了两句话就回了。”   明皇身后的卢有邻瞬间把握住袁玄洪此话中的诛心之意,他忽而觉察些许不对劲来。果然明皇轻轻挑了挑眉毛,卢有邻跟着他几十年,自然明白这是真起了疑心。   他搜肠刮肚,赶紧打着哈哈道:“沐公那孩子脾性爽利,大约是受不住咱姑娘,才不得不来宫外打听消息。不过好在这孩子明白礼数,不然岂不是擅闯皇宫了?”   果然明皇想起自己女儿顽劣的脾性来,哈哈笑道:“是了是了。朕瞧着阿怀宠她宠的不行,嗯,有邻,你得空去趟未央居,给明达提点提点。”   “是,老奴遵命。”卢有邻一身冷汗,心知此事就此揭过。他躬身站着,未曾瞧见袁玄洪眯着眼睛淡淡看了一眼他。   当日卢有邻便带了些宫中新添置的新奇玩意儿,并楼兰进贡的葡萄去了未央居。   郎怀训兵未归,明达亲亲热热挽着卢有邻的胳膊,道:“大监都好久没来看明达了。”   卢有邻也不避讳,和她一起走进延年殿,道:“姑娘如今夫妻恩爱,陛下和老奴都放心。这段时间陛下夜里总睡不踏实,便少了空闲。姑娘得空了,也多往宫里走走。陛下见着姑娘总是顺心的。”   明达嗯了两声,道:“爹爹的丹药大监劝着点儿,历代炼丹的,又有几个……”   “姑娘噤声。”进了延年殿,卢有邻才松懈一些。他正犹豫要不要告知明达袁玄洪的异动,却听得明达的话将要闯祸,赶紧拦下来。   二人对视一眼,俱都露出些无奈来。明皇整日若非弄曲为乐,便是在长生殿和一些道士研究丹药,妄图长生。   可长生一事,哪里能靠吃几颗药丸子能成事?   “姑娘,”卢有邻接过明达递上的茶盏,还是决定提点一下,便将白日里的事情原模原样说了一遍,末了打趣道:“你呀,性子还是这么莽撞。若非沐公拦住了,若你真闯了皇宫,可得为难死陛下。”   明达颔首羞道:“大监莫要提了,明达知错啦!还请大监跟爹爹告罪,阿怀给我缠的不行,才不得已去宫外晃了圈。得知大哥无碍,赶紧回来告诉我的。”   留卢有邻多坐了会,这位明皇身边不可或缺的人物眼瞅着宵禁快至,便告辞离开。明达送他上了马车,眼见着马车往北而去,赶紧拉过身边的竹君,道:“姐姐,去找阿怀,让她晚上定要回来!” 第111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五)   郎怀是踩着宵禁的梆子纵马归来的。只是可怜了陶钧,他不敢在城内那般奔驰,只得悻悻留在营地。看看天色,干脆洗个澡早早歇下便是。   一路跑进永安殿,郎怀踹着粗气道:“兕子呢?”竹君不明所以,只说明达要她速归。郎怀怕有要事,只得和她一人一骑赶了回来。   “姑娘去汤池了。”兰君一猜便懂这是为何,忙道:“我的爷!怎么累成这样?要不也去洗洗?”   郎怀连着喝了三杯水才解了渴,道:“也好。”   她去的时候,明达刚巧出来。她索性拖了明达再进去,郎怀道:“什么事?今夜本打算宿在营地的。”她端的一身热汗,边说话边拉衣带。   明达的乌发上滴着水滴,道:“以后你不管如何,记得夜里回来。哪怕被弹劾,亦不可宿在营地。”   郎怀赤条条钻进水里,长长叹口气——一路的燥热总算去了三分,凉了下来。她奇道:“这却是为何?”   明达卷起裤脚坐在台阶边上,取了胰子来给她擦身,低声将卢有邻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一开始觉得高兴,总算是抓到了。可过了这会子功夫,越想越觉得心寒。四哥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袁帅自打爹爹登基就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如今却……”   她只觉得明皇好生可怜,身边唯一一个忠耿的大约只是卢有邻一人罢了。郎怀安心枕着她的腿,闭上眼睛思量半晌,才道:“兕子,我竟一直看低了你四哥。之前胜了几局,当真太侥幸。”   “唉,小时候四哥人还是很体贴的,什么都想得周到,爹爹喜欢他也很正常。”明达见郎怀双颊透着粉红,伸手捏了捏,道:“爹爹经此一事,对你定是存了一分疑虑的。练兵一事你要尽心,但不能太尽心,仔细爹爹猜忌你要拥兵自重。”   “我可不是在拥兵自重?”郎怀捉住她的手,翻过身来趴着,道:“有些事不可为,但咱们不得不为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今后稍微松懈些,不要落人把柄。”   “我这几日最好奇的,是他究竟想做什么。若说借此杀了太子,可毕竟失败。”郎怀依旧闭着眼睛,明达轻轻抚摸过她清瘦的后背——和一般女子不同,郎怀的触感是柔韧的。   “想了这么久,却想不透半点。”郎怀似乎是困顿了,话也有些迷糊:“兕子,你帮我想想,他到底图谋什么?”   明达打起精神,道:“那咱么就丢开旁的,只想想大哥如今这般样子,谁得利最多。”   “太子无法处理政务,爹爹又早早丢开手,还借此逼得沐公不得不明哲保身,如今朝政可谓交由一人之手。”明达自顾自说着:“这人自然是丞相塔坨荼。”   “可此人早已投了大哥,理政清晰,手段老辣,纵横我朝几十年,现下恐怕没人比他还有威望。”   “所以我参悟不透,李迁这般作为,有头无尾,断不是他的风格。”郎怀接着她的话,续道:“除非,我们都料错了。”   明达脸色很难看,道:“塔坨荼明着投了大哥,实则早就被收买?”   “不一定。”郎怀抬起头,钻进水里冲洗干净,才爬上来换上家常的旧衣,头发随意束起。   “塔坨荼要位极人臣,李迁能给,殿下也能给。且殿下无纰漏,陛下绝不会废太子。我想不透塔坨荼反水的动机。”   明达低着头没接话,两人携手出来,回永安殿用了些点心。明达悻悻的,郎怀也不知该如何劝慰,道:“兕子,塔坨荼我会留意。如今敌暗我明,一切均得留神注意。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有任何闪失。”郎怀想起上次明达被下毒一事,脑海中似乎有流星一闪而过,她轻手抱住身边的姑娘,道:“兕子,你答应我,切莫冲动行事。我若不在身边,万事和母亲尚姐姐商量后再做定夺。”   明达应下后,忽而生出不祥来,道:“你这般叮嘱我,可你呢?我也要你应我,我要你好好活着。”   郎怀弯唇一笑,吻了吻明达认真的眼眸,道:“我自然要好好活着。我将来还要和你游遍大江南北。此事我惦记好几年,可不敢忘!”   开扬三十四年七月末,李迅方才能下床。塔坨荼打理朝政也有月余,郎怀见诸事并无不妥,渐渐去了疑心。   李遇秉持她的话,一病不起,耽搁在了蒲州。姜回派回送信的人,明皇知晓后忙差人送药,要他好生将养,不必着急赶路。   八月初,李迁上书,言道身体清减,总有崩竭之感,请辞户部尚书,愿就藩淮南,颐养身体。明皇准奏,升铁晋为户部尚书,赏李迁千金,以建王府。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李迁痛快交出官印,打算在明皇千秋节后启程离京。听说已经开始收拾他平日里收藏的贵重古董。李迅行动不便,明皇在宫中无聊,总会召见这个即将离开自己身边的儿子,说些闲话,唠唠家常。   这日天色将晚,李迁由内监引着出宫,在门口碰见换值的李进。   “四哥这是回府?”李进摘了头盔,下巴上留了短髯,显得成熟许多。   李迁侧身一让,和李进边走边道:“可不是?六弟这是?”   “才出来。”李进洒然一笑,道:“既然偶遇,还请四哥赏光,咱们去喝一杯如何?”   李迁知道身后跟着的内监会把他的所见所谈尽付明皇,便道:“六弟相邀,做哥哥的怎可推辞?六弟要去何处?”   李进低声笑道:“四哥只管跟小弟走便是,拿来这么许多废话?小弟知你即将就藩,只怕我也没几年好待。将来兄弟各处一边,难能再见。今日不醉不归,四哥意下如何?”   李迁似乎有些动容,肩膀略有颤抖,才道:“六弟带路便是。”   出了大明宫,李迁打赏了那个内监,果真和李进上了马车,往平康坊去了。   不多时二人从车上下来,李进已经褪去一身铠甲,换上件普通长袍,跟着李迁进门。不是别处,正是暗香楼。   老鸨在前谦卑地引路,带着他二人拐进一处小院。李进当年也是常客,却从不知道暗香楼内还有这般景致,他再愚钝也明白过来,道:“原来暗香楼是四哥的产业,早知如此,却让小弟花了那么多冤枉钱!四哥可不厚道。”   李迁没做应答,只挥挥手让老鸨退下。院中早备下了清水茶具,李迁走到案前坐下,道:“六弟,急什么?我还能要你的钱?都给你记着,只等如今给你。好钢用在刀刃上,如今正当时!”   李进也不客气,坐在他对面,等着李迁着手烹茶,道:“是是是,四哥算无遗漏,我一介莽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罢,他压低嗓子道:“西边儿来的人,已经着手安排,已有一半妥当。再过上十日功夫,就定无碍。”   李迁点头,沉声道:“此棋至关重要,梁沁芳不如六弟,我信不过他。”   “但武备司却难,”李进有些头疼道:“那是郎怀的地盘,武备司被那个岑商管的牢牢的,弄不出来那玩意儿。”   “我还有渠道,大约也是十日功夫能运进长安。”李迁冷笑道:“六弟,这番事业若成,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茶水已经烹好,李进渴了,拿来一碗慢慢嘬着,哈哈笑道:“四哥,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他连我母亲亡故,都让我见不到一面,哪来半点父子之情在?我不在乎荣华富贵,不过是想他也尝尝这等孤离的滋味儿!”李进面目扭曲,恨声道:“若非四哥处处照拂,我早已在南边儿死了多少次!”   李迁叹口气,道:“你我兄弟自小一处长大,自然比旁的亲厚。我若不照拂你,又能照拂谁人?”   “若此番事成,我大唐的御林军便交付于你。”李迁也攥紧拳头,道:“只有六弟能让我放下心来!”   李进虎目含泪,道:“四哥……”   终究是换了烈酒来,他二人推杯过盏,很快李进便烂醉如泥。李迁唤过老鸨,着人带了李进去客房歇息。他自己还好,洗漱过后也留在暗香楼,并未叫人来陪。   第二日天色初明,李迁从床上坐起。门外有些动静,李迁咳嗽一声道:“进来说话。”   进来的是个姿色浓丽的女子,衣衫不整,露出大片的酥胸。但这女子却守足规矩,低着头道:“回爷,昨夜那位贵客说了一宿梦话,很是含糊。但总提到母亲、复仇。”   李迁捏着眉心,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不多时老鸨进来,李迁道:“等他酒醒了,着人送他回府。就说本王怕有人盯着,即便醉了也还是让人送回去。”   “是。”老鸨应下后,退出屋子掩上门。一片昏暗中,响起李迁沙哑的笑声来。   他等着最后的日子已经太久,最后的疑心李进也去了,便是壮士绝行时!   郎怀,任你三头六臂,怎料的到所有?待我取了江山,定要将之前的羞辱百倍奉还! 第112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六)   立秋也过了很久,天气渐渐凉了。城东的营地愈发规整,分兵也进行得有条不紊。   刘全英勒马停足,接过书记官递上的名单,对郎怀道:“御林军充六百人,千挑万选,此番周折颇大,有劳沐公了。”   “刘统领见外。”郎怀腰间扣着纯钧,在踏云身上正襟危坐,笑道:“我也算半个御林军出身,怎能说是麻烦?且这本就是兵部的职责所在。”   不多时,一队士兵唱着号子被校官带到这处校场。这些士兵大都膀阔腰圆,身高几乎都有七尺。郎怀脚尖微抖,稍微往前了半个马身。校官也忙上前递上文书,郎怀淡然接过。   沙场点兵,虽不是开赴沙场,也足以让众多的新兵蛋子热血沸腾。   何况是当朝沐公亲自点兵?这位少年将军的传奇早就在此次八万新兵中流传开来,人人奋勇想进御林军或安西四镇军屯,好和她能有些亲近。   六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郎怀和刘全英一个点名,一个勾划,做完这批人划入御林军的最后事宜。直过了多半个时辰,郎怀喉咙全哑了,才告一段落。   踏云不安分的抖了抖尾,郎怀知晓它是站腻味,忙拍了拍它的脖颈以示安抚。陶钧拿了水囊也被郎怀推去,她脸颊热得通红,依旧军容整端。   “说起来,咱们也有数月的缘分。”郎怀露出些笑容来,道:“想当初我上战场前,比起你们还差得远。”   她见众人憋着笑,干脆点了一把火,道:“便是连规制的枪,我提着都费劲。”   前排的终于有人扛不住,笑出声来。另有胆大的干脆问起:“沐公,那您怎么办?”   郎怀神色依旧,“我那时候才十二岁,拿不动又如何?”   说了些许俏皮话,郎怀才正色道:“说起来,我大唐最精锐的军队,一向以御林军为首。安西军镇骁勇,但若论军纪,莫能出御林军左右。”   “军队之中,贵在令行禁止。你们在本官手下操练半年多,若将来有人忘记这四个字,触犯军纪,御林军军法处置,可别想着寻人说情!”郎怀最后看了看他们,道:“即日起,你们便是御林军人。须效忠于陛下,铁血丹心。今日刘统领带你们归营,我送你们最后一句话,便是令行禁止。”   郎怀说罢,将手中的文书交给刘全英,便是彻底和这些新兵再无关系。   刘全英笑道:“他们虽说进了御林军,但分到哪一卫还得有大统领分派。不过我瞧着这军容,的确是十来年里最优的。大半都会分进金吾卫吧。”   郎怀摆摆手,道:“这却和我无关了。刘统领,天色不早,还是以大事为重。改日怀做东请您吃酒。御林军中一别,竟然一直未能再见,可真遗憾。”   刘全英笑着应下,自拿了虎符再次确认,带了这些人回了他统领的监门卫的驻地。三日之后,这六百名新兵果真有三百多分进金吾卫。其余的大都分入监门卫,也算是不错的前程。   明皇旨意已下,这些新兵已经开始开拔,陆陆续续进入各地边军,又或者补充各道。其中三万人划入安西四镇,待八月十五中秋之后,便由兵部和卢公府上世子武冰带着交送薛华。   中秋佳节,明皇因着李远发热,有些心不在焉。夜里家宴,李迅李进李迁均携了王妃和孩子前来。郎怀也奉旨入宫伴驾,是唯一外姓“男子”。   明达抱着李棠,和郎怀肩并肩说着什么。郎怀知道她极为喜爱这个侄女儿,便道:“要不和殿下说说,请棠儿到咱们府上?”   明达捏了捏她的手,道:“你要疯么?这可万万不成的。”   李棠话说得利索多了,趴在明达怀里,道:“小姑姑,那个!”   明达取了酥酪来,掰下一小块儿喂给她,笑道:“去,给你爷爷拿一块儿!”   李棠懵懵懂懂的,但她最听明达的话,端着盘子就往明皇坐处去。明皇不知想些什么,神色怔忡。幸好有这么个小开心果在,才略微展颜。   梁贵妃今日只露面片刻,就借口要照顾李远离席而去。明皇干脆将自己的孙子孙女儿都唤到身边儿,只和他们说三道四,甚至还唱了一段儿,逗得孩子们嬉笑不已。   宴饮过半,李迁晃悠悠站起身来,由内监领着去如厕。待出了蓬莱殿,李迁打赏了那个小内监,笑道:“本王着实喝不下了,你也瞧见,我那六弟不知轻重。本王就在附近溜溜弯,醒醒酒再回去。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那小内监忙道:“殿下请,小的就在这儿候着您!”   李迁微微一笑,理了下衣袍,负手果真往树多的地方去了。他走至林间,知道再无人跟着,忙加快脚步,折返向东,上了一艘早已准备好的小舟。   此舟是为明皇今日宴饮运送瓜果的,李迁藏在舟中,躲过御林军的盘查,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在太液池东边儿悄悄上岸。   划船的侍卫低声道:“殿下,二刻之后咱们在此等着您。”   李迁颔首,没多说话。他已经脱去华丽的锦袍,换上件领军卫校官的常服,只多加了一件儿斗篷,将兜帽罩在头上。只怕就在近前,也看不出这位是淮王了。   太液池东有处宫殿,名珠翠殿。明皇后宫妃位一直不满,这座宫室已经多年未有真正的女主人。梁贵妃喜此临水望远,偶来小住几日,明皇也常来作陪。   本该回了含凉殿的梁贵妃,不知何故出现在了此间。李迁信步而来,门口仅有的两三个侍卫也当没瞧见他。他走至室内,梁贵妃正依在一个男子怀里,双眼通红,正自泣泪。   “本王这却是不懂了!”李迁打趣道:“袁帅贵妃就要得偿所愿,莫非这是喜极而泣?”   袁玄洪知晓梁贵妃面薄,踏上一步挡在她身前,淡道:“殿下有话直说,不必挖苦。”他统领不良人多年,又哪里看不出李迁对他们二人是鄙夷的。   果然李迁鼻中哼了哼,道:“今日约见您二位,便是问问您二位将来打算。是要留在宫中,继续偷偷摸摸。还是……”   袁玄洪道:“殿下,我二人自然是离开这等是非之地,不再让您忧心。”   李迁点头,道:“但袁帅一走,不良人莫不会作乱?”   袁玄洪摇头,“这几年来,除却土番总吏郎士轩动不得,其余各地早已按着殿下心意换的差不多了,殿下又何必多疑?”   袁玄洪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枚铁印,道:“殿下,此印乃太宗初设不良人之时,铸造的印信。天下不良人,见此印者不得违令。”他说罢,单膝跪下道:“臣愿辅佐殿下成就不世之功,先以此印聊表忠心!”   李迁也不客气,自手掌取过,小心翼翼放入怀中。袁玄洪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贵妃娘娘,本王提醒您一句,到时候李远必须出席。”李迁话音方才落下,梁贵妃便道:“不可!”   “放心,本王到时候不过是想借着他的话,带杭儿离开。毕竟本王如今也只得了这一子,是不愿他轻易涉险的。”李迁摇摇头,道:“他是什么身份?能和本王的儿子一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梁贵妃面露痛楚,咬牙道:“好,本宫答应你。”   “本宫?”李迁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道:“您这娘娘,可真名不符实啊!”   袁玄洪双眉一顿,终究隐忍下来。梁贵妃方才入宫,他便一见倾心。奈何这是大唐皇帝的女人,他只得遥遥看着。看着她一步步得宠,成为明皇继江皇后过世后最为宠幸的女子。看着她和明皇仿佛琴瑟和谐,却也看出她闺中寂寞,其实是不愿入宫的。   这一路看着,不知何时,当朝的贵妃娘娘也注意到明皇身边十分器重的袁玄洪——他已年过不惑,但精神奕奕,比起日益衰老的明皇,风姿绰约了太多。   女人的直觉,让她留意到袁玄洪对她的侧目和痴情。   那日明皇饮醉,早早歇下。袁玄洪一身玄色胡服,本是来禀报事物,却发觉明皇早已酣睡。卢有邻送走了袁玄洪后,自回偏殿的软塌上安歇,没料到这位袁帅身手不凡,比他还早两步,先进了含凉殿。   梁贵妃欲拒还迎,袁玄洪一时糊涂,便成就燕好,被李迁的人拿了证据,双双要挟。   想起这些旧事,袁玄洪只觉得一切都是李迁早已料到的算计。但他一生寡淡,却偏偏对梁贵妃动了真情,只能由了李迁牵着鼻子走,一步错步步错,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李迁拿了印信,志得意满地离开。他按着约定的时间来到水边,依旧躲在舟中。过不多时,衣着光鲜的淮王殿下从林中出现,脸色果真好了许多。   “劳烦公公行方便。”李迁出手阔绰,让那小内监眉开眼笑,躬身引着他回了蓬莱殿。   李进已经醉倒,趴在案上呼呼大睡。明达歪在郎怀怀里,这对小夫妻不知说些什么,总看着让人脸红。李迅身子方好些,不胜酒力,陪着明皇逗弄几个小孩子。这里面李杭最小,还得让王妃抱着,但脸上一团稚气,却最是无邪。   李迁装作酒醉,也歪在一旁。他的儿子自然是爱的,但也绝不能成为夺嫡之路的绊脚石。   如今多看一眼便是一眼吧。李远究竟是不是明皇所出早已不重要,但有疑虑,就断留不得他。    第113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七)   《天官书》有载,荧惑又名赤星,荧惑在东名悬息,在西名天理。火之精,赤帝之子。方伯之泉,主岁成败。司宗妖孽,主天子之乱,主大鸿胪,主死表,主忧患。在五常为礼,于五事为辩。   开扬三四十年中元节后,荧惑守心。火与心星遇,则缟素麻衣,其南或其北,死丧之地。   《唐书太史监记》   太史监令阮夫子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曾为国子监祭酒,博学多才,已经担任太史令足足四十年。中秋节后月儿更圆,阮夫子当夜观月,只觉得有异动。次夜乃中元,祭祀之后阮夫子无意间夜观天象,面色大变。   阮夫子生怕有误,第二日忙寻了太史监中的屈实和侯弗,这二人不仅是阮夫子的同僚,亦是他的学生。三人住在衙门中,连观天象七日。阮夫子确信无疑,连夜写了奏折,打算次日面呈明皇。   但这位夫子却忘了,如今明皇不朝已成惯例。丞相塔坨荼倒是重视,亲自拿着奏书见了他,请这位夫子放心。   是夜,阮夫子于家中寿终正寝,享年八十有三。宫中第三日传来圣旨,追谥文贞。传旨的太监是卢有邻的义子,叫卢衷。待宣读完旨意,他还是专门安慰了阮夫子的家人。   其中有个面生的男人趁着得空稍微拉了拉卢衷的袖子。卢衷一回头,有些摸不着头脑,道:“这位是?”   “回大监,我是太史监的主事屈实。”屈实有些紧张,毕竟太史监对于朝廷来说,是个边缘化的地方。这位主事甚至还未上过朝见过明皇。   “哦,屈大人何事?”卢衷和颜悦色,知道他紧张,便道:“大人,小的不过是陛下的家奴。您有何事便说吧。”   屈实这才略有松弛,压低声音道:“阮夫子去世前,曾经上过奏书,兹事体大。不知丞相可否呈给陛下?”   卢衷面色不变,道:“如今丞相大人日理万机,每日奏折只怕少不几百道。小的只是管着库房,这等要事,小的回宫替您问问师傅,您看可好?”   屈实有些纳闷,问:“您师傅是?”   “哦,小的跟着卢大监,待会儿回去就能见着他。”卢衷微微一笑,心知这位大人只怕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他留个心眼儿,道:“您说兹事体大,还有谁知道?”   屈实一愣,留了个心眼儿,便道:“阮夫子的奏折是我执笔,再没旁的了。”   卢衷只道他说了实话,又转着弯套了虚实,才满意而归。   屈实在家等着消息,自家夫人劝说无果,留他一人在书房里。第二日再去请他用饭,人却趴在书桌上。屈夫人只道劳累所致,嘴里啐了两句。哪知走进才发觉,人去多时,身子都硬了。   连着死了两位太史监官员,消息传回未央居,郎怀皱紧眉头,不知是何道理。明达算算日子,道:“离着爹爹千秋节,如今不过六日功夫了。”   郎怀想着方才看过的信件,拧着眉心,对陶钧道:“带人去将侯弗带回来,务必保证这位少令的安全。”   陶钧躬身应下,匆匆走了。   “阿怀,就怕这位少令什么都不知道。”明达也着实不懂,为何在这紧要关头,李迁会对无足轻重的太史令动手。   这时候尚子轩从外面进来,郎怀知晓她学识渊博,将信件递给她道:“尚姐姐看看,我们参悟不透,还得请姐姐参详一二。”   尚子轩接过来坐下,才看了一半就变了脸色,道:“那个侯弗呢?快差人救回来!”   明达看了眼郎怀,道:“已经差人去了。”   尚子轩松了口气,顿时明白过来,道:“你二人只觉得太史监可有可无,因而不懂其中玄机。”   郎怀颔首,道:“尚姐姐,还请释疑。”   尚子轩道:“长话短说,历代都有钦天一职,观天象以对万物。只怕是这位太史令看出了了不得的天象,被人灭口。”   郎怀觉得有些无稽,笑道:“这等话也有人信?”   “远的不说,我大唐开国之后,文德九年的史书中记载确凿,当日太白经天。”尚子轩点到即止,转过话头,道:“等消息吧。”   这一等将将入夜,才有钉子传话进来,陶钧带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安置在外书房。郎怀不敢耽搁,忙和明达尚子轩一道,匆匆赶至。   塌上的人面目全非,显然九死一生。郎怀心中虽有不忍,还是出言问道:“你是侯弗?”   “是,您是?”侯弗被陶钧救下,也折损了郎氏两个钉子。他伤势虽重,但也算保住性命了。   “郎怀。”郎怀斩钉截铁,问:“太史监究竟发生何事?怎么会被人如此置之死地?”   侯弗强撑着要坐起,他已然明白过来,这条命存留着实侥幸,道:“沐公!中元当夜荧惑守心,断无错处!您快去禀报陛下吧!阮大人上书丞相后,我等只道陛下已然得知。而后屈兄惨死,我才明白过来,丞相大人根本没用将阮夫子的奏书给陛下!”   “荧惑守心?”郎怀听着十分耳熟,尚子轩道:“秦皇汉武驾崩之际,皆有此天象示警。李迁不愿这等消息入宫,但怎么塔坨荼也……”   郎怀冷笑,道:“塔坨荼是李迁的人。”   她收拢心神,对侯弗道:“侯大人,且在我府上安心养伤,贵府自有安置,请宽心。”   侯弗勉强伸出手臂拉着郎怀道:“沐公,您还不快快入宫?”   郎怀方握住他的手,淡道:“侯大人,如今陛下还会听我谏言么?只怕会被倒打一耙,不如积蓄力量。侯大人,如今太史监存留仅您一人,我若能保您平安,阮夫子和屈大人将来能否昭雪,就在你一人了。”   侯弗人老实,但比屈实城府稍深,否则也逃不出命来。他正慌神间,郎怀已经和方才一起进屋的两个女子离开。   “侯大人放心,咱们爷自有应对。只是这些时日得委屈您,若有不妥的地方,您尽管开口。”陶钧背着他回来,门口的侍卫敲敲门,送来干净的衣衫。陶钧帮着他换过,又陪着用了饭才离开。   郎怀辗转反侧,也只能想出个敌不动我不动的对策。二更时分,明达终究坐起来,道:“怀哥哥,我想进宫陪着爹爹。”   郎怀知晓她心内最是煎熬,摸出火石来点了绢灯,将明达拥进怀里。   “兕子,若陛下肯听,我早就入宫了。”郎怀才开口,怀里的姑娘就转过身,整个人埋进她圈出的空间里。郎怀心间一痛,道:“兕子,我……”话才开口,她也不知该怎么劝她。   明皇如今愈发昏庸失道,她要做的,从来都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天下的安定。高祖的结局或许是明皇最好的结局,但时局时刻有变,郎怀怎忍对明达说没把我的话。   也只能这般依偎着,好在自己能陪着她,不用再分离。   开扬三四十年九月初三,明皇千秋节。各国使节朝贺,百官按着品级依次列坐含元殿,唯一应该出现但没了踪影的,只有因病耽误在途中的博山郡王李遇。   在府中收拾停当,郎怀见明达还是有些魂不守舍,挥挥手示意竹君他们先出去等着。   “今日咱们俱在宫中,兕子,若有事,我拼了性命,也会保陛下无碍!”郎怀神色郑重,将一把匕首塞进明达腰间,道:“我唯一不放心的只有你,切勿离开兰君竹君半步。”   明达张张嘴,忽而伸手捧着郎怀脸颊,道:“我也要你好好的。”   郎怀一笑,郑重答道:“你放心,无论什么情况,我也会保护好自己。”她将轻薄的斗篷给明达披上,抹平明达皱紧的眉头,才携了手一齐出门。   二人才上马车,便见着尚衍喊着沐公一路飞奔而来。郎怀只露出脑袋,等他走近了低声询问:“可是尚姐姐处有事?”   尚衍递上文书,凝着眉头,道:“爷,出大事了。”   郎怀心知宫中宴饮不能耽误,挥挥手要他上车。尚衍也不啰嗦,挨着门坐下。陶钧在外一声吆喝,马车徐徐向东北而去。   郎怀带着狐疑拆了文书,只看了一行就面色大变。明达不知何故,也凑过去看。   “好个丛苍澜瑚!好个李迁!!!”郎怀一目十行,咬牙切齿地看罢,尚衍低声道:“咱们的钉子九死一生从疏勒城逃出来,薛帅的消息只怕是真。如今安西能存一镇已经算是万幸,军报恐怕还得三五天才能传回。小姐不敢耽误,要我赶紧追上您,请您速速拿主意。”   郎怀看了眼明达,心下苦涩,她是万万料不到李迁为了皇位甚至不惜断送几代人才拿下的安西。若长安事定,薛华生死不明,出征安西的舍她其谁?只是恐怕不得不再和明达分别,儿女情长是英雄墓,可谁又知道她甘之如饴?   明达道:“淇公那边可有信?”   郎怀眼睛一亮,可真是一叶蔽目,忘了舅伯了。   尚衍摇摇头,道:“未曾有信,但小姐已经遣人去探。”   马车外晴空万里,车内却愁云密布。郎怀不吭一声,在脑中过了一遍,道:“回去后速要尚姐姐发令,郎氏安西的钉子以留存为主,蛰伏下去。查清楚薛帅是否真的被刺身亡。查明白四镇兵力还剩几何。”   “城中钉子全部散出去,通知东宫严防死守,务必保护殿下安全。”   马车还未到大明宫外,趁着拐弯尚衍纵身跳出,迅速消失于里坊之间。   “阿怀,淇公定有预备,你宽心。”明达也有些乱了阵脚,却发现一直低着头的郎怀已然满面泪痕。   “薛帅于我有知遇之恩,”郎怀闷闷道:“其实我知道,他定无幸免的可能。丛苍澜瑚做了这么大的局,若不杀了薛帅,安西怎会自乱阵脚?”   明达心下一紧,揽过郎怀柔声道:“不会的,薛帅身边那么多人,丛苍澜瑚怎么得逞?”   “兕子,我……我……”郎怀嗫嚅半晌,终究没说下去。   陶钧甩了个漂亮的鞭花,在外低声道:“爷,姑娘,咱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屈实——冤屈死。 侯弗——后福。 真正的变故,便是从两个不起眼的官员枉死开始。 安西已经彻底乱了,那边信息传回来再快也有月余,何况封锁消息的情况下。长安副本刷完,就要转战安西了。 这场千秋宴,就是鸿门宴。端看谁输谁赢。 对了,咱们七哥快回来啦。 第114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八)   不远处的李迁方才下车,一身苏缎常服,摇摇看了眼郎氏的两辆马车,似笑非笑。梁氏怀里抱着李杭,走到他身边,道:“殿下,可是要等六王?”    “等他做甚?”李迁难得对着李杭露出柔情来,小心翼翼抱过,嘴里说着些什么,由候着的卢衷迎着,先行进宫。    马车里安静良久,才从里面被推开。郎怀探出头来,先跳下马车,回身扶着明达下来。二人相视一笑,和不远处的路老三挥挥手。    路老三今日当值,一身重甲,因为在宫中,不便拿那把才打的陌刀,只挎着把横刀。他笑着对身边的拓跋益阳道:“真好看。”    可不是么?她二人俱是一身绛紫胡服,翘头胡靴,革带束腰。郎怀的发髻一丝不苟,藏在幞头里。明达则梳着胡姬的发饰,长发俱成小辫,散落腰间,额中坠了西域传来的黄金璎珞,镶嵌着流光的宝石。    眼见二人缓步走近,拓跋亦道:“是好看!”    路老三心细如发,郎怀走近便看出她神色有些不对。但拓跋在一边儿,他只得拿眼神示意询问。郎怀不动声色,和他们寒暄几句,将要分离之时,极快的说了一句话。    “保护东宫。”    路老三背后一紧,和拓跋益阳交换了个颜色。看来今日难过啊!路老三握刀的手心满是热汗,心中激荡不已。    郎怀一直牵着明达,一路低声说着贴己话。不知不觉已然走过龙尾道,郎怀回身看了眼,无不怀念:“那年我头回来,爹爹还叮嘱我不得左顾右盼,要稳重些。”    明达道:“你喜欢么?”    郎怀未曾犹豫:“不喜。”    明达洒然:“我也不喜。”    “这里困了大哥三十年,困了爹爹一生,也困了七哥半生。”明达无不感慨,道:“幸亏我跳了出来,否则……”    二人忽而都觉得庆幸,相视一笑,携手步入早已布置妥当的大殿。    今日是明皇六十大宴,除了淇国公韦谦易,久未露面的卢公武禾也来了。郎怀跟着内监走到左手第二排,扶着明达坐下。李迁已经在右手第二排安坐多时,和塔坨荼有说有笑。及至她二人落座,才高声问候:“妹妹妹婿来了?近些日子可好?”    明达拧着脑袋道:“自然好,劳四哥挂心。”她举起酒杯,遥遥祝酒道:“借着爹爹的寿宴,小妹我祝四哥身安体泰、福禄永存。”    李迁怎听不出她的挖苦?只不过想着今日之后天下唯我独尊,也就不甚在意。端起酒杯和明达微笑示意,李迁忽而想起明达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调皮捣蛋爬上了梅子树。那时候李遇郎怀都还小,李遇在树下脸都白了,郎怀则赶紧去叫侍卫。他本拿着本书册在不远处看得正入迷,瞧见后也吓得不轻,丢了书便跑到树下。    那小人儿也不知惧怕,踩着树枝去够还没熟透的梅子,口中念叨着“我也摘得到、不求你之类”的浑话。哪知就这般踩空了?李迁脑门子全是冷汗,全力一扑,自己垫在明达身下,感觉到她小小的身子稳稳落在自己腰背,松口气之时也根本想不起来疼。    “四哥哥!”小姑娘趴在他身量初成的肩膀,柔嫩的小手捏了他的耳朵,嘻嘻笑道:“跌个大哈哈!”    往事不可追,口中的美酒顺喉而下,李迁想若早知道明达带给他如此大的困扰,许他不会那般奋不顾身救她?    明皇是踩着钟鼓声来的,胡须全然花白,但人显得昂扬许多。诸多礼节后,明皇拍拍手掌,稍微提起精神道:“诸位都肆意些,拘束起来又哪有快意?”    真正的宴饮开始,先有梨园弟子共演了一出《秦王破阵乐》。龟兹的曲调高昂,由明皇修改后,更是气势雄浑,震天动地。    郎怀松弛了腰身,沉迷于这等乐舞中,一时间目眩神晕。“兕子,原来乐舞之流,亦可气吞山河。”她有些感慨,扣了明达的手道:“今后得闲了,教我些可好?”    明达应道:“这有何难?你若想学,明日便教你。”    破阵乐后,又是各国所献上的乐舞。明皇好乐天下皆知,因此更是不遗余力的讨好。明皇得各国献舞,愈发志得意满起来。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暗了。李远并几位皇孙均有些瞌睡,李迁便请了明皇恩准,由王妃陪着太子妃带他们回东宫一起安置,明日再说。李进则拉了下妻子,低声说了两句,萧氏点点头,闷不吭声带着儿女跟上。    而后李迁道:“父皇,儿臣有一件礼物,准备足足好几年。今年终于得成,想在今日献给父皇。不过还得请父皇移步,请父皇和诸位一同到殿外观赏!”    明皇心情正佳,搂着梁贵妃的香肩,看见梁沁芳面有得色,笑道:“只怕是你和沁芳嘀咕了什么鬼主意吧?”    “陛下目光如炬,殿下的孝心和宫规有冲突,臣为了成全殿下,只得破例。”梁沁芳眼珠一转,嬉笑道:“您若看后还要责罚,那臣也认!”    这的确钓起明皇的胃口,他松开梁贵妃站起身,道:“既如此,朕自然不错过!迁儿,若好朕必有厚赏。”    李迁自信至极,道:“父皇定当满意。”    侍卫们重新布置了含元殿外的广场,明皇端坐中央,身边是梁贵妃。太子李迅的桌案在明皇右手,跟着伺候的却是卢有邻的徒弟卢衷。    众人按位次做好,侍卫们点起无数火把,将本以阴沉沉的天边映衬出一片火红来。明皇被勾起了好奇,身子前倾,卢有邻恐夜里寒凉,正拿了件披风要给明皇披上。    乐声响起,从南方忽而出现许多舞者,女子大都身形矫健,面巾下偶尔露出的姿容,原来都是胡姬。她们腰间金黄的腰链上坠着各色宝石,在火光之下衬托出别样的风情。    明皇大喝一声:“好!”    而后又有十几个盛装男子,手中握着装饰用的刀具,唱了西域流传而来的苍歌。    埙声渐起,最后的舞者登场,竟然是群姿容若蛟龙的骏马。黑色的马儿和歌而舞,男女舞者都奔赴到自己的马儿身边,配合默契。    又如依依惜别的恋人,又如踌躇满志的行商,又如将赴沙场的将士。随着乐声变幻,舞者所展现的景致也愈发扣人心弦。    舞马一事,还是江皇后在时,和明皇二人共谱的佳话。而后明皇触景伤情,舞马疏于训练,此中盛举亦多年不现。    明皇自是激动难耐,眸中半是哀伤半是兴奋,仿佛他一生最爱的女子还在身边。    乐曲再变,是江南小调。空山新雨,江流帆动,梨花眷眷,美人懒梳头。领头的女子从马上取了酒囊,将八瓣金杯由骏马衔了把手,注入酒红色的葡萄美酒。    这舞者原地舞动,马儿随着曲调婉转,亦步亦趋,竟然慢慢走上御阶。卢有邻神色一紧,明皇却毫不在意,低声喃喃道:“蕉儿……”    当初江皇后便是这般训练出了一匹懂得敬酒的马儿,然而伊人已逝,空留余恨,怎能不叫人触景伤情?    骏马谦卑的躬身,酒杯悬在明皇眼前。这位帝王不知何故老泪纵横,已然神游天外。    乐声顿止,李迁离席拜倒,朗声道:“儿臣恭祝父皇万寿无疆!”    人间哪得几回闻?众人皆沉醉于此等绝乐中,李迅也一时间失了神。郎怀暗道一声不好,也来不及阻止了。    明皇毫不设防,取下了酒杯。杯作八瓣,每一瓣上都刻着一副图景。或是男女乘舟,或是红袖添香,或是驰骋猎场……分明俱是他和江皇后曾经的装束。卢有邻来不及试酒,明皇已然饮尽了。    卢有邻张口结舌,颤声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明皇摆摆手,重新坐定,长叹道:“舞马衔杯,朕已经十几年没见了。迁儿,你有心。你要什么赏赐?”    李迁抬起头来,面色谦卑,道:“父皇开怀,儿臣已然心满意足!”    眼见明皇神色依旧,李迅和卢有邻才松口气。梁贵妃剥开橘皮,将橘瓣送至明皇唇边。    “朕问你,要何赏赐?”明皇说罢咬了口甘甜的橘瓣,已经对李迁尽去疑心。    李迁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袍角几乎看不到的灰尘,道:“儿臣还有件礼物,父皇看后再论?”    明皇点头,李迁击掌之后,那几个盛装男子从马背上取了些物事步入场中,用火石点燃。    烟花霎时绽放,爆竹的声音响彻天际。郎怀豁然站起,神色已经变了。    天空中渐渐出现一朵绚烂的莲花图案,明皇喜不自禁,全然没看到暗中深处的黑手。    四周的侍卫连带这场的舞者陡然抽出兵器,袭向文武百官。那敬酒的女子腰身一揉忽而蹿了上去,手中拿的是锋利的长针,直取明皇眉心。    “陛下!”卢有邻奋不顾身,弯了一生的脊背在此刻挺得笔直,将明皇护在身后,惨叫声掩盖在爆竹响中,并未传远。李迅亦想都不想,在那个刺客还要再战之际,合身铺上,才缓解燃眉之急。拓跋益阳抽刀上千,和李迅合力将刺客格杀当场。李迅满身狼藉,咳嗽着和拓跋一前一后护卫住明皇。明皇慌乱中还把梁贵妃拢着,生怕她受到半点伤害。    在此乱局之中,郎怀一脚踢翻面前的桌案,将明达护在身后。敌我悬殊太过明显,李迁显然务求一击必中,先以舞马勾起明皇心事降了心防,再行刺杀,连带满朝文武也不放过,端的毒辣好阳谋!    李迁的这些死士训练有素,可怜卢公武乔数年不惹腥臊,却是最先惨死的。郎怀不敢再多耽搁,掏出陶哨吹起。她做了几个手势,兰君竹君均从腰间取出藏着的软剑来,护着明达夺路而逃。    明达不多恋战,只紧握了下郎怀掌心,紫色的身影趁着还未合围,迅速消失于远处。郎怀振奋心神,拔剑出鞘,迅速奔向御阶,护卫着明皇李迅等人退入含元殿。    “虎贲何在!”爆竹声渐渐消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郎怀暴喝一声,金吾卫中顿时有士兵以紫带束臂,结起兵阵来,在明皇身前稳步退后。    李迁由死士护卫着,缓缓退后。很快一身铠甲,端坐马上。含元殿的大门缓缓关闭,李迁冷笑一声,道:“进攻!” 第115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九)   方才李迅那般扑上去撕打,果真受伤不轻,胸襟的衣衫尽是淋漓鲜血。他也顾不得裹伤,拿了把趁手的长剑,一副宁战死不投降的架势。   郎怀倒提着纯钧剑,对还在发愣的明皇道:“陛下,淮王谋逆,请陛下速速决断!”   如今还在含元殿内的,不过是些文臣,但他们竟大都毫不畏惧,兵器不够连带着烛台都被拔掉蜡烛,拿在手里打算做最后的拼搏。谢璧谢珏兄弟俩甚至脱去外袍,撸开袖管,站在宫门口,半步不退。   郎怀见明皇毫无反应,不由提高声音:“殿下,还请您做主。”   李迅面色惨白,说话都带着颤声,道:“沐公,全靠你了。”   郎怀点点头,跪在明皇身前,也不顾他能听明白几分,道:“陛下,臣会死守含元殿,以待援军。”   说罢,郎怀站起身来,走到李迅身边。众人皆道她是要秘语,谁知她手起剑落,竟斩杀了一同逃进来的卢衷。   “此人早已归附淮王,留不得。”她说罢,看了看殿内,找不到袁玄洪的踪迹,只得低声道:“殿下,可还撑得住?”   陶钧已经在为李迅搭脉,凝眉微微摇头。李迅哪里不知伤口血色透着的红十分古怪?只当此大局,自然勉力朗声道:“本宫无碍!请沐公平息祸乱,斩杀逆贼!”   郎怀握紧他的手,道:“殿下务必撑住,臣去了。”   外面喊杀声起,她着手安排入金吾卫队四百名虎贲校尉已经趁着夜色结阵护卫起含元殿。这些人根本不是此次募兵的新兵,而是郎怀费尽心机从征西军旧部中抽调的百战之师。此刻短兵相接,郎怀自信撑得到早已备好的驰援。   她走出大殿,接过一名校尉递上的轻甲,迅速整装。如今擒贼先擒王,非得杀了李迁才是。   “郎怀,你不必负隅顽抗!我劝你早早退开,免得多造杀孽!”李迁挥挥手示意部下略停,由着侍卫牵马往前走了走。大局将定,他指了指东宫的方向,那里已然起了火光。“看,本王已得手,如今天下唾手可得!良禽择木而栖,郎怀,你是聪明人,难道非得逆流么?”   说话间一队黑衣死士由塔坨荼带着从后军中迅速奔向前方,手中拿着些奇怪的物事。李迁志得意满,大笑道:“你认不出这是什么?待此物一炸,六弟和我一前一后,你如何翻覆?”   郎怀面色大变,喝道:“退!”   然而已经迟了,黑衣人点了引线,含元殿前后两个大门几乎同时巨响,木屑横飞,大火顿起。   几个校尉拿命换命,将郎怀牢牢护在身下。等郎怀从尸体里爬出来,这几个人已经面目全非了。郎怀咳嗽两声,呕出大股的鲜血,心下忽而一紧,茫然四顾,有些慌神。   这两声巨响终于让明皇醒过神来,他很快镇定,问:“何人统军?”   李迅看了看烟尘中已经破碎的大门,强撑着道:“父皇,沐公在外抵抗,已经发了令箭示警,尉迟统领会很快赶到。”   明皇怎能不懂此中关键?摇头道:“只怕尉迟想来也来不了。”他环顾左右,陪伴他最为长久的卢有邻不见踪迹。梁贵妃不知何故总是看着门外,云鬓早已散乱了。   “郎怀!”明皇镇定之后,竟然最先问的是明达。郎怀忙跑回来跪下道:“臣在!”   明皇厉声道:“明达呢?”   她转过身来,脸上还趟着血,胸甲凹陷了一处,显然伤势不轻。谁也想不到当此情形,一国之尊竟然先问的是他的小女儿。   “兕子被臣府上的人护卫,应当无碍。臣早已安排好此事,她会去东宫和路统领汇合。”郎怀答得飞快,借着机会解释道:“兕子和臣早已知晓淮王意图谋逆,只是苦于毫无证据,只得暗中和尉迟将军联络。出此下策,颇多逆举,请陛下恕罪!”   明皇这才松口气,道:“你们何罪之有?是朕太过糊涂。”他说话间解下身上的玉佩,道:“宫中上下城防,御林军交由沐国公郎怀指挥。速派人召博山郡王李遇入京勤王。”   “臣遵旨。兕子说有办法让潼关守将林达调兵入京,该是和郡王殿下同来。”她话音刚落,明皇目光炯炯看了看她。   “陛下,所有大罪臣一力承担,请陛下莫怪罪兕子!”郎怀头更低了。然而明皇却很是快慰道:“朕的女儿,果真是最出色的。郎怀,速速平叛,让她来见朕。”   郎怀应了一声,起身去观察情形。然而她心下却悲喜难定——李迁居然带了火药来,是她始料未及的。如此局面,只怕东宫难保,明达去寻路老三,若一但失手……   她忽而后悔——应该让她和自己在一处,若有闪失,二人同生共死,总比如今两处分离来得痛快!   然而这些情绪只能压抑在胸中,殿外的李迁已经规整陆续赶到的叛军,准备第二次冲锋了。   烟火起时,早已趁着夜色潜伏在东宫附近的刘全英所部同时发难。他们是没有火药的,但却有火油。东宫四周大火顿起,路老三暗道不妙,东宫内所备下的水根本不够。为今之计只有带李迅的二子一女尽快突围。   刘全英见火势起来,再命人放箭,显然是根本不顾李杭还在内,是要里面的人一个都出不来的意思。   路老三再神勇,东宫当值的金吾卫也不过区区一百号人,很快便死了一半。他的援军未至,慌乱中也只将李栋绑在胸间,和心腹手下寻路突围。其余的一时间也当真顾不得了。   及至和明达汇合,身边也只有三个校尉了。   李栋早已吓懵了,哇哇大哭会引来追兵。路老三一个手刀将他劈晕过去,对明达苦着脸道:“姑娘!迟了!”   刘全英叛,负责大明宫宫墙门禁的监门卫定是全叛。明达见路老三只带着一个李栋,便知其他的只怕毫无幸免。   “去玄武门,调千牛卫。七哥也快到了!”明达咬着牙转身离开,心下想着不知棠儿能否幸免。她有心去救,但若冲动之下前往,只怕被刘全英拿个正着。含元殿处的爆炸声她听得分明,那人向来不顾惜己身,也不知伤到何处了。她奋力奔跑,亦后悔应当和郎怀一处的。   千牛卫驻地在玄武门夹城之中,兵力一万,隶属尉迟安。只要能调千牛卫进宫,便能压制住监门卫的叛军。稍加拖延,待驻守在城西的天策军得了消息,李迁就再没了机会。   众人默不作声奔到玄武门处,守门的是监门卫右领刘秀——此人正是刘全英的堂弟。而夹城之中千牛卫听到动静早已经整装待发,刘秀以未得圣旨、宫门不得打开为由,拖延时间,让夹城内的尉迟安咬牙切齿。   明达脱去身上的黑色斗篷,命路老三点了火把,在门下大喊:“我是李明达,这是父皇的行玺!开门!”   她说一句,路老三扯着嗓子重复一句,门内的尉迟安暗中做了手势,示意准备攻门。   “淮王李迁谋逆,父皇命尉迟将军带兵平叛,尔等乃御林军监门卫,监门卫统领刘全英亦是叛党!尔等还要执迷不悔么?”   明达一字一句,由路老三蔑视般喊出去。   “你们是我大唐最精锐的御林军,莫非真要在青史中留下污名?父皇有旨,从沐公郎怀、尉迟将军平叛者,既往不咎!论功行赏!”   “尉迟!攻门!”   那些叛军中有小一半人本就不知情,不过是听从长官吩咐。更有些人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等到明达这几句话一出,登时有人哗变。刘秀统军靠的不过是狐假虎威,并无声望。此刻里应外合,尉迟安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就带兵入城。刘秀也被尉迟安砍瓜切菜一般斩于马下。   “姑娘!末将带兵驰援含元殿!”尉迟安纵马欲走,明达却上马追上道:“请将军分明达一队人马!东宫陷落,不得不救!”   尉迟安挥挥手,道:“这是我侄儿延光,全听姑娘吩咐!”   明达松口气,和路老三带着尉迟延光迅速奔回东宫,然而已经迟了。   东宫火势冲天而起,都已经蔓延至宫墙。刘全英的人不见踪迹,除了火声,便是依稀可闻的呼救声。   “这……”路老三怀里的李栋醒了过来,看见眼前的境况后,呼喊着姐姐哥哥,路老三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回头看向明达。   “姑娘,情势不等人。”尉迟延光低声道:“姑娘请速定夺。”   “三哥,你带人去含元殿。尉迟将军,请随我去丹凤门。”明达心中绞痛,却记着郎怀的嘱托,道:“博山郡王的援军应该快到,我们得夺回丹凤门,他们才进的来。”   兵分两路,明达尉迟延光带着身后五百精兵,一路收编散兵,赶到丹凤门外。   此门于李迁太过要紧,看守的是监门卫副领梁雅亭。门外果真已经有人在叫门,但不得圣旨,谁也不敢当真攻打这座天下第一城门。   故技重施是不顶用的,这里的士兵都是此次新募的兵——李迁费劲心血调入的私军,对李迁忠心耿耿。   尉迟延光道:“姑娘,狭路相逢勇者胜,请您下令攻门。”   已经是子丑相交了,含元殿的火光也愈发炙热。明达回过头来,道:“攻门!”   梁雅亭脸上横肉一抖:“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此刻!守过今夜,你们便都是万户侯!”   门外的李遇前些时日得了明达将要矫诏,命潼关守将林达带兵五千,从博山郡王入京。明皇行玺的效用太大,林达虽说百般疑惑,还是接了旨意。   待李遇来到潼关,林达不动声色迎接,二人秘议后,果断寻了机会斩杀姜回。方十全扮成李遇,在潼关内装病,把李迁的探子蒙在鼓里。李遇在顾央的护卫下,和林达火速入京,一路掩藏行迹,按着郎怀的密信,赶着明皇千秋节当夜到达长安外。   还未到大明宫外,就听得破天般声响。顾央心知不好,几人只带了一千骑兵先行赶到丹凤门外,却因无旨,陷入进退维谷。   李遇急得抓耳挠腮,直到门里传来明达的声音,他才镇定下来。等里面动了手,李遇喝道:“攻门!一应责罚,本王一力承担!”   丹凤门高四尺有余,李遇手下只有骑兵,只能拿命去换。好在尉迟延光准备充足,攻城梯架起后,身先士卒第一个爬上城门,和叛军绞杀在一处。   不远处含元殿亦喊杀声冲天,谁胜谁败,还未可知。 第116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十)   监门卫和梁沁芳的亲信虽多,但如今围住含元殿的不过区区两千余人。郎怀布置下的虎贲军死伤惨重,只能护着明皇等人退守东北角,依仗还残存的宫室抵挡。   拓跋在外组织反抗,郎怀趁空进来。谢璧拉住她道:“沐公,如此下去不是道理,是暂避锋芒突围还是待援,应早做打算呐!”   郎怀道:“尚书可看到尉迟将军已率千牛卫驰援,和叛军短兵相接?只要撑过此时,大局便定!”   已然深夜,谢璧眼神不好,又哪里看得清楚?但此时同舟共济,也只能相信这个年轻人了。   “郎怀,如何?”明皇神色自如,丝毫不在意身处危境。   “尉迟将军已发令箭,正和叛军相持。七王和潼关守将林达林将军已到丹凤门外,相信半个时辰应可突围驰援。”郎怀躬身,道:“臣请陛下旨意,叛党杀无赦。”   明皇看着她,郎怀目光坚定,直视明皇,丝毫没有臣子应有的敬畏。原来这个年轻人远比他所预料走得更远,深谋远虑,韬光养晦,但胸中的赤子之心从不动摇。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满手鲜血却坚定认为自己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帝国。大唐也的确在他一手领导下,走上真正的盛世巅峰。   可为何这十几年来,是不如从前?莫非是真的老了?明皇看着自己散落下的银发,想着外面叛逆自己的是亲生子,杀无赦的旨意又怎能忍心说出口?   “父皇,”李迅也在一旁跪下,道:“儿臣请旨,去擒拿贼匪。”如果可以,李迅不愿和李迁李进你死我活。   明皇看了看他,明白李迅的意思,语音干涩道:“如果能不伤他性命,便留着吧。”   “是,儿臣遵旨。”李迅站起身来,和郎怀互看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形势其实是危急的,虎贲军军容再威,也架不住对手人太多。虽然郎怀极快收缩阵营变阵,后方也显得空虚。很快真正的敌手便阵列在前,李进带着这半年培养的亲信,和进攻的叛军交换了阵地。骑武卫统辖一万五千人,此时阵列在前的,至少有三千。三千打百余,郎怀心知在这等地形下,交手便是送命。   李进沉默着走到阵前,手里提着的长枪让郎怀颇为眼熟。   “父皇可好?”李进开口,郎怀沉默片刻,道:“六王,你真要做逆贼?”   李进大笑,道:“本王志在疆场,生平最恨之人,便是淮王李迁!沐公,本王知晓你没有趁手兵器,特派人去你府上取了沥心。今日携手杀敌,岂不快哉!“   李迅难掩喜色,几乎手舞足蹈,道:“六弟,你……”   “大哥,臣弟不得不和奸贼虚以委蛇,才能在此关头,杀个回马枪!”李进将沥心掷给郎怀,道:“不过今日臣弟身边只有一千多人,是听臣弟话的。”他回头看了看,笑道:“瞧,后方已经乱了。”   陡然得了强援,李迅勇气倍增,道:“这又如何?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李进忽而哈哈大笑起来,道:“大哥若早些袒露这等胸怀,李迁小人又岂敢觊觎大位?”   疲敝的虎贲军收缩到明皇身边,将他和一众文臣拱卫起来。郎怀李迅跨上战马,指挥骑武卫和叛军对敌,终于借着李进临阵倒戈所带来的时机,撕开一道裂口,和尉迟安的千牛卫联军一处。   李迁的叛军已经被里外包围了。   得知六王李进阵前投敌,李迁便知道时不我待。然而无论他如何猛攻,那些结阵以待的士兵偏偏寸步不退。可惜火药便只得了那么多,否则又怎么如此费劲?李迁暗叹不已,只能咬牙继续强攻。   好在刘全英处得手,东宫一片火海,应是无人生还。李迁心下冷笑,今日无论如何再无退路。他又见李迅李进郎怀三人回到南边指挥激战,骑武卫迅速换防,千牛卫中裹带着金吾卫的精兵,马蹄阵阵,是要冲锋的架势。   李迁对赶来的梁沁芳低语道:“若真不成,从丹凤门退走,再图大计!”   梁沁芳苦着脸道:“殿下莫非不知?七王带着潼关守军正和尉迟延光里应外合攻打丹凤门,破门就在片刻间了!”   李迁这才终于面色大变,道:“李遇?那个窝囊废怎么带兵来的?”他忽而福至心灵,道:“行玺果真在明达手里!”   “殿下!快拿主意!咱们的人支撑不住了!”梁沁芳不经战争,纵然手下拥有千余金吾卫,又怎么是指挥若定的郎怀的对手?只一轮冲锋,他的部下便伤亡惨重,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力。军心不稳,如今已成颓势。   李迁忽而拔出佩剑,道:“拿什么主意!和本王一起冲锋!”   这一刻,什么皇位,什么城府,都已经烟消云散。他算计了一辈子,今日之局布置多年,却依旧让对手缓了过来。那么即使是死,也要让你们不得痛快!   他没亲手杀过人,但凭胸中一股血勇,在几个死士的护卫下,冲着李迅而去。   叛军见主帅身先士卒,竟奋起余勇,一时间杀的难分难解。   当此时刻,丹凤门的中门,终于被尉迟延光带人从内推开。这段时间内,潼关守军的后四千人也赶到,林达一声令下,骑兵为先,冲着不远处的叛军掩杀而去。   李遇在军中寻到明达之时,人还没到跟前眼泪便淌在眼眶。   兄妹相逢,方才东宫的情况全部在明达心中爆发,她哭道:“七哥,我只救了栋儿,我只救到了栋儿啊!”   李遇还不知是什么缘故,抱着妹子上马,跟随大军往含元殿赶去。他拍打着明达的后背道:“七哥来了,不会有事的。”经年再见,李遇身上的气息丝毫未变,明达泪眼朦胧间,他们已经来到战阵之前了。   这股生力军的到来,让方才有了起色的叛军遭遇重创,已经掀不起波浪,衰退就在片刻之间。李迁知道大势已去,但还是咬着牙坚持。他身边的死士均为固城所培养,依旧忠心耿耿跟随着他。   “殿下,真要留他一命么?”郎怀心知大局已定,才催马走到李迅身前,低声道:“你可知此人私通土蕃,密谋刺杀薛帅,薛帅生死不明,安西已然乱了?”   “什么?”李迅回转过头,不可置信。   郎怀没再答话,口中呼喝一声。李进李迁打在一处,郎怀赶去驰援。李迁的死士已经死伤殆尽,他的衣袍间亦是斑斑血色。   “李进!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叛我!”若论武力,皇子中无人可出李进之右。李进冷笑:“你当我真是傻子?行宫一事莫不是你从中渔利?”   李迁恼羞成怒,更无章法。加上郎怀在旁掠阵,李进手拿陌刀,几个回合便将李迁扫落马。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刀剑架在脖颈,李迁满脸怨恨,终于松开兵器,束手就擒了。   他被带到明皇之处,不行礼不申诉,笔直站着,冷笑不已。明皇竟然并无怨气,沉声问他:“迁儿,这是何苦?”   李迁红了眼眶,勿自不肯开口。   谢璧忽而道:“陛下,请杀此逆贼,以平祸端!”   明皇道:“朕……”   “父皇,您也不必假仁假义。”李迁这才开口道:“东宫大火,恐怕您也看到了。儿臣这把火烧的可好?”他虽被捆住,气度却凌人,和往日里谦谦君子之样大相径庭。   果然李迅先乱了阵脚,他方才和路老三不过匆匆一面,见到李栋毫发无伤,便以为其余的都在。“四弟!杭儿也在!你怎么忍得下心?”小辈们只有李进的妻儿今日没有去东宫,半道寻借口离开。李杭在东宫,李迅便道无论如何,不会有大事。   “斩草不除根?本王哪里会如此愚钝!”李迁斥道:“杭儿又如何?能有大哥你的孩子陪葬,他此生也足够。”   李迅面色大变,抓住路老三问:“棠儿呢?人呢?”   路老三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接口。李迅平日里对李棠最为爱护,此时忽而嚎啕大哭,抢过路老三的陌刀,直直扑过去。   饶是他这般震怒,这一刀也没劈在李迁的要害。兄弟二人对峙,李迁肩头血流不止,还在拿言语激怒李迅:“本王着人带回的火油,全部用在东宫。想来那滋味定是痛苦,想想我这个做叔父的也有些不忍。但本王兵力不够,若不火攻,哪里这么奏效?”他只道没人逃得出来,得意起来,夜空中只有他变了声调的狂笑声。   “你这个畜生!”李迅目若喷火,正待说什么,忽而呕出大口大口的血来。血色乌黑,显有剧毒。   郎怀李进叫声不好,两步奔前扶住李迅。   李迁猖狂大喊:“此毒名断肠,越是心情激荡越是毒发得快!大哥一向修身养性,方才一直未毒发。看来本王谋反,您是预料之中啊!”他越说越得意,忽而看到梁贵妃,想起一直没有出手的袁玄洪,不由带着怨气道:“哈哈,梁氏一族尽随本王造反!父皇,你留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子在身边作何?儿臣我虽放火烧了东宫,但有个小崽子死了,对您来说可是除害啊!”   这个沉默的女子这才有了反应,踉跄走上两步,问:“你,你……”   “本王舍弃王妃爱子,若不一网打尽,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罢!”李迁面露得色,道:“父皇,看来你毫不知情!李远……”   然而他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胸前的刀尖透骨而入,李迁还似有些不甘。他抬起头,执刀的是已经毒发将亡的李迅。   李迁张张嘴,血沫溢出来些。他双腿一软,直往后倒下了。   李迁才扯到梁贵妃,郎怀便要动手,却被李迅按住。此中勾结李迅几乎片刻就懂了,他鼓起所有的力气刺了那一刀,人也脱力倒在李进怀里。明皇一声高呼,眼见悲剧顿发,往后一仰,人厥了过去,幸亏谢璧反应快搀住了。   “郎怀!”李迅眼皮乱动,整个人痛苦不堪。   “在!”   “带栋儿离开!”李迅急促呼吸了几口,道:“离开!”他的手劲极大,让李进都觉得臂上生疼。然剧痛忽而消失,李进一阵恍惚,过了半晌才颤声道:“大哥?”   抬头再看,郎怀神色迷茫,也是一副痴呆模样。   黎明将至,郎怀和李进坐在已经熄火的含元殿外,望着远处无尽的黑暗,不知想些什么。   “那日递条子的,是六哥吧?”郎怀有些放松,又有些紧张。   李进“嗯”了一声,道:“是我。”   郎怀舒展眉头,道:“六哥,多谢!”此言由衷,若非李进,只怕她早已死去多时。   李进忽而道:“其实我也犹豫过。”他婆娑着手中的长剑,怔忡道:“刚回来的时候,真有些不知所措。”   “但我想着,自己真的对那些事情没兴趣。”李进觉得一身疲乏,甚至脱下靴子,让炙热的脚心贴在冰凉的台阶上,笑道:“郎怀,本王想做驰骋沙场的将军,还请你和七弟说道说道。”   是啊,太子李迅殉国,郎怀趁着明皇不知,藏起了李栋,储位自然只有嫡出的李遇有资格了。世人皆知沐公七王一起长大,交情深刻。   郎怀却回头看了看还未坍塌的大殿一角,神色间有些异样。 第117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十一)   李进拍拍肩膀站起离开,天色渐渐亮堂。郎怀一动不动坐着,看着初生的朝阳,心绪慢慢宁静。她起身,瞅着路老三怀里鼓鼓的,如同做错事的半大少年一般,踌躇不前。   沥心被她丢给陶钧,郎怀道:“三哥,陪我去一趟吧。”   路老三红着脸应下,东宫毁于一旦是他的责任,然而郎怀一句责怪的话也没多说。毕竟谁能料到李迁能拿来火油?   两人带了一队侍卫纵马慢慢过去。火虽然灭了,但烟气缭绕,曾经秀美壮丽的东宫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景象。   郎怀这时候才流露出难耐的哀思,面色愁闷。小辈里她和明达因着一些缘故,最是疼李棠那孩子。她知晓是自己大意,若还让明达来此,只怕她更是难过。因而这等收敛遗骨之事,郎怀责无旁贷。   路老三道:“出事的时候,小姐应该在后院。”他怀里的李栋酣睡着,完全不知他已经回到了自小长大的地方。   郎怀点点头,下马觅路寻去。这些年她也算得上东宫的常客,道路熟悉。穿过坍塌的宫室,池水干涸大半,还有死鱼漂浮,萧索得紧。   李棠居住的小院居然还能看到个形廓,然而大门也是倒下的。房梁似乎燃烧了一半,从屋内戳出,还在冒烟。郎怀站在门外,却不知该不该下令,打扰这处静谧。   路老三忽而跪了下来,铁塔般的汉子肩头不住颤抖,粗声道:“阿怀!三哥对不住你!对不住殿下!对不住!对不住啊!”   郎怀站得亦有些佝偻,良久没有吭声。侍卫们大气不敢出,只有路老三渐渐压抑不住的哀嚎,和李栋被吵醒后的哭声。   忽而郎怀喝道:“噤声!”   路老三一愣,郎怀耳朵动了动,面上带着不可思议,确认好方向狂奔而去。侍卫们面面相觑,也跟了上去。   绕过倾颓的宫室,本该是一处凉亭。柱子倒塌,其中一根砸在一人的肩背。那人早已只不过是个人形,是烧焦了的。   郎怀狂奔过去,也不顾旁的,将那焦人推开,露出一个洞来。她带着狂喜,颤声道:“棠儿?!”   “小姑父?”里面的童音稚嫩,却让赶来的侍卫沉默片刻,集体欢呼起来。   洞不深,只有成人脖颈那么高。郎怀跳进去,背负了她爬上来,只见她虽狼狈,面上污遭遭,但没有伤痕,不由大喜过望。“可有哪里不舒服?”郎怀小心翼翼问她。   “没有不舒服。”李棠转头四顾,忽而哭道:“嬷嬷呢?”   郎怀这才明白过来,只怕那个焦人便是服侍李棠的喜氏。也不知她是如何带着李棠逃到这里,在大火和穷凶极恶的追兵中保住了李棠的性命。   李迅一生仁义,颇多善举。当日救下文永妻子一命,才有此善报,留下一双儿女性命,算是苍天开眼。   她忽而想起李迅临终前的话,看着李棠的小脸,咬咬牙道:“你们带着他们速回沐公府,告诉尚姐姐,把他们藏起来。”   郎怀不再解释,这些侍卫都是她的心腹,是她千挑万选的虎贲军,见她坚定,都默默行礼。其中一个校尉韦斯和路老三一人怀里抱着一个,趁着宫中大乱,悄悄离开。   开扬三十四年九月初四,明皇于宣政殿朝会下旨缉拿李迁余党,着人收敛前太子李迅遗骨,和妻儿共葬一处。命沐公郎怀为平西大将军,挑选兵将,抽御林军半数兵力,于初六开拔安西。   朝臣这才明白过来,安西恐已生变。   明皇继而下旨,博山郡王李遇救驾及时,立储君。明皇感于年迈,命礼部择日举行禅位大殿,传位于太子李遇。   此次死于乱军中的臣子许多,幸有谢璧主持大局,在魏灵芝唐飞彦谢珏等一干能臣配合之下,迅速稳定乱局。御林军叛军皆按律问罪,阵前倒戈既往不咎,分入平西军中,一切井井有条。而隐藏最深的塔坨荼则在那夜被愤愤不平的路老三一刀砍死,因而他为何投靠李迁,也就无从得知了。   郎怀已经一日没见到明达了,她彻夜未眠,身上有伤,陶钧面带忧色,却也知道劝不得。   好容易到了晚膳时分,陶钧方才拿了些食物,等回到这日临时驻扎的宣政殿偏殿,才发觉自家爷又没了踪迹。   拓拔接过他手里的馒头笑道:“别哭丧脸,是后宫着人请进去,该是夫人。”   陶钧这才算松口气。   麟德殿是完好无缺的,明皇朝会之后把自己关在侧殿,身边只有明达陪着。   卢有邻的尸身找到之时,明皇老泪纵横,身子骨一下就跨了。明达安慰良久,才哄得他睡下。好在大乱方定,她便遣了兰君回未央居,拿着行玺带江良入宫。   江良知道卢有邻过世,亦洒了热泪。这时候见明达出来,道:“姑娘歇着去,老奴看着。”   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明达目光呆滞,低声道:“有劳您了。”   才走到平日里居住的侧殿,明达便看到郎怀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她没戴头盔,发髻有些散开,几缕发丝飘零,难得添上几许柔弱。   听得明达的脚步,郎怀豁然站起来,冲她扯了扯唇角。“我请人送热水来了的,我身上太脏,待会儿总算能得空洗个干净了。”郎怀牵过明达,等二人进了室内,她确定周围再无外人,才低声在她耳边道:“兕子,棠儿活着。”   心知明达定是难过,郎怀不敢耽误一刻,迅速告知她。明达惊呼一声,揪住郎怀的手,颤声道:“当真?”   “我已命心腹送她和栋儿都回府了。”二人走到塌边,郎怀轻轻拥住她,叹道:“殿下临去前,让我带栋儿离开。虽说得不清楚,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坠入皇权争夺。再说,七哥登基,栋儿留在宫中着实尴尬。”   “七哥不是那种人!”明达忽而焦躁道,郎怀伸出手指按在她唇上,凝视着她的眸子,沉声道:“兕子,七哥本性良善。但皇权如此,坐到那个位子上的人又怎可不变?这么多年,你我虽在宫外,这宫墙内的龌龊,又真的未曾沾脚么?”   “阿怀,爹爹定是疯了,居然会起意要我做太子。”明达眼神带着迷惘和嘲弄,细细跟她讲述这一日的琐事。   大事既定,明皇病倒前下旨,将梁贵妃锁入梨园,变相打入了冷宫。而后谢璧谏言立储,明皇张口便道明达聪慧,将那一众臣子惊吓得跪倒连连叩头。   “朕的祖母坐得龙椅,朕的女儿凭甚坐不得!”明皇发了怒,甚至指着仓皇的李遇道:“你觉得你够资格么?”   李遇煞白了脸,跪下道:“儿臣是最没资格的,妹妹若坐龙椅,儿臣甘为妹妹擦一辈子龙椅上的灰!”   明达站在明皇身边,只觉得看了出荒诞的闹剧。她趴到明皇腿边,道:“爹爹,明达愿做一生自由的云雀,但不想困在宫中。何况明达不懂治国之道,哪里敢和女帝相比?”   当此时刻,谁也料不到,王朝远忽而道:“陛下若立姑娘,臣请先罢沐公。否则外戚专权,国将不国。”   这位大理寺少卿的直言,才终于让明皇冷静下来。西域已乱,此时罢免郎怀,则无人可平战乱。明皇自知时日无多,终于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改口立李遇为储君,才有了前面的旨意。   “陛下半生雄主,若说心下最惦记的,恐怕还是你的母亲。”热水已经送进来,竹君守在门外,她二人终于能好好歇口气。   “娘亲过世多年,若还在世,只怕这几年也会对爹有微词。”郎怀身上一股血腥气儿,明达正拿着胰子替她擦洗。她的身上多添了许多细小的伤口,已经粘连到一处,等热气熏蒸好了,才能拿巾子洗净。   说着说着,明达忽而伏在郎怀的后背上,喃喃道:“阿怀,你要好好的。”   郎怀眼睛一酸,薄唇抖了几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就要再次出征了。此次局势比起开扬二十六年,可谓艰难。郎士新出征安西,准备足有一年,而留给郎怀的却只有区区几日功夫。   何况从苍澜湖定然暗度陈仓,如今人在西域。安西四镇留存有几于大唐都是未知数,郎怀可用的兵力不足五万。   郎怀削薄的肩骨亦颤抖起来,她转过身,把明达搂在怀里,道:“兕子,今生能有你倾心以待,我真不知自己是多么幸运。过尽千帆,我也想和你终老江湖,从此不理俗世。但安西战死的是我们大唐的兵,死的是我们大唐的子民!我既为将,又怎能在此刻做逃兵!”   容纳她二人的水渐渐温凉,然而胸口坠落的泪却滚烫。郎怀捧着明达的脸蛋儿,眼前的人儿梨花带雨,真让她想就此逃离,双宿双飞。   “兕子啊,”郎怀吻着那些热泪,道:“长安离不开你,七哥毕竟不通政务,没你在暗中辅佐,我又靠什么平定安西?”   “阿怀,待长安稳定些,我便去安西寻你!”明达虽是委屈,却也明白,郎怀句句实话,为她,她也必须为七哥稳固长安。   “这……”郎怀正要拒绝,忽而想起之前二人的承诺,便改了口,斩钉截铁道:“好。等你来时,怀哥哥打下疏勒城,带你去那里的酒肆乐坊。我们便再也不分离了。”   “嗯。”明达重新靠进她怀里,听着那有力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水愈发冷了。郎怀不敢耽搁,抱着明达跨出,随意拿巾子擦干身体。明达疲惫不堪,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的伤也顾不得。锦被一抖,罩在两人身上。   心事尽去,不多时便睡下了。   开扬三十四年九月初七,平西军拔营出发。   沐公郎怀挂帅,以路老三林达为左右将军,以李进为前锋,抽调御林军各卫一万余人,向敦煌前进。之前募兵的三万余人亦将归于平西军中。同时,李遇下令,急调各路边军,一则充盈长安,一则补充平西军军力不足。抽调各州府军,各自由其副将统帅,直接赶赴敦煌。   大军开拔五日后,安西的军报终于传回长安。从苍澜湖已夺于阗、疏勒、碎叶三城,安西都护府都督薛华和四镇主要将领尽接被刺身亡。龟兹本已落入敌手,幸北庭都护府都督韦谦易率军强攻,夺回龟兹,才守住安西通往长安的要塞,保住身后的敦煌高昌。   一时间长安哗然,想着那日领军出征的年轻将领,她不过弱冠年纪,能否力挽狂澜?    第四卷 契阔篇 第118章 悠悠行万里(一)   抵达敦煌是在冬月中旬的夜晚。   星辰黯淡,映着随风乱舞的鹅毛大雪,平白生出股前路不明之感。   前军一万早已在林达的率领下赶到。今夜抵达的是郎怀账下的中军和李进所统御的前锋营。前去城门验符的是李进,郎怀并未现身。   敦煌城虽高,但并非长安那等巨城。能在城中扎营的士兵不过几千人,其余大都在早已划分好的城外营地安营扎寨。   待河州节度使杨季盛将郎怀的车驾迎入府中,才恍然大悟为何验符的会是李进——感情这位大将军病得几乎下不了地了!   杨季盛不敢多耽误,亲自引路将人送入一处僻静的小院,正开口说延请名医,却被郎怀身边的内侍打断。   “杨大人不必客气,小的通晓医理,爷的病痛一直都是小的照看。这次看着来势汹汹,不过是路上缺医少药,又颠簸所致。您这儿只要药材齐全,定是无碍的。”陶钧态度谦卑,简单说了几句,又道:“爷吩咐了,她病中的消息还是不要外泄,以免军心不稳。”   沐公郎怀少年得志,身边有一青年宦官,是打小跟着她的亲随心腹,此事官面上的人尽知。杨季盛安了心,躬身道:“既如此,还请您务必费心。沐公康健与否着实关乎国运,半点马虎不得。”   陶钧道:“小的自然尽心。”   送走杨季盛,陶钧撩开门挂进去。郎怀此次却是高烧不退,都已经烧了十余日了。这两日尤其严重,人很少是清醒的。   果然进了屋,竹君正坐在床前给郎怀换额上的帕子。她扭头瞧着陶钧道:“这都半个月了,可如何是好啊?”   陶钧上前把脉,也摇着头道:“那日宫中血战爷到底还是伤了肺经,这一路又多颠簸。军机要务哪个不得爷上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   竹君摸了摸郎怀依旧滚烫的脖颈,啐道:“别扯嘴皮子!我只问你,什么时候能给爷退烧?”   “如今药材齐全,再两三日吧。”陶钧又给郎怀把把脉,暗自庆幸亏的这一年调理得不错,内里亏空慢慢是补上了。但他又想起如今西域的乱像,知道自家主子是劳碌命,只能默默打算,得备好药材早作打算。将来行军才好跟着她,随时照看着,才让人放心。   平西军来得寂静无声,直到两日后,才有传令官晓谕三军各级将领,齐聚节度使府。   郎怀病容稍退,一身紫袍端坐在上首。待所有人都齐了,才放下暖手的手炉,轻咳两声道:“行军多日,辛苦大家了。”   在座的都没吭声,等着这位年轻将领的后文。郎怀临危受命,但长安传回的消息,明皇已然下旨传位博山郡王李遇。主将俱幼,都让心下没底。少年将领不胜枚举,真正彪炳史册的却当真无多。不知郎怀可会在列。   不知不觉间已经将近腊月,登基大典早已举行,待过了下月,就是至诚年间了。   “本将既然得了圣令,自然会平定安西,死而后已。”郎怀神色淡淡,又忍不住喘了口气,才续道:“如今隆冬时节,请各营约束官兵,加紧操练。若有违抗军纪者,杀无赦。”   她这话说来平淡,但最后的杀无赦三字还是让人觉察到丝丝杀气。那些本来还有些轻慢的下级校官也正了神色。又听郎怀说了些令行禁止的话,单独留下正五品上的将官,其余的则各回驻地。   很快便只剩下三四十个人。   郎怀心下略微估算,此次平西,军制完全按着当年郎士新的各军布置,但仓促之间难免有所欠缺。这一路郎怀已经尽力调整,如今勉强看得过去。   “诸位也都是老将,小半也是随着家父征战过的。”郎怀拱拱手,顿了顿才道:“此次局势,大伙也都明白,着实艰难。”   “前锋营建制最全,六王虽新为将,但本将信任六王。”郎怀头一次说到这等敏感的话题,毫不避讳:“本将将虎贲全部交给你,三日后,前锋营兵发龟兹。”   李进半跪着接下虎符,大声道:“得令!定护卫龟兹安宁!”   “此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郎怀严肃着脸道:“本将会派二十队斥候,跟着你的兵一同出发,以求掩人耳目。”   “前后左右各路军完善军制,好生操练。”郎怀看了眼跃跃欲试的路老三,笑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虽说不甚匮乏,但咱们两眼一抹黑,打无准备的仗?这可不成。”   “大将军,二十路斥候恐怕不够吧。”林达忧心忡忡,道:“薛帅他们……丛苍澜瑚狼子野心,只怕等着咱们列兵,好一网打尽。”   郎怀点头,道:“诸位放心,本将已派遣钉子,联络不良人安西总吏土蕃总吏,想来过些时日应有消息。但如今却不是咱们该着急的时候,请诸位稍安勿躁。”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勉力支撑着,道:“杨大人也说了,淇公亲自坐镇龟兹,大约等六位抵达,亦会返回。”   “是,淇公前日已经送信,言道西域诸国不得已几乎尽皆臣服于丛苍澜瑚。这几月来丛苍澜瑚大肆掠夺,民怨沸腾。是近些时日才略有收敛,正在调兵遣将,意欲重新染指龟兹。”杨季盛掐着自己的三丛胡子,续道:“淇公不过两万兵力,当初能偷袭保住龟兹已属不易,正迫切待援。如今得六王殿下援助,应当可解燃眉之急。”   郎怀看了看神色各异的将领们,他们中大多数也是参加过八年前那场征西之战的。她不动声色,道:“保点打援,摸清西域情况,联络诸国王室,等待后军到达。吾愿与诸位齐心,匡扶我大唐江山。”   这几句便是这一路她想出来的办法。但除了后军,怎么打,怎么摸,怎么联络,如今一筹莫展呐!   开扬三十四年十一月初六,紫宸殿内举行登基大典。博山郡王李遇成为大唐帝国新的主人,宣布次年改元至诚,史称唐昭宗。   而开扬盛世的缔造者明皇,则自此幽居麟德殿,不肯踏出宫外一步。   长安城暗流汹涌。昔日淮王党羽过多,尤其以益州节度使章全为最。若此人再举叛旗,大唐将陷入内乱外忧之中。   不良人因着不良帅袁玄洪的失踪,使得大唐丧失了最为机敏的耳朵。明达无奈之下,只得冒着暴露郎氏钉子的风险,将新送回的消息源源不断送入宫中。   章全已经开始陈兵,若蜀南道脱离大唐成为国中之国,自此西北西南将陷入困乏之中。一众臣子一筹莫展,李遇也几宿几宿睡不着觉,为着自己登基后头等烦心事,几乎急得要跳脚。   便在此时,唐飞彦带着一个人敲响了未央居的大门。明达这些日子一直在麟德殿陪伴明皇,帮着李遇处理政务,侍卫不敢耽搁,忙去请了尚子轩出面。   外书房中还是安静的。那位侯弗在风波平息后,已经成为新的太史令。   尚子轩吩咐尚衍上茶,对唐飞彦道:“唐侍郎不必拘谨,阿怀是常提起你的。”   这位女子举手投足间都是唐飞彦从未见过的成熟风韵,却自带一股难能的书卷气息,偏生还有些爽朗。唐飞彦忽而想起,这位便是上官宏的长女,忙道:“姑娘客气了。”   又说些闲话,尚子轩看了眼一旁坐着的一位年轻公子,道:“这位是?”   唐飞彦拉了一把锦衣的公子,笑道:“尚姑娘,我是为姑娘解燃眉之急的。”   跟着唐飞彦前来的,便是章安仁。这探花郎自入翰林院后,倒是不再和李迁过从甚密,专心于修书一徒。及至李迁叛乱,章安仁才心慌意乱。   父亲自然一直是支持李迁的,这在整个蜀南道几乎不是秘闻。但李迁既然兵败被杀,长安城多年经营也几乎被连根拔起,章全的处境便岌岌可危。   章安仁不过有些目高于顶,但对父亲的做法是不甚认同的。当此关头,他不得不告病在家,思索良久。   他天资聪颖,五岁识字七岁吟诗,科举之途也毫无阻碍,轻轻松松拔得探花,说得上一句少年得意。但每每想起另一个人,章安仁但觉务必嫉妒。   是的,他嫉妒郎怀。   嫉妒她的出身更甚于己,亦嫉妒此人小小年纪便征战沙场屡立战功。如今更是兵发敦煌,成为帝国新的中流砥柱。   一片溢美之词中,章安仁想起自己父亲的苟且,想起过往二十余年,探花郎似乎便成了笑话。   她那样一个莽夫都能站出来力挽狂澜,凭甚我章越苦读圣贤书,却不能建功立业?   痛定思痛之后,章安仁脑海一片清明,当先寻了曾经有几分交情的唐飞彦,说明自己的立场和来意。   唐飞彦不敢大意,决议先来未央居商议。便有了方才的事。   “翰林愿返回益州劝阻章全?”尚子轩心下估摸着此人的诚意,言语间却带着质疑,道:“请翰林恕我直言,你没被治罪已属陛下开恩。此举难道不是你意图脱身的计谋?”   章安仁满面赤红,语句都不通顺了:“这位姑娘血口喷人!”   唐飞彦心知尚子轩这是在刺章安仁,忙打圆场道:“章兄若是要逃早该走了,又何必拖到此时?若能不动刀兵平息祸乱,尚姑娘难道不动心么?”   章安仁冷了脸,道:“这位姑娘,我不知你和沐公夫人是何等关系,但此事我别无私心。我愿意去劝爹爹,说句不该说的,淮王已死,若陛下不逼迫,爹爹也是不愿反的。”    第119章 悠悠行万里(二)   丛苍澜瑚得知赶赴龟兹的守将是蜀王李进之时,大笑着从帐内出来。他们正在赶往龟兹的路上,左右不过十来日路程。   “赞普,这李进除了蜀王的名头,再没什么值得称道。不过是在南越平了几场土人叛乱,算不得厉害。”进言的是丛苍澜瑚近年来才倚重的汉人步阳,此人倒算得上有才名,却不知为何投靠了土蕃。   “因而我说你们没人了。”丛苍澜瑚遥遥看着龟兹的方向,道:“郎怀居然不亲自来守城?可有遣人去查?”   “已经派人去了。”步阳面不改色,道:“如今朝中堪用的武将,除了淇国公都不足以独当一面。但淇公已老,心有余力不足。如今正是赞普统一西域的最好时机。”步阳犹豫片刻,还是耿直道:“不过这些时日赞普行事过于狠辣,难免有伤天和。不才以为……”   他的话还没说罢,就被丛苍澜瑚打断:“那些诸国王族能掀起什么波浪?若再滋事,便杀上一杀,看看谁敢轻举妄动?”这半年来,丛苍澜瑚暗中来到西域,秘密布置下杀局,不仅趁着春末薛华下令各城守将禀报军情领取饷银的时机,以几百死士的代价几乎将安西四镇将领一网打尽,还趁着兵势之厉将西域诸国王族屠戮过半,剩下的不得不苟延残喘,屈服于丛苍澜瑚。   而后他横扫西域,掠夺巨大的财富,得到越来越多的城池和女人。这更让丛苍澜瑚野心勃勃,挥军直指四镇中最后一座孤城——龟兹。   安西四镇中,龟兹并非最大的城池,却因是东进长安的必经之路,往来人流最多。守将王易安本是征西军的副将,也死于疏勒城的刺杀之中。   丛苍澜瑚本以为他可以像攻打于阗碎叶一般,迅速拿下龟兹,而后长驱直入,直杀河西腹地。待夺得河西,有了充足的马源,他也可以休养生息,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兵,从而入主中原。   没想到却啃上了一块儿硬骨头。   韦谦易挥师来援。因他国公的身份,龟兹上下一心一意奉他为首,不复于阗碎叶的慌乱景象。   便在龟兹城下,韦谦易狠狠教训了志得意满的丛苍澜瑚。   这位老将老而弥坚,亲率一队骑兵为他精心培养的陌刀营压阵,将丛苍澜瑚的先头精骑杀得丢盔弃甲,一时间战场上马尸纵横,大多数土蕃骑兵都是被腰斩而亡。   大唐真正的战斗力在此战中发挥淋漓尽致,导致丛苍澜瑚到达阵前之时,也不得不鸣金收兵,暂避锋芒。   他收起小觑的心思,考虑着临别前固城告诉他的话——如若龟兹不下,守将是淇国公,不妨巩固三城,再图大计。   丛苍澜瑚虽信服固城,但到底不甘心,强攻了半旬,付出一万子弟兵的惨重代价后,他不得不承认,龟兹暂且是过不去的。   率军退去,丛苍澜瑚遥望龟兹的高墙,不久的将来,他定会卷土重来。那时候,便不是区区三万人。他不信啃不下这座孤城!   小年夜,敦煌城外的营地里还是振奋的操练声。   薛华等一干将领被刺身亡的消息已经坐实,征西军来不及凭吊,便有从长安八百里加急的丧报——明皇于腊月十三驾崩。   “爷,很晚了,咱回去吧。”巡城完毕,郎怀却在龟兹东门上发愣,迟迟不肯动作,竹君不得不上前说道两句。   郎怀披着厚重的大氅,面容沉静,却是在心忧千里之外的明达。   郎士新病故那天,明达在永安殿陪伴她整整一宿。那是她枯竭的内心中唯一的光源。   何况明达和明皇本就父女情深。隔着千里,郎怀亦能感知到此刻心上人的无助和凄惶。   真想千里长安一日还。   郎怀正自神游,却被竹君打断思绪。她摇摇头,又战了会儿,才抬脚离开。   方进门,就有陶钧带着尚衍进屋。郎怀心知定有要事,拿眼示意竹君看好门,这才抖去肩头的落雪,道:“坐。”   尚衍依了陶钧他们的称呼也问了声“爷”,才在下首落座。他是胡人,此时出没安西最好不过,比汉人要掩人耳目的多。因而郎怀被郎怀派出去联络各处钉子,探查西域消息。   “爷,我带回了一个人见你。”尚衍直来直去,道:“此人是楼兰王族,代表西域三十六国向大唐求援。”   郎怀这才真正拢了离思,问道:“楼兰的什么人?他怎么逃出来的?”   “回爷,是楼兰的长公主安牧公主。这位公主殿下恰好溜出宫外玩耍,被当成她抓起后凌辱杀死的是她的侍女。而后她易容改装,一直躲藏。前些日子咱们钉子发现囚禁各国王室的疏勒城主府外有可疑人流连,便抓了回来。”尚衍说话语速有些慢,郎怀静静等着后文。   “她得知咱们是唐人,便要求带她来见主帅。”尚衍想了想,又道:“爷,已经查验她的身份,确认无疑。”   郎怀抿唇不语,沉思半晌道:“人在何处?”   “就在院外。”   “请她进来。”   安牧公主,是西域一颗明珠,无数小伙儿心目中的第一美人儿。月氏年轻的国王曾许万金,并月氏的三座城池,向楼兰王求亲,让这位公主殿下名扬西域。郎才女貌,楼兰王自然应允。为着这事,郎士新当初还参加了二人的定亲宴,以表达大唐对此乐见其成。   但天有不测风云,月氏国王还没等到婚期,便一病身亡。继任的是国王的哥哥,本想继续完成婚约。但安牧公主鄙夷新任国王,坚决不嫁。   那位楼兰王也十分宠爱安牧,也就由着她的性子。安牧公主更如鱼得水,游历西域诸国。她乐善好施,为人豪爽,和各国贵族均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也很得人心。   曾有人戏言,莫非这位公主等着明皇将她许配给大唐的哪位皇子。然而终究不过是戏言,她比郎怀还大上几岁,如今茕茕孑立,故国不再,却不知伊人何所思?   大步进来的人如同沙漠中的沙狐,步伐轻盈敏捷,暗藏惊人的爆发力。安牧公主一身粗布棉衣,脚上的皮靴也有破损。她的头发披散着,显得有些狼狈,脸上糊着泥土充作伪装,看不出本来面目。   多添了两根烛火,郎怀请了跪地行礼的安牧公主一同在八仙桌旁坐定,道:“万事且住,先填饱肚子吧。”   安牧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削的年轻将领,有些狐疑,担忧自己是否寻错了人。但腹中火烧火燎,于是她听从主人的话,接过郎怀特意递上的汤勺,风卷残云般对付面前的菜肴。   长久的食不知味,让普通的四菜两汤宛如人间绝味。安牧就着熏烤香软的馕,连话也顾不得说。   侍候的竹君陶钧掩了笑意,为她又添了一碗鸡汤。   郎怀胃口不大,很快便饱了。她接过茶碗慢慢品着,等安牧终于不再露出饿狼般的神情,才开口道:“公主殿下,喝茶么?”   安牧这才觉察到自己失态,脸颊烧灼起来,好在有伪装才遮掩过去。她佯装镇定,道:“喝。”   主客重新回到收拾出来的小书房,分主次坐定后,郎怀才问道:“请恕本将直言,公主千里寻来,所为定是救援各国贵族,请大唐发兵帮助你们复国。”   安牧神色一凛,道:“自然如此。”   郎怀露出个笑容来,道:“安牧公主一路东来,应该知道咱们大唐龟缩龟兹,短时间内,是无力出兵。”   她所言不虚,安牧自然清楚。但如此被拒绝,安牧怎可甘心?她挺直腰背,道:“西域诸国一向奉大唐为上,年年入朝纳贡。如今盟国有难,大唐理应援手。”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郎怀怎么不懂?她笑道:“殿下,我们怎么没有援手?不过如今兵力悬殊,我军后援还未全部到达。”她觉得有些热,略拉了下领口,续道:“安西四镇归属大唐,本将来此就是为了克复四镇,重开丝路。公主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便请好生在此休息。等将来重新夺得西域,自然可和家人团聚。”   郎怀露出个疲倦的表情,道:“天色很晚了,阿竹,送客。”   安牧还待再说什么,却被竹君客客气气请出屋子,安置在跨院里。   看来郎怀很清楚如今形势,是断然不会轻率发兵的。安牧一人坐在简朴的床榻上,满面愁容。   她的亲族尽皆被抓,如今过去大半年的时间。她上回冒险潜入疏勒,但见昔日四镇中最为繁盛的城池只剩断壁残垣,百姓十室九空。囚禁诸国王族的城主府防备不算十分森严,给了安牧空隙。她眼见自己的老父亲如同奴隶一般在做着下人的活计,几乎咬碎了银牙,才忍耐住当时就翻墙进去。   本想徐徐图之,却被郎氏存留的钉子发现,打晕带了回去,才有今日的会面。算算时日,也过去三月了。   得好生想个办法,要那铁石心肠的年轻将领多想着诸国,否则将来大唐平息西域,万一起了称王的想法,那诸国贵族岂不是堪忧?   安牧公主离开,郎怀唤来陶钧,道:“布置好人手,这位公主殿下隐于此的消息万万不可走漏。”   “爷放心,都布置好了。”陶钧摸了摸一旁食盒内的汤药,端起递上,道:“爷,仗不是几日功夫就能打完的,您可得惜命才是。”   郎怀苦笑着接过来一气喝干,道:“我是着实担忧兕子,太上皇驾崩,她还不知得多难过。真想不顾一切赶回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书时间轴中,现在人物里,第三个巾帛不让须眉的女性角色正是出场。 她是郎怀将来平定安西的一位助力,就只能剧透这么多啦。 下一回应该会回到长安视角,明皇在这里提过,驾崩了。留给七哥明达的问题还有许多,咱们一个个摆平,不要着急。 这一回前面都在写断金篇残留的伏笔,安西怎么乱的,丛苍澜瑚怎么打下来的。但为什么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会横征暴敛呢? 就酱。 第120章 悠悠行万里(三)   开扬三十四年腊月十三,有星划过西空。是夜明皇于麟德殿驾崩。   次日,李遇着大丧之服上朝,着礼部宗正寺治丧。   而明达一身缟素,滞留宫中,准备着明皇临去前布置下的最后两步棋。   章安仁拿到了明皇印着行玺的密旨,由郎氏的钉子护送入蜀。他只道这是一种保护,却不知这是尚子轩等人商议后布下的杀局。若章全不依圣旨,还有一批暗中跟随的钉子便会行刺杀之举,断不会将章安仁白白送还给一个将要谋逆的大臣。   他们几经商议,均觉如今形势,由章安仁携带明皇旨意,许诺章氏世袭舒意侯,迁入长安。就算李遇将来有心秋后算账,也得掂量掂量这封旨意是明皇所下。用一个世袭的侯爵,换整个蜀南道的太平,怎么都合算。   而明皇的第二道棋,便是下旨,命梁贵妃殉葬。   “朕老了,糊涂多日,妄自害了你们。”将死的帝王面容平静,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笑道:“朕知道明达为一件事,不知如何是好。爹来为你铺最后一次路。”   “袁玄洪此人在历代不良帅里,并非出彩的人物。”明皇闭上眼,一字一句道:“他野心不大,做事只能说是有分寸,但是个重情义的人。也是因此,那夜此人没有现身。”   “爹爹……”明达赶忙握住明皇的手,道:“这些事女儿和七哥都会解决,您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调理好身子。”   明皇手心里是小女儿温暖的小手,心里也再没了那些纷扰,淡笑道:“嗯,都听兕子的。”   明皇养了养神,对江良道:“待会儿你去含凉殿传旨,赐梁贵妃香珠八串,以贤妃礼,殉葬泰陵。”   一语落下,明达陡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病床上的明皇。江良也打碎了手中的药盅,慌忙跪地。   “爹!我朝未有殉葬一事,您这般……”明皇此举为何明达自然明白,但此等举措会给这位帝王带来怎么的污名,却是明达绝不肯容忍的。   “朕意已决,你们都不必再劝。”明皇低声道:“袁玄洪得到消息定会秘密潜入,到时候就是我儿的良机。与其漫天撒网,不若守株待兔。到时候……”   明皇目光坚定,将一生的智慧都化作这寥寥数语,教给自己的女儿。明达边听边含泪点头应下,服侍他喝了江良另取来的汤药,才和江良同去传旨。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不过七八年光景,梁贵妃成为大唐最为尊贵的女人。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但自淮王谋逆后,梁贵妃因梁氏叛乱牵连,幽闭含凉殿。   这座宫殿便彻底成为冷宫,除了当值的侍卫和留下伺候的宫女内监,再无人愿踏足。   今夜却是异于往常。   前来宣旨的不仅是如今跟随明皇的大监江良,随同一起来的还有那位没有封号的“公主”——李明达。   侍卫战战兢兢打开幽闭的大门,明达眯了眯眼,和江良一同踏入。   明皇虽不肯再见梁贵妃,但一应供给从不短缺。含凉殿还是昔日的繁华,而它的主人,正一身华服,端立在正点中,看着进来的人,默不作声。   腊月十九,是明皇的头七。按着之前的旨意,今日是梁贵妃自尽殉葬的时间。   不过几日功夫,那位雍容华贵的妃子已然憔悴不堪,一身孝服更显得风流弱质。尉迟安心下暗叹一声,挥挥手示意手下的侍卫替换掉含凉殿的侍卫。江良将三尺白绫奉上后,二人共退半步,尉迟安执礼道:“臣恭送娘娘。”   梁贵妃贴身的侍女们早就被撤换,此时身边跟着的是三个中年女官,俱恭谨跪下齐声道:“奴婢恭送娘娘。”   美人儿凄惶一笑,素手抚过江良托盘里的白绫,捏着一角缓缓提起。这一生恍惚如大梦,本以为入宫之后会寂寞到死,却忽而独得宠爱。她和明皇琴瑟和谐,只道大唐的皇帝陛下是她应有的良人,却终于发现,那个伟大的帝王眼眸深处,只有一个死去的人。   他爱的不过是自己年轻的身体、还算高超的琴艺,终究不是那个胡须阑珊的袁玄洪可比。   这个瘦削男人终身未娶,看她的眼神那么炙烈。在明皇不能发觉的时候,几乎毫不遮掩。梁贵妃这才体验到什么是坠入爱河,什么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而李远究竟是谁的儿子,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自己苦守几月,到了这般田地,他是不会再出现,来救自己了吧。也罢,对于一个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离世的女人来说,死亡不过是最好的归宿。   梁贵妃将白绫丢给女官,等她们挂好在房梁上,等她们布置好“自尽”的修罗场,甚至眉眼间带了笑意。   她取下束发的银钗,任由秀发披散开来,一步步走近,抬腿迈上春凳。   白绫已然结好,梁贵妃臻首向前,足尖轻点,踢开了春凳。   她闭目就死,却在生死之际本能挣扎。身边的女官们纷纷跪地,口中念叨着什么,于她来说都已然恍惚起来。窒息感袭来,眼前一片昏沉,双颊却如火烧火燎。   而后身子一轻,白绫被人飞刀斩断,她还未摔倒,便被凭空冒出来的袁玄洪揽入怀里。   埋伏好的金吾卫从各处涌出,将来人团团围住,任他插翅难飞。   明达摘下内监的帽子,从江良身后走上前,道:“袁帅,许久不见了。”   袁玄洪剃了胡须隐匿于内监之中,难怪遍寻不到。他一手持着把短刃,一手将梁贵妃护在怀中,答道:“姑娘一向安于未央,为何要趟这趟泥水?”   “爹爹交给我行玺,便是在此时将你们这些奸贼斩落。”明达不屑于和他废话,道:“束手就擒吧!你逃不掉的。”   袁玄洪看了看怀里晕厥过去的女子,道:“姑娘,从淮一事罪无可恕,我无话可说。今日前来,虽知你们是逼我现身,但袁某还是来了。”   “姑娘所想如何,袁某心知肚明。”袁玄洪看了看四周,对蛰伏的不良人微微比划了个退的手势,道:“袁某前来,是想和姑娘做笔交易。”   “但还请姑娘行个方便,此间人太多了。”袁玄洪一直不肯放下短刃,此刻却大大方方丢开来,双手拢住悠悠转型的梁贵妃,只看着明达,目不斜视。   明达颔首,道:“尉迟将军,撤了侍卫吧。”她挥挥手,尉迟安便带了侍卫退出,偌大的含凉殿里瞬间只留下袁玄洪梁贵妃和明达兰君四人。   “人都退了,请吧。”明达在东首坐定,比划了个坐的手势。   梁贵妃低吟:“这是……”   “你先莫吭声。”袁玄洪低声说道两句,不肯就坐,依旧站着,道:“姑娘,袁某自打做了不良人,一生隐入黑暗。你们这些永远在阳光下的人,根本不能懂我的心境。我一生无子,便是不愿我的儿子还得落入此般田地。”   “从淮一事,袁某逼不得已,只能再最后关头不露面,于暗中护卫先帝。”袁玄洪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道:“先帝待我不薄,远儿死了,也算袁某的偿还吧。”   莫道那日死士诸多,明皇亦能全身而退。明达不吭声,静静等着他的后话。   “不良印在此,袁某只想带着她离开长安。”袁玄洪不再废话,从怀里掏出个拇指大小的铜印,远远丢过去,被兰君一把兜住。   “不良人中的反贼袁某已经尽数杀掉,剩下的都是些忠勇之人。但土蕃一处,大都为固城公主所收买,袁某鞭长莫及,也不只郎总吏如何应对。”袁玄洪语速极快,道:“韦仲春已死,安西不良人几乎全灭,沐公府的钉子却留存大半,算得上幸甚了。”   “姑娘依着先帝遗命执掌不良人,和沐公里应外合,土蕃之乱平定指日可待。袁某自今日起和贵妃娘娘消失,今生不会再踏足大唐。”袁玄洪见明达不动声色,只能咬咬牙道:“求姑娘成全!”   明达低着头暗自盘算,袁玄洪所言其实和她所预计相差无几,这般拖着不过是想从他嘴里再挖些消息来。   果然袁玄洪不得不开口续道:“姑娘应当还不知,淮王勾结土蕃,不仅辗转送去火药,还给了许多钱财。如今的国库只怕是个空架子,支撑不了多久。”李迁做事狠绝,几乎断了大唐的脉络,此事却还没有爆发出来。果然明达变了神色,袁玄洪才道:“此事过个月余姑娘也会知晓,但此时知道,早做打算才是正理。”   “您何必耗在这里,和袁某个无用之人计较?”袁玄洪着实有些摸不清明达的考量,只能安静下来等待。但此时求生求死都已经不由得他,饶是他一生历经考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明达却在思量国库一事,明年开春后征西的后军和后续的粮草均会从长安出发前往敦煌,如果国库空虚,只怕一切均得作罢。   李迁,哪怕你死,都要给大唐带来灭顶之灾么?   明达苦笑片刻,道:“我会下令,给你一夜时间。贵妃已然殉葬,明日便会合棺,待爹爹出殡之日,一同陪葬泰陵。”   袁玄洪长出口气,半抱着梁贵妃跪下,行礼道:“袁玄洪谢先帝仁慈,谢姑娘高抬贵手。今生不踏故土,请姑娘放心。”   明达疲倦地闭上眼,挥了挥手。袁玄洪不敢多做耽搁,抱起梁贵妃从虚掩的侧门离开,消失于夜色之中。   待得知消息再赶来,李遇只瞧见明达缩在宽大的椅子里,神色怔忡。他顾不得旁人的礼节,快步走到近前,柔声问:“明达?有何事和七哥商议,便是天塌下来,七哥帮着你顶!”    第121章 悠悠行万里(四)   兄妹二人回到李遇如今居住的清晖阁,李遇命人送些宵夜过来。   “无论如何身子要紧,妹妹你还是少费点神思。要再这么憔悴下去,要我怎么和父皇阿怀交待?”李遇眼见明达瘦削下来,难免心急,“我知道自己差得远,但我到底年轻,踏踏实实跟着学就是。明达,你放心吧。”国事的沉重非但没让这个年轻人产生丝毫迟疑退让,更加激励他在此等情势下,愈发虚心求教,废寝忘食。   满朝臣子都以为他会是个昏庸无能的君主,但两个月下来,连谢璧也收去轻视的心思,专心辅佐这位被赶鸭子上架的帝王。   明达摇摇头,将国库空虚一事低声讲了出来,叹道:“四哥目光远大,若非阿怀未雨绸缪,只怕他非得成功不可。国库无银,安西又拿什么平定?我怎么能不忧虑?”   李遇亦皱紧眉头,道:“可前日铁晋还说,能支撑得了的。”   “他不过是个能臣,若论阴谋诡计,哪里是四哥的对手。陛下,你可得快做打算。”明达长叹口气,却被李遇啐道:“说了多少次,我就是你的七哥。这里连外人都没,你再跟我见外,我可真生气。”   明达俏生生看着他,心知他语出真诚,但礼仪如此,她正要再劝,却听李遇道:“父皇一生雄才伟略,和母后亦琴瑟和谐。但母后离世,父皇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所过的日子难道不孤独么?”   “明达,七哥不想做寡人的!如今只有你,是七哥唯一的亲人了。”李遇看着自己绣着金龙的常服,苦涩道:“其实父皇想要立你的时候,我很开心的。因着我不用担起这担子,还可以向从前一样做个潇洒的诸王。”   “七哥。”明达拉住李遇的手,道:“是明达错了,今后咱们还跟从前一样。”   这时候江良带着几个小内监送来夜宵,兄妹二人都用了些。明达神色和缓一些,从怀里拿出不良印,递给李遇道:“七哥,你还得赶紧遴选出个合格的不良帅来……”   她话未说完,李遇根本没接印,道:“就你了。” 他见明达一脸愕然,续道:“不良人太过要紧,若是大哥在世,恐怕还知晓一二。我本来就一知半解,万一选错了人,岂不是危害更大?不若交给你,定不会所托非人,也能全力支持阿怀平西,岂不是两全其美?”   “七哥……”明达还欲推辞,李遇已经下定决心,对江良道:“大监,你去拟了旨,明达为不良帅,统御天下不良人,重建安西土蕃各地分支,全力支持平西。”   他想了想,续道:“对了,父皇的行玺就给明达,行监国之权,便宜行事。”   他站起身,道:“算算时日,抱琴也快带着你的小侄子到了。明达,我这一生只想放肆这一次,你可不能跟着魏灵芝那几个混劝我。”   心知李遇初登皇位,虽明白那些俱是良臣,但到底心里隔着层,他是不肯将不良人交给个泛泛之交的。何况李遇说得对,只有给自己,才能保证全力平西。明达便点头允诺。至于明皇行玺,她也的确有私心,不愿归还。   而李遇所谓的任性事,她也早有预料。自和郎怀倾心相爱,她也无时无刻不盼着李遇和抱琴能有好结局。于是明达也站起来,和李遇并肩立着,道:“热孝期立后,自然是妥当。但抱琴依旧是沐公府的奴籍,此事还得想个办法……”   “不必,就这样吧。”李遇拦住她,道:“不然万一……”他点到即止,道:“如此最好,不过便是沐公府成为我大唐第一国公府,能如何?”   眼瞧着李遇渐渐有了帝王的胸襟气度,明达但觉欣慰——这是自小疼爱她的小哥哥,将来他的成就,也是她的骄傲。   将安牧公主晾了好几日,等到她不耐烦开始堵郎怀的门,却发现这位大将军秘密出城,根本不在敦煌。   门外的韦斯抓抓脑门,对安牧道:“沐公今日不回,您还是请回吧。”   安牧一阵气闷,对着这个面向憨厚的大块头也无计可施,只得瞪了他一眼,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   韦斯等她走远了,才浑身一个机灵——这个女人不好惹啊。   郎怀是去了阳关,和秘密返回的韦谦易碰头,同时也得到了更多的消息。   “丛苍澜瑚不日抵达,这次可以给他个狠狠的教训。”和郎怀一样,韦谦易对于初次带兵的六王李进信心满满,否则他也不可能在此时机离开龟兹。   李进擅攻,这点不假。但和他同去的,还有顾央这位昔年韦谦易一手提拔上来的副将。与其说韦谦易信得过李进,不若说他知晓顾央的底细。   舅甥二人纵马缓行,一路说着时局,韦谦易老谋深算,郎怀洞若观火,越说越觉投机。   末了,韦谦易长笑道:“好孩子,果然没辜负我们这些老人家对你的厚望。你能有这份常心,安西又怎会不平?须知你爹爹在安西耽搁多年,为的就是一劳永逸。丛苍澜瑚看似风光无限,不过是烈火烹油,能绚烂一时,得不到长久。”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按着我对此人的了解,断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何以行事如此?”郎怀满腹疑惑,直到此刻才和韦谦易说了出来。   “只怕四王的妹妹,远比咱们想象中更有手腕。”韦谦易朝着逻些的方向看了眼,道:“阿怀,战场虽然在此,但不妨将目光放长远。此战之后,我大唐该如何和土蕃交涉,比此战更为要紧。”   “嗯,阿怀理会的。”郎怀紧了紧眉,因着天气寒冷,不由咳嗽两声。   “怎么这次见你,愈发弱不禁风了。”韦谦易看了她一眼,只见郎怀脸颊殊无血色,眼眶深陷,便道:“便是事忙,也该注意身子。”   一旁跟着的陶钧趁着机会插嘴道:“淇公该好好训训爷,咱们跟着的总劝,奈何爷心里搁着事儿,怎么都不听。”   “陶钧!”郎怀啐了口,对韦谦易道:“实是旧伤发作,已经在调,舅舅放心吧。”   “对了,你说的那个安牧公主,打算怎么处置?”韦谦易没再深究,转而问起安牧。   郎怀思索片刻,道:“我算着她还有东西没开口,因而刻意晾她几日。咱们回去后,等她找上门就行。至于怎么处置,看她能说出什么吧。”   舅甥二人相视一笑,根本不将不日开战的龟兹放在心头。不知丛苍澜瑚知晓,该作何感想。   前方已然开战。丛苍澜瑚满打算此战当可迅速结束,未曾想顾央提前布置好了战壕,利用地形先给丛苍澜瑚当头痛击。双方在龟兹城外交战三昼夜,顾央才命所部缓缓撤回龟兹。   丛苍澜瑚忙遣精骑追击,却遇到等候多时的李进。前锋营的千余重骑磨刀霍霍,等丛苍澜瑚反应过来鸣金收兵之际,已有两千余骑被李进截断退路,联合龟兹城墙上的守军,一阵箭雨后,李进大喝一声杀,便消磨殆尽。   首战告捷,此役歼敌数量虽少,但狠狠打杀了土蕃的士气。一时间唐军军心大振,李进的名号迅速在平西军中传颂,连带着整个前锋营,均跟狼崽子似的,个个奋勇。   愤怒之后的丛苍澜瑚,终于从先前的轻敌中缓过劲来,命令大军扎营,打算稳扎稳打。土蕃士兵久居严寒,龟兹冬日虽冷,但土蕃人不惧。这是他们的优势,亦是唐军的颓势。   丛苍澜瑚命令大军每日佯攻各门,耐心战机。他不着急,龟兹城内守军不过两万,城池虽小,但唐军疲于奔命之中,定会给他破城留下机会。   转眼便过了年关,已经来到至诚年间。   这夜里郎怀终于回来,才到自己屋前,便看到那位安牧公主身着棉衣,来回踱步。韦斯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目不斜视的样子,看上去略有滑稽。   “公主有事?”郎怀摘下斗篷的兜帽,笑呵呵道:“明日便是我大唐的初一,新年到了。”   “沐公,我找你有事。”多日的等待耗尽这位公主的耐性,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郎怀挥挥手,道:“来的正好,我带了些酒菜,咱们边吃边说。”   在小书房摆下还是温热的菜肴。竹君从木盒中取出来的时候,见安牧流露出好奇的神色,笑着解释道:“这盒子里有夹层,放了水隔着烧炭,因而不会冷掉。”   几样长安府里常用的小菜,并着盒竹君自做的栗子糕。陶钧为安牧斟上冷魂烧,却没给郎怀倒。   “想来公主殿下知晓,丛苍澜瑚已经迫不及待对龟兹出手。”郎怀拿起筷子夹了口酒香酿鹅,尝了尝道:“嗯,杨大人府里的厨子,此菜做得颇有咱家里的味道。公主尝尝看习惯不。”   “你不怕龟兹守不住么?”安牧心下鄙夷她这等公子作风,只道她和西域那些纨绔一个德行,不由得有些为自己的选择悲哀。   郎怀将邸报丢给她,道:“有李进顾央在,龟兹万无一失。”   虽不知她哪里来的信心,但安牧还是生不出反驳的话来。菜肴虽佳,她却食不知味。   停杯投箸,安牧公主正色道:“我愿以我的名义,于西域诸国遗民中招募勇士,和大唐共同抵抗土蕃入侵。”   郎怀正夹了一口白酌菜心,只“哦”了一声。   “大唐安西四镇兵多将广,但如今俱成游勇。”安牧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道:“虽说这些勇士人少,但比你们更熟悉安西地形,可以帮助大唐将这些人都收拢起来。”   郎怀看了看她,道:“不够。”   安牧咬着唇道:“我还知道一条密路,虽说艰难,但可从龟兹绕过土蕃封锁,直达于阗。”   郎怀装作平静,极快看了眼正大双目的竹君。她这月余打的算盘便是思虑如何把丛苍澜瑚折在安西,才能和固城进行对大唐更有利的交易。   “公主所说的那条路,恰好我也知晓一二。”郎怀不动声色,将安牧的焦躁看在眼里。   “我走过!”安牧提高声音,带着气愤道:“唐人!请你体谅一下还在受苦的西域普通百姓!我虽有私心,想要拯救亲族不假,但也想救那些无辜的人!”   她去了伪装的脸上是盛怒的神情,的确是异域最美的女儿。而她愿意作为向导,也出乎郎怀的预料。   “咳咳……”郎怀手捂住口唇,低声咳了咳,才续道:“明日本将会以公主的名义发出檄文,召诸国兵勇,为您麾下。请问您有什么信物作证么?”   安牧一愣,没料到郎怀这般痛快答应。她想了想,从贴身衣襟里取出一把金制匕首,递给郎怀道:“这就是信物。”   郎怀接过,但见鞘上镶满各色宝石,顶端似乎有个机括。她没在意,随手交给身边的陶钧,道:“请公主放心,开春天气好转,再行定夺计划。这些日子,还请公主在此好生修养。”   她站起身道:“这个栗子糕是我夫人极为喜欢的,公主不妨尝尝。您且宽座,阿竹留着伺候,待会儿送公主殿下回房。少陪了。”   郎怀离开,安牧捡了块儿栗子糕尝了尝,忽而想起自己的匕首,一抹羞涩爬上了她蜜色的脸颊。    第122章 悠悠行万里(五)   春雪未融,山道上嘀嘀嗒嗒落下山巅的融雪,让道路更加陡峭艰难。   一队自北而来的商旅正顺着山道蜿蜒向下。他们货物不多,走得小心翼翼。大部分人均是老练的架势,唯独其中一个账房打扮的年轻人,略有些步履维艰。他不过仗着年轻力壮跟着,不像其余人,仔细看去均是练家子。   这一行人自然是郎氏的钉子,和翰林章安仁。领头的却是沐公府大管家郎乔。从长安出发,已然走了月余。山中依旧寒冷,但好在最难走的路已然走过,今日出山后,路就容易多了。   危险也就更多。   歇脚的时候,郎乔特意多拿了块儿干肉递给章安仁,道:“吃吧。”   公子哥脸上多了许多风霜,一开始还会推辞的他接过来后,就着水囊里的冰水,大口用力嚼着。他含糊不清道:“多谢。”   郎乔对他多有照拂,章安仁心知肚明,亦是感激的。局面紧张,他们一路入蜀,走的均是寻常道路,借宿普通人家。这些见识才让章安仁明白世恶道险,并非他所以为的万民皆太平。   一开始站出来,这书生或许带着些别有用心,如今却真的想为大唐阻止这次不必要的刀兵之灾。只是他也明白,或许此次便是舍身成仁了。   待填饱了肚子,队伍再次出发,向着山下行进。章安仁忽而开怀起来,吼了一嗓子益州百姓家常唱的歌,颇有些无赖的气息。   初一刚过,李遇迫不及待地离开大明宫,前往明德门迎接抱琴。   御辇驶过朱雀大街,让本在家中团聚的百姓们争起好奇,临街观望。待过了午时,辇车果真在金吾卫的护持下缓缓归来。   民声鼎沸,车内的一家三口却浑然不觉,其乐融融。   李遇略有生涩地抱着怀里的小家伙,仍旧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抱琴坐在他身畔,身材略有丰腴,只温柔瞧着这一对父子。   “陛下,到大明宫了。”辇车外江良低声说了句,李遇浑不在意,道:“嗯,直接回清晖阁。”   他说罢,抬起头看着抱琴道:“我知道你定会劝阻,但此事听我的。”李遇孩子气般撩开车帘,道:“你瞧,这便是丹凤门。但如今国库空虚,含元殿和东宫均还未修。”   抱琴心下明白,但还是道:“只怕年节过后,朝臣们不会答应的。陛下,您还是……”   “抱琴,你非要这般唤我,我不也由得你么?”李遇打算她,道:“如今我成了皇帝,大约这一件事,才让我觉得有些乐意。”   谁能料到临淄一别,本是普通藩王的李遇会因缘际会,登上皇位?消息传回后,抱琴但觉惊讶,更多的是担忧李遇会不适应。一别小半年,她独自一人经历产子,心性亦非昔日可比。   到了清晖阁,和明达厮见过,这妯娌二人逗弄着小孩子,宫中难得出现欢快的笑意来。   “七哥,你想好名字了么?”明达想起藏在沐公府里的李栋李棠来,道:“栩儿他们都没了,你可还要从木字?”   李遇点头,笑道:“六哥的孩儿们不也从木字?我的孩子自然该如此。”   明达抱琴沉默下来,看着李遇抚着下巴思索,直等了大半刻工夫,才听李遇道:“这可真真痴傻,便取林吧。”   明达一愣,还不明白何意,抱琴却忽而湿了眼眸,道:“这……”   “这是最合适不过,既从了木,双木为林,希冀他象征朕将来开枝散叶。何况又从你姓,有何不可?”   明达这才想起来当初阅读文书,抱琴本姓林的。她莞尔一笑,悄悄起身离开,带上房门。   屋内久别重逢的笑声让她更加思念远方的郎怀,不由得心口一阵悸痛。待匆匆赶回未央居,明达拿起重制的雕花短剑来,抽出半尺,看着剑身上阴刻的八个纂字——唯愿所钟,永安延年。   明达抱紧剑身,心下默念:快了,她就快可以出发去敦煌了。   至诚元年元月十六,年节后头天早朝。未等御史台上书,李遇抢先宣读圣旨,立林氏为后,封子李林为临安郡王。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哗然。魏灵芝不顾唐飞彦使眼色,先问道:“陛下,自古以来,选贤为后。陛下如此草率,臣以为不妥!”   有他这个礼部尚书身先士卒,谢璧也不得不站出来,话虽说得婉转,但也是一个意思——不妥。   如此情形早在李遇预料之中。他拄着下巴看下面那些大臣们引经据典,说得唾沫横飞,忽而想起年少时候在东宫听学之时,跟那几个老翰林调皮捣蛋的旧事。   又等了几刻工夫,李遇见他们都安静下来,才道:“朕知道你们都在意些什么。当初朕就藩临淄,父皇不放心朕孤身前行,又知朕和沐公相交莫逆,便允了沐公在府里选取机灵懂事的侍女仆从跟随。”   “朕心悦她,就跟父皇当初在江南对母后一见倾心一样。朕的长子便是在博山出生,已经有半岁了。”   李遇侃侃而谈,笑道:“什么选妃选后的,朕不想再听。立后是朕的家务事,给朕的儿子封王,也是如此。”   “如今要紧的是等蜀南道的回音,诸位爱卿们,还是多将心思放在正事上吧。”   帝后识于微末,琴瑟和谐,俱好丹青。昭宗独宠,后仍以民礼,不事奢华。至诚二十年后,昭宗风疾缠身,命太子监国。后衣不解带,常伴昭宗左右。   昭宗驾崩,后悲恸。经年后亦薨。   《唐书?昭宗本纪》   至诚元年二月十一,益州节度使章全卸任,领旨受封世袭舒意侯。三月初,章全举家迁入长安。益州节度使暂缺,后由范延嗣接任。   四月末,章全抵达长安。李遇手书敕造舒意侯府匾额,颁丹书铁券。蜀南危机顿解,五万蜀南子弟兵划入平西军,开赴敦煌。   户部尚书铁晋曾上书,募兵需考虑军饷,国库能承担的极限不过是二十万大军。但看李遇这架势,不卯足三十万不罢休。   李遇当朝表示,户部只需承担五成军饷,剩下五成则有内库承担。   这话才让满朝文武安心,都只道开扬盛世,明皇积攒下的家当真是充裕。实则开扬末年,宫中多奢侈淫靡,早年积攒下的银钱败得差不多。   这日明达没有进宫,而是留在未央居中。   陪着懵懵懂懂的李栋李棠兄妹玩闹了会儿,让璃儿带着他们回去休息,她才抖擞精神,去了沐公府的后院。   正当李遇明达为国库一筹莫展之际,江南江氏打破了上代人立下的规矩,秘密来到长安,敲响了未央居的大门。   江虞虽碍于祖训,不得如仕,却一直留意着大唐的变化。他敏锐觉察出开扬末年虚假繁荣的景象,当初专程去见李遇,便是想打探明白,郎怀和她身后的郎氏究竟是否绝对忠诚。   而后土蕃入侵的消息传来,亏得这半年江虞已经着手变现,于是几百年的积累,便通过郎氏商行,源源不断汇入内库,扭转如今步履维艰的局面。   江虞正在那里等着明达。他在长安逗留月余,除了搭理好银钱上的事务,便是想看看自家妹子的一双儿女。   “舅伯。”明达规规矩矩行了礼,知晓他最在意这些,而后却恢复本性,挽着江虞的手臂道:“哎呀,小孩子看着可爱,调皮起来真让人为难。”   “将来你二人有了孩子,你就不这么想了。”江虞拿这个外甥女没办法,只能由着她。   “说起来,舅伯这般,就不怕将来江氏入不敷出,毁掉百年大家么?”明达侧着脑袋,有些好奇。   “一家而已,和万万家相比,何足道哉?”江虞抖着山羊胡子,转了话题,道:“我在长安盘桓日久,你表嫂按着时日,四五月份也就要生,我还得赶回去。”   明达点了点头,想了想道:“舅伯,我有个不情之请。”   江虞似乎早有预料,道:“是那两个孩子的?”   明达默认,道:“舅舅洞若观火,应该知晓他们的身世。”   那俩孩子是双生子,虽然才不过两岁,已然能看出眉眼间和明达生得极像。江虞第一次得见,就心知肚明他们是李迅嫡生三子女中的那对儿双生儿。   “哎,你思虑得也对。他二人身世毕竟太敏感,早些离开长安,才是稳妥的。”江虞想了想,问道:“陛下知道么?”   明达摇摇头,道:“只有你我,阿怀和几个相关的知晓内情。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二人的存在。”   “舅伯,待后军齐备,我便要去安西的,总不能带着他们?想来想去,也只有您那里我能放心。”明达算了算时日,道:“舅伯您学贯古今,也能好生教教他们。”   江虞点了下明达的鼻端,道:“行,舅伯应下了。只是此事须得好生定下,你既然存着将他们身世永远遮掩过去的打算,便不能不给他们改姓易名。好在他们还小,应当也记不住事儿。你且说说,改什么名字?”   明达拧着眉头,道:“这般麻烦啊,嗯……阿怀字明己,我又叫明达,就姓明吧。至于名字,还是舅伯来想,我才不要费这脑子。”   江虞无奈摇头,在心下细细思量许久,才道:“依我看,棠儿就不必改了。皇室礼制,她的闺名只有宗牒和亲近之人才知晓,栋儿却得改改。”   “舅伯说得在理,那改什么好?”   “不若取栎。从木,亦希望他一生康乐。”江虞越想越觉得恰当,笑着看过明达。   “明棠明栎?明棠明栎……”明达自己念叨了几句,展颜道:“就这样!”    第123章 悠悠行万里(六)   上元节不痛不痒地过去,龟兹依旧牢牢扎根在敦煌的西方,固若金汤。丛苍澜瑚咬牙切齿,亲自上阵督战,也无非是多杀了几个唐军而已。   长安城的消息终于随着冰雪渐渐消融,往来迅速许多。这日郎怀处理完军务,忽而有了兴致,只带了陶钧竹君并了韦斯,打算到城外打猎。临出门却碰到那位安牧公主,她见几人的打扮就知晓他们要去行猎,这让安牧如何忍的?连忙抢过一匹马要跟。   想必月余来这位公主殿下在城里已经憋坏了,郎怀也不阻挡,一行人作寻常打扮,拿了节度使府的腰牌,从东门出发,往远处旷野林间去。   郎怀气色好上许多,也是憋坏了,任踏云奔跑,她整个人伏低在马背上,兜帽将她的脸面遮挡严实,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眸来。   这般狂奔了小半个时辰,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跟住。郎怀洒然一笑,才直了腰杆,拉了拉缰绳。她捞起挂着的长弓,对着远处露了行迹的沙兔比划比划,忽而想起明达来。她摇摇头,放下长弓,只于旷野中信步。   过得几刻,远远听到竹君高声呼喊:“爷!别再跑了!”   郎怀索性驻了马,在原地等他们跟上。待人走近了,她才道:“我这么大人,丢不了。”   竹君上下打量见她无碍后,才道:“谁担心你丢了?就怕碰到丛苍澜瑚啊。”   安牧跟在后面,她见郎怀马背空空,不由起了小觑的心思。方才一路追赶,她仗着弓马娴熟,可是猎到不少,自己的马背上放不下,韦斯那儿还有不少是她的。   “他过不来的。”郎怀笑着答道:“我不过是许久没出来,能散散心也好。”转头看了看东方,郎怀笑道:“即然出来了,你们便痛快玩去,我就在那边儿树下等着你们,过两个时辰便回。”   说罢,郎怀纵马缓缓过去,竹君见她果真下马坐在树边,从衣领里掏出个什么把玩,才放下心来。   四个人都是久经猎场的,真放开手脚,不多时便得到许多。除了常见的沙兔沙狐,连带狼也被安牧猎到。   “方才那可三头,我追了一头,剩下两头奔着你们去,你们怎么不抓它们?”安牧好奇问起竹君,只听这位侍女道:“咱们爷是郎氏,虽不同字,但除非逼不得已,郎府上下不得伤狼族性命的。”   “哼,你们汉人讲究真是奇怪。”安牧看了眼郎怀,道:“她这么弱不禁风的样子,真是当年攻破于阗的首功么?”   竹君一脸傲然,道:“弱不禁风?你在说谁?”   安牧朝着郎怀的方向努努嘴,道:“自然是你家爷。”   这话却让竹君笑出声来,道:“公主殿下,这话若是放长安城中给御林军听到,只怕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安牧有些不太明白竹君的意思,疑惑道:“唾沫星子?你们汉人怎么喜欢这等东西?”   竹君一愣,道:“我的意思是说,你的话是假的,御林军中人会不服气。”   “怎么可能?”安牧不屑道:“我看你们沐公也就是脑子好使点,若论下场杀敌,只怕连我也打不过。”   竹君一向最维护郎怀,立时反驳道:“你知道什么?爷当初纵横安西,杀敌无数,更是亲手抓了阿苏马。后来回到长安,御林军大比夺魁,先帝御口亲封上骑都尉统御金吾卫。爷是大唐剑器传人,佩剑是上古名剑纯钧,爷就是用那把剑杀过熊的。”   安牧倒是知晓纯钧剑,也不过一知半解。但她听得郎怀杀过熊,更是不信,猛摇头道:“她这般瘦弱的,只怕三石的弓都拉不开,猎熊?你一定在骗我。”   竹君急了眼,道:“三石?咱们爷一般用的都是五石的。先帝还赐了张镶玉逐天弓,那可是十石的。”   任凭竹君说破嘴皮,安牧就是不信,后来嫌她不停罗嗦。干脆拉了马儿,寻觅旁的猎物。竹君提着鞭子狠狠朝她离开的方向一挥,打马去找郎怀。   郎怀靠着树干,正把玩手里的紫檀木牌。眼见竹君过来,她小心翼翼纳入怀中,站起来道:“何事?怎么脸色不善的?”   竹君将方才的事儿一股脑说罢,道:“爷,你就下场试试手,堵上那人的嘴吧!以前怎生没发觉她这般烦人的。”   郎怀失笑道:“你同她计较这些作甚?爷身手是不如从前在安西的时候了,这也没啥不能告诉人的。”   “可……”竹君还待说些什么,被郎怀挥挥手打断,道:“难得出来,你还不好好耍?”   竹君埋冤道:“说要行猎的是您,结果来了就是看风景么?”   郎怀摇摇头,道:“我只是忽而想起兕子来。她心地善良,从不轻易杀生取乐。”   天边几只飞鸟划过,竹君也不再多话。良久,郎怀才展颜道:“走,时日差不多了。”   那边儿安牧屡屡得手,韦斯只能跟着她去捡猎到的各色猎物。待他的马背也满是战利品,安牧才收手。二人一前一后,朝着来时的方向行进。   安牧终究按耐不住,道:“你们沐公真猎到过熊?”   韦斯老实道:“是啊。”   近日来韦斯来回给她和郎怀通报消息,安牧知晓他本性老实,说不得慌,不由信了。然而安牧眨眨眼,又道:“我听说熊很厉害,但也厉害不过虎豹吧?”   韦斯不明所以,疑惑道:“豹怎么能和熊相提并论?便是大虫遇上孤熊,也得绕道的。”   安牧顿时没了言语,她无意间瞥到天上,变了色道:“快看!”   极高的空中掠过两只苍鹰,韦斯奇道:“公主要猎么?”   安牧急道:“你懂什么?那是人圈养的鹰,侦查敌军后方最好不过!我臂力不够,你们谁能射它们下来!”   韦斯这才醒悟,道:“我试试!”这位金吾卫出身的猛汉取弓搭箭一气呵成,然而终究因着苍鹰过于高远,只能作罢。   郎怀正巧和竹君陶钧三骑缓缓过来,笑道:“你们要猎鹰?这可难了。”   韦斯忙道:“公主说这是丛苍澜瑚圈养的,下官才不得不试试,但还是不成。”   郎怀神色一凛,抬头眯着眼看了看,道:“阿竹,给我。”   竹君先是缩缩脖子,继而讪笑道:“爷怎么知道我偷偷带了它?”   “那么大的包袱,你当爷老眼昏花么?”说话间竹君从马背上那只大包袱里取出逐天弓,郎怀接过来,抽了一只三镞箭。   她虽不用,但平日里多加保养,这把弓可比当初得到的时候更有威力。众人屏住呼吸,四人八眼齐齐钉在郎怀身上。   搭箭开弓,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郎怀身子微微后仰,但闻弓弦巨震,一箭双雕。   郎怀随手将逐天弓丢给竹君,咳嗽了两声道:“去看看死绝了没,没死补刀。”她看看日头,道:“也该回了。”   回了小院,安牧将猎物交给郎怀,道:“今日痛快,但东西就不留下了。”   郎怀道:“却之不恭,晚上请公主屈尊前来,我命人烹制古董羹,公主可以尝尝。”   安牧见她弯弓射雕的雄姿后,原本已经消散了的心意尽数死灰复燃,听她相邀,更是巴不得,毫不矜持地应下,雀跃着回去了。   郎怀哪里知晓安牧的心思?留了些沙兔,其余的则让韦斯给杨季盛和别的将领送了去。竹君自然提着兔子去了后厨,陶钧例行工事,去拿今日的往来信件,同时将郎怀的交待传出去。   安牧公主选了如今她最好的一身衣裳,刻意清洗头发,按着她们的习俗在脑后扎着繁琐的发髻,还特意抹上胭脂,的确明媚动人。   郎怀见着笑道:“公主这般容光焕发,可真让我这破院子蓬荜生辉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安牧腮边一红,没同以往那般搭话,安安静静坐了凳子。   折腾大半日,郎怀自然腹中饥饿,只道这位公主也是,也落座笑道:“古董羹整治起来略有繁琐,不过阿竹手下利索,应该很快的。”   果不出两刻,竹君提了一篮子菜,身后一个厨子端锅,一个厨子拿了红泥小炉,一起回来。   架好瓦锅,竹君从篮子里拿出一壶冷魂烧,道:“咱们还这般吃?”   郎怀笑道:“自然。”   三人都饿,干脆不等陶钧,添酒下菜,吃了起来。安牧从未这般吃过兔子,赞不绝口道:“竹君,你真是厉害,怎么想到的?”   敦煌地处西北,篮子里的菜多是萝卜一类,时蔬鲜少,亦没有活鱼。但郎怀依旧吃得畅快,道:“爷都快给你们俩整成药罐子,可算是见着点有味儿的了。”   吃到一半,陶钧敲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信封,满面带笑,道:“爷,长安有信来,是未央居的。”   郎怀顿时停箸,接过来边拆边道:“你也坐。”她侧过身就着烛火看去,明达先说蜀州将乱或许可解,是章安仁上门来说愿去回益州劝降,又说她接了不良印,已经发令,重建安西、土蕃不良人的建制。林林总总,近日来长安的大小事历历在目。   翻过三页纸,郎怀欣喜赞许的神色沉静下来,甚至起身离席。   “日日习练剑器,睹剑更思君。栖凤如故、沉香依旧,独缺君影。每思于此,餐饭乏味,亦加倍食之。幸端阳之前发兵,妾定当前往,再无分离。所思所想,除唯愿所钟、永安延年,再无其他。”   “妻,明达。”   算算时日,明达来到约莫是夏末秋初了。   郎怀走到门口,夜色渐起,天边恰好半轮残月。   分离半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人儿,如今恐怕不得不食言了。   屋内的气氛陡变,安牧低声道:“她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陶钧少言,竹君似乎也被郎怀心境变化所感染,只叹道:“爷想姑娘了。”   姑娘?安牧眨眨眼,想起这是他们对郎怀妻子的称呼。   认识时日不算短,郎怀几时流露过愁容?不知那位姑娘是何等女子,竟让郎怀牵挂至此。   她看着郎怀的背影,喃喃低语:“你应该很爱她吧。”    第124章 悠悠行万里(七)   各道精兵齐聚长安,缺口则由节度使重新募兵补充。短短几月间,长安城外各处均是陆续抵达的援兵营地。好在辛冒唐飞彦等一应兵部官员安排得当,一切俱井井有条。   当日定制铠甲,不过是明达一时好奇。距离出发的时日愈发临近,明达陡然生出些宿命感来——或许一切早有天意,他们不过是被推搡着走的棋子,不由自己。   然而这些乱绪只在脑中纷乱一时,很快便被明达束之高阁,不再去想。   江虞已经带着明栎明棠离开,她没了后顾之忧,和尚子轩商议多时。尚子轩本意也是一同出发,好重新布置郎氏在土蕃的钉子。然而长安虽稳,却离不开个能交付的人来。韦氏年纪大了,也是力不从心。   “妹妹,如今之计,我以为只能如此。”尚子轩拎得清楚,低声道:“但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人选,终究还是让我寻了一个出来。”   “谁?”二人这些日子里最烦恼的便是该让谁去土蕃主事,却一直不得要领。   “乔叔的儿子,郎瞿。”尚子轩眨眨眼道:“这人的忠心不必多疑,且他是有本事的。当初我能回长安,便是他去打理咱们商行在安西的生意。郎瞿虽然没接手过钉子,但不是没能耐的。此次他在疏勒居然能得生还,可见是个机警的。如今郎瞿人在于阗,隐姓埋名,只送了封信报了平安,就再没消息。”   明达眼睛一亮,道:“他在于阗,岂不是……”   “如你所想,郎瞿定是暗中运作些什么,不和咱们联系,才是最稳妥安全的。”尚子轩道:“咱们也不必做什么,只消传出个朦胧的消息,说我不得去安西,他自然明白。”   明达点点头,道:“那长安万事便托付于尚姐姐,将来四镇克复安西平定,我定为尚姐姐请功。”   “这却是见外话了。”尚子轩摇摇头,想了想,道:“还有几事,得叫妹妹知晓,好做打算。”   明达摆出个洗耳恭听的架势,道:“姐姐请讲。”   “那个阿苏马不知妹妹可有耳闻?曾经的疏勒城主,仁摩赞普的儿子。”尚子轩见她点头,续道:“姑娘这几日不妨抽空去见见他。”   “咱们阿怀虽是亲手抓了他,却没伤害他妾侍和儿子的性命。非但如此,当初奉命送亲逻些,还替他找到发妻长女,带回长安重聚。此人不是奸猾一辈,但碍着身份,不能四处游走。姑娘去找他,定有所获。此其一。”   “阿怀当初于阗首功,虽说用了离间计,外人均已为她是信口开河,其实隆尔逊当时的确身在于阗,否则伦铜不会轻易上当。过去这么多年,咱们钉子几乎把安西翻个遍,隆尔逊便如同人间蒸发般,再无踪迹。阿怀曾经说过,要么此人真的死于战乱,要么便是一直在等待时机。如若此人未死,丛苍澜瑚身在安西,土蕃却是空虚,便是他最好的时机。咱们该多从这些着手,好收渔翁之利。此其二。”   “还有一事,虽有挑拨之嫌,我却不得不说。”尚子轩目光复杂,看着明达道:“如今朝中虽有谢璧这等能臣,但若论声望,不及当初的房相一半。阿怀如日中天,皇后又出身沐公府,妹妹你独得陛下信任,郎氏钉子暴露,不良人归于你手。”   “大乱之势下,这些都不算什么。但今后安西平定,这便是覆灭一族的引火。须知月满则亏,没有谁家能永世昌盛。”   “妹妹,你可明白?”   明达咬着唇道:“姐姐放心,我理会的。”其实她自己何尝不知?朝中人虽不说,但魏灵芝早已甚少再来沐公府,更和唐飞彦渐行渐远。唐飞彦来时没少骂他。   魏氏绵延百余年,自然明白此中关键,比唐飞彦那个只凭意气用事的人看得长远。明达知晓他此班作为的道理,因而唐飞彦唠叨之时,根本不做理会。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明达才告辞出来。   兰君撑着伞扶过她,道:“姑娘,回?”   明达“嗯”了一声,主仆二人才走出尚子轩的小院,却意外碰到郎恒。   “嫂嫂。”郎恒后退一步,人便站在了门檐下,恭恭敬敬执礼道:“许久没见了,嫂嫂清减不少,还得保重啊。”   明达打趣道:“你这一副老学究的做派,也不知究竟随了谁。”   郎恒脸颊一红,忽而想起什么来,问道:“我听沛公说,嫂嫂也要随军出发。是真的么?”   明达一愣,才想起来他说的沛公是上官旖那孩子,不由失笑道:“你和他还这般守礼?他说的不错,我是要去的。”   郎恒忙道:“嫂嫂真要去?那能不能带着我?好歹能给大哥帮帮忙!”   他是郎士新唯一的儿子,明达怎么会同意?但见这少年满目期待,不由在脑袋中转了个弯儿,才道:“我本打算着这两日来交待你些事情,你居然想去安西?”   “交待我什么事啊?”郎恒一喜,只道明达是同意他也去的。   “我一走,沐公府未央居年轻一辈可不就剩下你一个?本想着娘有些事不方便做,你是最好的人选。”明达叹口气,道:“可你也要去,这偌大的沐公府未央居便没一个男丁,可怎么办呢?”   郎恒脸色通红,道:“嫂嫂不必激我,我会保护好家里的。你们早些得胜归来!”   明达见他识破了自己的打算,不免有些赫颜,道:“你孝期也将满,若有机会不妨多去走走。过几年科举想考了考,不想考,待你兄长回来,再为你谋取官职。”   这些事郎恒还稚嫩,只觉得可以走出长安,那当真极痛快,便笑着应下。   明达见他半个身子都被雨水濡湿,便道:“进去吧,尚姐姐还没歇午觉,有事别耽搁。”叮嘱完毕,她才和兰君离开。   郎恒站在院外半晌,明达都离开好一阵子,他身上俱都湿了,才恍惚离开。听上官旖所言,族中几个长辈对尚子轩不复姓氏羁留沐公府很是不满,上官旖毕竟年岁小,虽然恢复沛公爵位,难免独木难支。   上官旖是要他来给尚子轩带话,说是有个太叔叔辈分的人不日要上京,一来要带尚子轩回去,二来是要给她寻门亲事。   然而明达的话却点醒了郎恒——他可是如今沐公府唯一的男丁,保护家里人是他的责任。而几年来尚子轩悉心教导,待他亲厚,郎恒对她一直充满孺慕之情。   回了自己小院子,贴身的小厮给唬了一跳,忙帮他换了新衣,又有丫鬟替他擦干头发。郎恒淋这一场雨,还是染了风寒。好在他年轻底子好,三五日功夫便将养好了。   郎恒病好之后,韦氏特地把他叫了来。郎恒素来敬畏这位妇人,在屋外停步,整理好自己一身衣裳,才开口问了句,得了韦氏回应,撩开帘子进去。   屋内却不光有韦氏,还有明达。郎恒见着自己的嫂嫂在,登时松口气,他脸上的变化全给明达看在眼里,明达取笑道:“娘,我没说错吧,恒儿可是咱府里最守礼的,爹爹阿怀那样的父兄,居然有这般书生的幼弟,造化出奇呐。”   只这一句,郎恒便红了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韦氏摇摇头,道:“明达就是这般牙尖嘴利,恒儿,不必拘束,坐吧。”   说了些许闲话,韦氏才正色道:“今儿叫你来,是想着如今你快生辰,也就是虚岁十六的人,该做些事了。”   “咱们府里商行最大的买卖,想必你也知道,是丝路上的。只如今丝路割裂,平西一战不论多久,战后想要恢复,怎么也再得几年光景。这半年府里进项便少了八成,得想想别的法子弥补。”韦氏见他从开始的错愕,到如今渐渐镇定下来,便露出个笑容来,续道:“怀儿挂帅出征,咱们沐公府一时风光无两,但也得切记月满则亏的道理,为将来早做打算。我瞧你的脾性,是不走武途的,这样也好,省得遭人妒忌。但若走科举……”   “娘,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走仕途……”郎恒忽而打断她,面带赫色,有些犹疑不定,道:“真有点分不清楚。”   韦氏点点头,道:“这本也不着急,最近一届科举也有几年,你慢慢想。明日起,跟着郎乔,从最简单的开始,学学打理商行。”   郎恒应下,想了想又道:“前几日,沛公跟我说,他们有位太叔叔已经启程进京,想劝尚姐姐恢复姓氏,给她寻门好亲事。难道娘让我学着这些是怕……”   韦氏端起茶碗道:“轩儿要走,也只能是她自己想走。当我们沐公府是摆设?这些你不必理会。”   “有娘这句话就好,他们若敢上门来闹,我便打将出去!”郎恒有了底气,说完韦氏明达却都乐了,哪里知晓过了月余,郎恒是真拿了把扫帚,站在沐公府大门外,将那位老学究扫地出门。   说完正事,韦氏拍拍手,进来了两个模样端正的大丫头和一个伶俐的内监,道:“你既然学着管事,本来的那几个下人便不够用。这是素墨素砚,以后贴身服侍你,她们都识字,是梅君一手调教的,你有不会的,也可以问她们。这是阿青,外面的事儿都交给他。”   “是。”   “你们几个用心服饰恒儿,做得好我有赏,若是欺主,或者做些勾搭爷们不学好的事儿,须知是瞒不过我,到时候我也有罚。”韦氏训了几句,他们三个规规矩矩磕头,到外面等着。   韦氏见郎恒没什么不快,便道:“去忙吧,有事来就是。”   明达则陪着韦氏多坐了会儿,才离开沐公府,进宫去见李遇。    第125章 横漠铸长城(一)   十八万大军陆续出发,如今长安城外驻扎的,便是蜀州川兵的五万人。他们虽然骁勇善战,但因着章全的缘故,只能作为后备部队,运送数目最为庞大的一批粮草。   而明达,则准备好了和他们一起前往敦煌。   多日来的厉兵秣马,她思前想后,兵力和粮草的匮乏已经不是大唐的弱势。李遇为了安定军心,甚至下令安西不平,含元殿和东宫不修,以表明他支持此战和信任郎怀的决心。为了节源开流,他也下令宫中一应供给,皆按开扬年间的三成就可。本有大臣谏言不若增加税赋,也被李遇驳回。然而丝路商旅既少,东西市眼见荒芜,此时方十全谏言,或可从海上寻求商机。   李遇当即下旨,方十全入户部领侍郎,前往江南东道视察。   这个小小的人事任命只激起一小朵水花,谁也没多在意。然而一年后因此从高句丽东瀛等国带回的收益,却彻底让大唐几乎枯竭的商业,重新复苏起来。   这日端午方过,城东的军营里,军帐都已经收拾完毕。此次统军将领是立了大功的尉迟延光,兵部岑商作为辎重粮草主管,领经略衔随军。   李遇身着常服,也来到大营,为大军壮威,亦为明达送行。   明达比之当初他离京,已经长高许多,也不再是当初孱弱的那个小姑娘。她梳着男子的发髻,一身轻甲,腰间携着那柄短剑。   江良高声念着诏书,有一段却惹得今日前来的各部官员侧目。   “昔有平衍公主,陷长安、守苇泽,身先士卒,立不世之功。今御妹随军开拔,朕甚期许,特封上骑都尉,钦此。”   一时间满座俱惊,谁也没料到明达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直接升为上骑都尉。虽说她是李遇嫡亲的妹妹,但毕竟不入宗牒没有封号。   然而李遇理也不理略有骚动的人群,唤了明达上前,低声道:“这上骑都尉哥哥先给你,将来你拿了军功,再堵上这些人的碎嘴。阿怀留下的虎贲军,我给你补满了百人,是你的亲兵。”   明达无奈笑道:“哪有这样子的。”   李遇正色道:“你统兵救驾,是破了李迁阴谋的功臣。旁人不知底细,我还不知么?战场上刀剑无言,我要你们都平安归来,知道么?”   明达收拢嬉笑的表情,被李遇抱在怀里。“七哥知道你最不耐拘束,因而给你亲兵,给你私军。你想念阿怀,不愿和她分离,七哥都懂,所以成全你。但是明达,七哥更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你放心,长安城有七哥,那些闲言碎语,我不会理会。等你归来,七哥在城外给你们击鼓迎接!”   明达终究哭了鼻子,抽抽嗒嗒应了一声。李遇拿袖口给她擦干净,笑道:“还别说,你穿上这一身,当真把我都比下去。父皇若是看到,肯定欣喜的。”   兄妹俩旁若无人般依依惜别,直到吉时,明达才道:“七哥,我走了。”   李遇扶着她上马,从仆从处接过马鞭递上,拍拍马臀,看着明达离开。年轻的帝王眼见她戴上头盔放下面甲,忽而生出股再见亦难的感觉。   他顾不得帝王之尊,蹦跳着挥手道:“明达!七哥等你回来!林儿的字还等你和阿怀取呢!”   开春之后,龟兹之战更为激烈。丛苍澜瑚只给其余三城各自留下五千守军,其余尽数调往龟兹战场。而大唐援军陆陆续续到来,郎怀更是亲自坐镇,接连退却丛苍澜瑚数次猛攻。一时间大唐军心稳定,士气高涨,便有将领跃跃欲试,意图出城。   郎怀却下令任何人不得无故出城攻击,违抗者斩,此令一出,才抑制住那些聒噪的心,稳定了局势。此时以安牧公主名义下发的檄文也发挥出应有的效用,不时有各国勇士冒死赶到龟兹城,加入安牧公主麾下。郎怀派了尚衍协助安牧,每一个前来投奔的人都被仔细盘查,还真抓到了十来个丛苍澜瑚的奸细。   郎怀毫不手软,均在第二日正午,由军士一刀一个,杀掉之后抛尸城外,只气得丛苍澜瑚大动肝火,却没别的办法——谁让他屠杀各国遗民,肯为他出生入死西域人寥寥无几。   眼见龟兹城铁桶一般,便有人谏言守住其余三镇,捞足金银财物回到土番才是正理。丛苍澜瑚又怎么甘心?这一拖,渐渐到了初夏,唐军的反击却弱了下来。   先前好不容易混入城中的细作传出消息,原来是粮草不济。细作所在的安牧公主所部将分出一部分,寻觅机会离开龟兹,寻找粮草,他不在离开的那部分人中。   丛苍澜瑚本自犹疑,怕是郎怀故布疑阵。但又过了大半月,唐军虽抵抗顽强,但真不是往日里土蕃退却后还要追击的路数。李进的骑兵也从最盛时候的三千余人,变成如今千余人,而马匹的确是瘦了下来,不再是初始壮硕的模样。   待到端午前后,丛苍澜瑚亲自督战,郎怀亦挂帅旗在城楼上督战,不时打量战场的情形。丛苍澜瑚嘿嘿冷笑,悄悄命十几个土蕃兵靠近阵前,由人掩护着,将之前在疏勒城得到的两架攻城驽装备起来。   只闻得两声厉响,城头上的郎怀不见了踪影。很快大唐不要命地命弓箭手放箭,阻挡了土蕃的强攻。之后李进带兵出城,将土蕃撵了十余里,才愤愤归营。   后面半月,再没瞧见郎怀踪影。细作再传回消息,郎怀负伤,伤势不清;安牧公主归来,损兵折将,唐军已经开始杀马为粮。而这个细作将要跟随安牧出城,不知何时回去。   这个消息让丛苍澜瑚一扫之前的颓然,他当即下令,收缩包围圈,只猛攻,不必再管那些陆陆续续赶到的遗民,反正进城后也不过是增加唐军的负担,于土蕃而言,只有好处。   至诚元年丙申五月末,郎怀于龟兹城中点兵,亲率一万五千精骑三千步卒,和安牧公主麾下一千余人,趁着夜色分批出城。这一日,已经是最后一批人。   郎怀穿着普通的胡服,面色如常,根本不见丝毫受过伤的迹象——那日不过是佯装,来蒙骗丛苍澜瑚而已。   “大将军,末将还是觉得不妥,还是末将代劳吧!”顾央着急劝阻,自打他知晓了郎怀的算计,便总觉得不妥——哪有主帅孤军深入去攻城的?   李进也劝,道:“你这样太冒险,胜算不足一半,万一那个安牧是吹牛,折了你,明达得杀了我。”   郎怀只摇摇头道:“这条密道我早就知晓它的存在,只是摸不透路线罢了。何况我才得了林先的消息,他收拢各镇残军,有八千余人,不得已做起马匪的行当。我已经命人传讯于他,将来合兵一处,断无不胜之理。”   她看了看如今龟兹城最高的两位守将,道:“你们要做的,便是给我牢牢拖住丛苍澜瑚。此人野心太大,若不趁着此战除掉,给他逃回土蕃,修养个十几年,安西定起刀兵。我宁肯多打几年仗,也要彻底绝了他。”   这番话深得李进顾央的心,他二人也就默然了。   郎怀忽而道:“若是兕子来,你们可看好她,莫要让她出城找我。左右年底便有分晓,咱们来年再见!”   李进顾央心知再无法阻止,互望了一眼,一齐抱拳道:“大将军旗开得胜!我等在此,等您凯旋!”   郎怀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拉上面巾,只露出朗澈的双眸,打马跟了上去,和易容改装的陶钧竹君一道,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借着星辰指引,郎怀一行人狂奔一夜,直到启明星缓缓升起,才降了速度。这一夜换马不歇,此时他们距离龟兹的战场,已经有六百余里,再也不怕给丛苍澜瑚识破踪迹。   再行半日,日头上来,郎怀才吩咐停了休息。竹君递上水囊道:“爷,那个细作是跟着咱们的,怎么处置?”   郎怀拉下面巾,已然满面通红,她喝了小半囊的水,才缓过劲来,道:“让钉子们今晚处理了,别漏痕迹。”   “是。”竹君早料如此,也没多少惊讶,只问道:“爷,你真有把握么?”   郎怀笑道:“没万全的把握。”   “啊?”   郎怀翻身下马,寻了个背阴的沙坡坐下,道:“若能打下自然是好的,打不下,咱们也得把林先他们给带回去。”   竹君似懂非懂,却听郎怀长叹道:”当年的征西军,除却御林军里的,只剩下他们还侥幸活着。不论如何,不该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可这代价未免太大……”竹君疑惑道:“爷,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代价?如今士兵守城有余进取不足,短时间内,按着常规来说,我也没办法。但如果抢回林先那些人,有了老兵身先士卒,新兵很快便会有血性。”郎怀低声解释道:“你忘了咱们当初在前锋营,十个人里新兵也就两三人。我要的就是这么一批老兵油子,来引出咱们新兵真正的血性。”   “可算算时日,姑娘也就十来日功夫到。”竹君话音方落,便听得郎怀叹气。   “时局如此,我,别无选择。”郎怀闭目休息,竹君知她心内定不好受,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静静陪着。   待过了最热的时候,郎怀吩咐重新启程出发。及至夜深,才终于赶到地方,和安牧汇合。   辎重营早就为他们备好饭食,累了一天,士兵们吃饱了饭,安顿好各自的马匹,均打着哈欠归帐睡下。   而郎怀填饱肚子,躺在自己的帐篷里,却是心潮澎湃,直到四更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126章 横漠筑长城(二)   次日天色方明,郎怀就从帐中出来,随意用沙子洗了洗脸,接过竹君拿回来的囊,就着清水缓缓吃着。   “爷,那个细作已经处理了。”竹君低声说了几句,又道:“安牧公主说,您得空了,请去一趟。”   郎怀点点头,道:“我这就去。”她吃了半个便不饿,又道:“你还没吃吧,多吃点,我去看看。”说罢,笑嘻嘻把剩下的半个囊塞进竹君怀里,牵过踏云,很快跑得没边儿。   安牧并没有在帐里,而是和几个将领站在一棵树下说着什么。郎怀走近后,道:“怎么?是路线有问题?”   安牧见到她,暗暗欣喜一番,道:“的确得改动些。”   她指着随手在地上画的草图,道:“我们本来按着计划,顺别兹暗河,尽量走沙洲,这样不用担心水源的问题。”   郎怀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前几日我派了几个好手提前去查,才发现别兹暗河有改道的迹象。那么之前拟定的沙洲,就有可能扑空。”安牧随手点了点,道:“我已经加派人手,去探查它究竟流到哪里,约莫明日就能回来,咱们再定路程。无论如何,在进入死海之前,我们要取得足够的饮水,否则干脆别去。”   郎怀道:“这些事情,都靠公主了。”郎怀看了看在座的,道:“如今咱们算得上孤军在外,还请各位统领约束好部下,不要节外生枝。”   “阿怀你放心,三哥我理会的。”路老三跟她分别数日,今日总算见到,却一直不得空说些闲话,未免让他十分不痛快。   郎怀看了看他,不苟言笑,道:“前些时日为了出来方便,只按批次分兵,如今却不能这般马虎。”   “麻雀虽小,五脏亦全。即刻起,骑兵分为左右中三军,各领五千。右路统领路老三,左路统领王雄,三千步卒由韦斯统领并入中军,本将统领。安牧公主麾下诸国营为前哨,负责探查四周动向。各军副领、参将、校尉、什长、伍长,依军规补充建制,明日由统领交给本将名单。”郎怀音量不高,却掷地有声,本来有些不安的诸位将领立时安定下来,点头赞同。   “此次非同寻常,本将有几条军令,请各位统领晓喻诸军。”   “凡是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此悖军者,斩;   呼名不应,点卯不至,此慢军者,斩;   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懈军者,斩;   多出怨言,不听约束,此构军者,斩;   妄为是非,挑拨离间,此谤军者,斩;   私进军帐,泄漏军机,此叛军者,斩;   中饱私囊,勾结士卒,此弊军者,斩;   托伤作病,临阵脱逃,此畏战者,斩;   临阵,军不顾将、将不顾军者,皆斩。”   郎怀一口气说罢,眯着双眸,道:“各军监军若有违背此令者,格杀勿论。待本将回了长安,当请圣旨,屠三族。”   在场的将领心下一凛,大热的天里许多人背后瞬间凉了,再不敢起轻视之心,均跪地道:“谨遵大将军令!”   三日之后,安牧所派遣的斥候均已回来,她重新绘制地图,自信很有把握了,才去郎怀帐内商议。   郎怀正拿着军中各级军官的名单查看是否有不妥之人,见着她进来,道:“可是已有决议?”   安牧不意外她能猜到,直接将地图在案上铺开,道:“不出我所料,别兹暗河虽然改道,但却是和扎利姆暗河汇流一处的。我们虽然只探明了十日的路程,但已然足够我们到达死海的入口,是我能想到最短的路程。”   安牧在地图上比划起来,道:“我们从东南行进,这十几日几乎都可于沙洲停歇。在进入死海前可以补充到足够的水,省着点用,大约二十日功夫,咱们就能穿越死海。待出去后,会有一处海子,当地人叫它金布,可以喝的。”   郎怀见她手指点的地方,和于阗几乎挨着,不由笑道:“届时修养几日兵马,给我五日功夫,便能拿下于阗,断了丛苍澜瑚的退路。”   “五天?恐怕不见得吧。”安牧眨眨眼,忽而起了心思,道:“大将军可敢和我打个赌?我赌你从开始到结束,五日之内,你攻不下于阗城。”   郎怀抬起头来,正对着安牧道:“公主要赌些什么?”   “你若赢了,待我复国之后,愿意每年出十万黄金,资助大唐在西域的军饷,连续十年。”安牧见郎怀眸中一喜,又道:“若大将军输了,须得替我做一件事。”   “哦?何事?”谨慎起见,郎怀没做应答。   安牧啐道:“怎么应个事情都这般婆婆妈妈?十万黄金我都不在乎。”   郎怀洒然一笑,只能道:“一言为定,还请公主莫说出让本将为难的事,免得本将食言而肥。”   说话间,路老三的大嗓门远远传来:“阿怀!阿怀你在不在?”   郎怀忙起身往外走,高声应道:“三哥这个点儿来,有什么事?”   路老三未穿铠甲,光着膀子进来,看到安牧也不害臊,道:“我闲着无聊,找你练练手。”   孤军重新开拔,每日昼伏夜出,朝着既定的目标缓缓行进。由于中军之中辎重营的存在,行军速度比郎怀所料慢了两日功夫,才抵达最后一处沙洲。   第二日夜里,他们就要进入百余年来有着西域禁地之称的死海,为此次平西最疯狂的一次冒险。自离开龟兹后的第五日,郎怀早已传令下去,告知普通士卒他们此次行军的目的。凭借她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只有很小一部分士卒抱着疑虑的态度,但因为之前那杀气满满的军令,不得不老实跟着。   一路行来,几乎均是在可以饮水的沙洲驻军,这些人才消去疑虑,对郎怀更是敬畏有加。   孤军抵达最后一处沙洲,是六月末的黎明时分。各路军熟练的在一串水塘边安营驻扎,搭帐篷休息。各路军统领则齐聚中军大账。   天气炎热,郎怀外罩纱袍端坐,看着面前铺平的地图,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半晌,她才开口道:“全军休整三日,备足饮水,再行出发。”   曾经征西军的一员、如今左路统领王雄道:“大将军,咱们马匹带多了两成,进入死海,可这是巨大的损耗。不知可否……”   郎怀道:“不可,这些马自有用处,却不是累赘。”郎怀抬起头,手肘在案上,交叉十指,对韦斯道:“你下边的那些斥候,歇半日后,尽数散出去,让诸国营也休息休息,这一路他们辛苦了。”   “是,末将领命。”韦斯躬身行礼,心下明白其实是要他去觅林先所部的踪迹,以免大漠茫茫,汇合不了。这件事只有郎怀路老三在内得几人知晓,是以还不能公布出来。   待得第二日午后,韦斯气喘吁吁赶到中军大帐,来不及行礼便道:“大将军!林将军的人马到了,就在三十里外。因着怕引起误会,停驻了等您安排。他们粮草不济,还请大将军速速救济!”   郎怀本半倚着读兵书,此时鱼跃而起,迅速戴上面巾佩剑,吩咐道:“你且去歇歇,竹君,传讯于三哥,带足水粮,去林先那里!陶钧,随我出发!”   上次见面,还是为固城公主送亲。二人相伴乐余,均有不服,却惺惺相惜。一别经年,郎怀参悟不透林先是如何从那杀局中逃得性命,还拉起这么庞大的队伍来。但无论如何,都是让人敬佩的。   郎怀顾不得等卫队,和陶钧二人双骑,毫不惜马,朝着西边狂奔。三十里转瞬即至,远远看到前面的部队真如马匪一般,着装参差不齐,营地也很是随意。有几个穿戴还算有人样的正在前面等候。   滚身落马,郎怀见着眼前的林先,张口欲言又止,下巴却禁不住颤抖起来。她的目光略过阵前的几人,林先、安素泰、齐古,都是曾经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   热泪直涌,倒是林先率先开口,道:“咱们做了马匪,都尉这是要大义灭亲么?”   郎怀一愣,醒起他是在取笑自己,也展颜道:“大势所趋,你们不若归降了本将,为国效力。”   几句玩笑话冲淡了方才的悲喜交加,林先搂过郎怀肩头,带着她踏进营地。   “我知道你瞧见定说没有规矩散乱,但咱这不是为了讨生活么?若真按着之前,早就被丛苍澜瑚剿杀了。”林先一把胡子,笑嘻嘻道:“结果真做了几月马匪,倒是让弟兄们灭了不少阳奉阴违的,连带砍杀许多丛苍澜瑚的后备军,就是粮草太少,真他娘的抠!”   这八千多人,许多都是征西旧部,于阗一战活下来,又躲过此次打劫的。见着郎怀,都会高声问一句:“大将军!”   曾经贵为沐公的郎士新,最喜欢别人对他的称谓,便是大将军。   终究是热泪盈眶,几人走进烂着数个破洞的大帐中,郎怀才涩声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林先却不答话,从草床地下摸出个牛皮包袱来,安素泰齐古均收起吊儿郎当的神色,甚至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包袱好几层,轻手掀开最后一层,露出个土陶坛子。郎怀顿时有所了悟,果真听林先道:“我奉军令,从于阗赶往疏勒,也是命不该绝,路上贪耍,又生了场病,耽误几日功夫,没参加那场丧命宴。”   “待得病才好些,便得了消息,丛苍澜瑚设计,在宴上埋伏死士,将参与的各路将领一网打尽。薛帅也被毒杀,悬尸于疏勒城东。”   “我一寻思,只怕丛苍澜瑚早就准备好了,只怕于阗也早就不保。但我心下不甘,带着亲随秘密潜回疏勒,仗着熟悉地形,偷回城主府,取了薛帅的印。我越想越气,一时间逞匹夫之勇,去抢了薛帅的尸首。薛帅一世英名,怎可欺辱于外敌!”   “之后,我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好好为薛帅安葬,便一把火烧了,随身带着薛帅的骨灰,秘密召集还活着的弟兄。我知晓丛苍澜瑚定会坚壁清野,便命大伙脱去军装,伪成马匪,再怎么着,只有活着,才能有反击的一天。”   林先说罢,将骨灰坛递给郎怀,道:“薛帅生前最得意的,就是他带出了个你。安葬一事,就拜托你了。”   郎怀忙双手接过,道:“嗯。” 她心下凄楚,想起当初薛华润物无声般的关怀,不由百感交集。    第127章 横漠筑长城(三)   距离踏入死海,已经过去了七日。若说之前的大漠无垠,还能让人生出向往来,此处则荒芜一片,了无生机,直让人想要逃离。   林先手下的兵并没有打散建制,依旧是他统帅。林先也明白郎怀的苦衷,有意无意让这些老兵油子和郎怀的那些人马混在一处,如此言传身教,再打上几场硬仗,就可以看出作用了。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郎怀的眼神仍旧朗澈。她接过竹君递上的水囊,看着远处异样的天色,有些不安。   “看着情形,夜里怕要起沙暴。”安牧拄着自己的马刀,还有些怕这些汉人不懂,正待解释,久在西域的林先已然变了神色,道:“公主能确定会起沙暴?”   “能确定。你看天边,已经起乌云,风势也大。若是在外面可能不会起,但在死海里,是逃不过的。我走了两次,都没遇到过。咱们真是,太倒霉了。”安牧的官话越说越顺溜,让在座的将领却变了颜色。   郎怀亦听闻过沙暴的恶名,断眉都有些拧巴,道:“都去下令扎营,辎重营居中好生护着水。”   “是。”几位将领领命之后,见郎怀没再开口,赶忙去部署。   几声马嘶鸣声后,郎怀站起身,看着天边儿浓厚的墨色,忽而心有所感,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发呆。   她必须在丛苍澜瑚毫无防备之前夺回于阗,才能重新拿回整个西域战局的主动。再以于阗龟兹互为犄角,遣使者和固城公主谈判;又或者从别处入手,逐步蚕食丛苍澜瑚几年经营,继而将这个土蕃百余年才出现的一位天才,扼杀于这纷乱的战局中,好为大唐赢得将来几十年西北的太平。   而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她终将和明达携手归老,再不理会世间俗世。   同携手,共白头。   长安的那些暗流涌动,在她预料之中。至于明达李遇如何解决,她有心无力,干脆全副身心放在西域,不去想。   不去想,亦就少些相思。   然而在这异域之中,竟起相思,且来势汹涌,不可抵挡。   胸肺中阵阵酸楚,郎怀神色落寞,对身边的陶钧道:“我怎么感觉兕子离我好近?”   “爷说笑了,长安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呢。”陶钧心知她难过,刻意说着俏皮话,想替她宽心。   “可不是,十万八千里,我真是痴愚了。”郎怀甩甩脑袋,接过陶钧的药丸子,丢进口中乱嚼了嚼,也不喝水,任由苦涩在口唇中蔓延肆虐,才缓缓咽下。   不多时,天色大变。乌云低垂,似乎触手可及。好在准备周全,除却个别士卒在外方便的,大部分都拴好马匹,铸好沙墙,在帐中躲避。   竹君拿着三张馕,对还在一块儿小沙丘上眺望的郎怀喊道:“爷,进帐吧。”   “等等。”郎怀搭手看着北方,只见三人两骑,正往她的中军帐飞驰。看那衣着,两个都是斥候。   怎么这个时候,还会有敌情?郎怀不敢大意,跳下沙丘,道:“陶钧,去叫一队钉子准备。”   “是。”陶钧方才咬了口馕,含含糊糊应了声,也不骑马,跑着离开了。   过了两刻,那三人两骑终于到了。其中两个人正是以斥候打扮掩人耳目的郎氏钉子,另一个却并非此次出兵的各路军服饰。   “沐公!末将虎贲马力。姑娘从龟兹城追了出来,已经进了死海!咱们准备不足,只怕水源已断!还请沐公速速发兵援救!”马力在两名钉子的搀扶中下马跪地,抬起头后确实是熟悉的面孔,是她留在长安的虎贲军中一员。   “你说什么?!”郎怀大惊失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喝问:“兕子离了龟兹?”   “是!”马力答得斩钉截铁:“末将为沐公带路!”   郎怀顾不得其余,揭开拴着的踏云,只携了纯钧,对竹君道:“去和三哥通个信,我带两队人找兕子,归来之前,军务皆有三哥酌情处理!”   说话间,陶钧领着二十来个钉子回来。郎怀比划了个手势,这些人训练有素,也不管沙暴即将来袭,将方才携带的水粮丢上马背,翻身上马,跟着郎怀冲出营地。   空气愈发污浊,风声大作,靠喊话已然无用。郎怀勒马思索片刻,用手势吩咐大家散成四队,往四个方向追去,若找到人,以焰火鸣警。钉子们拱手以答,均按着阵型散开。郎怀则带了陶钧和两个钉子,由马力引路追去。   这般跑了半宿,沙暴实在太大,连踏云都举步维艰,郎怀只得下令寻了略微背风的地方停留歇息。   她顾不得歇息,问马力道:“怎么回事?”   明达一路赶至敦煌,匆匆交待完毕,立即只带了百余亲兵,拿了杨季盛的腰牌赶赴龟兹。然而等她赶到,郎怀已经秘密发兵半月,早已不在龟兹。她怎可能在城中枯等,立时就要离开追上。   李进顾央得了郎怀嘱托,怎么都不肯放明达出城。何况城外打得天翻地覆,万一明达有三长两短,这仗结果如何对他们也就不重要了。   “明达,这是战场,不是长安,由得你性子!再说,就是你出去了,怎么追上?大将军此次秘密离开,走的路线事前没漏半点口风。西域如此之大,你怎么寻?左右不过半年光景,你还怕见不到么?”李进好言相劝,前前后后磨破了嘴皮子,明达只做了一件事。   她一怒之下,祭出了明皇的行玺,令李进顾央打开城门。   “你们不知道她怎么走的,我能找到!左右我留在此处也是没用,我定要出城找她!”明达翻身上马,马背上的火狐稳如泰山,在此情形下竟然还能睡得酣。   “你再不开门!就是抗旨!”明达发了火,道:“七哥的令牌无用,爹的玉玺你也不放在眼里么!”   顾央已然无法,若再由她闹下去,只怕军心难稳。他给李进使了个眼色,李进苦笑数声,道:“大将军命我好生看顾你,便是怕你要离城找她。若你还坚持,便杀了哥哥吧!”   “你!”明达泫然欲泣,却也知晓再闹下去,恐泄露军机,只得偃旗息鼓。   她肯妥协,着实出乎李进预料。等他忙着给明达安顿好后,明达道:“反正待着也无趣,明儿我就回敦煌了。”   李进想着到底敦煌安全,便道:“都依你,明日我派人护送你回去。”   “哼,我有这些亲兵就行了,你给他们配好水粮就行,咱们明儿早早就离开,省得郡王您烦心!”明达几句抢白,让李进连连摇头,只自认倒霉,赶紧着离开。   谁料到明达此番不过缓兵之计?待他们拿了足够的水粮,第二日早早离开后,却不是回敦煌,而是寻着郎怀的足迹追了上来。   及至李进得知按着预计的时间明达没有回到敦煌,他才和顾央暗呼糟糕。然而一切为时过晚,再去追也不知从何追起,更怕因此露了明达行迹。万般无奈下,他们只能把怒火发泄在土蕃身上,奋勇杀敌的同时,祈求明达顺利找到郎怀。   然而大漠茫茫,除了郎怀自己,又有哪个人能寻着他们呢?   明达一行人不过百余,有马有骆驼,缓缓追上。每一站停留,他们都和郎怀不差分毫。原因无他,只因着火狐灵敏的嗅觉,才能捕捉到郎怀的行迹。   这一路寻妻,直到死海边缘,眼见着大军扎营的痕迹,明达终于失去理智。水未充盈,便挺进了死海。   跟着的兰君心知死海不同外界,便分派了六人,沿着不同的方向追去。按兰君的估算,他们和郎怀大军中间只差几日的路程,何况大军行军缓慢,比不过他们百余人奔驰迅速。也亏得她心细,布了后手,才在断水之前找到了郎怀的大军。   “火狐?怀都尉?”郎怀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眼见黑云压下,风中尽是砂砾碎石,焦灼难耐起来。   她高声道:“你们就是这个方向来的?”   “是!”马力看了看,毫不迟疑地回答。   “陶钧,咱们去找!”她等不及,再也顾不得风愈演愈烈,跳上踏云,奔了出去。   陶钧只来得及喊了声“爷”,就被灌了半嘴沙子。没奈何,现下几人中他的马最好,只得当机立断,追了出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丑时连踏云也疲乏起来,缓了步伐。郎怀借着依稀掩映的月光,分辨方向,才看到前面似乎有光影斑驳,不似人间。   “爷,看着像是火把!”陶钧的声音隔着面巾,听上去闷闷的。郎怀点点头,脚尖微点,踏云知晓主人心意,玩命似得跑出去。   及至到了近前,果真是骆驼和马匹围起来的营地,只点了七八根火把,还都罩在背风处,难怪远远看去,如鬼火一般。   “什么人!”有侍卫出声喝问。   郎怀纵马近前才停了,她拉下面巾道:“是我,兕子呢?”   “沐公?”侍卫大喜,道:“沐公来了就好!姑娘在帐里,因着缺水,有些病了!您来了就好!”   郎怀神色一凛,这时候陶钧也追了上来,他的马都已经口吐白沫,眼见是跑得太急脱力。主仆二人跟着侍卫往里走,到了帐前,郎怀一撩帘子,先钻了进去。   里面点了盏豆灯,只有兰君陪着。明达歪在茅草搭的榻上,脸色苍白,娥眉急蹙,似乎在做噩梦。   “爷!”兰君呼了声佛号,道:“总算找着您了。”   “她怎么了?”郎怀不用吩咐,陶钧已然跑到明达旁边,搭脉细听。   “医术我不太懂,但估摸是太晒了,水又不够喝。”兰君看了看郎怀,道:“就爷和小陶?”   “嗯,来不及,我们就先出来找了。明日沙暴停了,再合起来。”郎怀答得心不在焉,一门心思都在眼前的明达身上。   陶钧诊了右手就放下,道:“爷,无妨,便是晒得脱力,又缺水。”他取下身侧的小水囊,道:“爷,给姑娘喂些吧。”   他和兰君悄不作声退了出去,将小小的帐篷留给自家两位主子。   “小陶,爷身子骨怎么样?”郎怀明显更加消瘦,兰君看着不免心痛。   “根子都在,不过左右比之前强上许多了。”二人一别多日,亦是想念,寻了个地儿说了半晌,才迷迷糊糊睡下。    第128章 横漠筑长城(四)   启明星缓缓升起,沙暴也渐渐过去。昨夜抵达后陶钧点了焰火鸣警,其余三队人陆续寻觅着过来,陶钧命其中二人连夜返回驻地,向路老三禀告具体情形,请他带水来救。   路老三等到沙暴渐息,下令全军整顿休息,才领了一队精兵,携带足够的饮水打算去寻他们。但还没走出中军,就被岑商拦住。他低声说了两句,路老三面上不动声色,只让他好生等着,待郎怀归来再做定夺。   路老三心急如焚,没奈何才走半刻就被安牧拦住去路。   “大将军呢?”安牧不知所以,道:“沙暴才过,她人怎么不见了?为何下令全军整顿休息?”   路老三张口结舌,忽而憨厚笑道:“这却是公主殿下不知。昨夜斥候传回消息,姑娘从龟兹追了上来。阿怀不放心,去找了。我们这是去接人。”   “姑娘?”安牧果然昂起头,道:“沐公夫人?”   路老三点头道:“可不是?若非是她,谁能让阿怀乱了分寸。”   安牧若有所思,而后展颜笑道:“我跟你们一起去,沙暴之后,只怕你们分不清来路。”   路老三也不阻拦,由得她和几个郎氏的钉子在前引路,心下默念——阿怀,三哥也就能帮你到这了。至于那安牧公主能否知难而退,就得听天由命。   知道目标,加上沙暴渐息,何况安牧在前引路,只小半个时辰,他们就已找到那个临时的营地。   虽然人少,但打眼看去很是规整。有放哨有警戒,安牧暗自估算,若让她率领诸国营来攻打,只怕也得几个时辰才能收拾了这百余人吧。她想到这,对明达更是不服气,然而催马快跑几步,便被侍卫从旁拦下。   “这位是?”侍卫手中的横刀已然半出刀鞘,全神贯注盯着安牧,若安牧给不出他满意的答案,只怕手起刀落,便要立时拿下安牧了。   路老三怕安牧不知厉害,忙喊道:“是我!你个小兔崽子,不认识我了?”说话间他从后赶上,拉下面巾,给那侍卫看自己的脸。   这些虎贲军哪一个不是路老三亲自挑选?有路老三出面,好歹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路老三下了马,道:“水粮找他们拿,大将军呢?”   “沐公在帐中。”那侍卫迟疑片刻,还是笑道:“正和姑娘叙话。”   路老三露出个暧昧的表情,也就不着急去找郎怀。然而他们几个才绕过外面,就瞧见郎怀端着个木盆,见着他们愣了片刻,笑呵呵问:“你们这么快来了?”   盆里的水冒着热气,她肩头又搭着毛巾子,要去作何一目了然。偏生郎怀坦坦荡荡,路老三早知道她们伉俪情深,倒不觉得有什么。唯独安牧皱紧眉头,心下难免对明达起了偏见。   “有些事耽搁不得,得你拿主意。”路老三说一半藏一半,又道:“我已下令扎营休整,你快去快去,伺候完了姑娘咱们再细谈。”   郎怀随口应了声,便钻进帐中。   明达好梦未醒,脸颊还带着粉红。郎怀昨夜里拥着她半宿,只觉得她清减不少。此时天亮了再细细打量,更觉着心酸。   她也没料到明达会一意孤行,不惜冒着奇险出城追来。夜里给她喂水,眼见那樱唇枯燥,郎怀只恨自己竟然能狠下心丢开她。   她以为自己能够承受,直到见着明达,才了悟这两月里自己心下的思念和悔恨——今生今世,再不分离。   否则不光明达,只怕她自己,也是再熬不住的。   水盆放在地上,郎怀侧身坐下,想了想,凑过去吻了明达额头,才低声道:“兕子,该起了。”   梦中的明达正和郎怀在后院打马球,这是她许久未有的好眠。她睫毛微微抖动,拧身还欲再睡,打算将那个美梦酿得绵长,忽而想起这里不是未央居里,才不甘不愿伸个懒腰,睁开双眸。   郎怀的脸就在她面前,还未等她惊呼出口,就觉得樱唇一暖。明达放松心神,环住郎怀脖颈。什么担忧怨恨,在这一刻都消散天边,无暇他顾。   一吻方休,郎怀声音也染了些许稠意,问道:“起了?”   明达这才反应过来,跳将起来,一个巴掌扇过去,连账外都听到一声脆响。而怀都尉眼见自家两个主子打起来,当机立断跑了出去,不敢在是非之地停留。   账外候着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便看见郎怀被人赶了出来。明达着装凌乱,在后不依不挠追着,口中连珠炮似的骂她。   “你答应我什么?你又做了些什么?郎怀!你当我三岁小孩子?我就这么好骗?”什么场合不场合的,明达根本不理会,只昂着小脸质问郎怀,让她不得不节节败退。   郎怀一个踉跄,却是撞到铁塔般的路老三身上。她的模样有些狼狈,只略略站定,眼睛盯着明达,有些委屈地唤了一声:“兕子。”   明达这才发觉帐外站了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装模作样看着别处。又见郎怀面露哀求,气也消了大半。   她靴子都没套,赤着双雪足,难免觉着冰凉。明达撅着嘴啐道:“我回去穿鞋,等会儿再收拾你!”说罢,头也不回地进去。   郎怀回过身,边往帐篷的方向退边道:“大伙宽坐啊,稍待片刻!”她带着明快的笑意,丝毫不为自己出丑而面带羞愧,一闪身跟了进去。   兰君忍俊不禁,抿着唇道:“三哥,准备拔营吧。”她说罢从地上捞起愣愣的火狐,自去收拾东西。   路老三挠挠头,笑道:“正该如此!”   帐里却是别种风情。   这般闹开,郎怀知晓明达气消了,只牢牢拥着她,什么话都没提。她怕地上凉,将自己脚垫着明达的,长叹道:“长高了不少呢。”   可不是?明达的脑门已能抵着她的口鼻。离开长安之时,她分明只到自己下巴。而今身量已成,是个亭亭玉立的明媚女子了。   不同于方才的闹腾,明达安安静静伏在郎怀胸膛。牛皮所制的轻甲贴着她晒成蜜色的脸蛋,她的手从缝隙间摸索进去,待摸着那块紫檀木牌,才终于罢休。   “阿怀,你不能再撇下我了。”将近一年的相思,几乎将她折得疯魔,这句话甚至带着些哀求。   郎怀不由收紧双臂,郑重应下:“嗯!”   这次没多耽搁,郎怀一猫腰抱起她,安置在榻上。水有些凉了,郎怀笑道:“比不得家里,若让士兵知道你还有温水擦洗,只怕得闹起来。”   亲手摆了巾子给明达擦了擦脸,郎怀忍耐不住,啄了她的樱唇,道:“你受苦了。”   明达翘起双足,心安理得享受郎怀的服侍,催促道:“快些个!三哥他们还等着呢。”   “这时候知道羞了?”郎怀口中取笑,手下不停,半蹲着给她擦去脚掌的灰尘,取过一旁的靴袜,给明达穿好。   待她二人携手出来,果然见着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都在她们账外等着好戏登场呢。   明达打眼看去,均是熟面孔,唯独其中一个女子,她不认得。心下一转,她立即知晓,这就是郎怀信中所提到的西域第一美人儿,楼兰长公主安牧了。   路老三打了个哈哈,道:“姑娘打扮好了?那咱们出发归营?”他人精一般,对这两位公主之间的暗涌洞若观火,干脆介绍道:“对了,这位是咱们诸国营的统领,安牧公主。”   明达微挑双眉,笑道:“怪道如此英姿勃发,原来就是安牧公主啊。巾帼不让须眉,明达佩服。”   “哪里?”安牧见她顾盼生辉,端得是个不扭捏的好女子,便起了相争的心思,不肯输却气势,下意识挺胸道:“敢这般穿越沙漠走进死海,这份胆量我也佩服得紧。”   明达眼珠滴溜溜转起来,瞪了眼郎怀,啐道:“若不是她,我才懒得这般折腾自己呢。”   她这般在人前直言,将相思说得磊落,相熟的人早就习以为常,而安牧眼中闪过异色,颇有惊讶。   而此种暗流,连路老三都看在眼里,偏生平日里机敏无双的郎怀如同榆木疙瘩,根本没察觉出半分。   郎怀二人共骑在先,路老三不敢多耽搁,凑过去低声道:“方才临出发时,岑经略说所夜里沙暴太大,吹塌了筑的防沙墙,咱们损失了不少水的。”   如今水对他们来说是最要紧的,郎怀心下一紧,问:“有多少?”   “我来得太急,没仔细问。但见岑大人面色不怎的好,只怕损失不少吧。”路老三叹口气,道:“若着实太多,只怕得放弃些马了。”   因和明达重逢的喜悦让郎怀头脑发热,此刻她却不得不冷静下来,暗自思量对策。可不管怎么打算,缺水就是缺水,不是谋略能求来的。   明达伸手握住郎怀的手背,柔声道:“无妨,咱们都节省些,定能成功走出去的。”   郎怀见她眼里殊无惧色,满满都是毫无道理的信任,登时绕指柔变百炼钢。便是要她立即挥师冲锋,郎怀也觉得自己能攻下逻些来,献给明达。    第129章 横漠筑长城(五)   一路归来,二人在马背上喁喁私语,将分别后的诸多相思一一诉说。   “我可不信你孤军深入只为小小于阗。快点把你的算盘跟我分说清楚!你说得好,我送你一份大礼。”明达按住郎怀在自己腰间作恶的手,嗔道:“说得不好,就跟你继续算账!”   西域这盘棋怎么下,或许旁人郎怀还会遮掩,但对着明达,她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孤军奇袭于阗,一则是断了丛苍澜瑚的退路,土蕃少骑兵,速度不如我大唐,这样一来,他们只能分兵把守,咱们却可以合纵连横,盘活整个局面。”   “二来,土蕃到底何等情况,郎氏钉子折损几何,都是未知数。想要答案,非得从于阗入手不可。”郎怀看了看远方,叹道:“何况乔叔的儿子郎瞿就在于阗,于公于私,我都得带他回去。”   “三来,以此为屏障,布局解决丛苍澜瑚,否则以此人野心,若放了他回土蕃,只怕二十年后,西域会再起狼烟。”郎怀的下巴搭着明达肩头,话音随着风飘散。   她知道父亲筹谋多年,才为大唐赢得西域诸国拥戴,才能重新夺回四镇。而她要做的,便是继承郎士新的遗志,还西北几十年的太平,免得大唐边塞不宁,百姓不安。   说话间,已然抵达营地。明达追上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士兵都跑出来,想要一睹这位姑娘的风采。   和前朝不同,大唐对女子从军并没有抵触。前有平衍公主镇守娘子关,死后以军礼安葬,得到后人永远的尊崇。而今明达从军,在这些老兵们眼里,似乎是大唐皇族遗风。   何况兵油子们都知晓,此次平西军军饷明着是朝廷户部摊派,但送来的队伍却是郎氏的商队。再加上数量最多的一批粮草由明达押送敦煌,在他们眼里,明达可比那个吝啬的户部尚书铁晋亲切得多。   不时有士兵在路旁问一声姑娘好,明达也不拿身份,笑盈盈回应。这件事传开后,便有胆大的常去郎怀中军帐外,想要一睹明达真容。如此屡禁不止后,郎怀也甚是无可奈何,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回到自己帐外,郎怀对迎上来的竹君道:“带兕子去歇歇,她还没吃,你随意给拾掇些。”而后郎怀回首,对陶钧道:“去请王雄林先岑商,就说有要事相商。”   中军帐外还扎着一顶小帐,平日里放着不太要紧的文书,和郎怀的药材,此刻便给明达栖身歇息。   久别重逢,竹君笑道:“我猜姑娘不放心,定是要追来的。爷说有六王拦着,您出不来。龟兹都打成那样儿,姑娘怎么来的?”   明达指了指膝上卧着的火狐,道:“我使了个小计,六哥那直肠子信以为真,以为我真是回敦煌去了。然后靠着这家伙的鼻子一路追上来,倒没走弯路。”   “怀都尉这么大本事?可真给姑娘长脸!”竹君摸了摸火狐毛茸茸的脑门儿,笑呵呵道:“姑娘吃些什么?如今不比长安城,将就用点儿?”   明达笑道:“吃啥都成,只你给我拿身干净衣服吧?出来匆忙,身上的都要臭了!”   竹君笑着应下,给她拿了身平日里郎怀替换的胡服,由兰君服侍着换上,她在外面小灶开火下了碗汤饼,想了想,又打了枚鸡蛋——爷这么爱惜姑娘,定是好的都给她。   很快人就齐了,郎怀吩咐陶钧命守在账外后进来,对诸人道:“坐吧。”   案上只摆着烧开的砖茶,一人一碗,冒着热气。郎怀端坐着,道:“岑经略,说吧。”   岑商微微颔首,道:“昨夜沙暴,想必各位统领都是知晓的。我辎重营中管理大伙的饮水食粮,被沙暴吹倒了水车,折损了四成水。今日各路军来拉水,我怕引起慌乱,只降低了三成。今后如何,还请大将军想想法子,否则接下来十余日,只怕难以为继。”   自岑商管理军需以来,他拿出在兵部之时的认真劲儿,直让那些大头兵们十分不耐。谁也别妄想能从辎重营中捞出些油水,难免就有士卒想要滋事。   这些没眼力价的却忘记,岑商身为文官,却能随郎怀出征,且官职经略,是正四品的大员,如今整个军中,只有路老三王雄林先和郎怀自己能从官职上压住岑商。那些生事的自然被按着军法处置,杀鸡儆猴。而岑商在军中也竖起了第一面自己的大旗——铁面经略。   因而今日分水虽然短缺,也无人敢生事。   王雄道:“咱们才进来七八日,不如调转方向,待补充了饮水,再穿越死海。”王雄久在长安,来到安西不过几年功夫,对沙漠死海的了解不过浮于表面,当即被林先否了。   “不妥。就算回去,指望那几个被咱们取水取的差不多要干的小塘子根本无济于事。我的意思,杀马,每人只给最低供水,加快速度,早日离开死海,咱们就多一分生机。”   他的话,郎怀早就在计较,因而道:“林将军所言,也是本将考虑的。”   路老三长叹道:“唉,我那儿有匹马儿,马齿虽老,却还英武,是征西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早知道就留在长安,颐养天年。没想到却得我亲手送它见阎王呐。”   在场的除了岑商,都是常年和马匹打交道,不由沉默下来,唯独安牧不可置信,道:“你们要杀马?你们疯了么?我绝不同意!”   然而郎怀理也未理,道:“咱们军中多骑兵,人均也有五匹,消耗不可谓少。除辎重营驮马外,所有人,择一匹弱马宰杀,取马肉风干。明日早上出发,要办完。”   她对陶钧挥挥手,陶钧拿来纸笔,郎怀亲手写下军令,命陶钧按印。   “命传令官即刻晓喻三军,不得借口拖延。违令者斩。”   “是!”陶钧接令后,转身出了军帐。   安牧勃然变色,怒道:“郎怀,你们汉人果真是过河拆桥的!我的诸国营,我看谁敢动一二!”   郎怀头也未抬,但声音也冷了下来,道:“公主殿下,本将骑兵出身,对自己的战马爱护,可不比你们低。但也请你看看如今形势!若少了水,要死的就是本将的兵!兵都没了,怎么打于阗?于阗不破,西域难平,你的那些诸国贵族只有死路一条,这道理你不懂么?”   路老三等人噤若寒蝉,心知这安牧公主没经过真正的杀伐,还显得稚嫩,端看郎怀如何点透她。   安牧道:“我诸国营不过一人两三骑,再杀下去,便是自废双臂!我不同意!”   这下当真惹恼了郎怀,她淡淡道:“军令如山,违令者斩。诸国营既在本将麾下,就断没有违抗军令的道理。有敢抗令的,你当本将的监军队是摆设么?”   “你敢威胁我?”安牧拍了桌子,冷笑道:“好啊,郎大将军,你说我违抗军令要杀我,但杀我之前,也请你先杀掉你的夫人!”   “军中无故不得有女子随意出入,何况她如何从龟兹离开,此中猫腻无须我多说吧!”安牧冷笑道:“军令如山,还请大将军莫要徇私才好!”   帐中瞬时如同被冰封一般,安静得可怕。郎怀手臂支着桌案,十指交叉,静静看着盛怒的安牧,却想起自己初次在战阵上,一念之仁,枉送了王小二的性命。   和当初的自己,多像啊。   路老三林先互相看了看,正在寻思怎生解开如此僵局,却听得帐外银铃般的笑声。   明达挑开帘子进来,笑道:“是我仓促,忘记正经事了。”她换过的衣衫略有点大,是郎怀平日里常穿的。长发编了个大辫子甩在脑后,身姿挺拔、明眸皓齿,比起大唐第一美人儿固城公主,早已不遑多让。   她从怀里取出三枚印玺,堂堂正正放在案中,道:“离开长安之前,陛下御口亲封上骑都尉,交不良人帅印于我,总掌不良人,重建安西、土蕃不良人建制。且陛下命我仍旧保管先帝行玺,便宜行事。”   三枚印章,一枚比一枚分量重,方才二人低语,明达只觉得七哥此举荒唐,还没来得及告诉郎怀,是以郎怀心下亦惊讶万分。她吃饱喝足来到帐外,恰好听到安牧大放厥词,哪里肯让郎怀吃亏?门外的侍卫哪里敢拦她,只能放她进来。   这些话说罢,路老三和林先都松了口气,王雄也打着圆场,道:“原来如此,姑娘一路辛苦。”   明达自顾自在郎怀身边坐下,收回了印章,道:“恰好我也有件要紧事,需和诸位商议。”   “大将军剑指于阗,所谋为何不必多言。然而离开长安之前,我特意去见了一个人——阿苏马。”明达看了眼郎怀道:“此人知恩图报,告诉我一个信息。”   “他说,仁摩赞普的孙子隆尔逊为人狡诈多谋,和丛苍澜瑚有血海深仇,视他为毕生之敌,欲杀之而后快。当此乱局,此人定有动作。”   “昔日他在于阗中消失,因着当时大唐亦是他的死敌。如今形势变化,隆尔逊未尝不可为我大唐所用。”明达点到即止,续道:“阿苏马交给我一份手书,以此为凭,当可收隆尔逊为己用。”   林先脑中转得飞快,惊疑不定:“难道那隆尔逊这么多年一直留在于阗?”   郎怀默认,打断他们的猜测,道:“今日就到这里吧。安牧公主,还请早些回去,莫让那些直爽汉子枉自丢了性命。至于损失战马,本将会从各路军中拨出些,不会让诸国营靠自己双腿上战场的。”   杀马已成定局,安牧再没办法,又担心郎怀麾下如狼似虎的监军,忙回去安抚。   郎怀又对岑商道:“林将军谏言管理供水,如何分配饮水,还请岑大人自行定夺,本将全力支持,只请岑大人一视同仁便可。”   “是,大将军放心。”岑商心下有事,也匆匆忙忙离开。   很快帐内就只有明达郎怀二人,郎怀只一伸手,就把明达拉到怀里。她换了副轻松的神色,笑道:“明都尉,原来你准备的大礼,是隆尔逊呐。”    第130章 撞金止行阵(一)   “七哥这馊主意。”明达哭笑不得,顺手捏住郎怀耳朵,低声道:“从实招来,那个安牧是怎么回事?我都看出来了,你可别骗我。”   郎怀心境大好,连折了四成水都不放在心上,何况区区安牧?二人久别,终于能安静厮守在一处,她不由得起了心思。   “什么怎么回事?”郎怀坏笑着凑过去,噙了明达的樱唇,细细亲吻。她方才喝了热茶,嘴里带着苦涩,直到含了明达的丁香,才生出股甜意来。   不必再拿理智克制,吻也就愈发放肆。气息渐急,明达的衣襟半敞,露出里面月白的抹胸来。郎怀翻手一扯,低头吻上那嫣红的茱萸。   “阿怀,外面……有人的……”明达的话断断续续,还在着力忍耐。郎怀豁然抬头,眼神迷离地盯着明达,忽而弯腰捞起她转过案后的屏风,二人一起倒在床上。   伴随而来的裂帛声,将郎怀压抑已久的欲望暴露无遗。明达也不再顾及旁的,心爱的人就在身边,除了耳鬓厮磨被翻红浪,又该拿什么来聊慰相思?   那些不经意间传出的声响让侍卫们面红耳赤,最后还是兰君开口,让他们都去帮忙风干马肉,才免去众人尴尬。   竹君拿着食盒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不由得跺脚对兰君抱怨:“这算什么事儿啊!”   兰君捂着嘴,耳边亦红,啐道:“什么事?小别胜新婚!”   杀马令下,掀起朵不大的水花,也就彻底平静了。陶钧带了个白人监军队自去诸国营,讲清厉害,又有安牧在旁帮衬,何况诸国营中有三成是郎氏暗地里埋下的钉子,哪有真闹事的?一夜功夫,宰掉的马儿将整个营地都染红一片。第二日拔营的时候,几乎人人面上都透着沮丧。割下的马肉被挂起来,连整个大军都带着股肉腥味儿。   才出发没多久,就有各路军的书记官来到郎怀的马车外,一个个禀报完军务,待郎怀吩咐下新的指令,才回到各自岗位。   处理完这些,就将近傍晚。这些时日昼伏夜出,郎怀也有些不适应。平日里这时候竹君便会给她送上碗稀粥,但今日起,这些全部取消,郎怀也和普通士卒一样,每日早晚各一餐。   从马车上跳下来,她伸伸胳膊活动腿脚,明达在马背上瞧着她,笑嘻嘻道:“大将军忙完啦?”   郎怀一挑眉毛,忽而按住马鞍跳了上去,稳稳把明达圈在怀里,也笑道:“冷落了夫人,要怎么罚我?”   “嗯,自然是要罚的。”明达转着脑袋,忽而道:“攻打于阗的时候,你得带我在身边!”   郎怀失笑,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没开玩笑。”明达盯着郎怀的眼睛,道:“这些时日里,我已经将剑器练得很好啦。我怕到了今日,会成为你的累赘,才拼命练的。不信你问兰君姐姐,她给我作证。”   一股酸涩爬上郎怀眼角,她捏了下明达的鼻端,道:“怕是平西一战,真需要你怀哥哥上阵的,也就于阗。到时候你跟在我身边,可好?”   明达没料到郎怀会应得如此痛快,一时间有些怔忡。边儿上的兰君竹君却听得一清二楚,这次不等竹君开口,兰君就劝道:“姑娘不懂,爷也忘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么?万一磕着碰着,可不还得爷心疼?”   郎怀打定主意,只道:“无妨,不让她来,她肯定又出歪点子。不如就在我身边儿,我还能安点儿心。到时候你们就跟着她,旁的都不必理会。”   竹君这才明白自家主子打的主意,和兰君二人相视一笑,道:“是,爷!”   天色全黑下来,郎怀取过水囊,道:“兕子,喝口水。”   行军这么久,郎怀早已习惯,还能耐住饥渴,但明达到底没经过这些,纵然夜里温度骤降,也觉得喉咙间如火烧一般。她接过水囊,拧开栓子,咕咚咕咚喝着。   “慢点,小口喝,不然不解渴。”郎怀见竹君欲言又止,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明达身子骨经张涪陵调理后虽是大好,再没什么病灾,但在她心里,依旧是惧怕她再犯旧疾的。一人份的水的确不够她,但加上自己的,应当勉强。   这些小心思,恐怕只有竹君明白。这个姑娘急红了眼,心知肚明主子对姑娘一片赤诚,只能含泪不说。   半囊水进肚,明达才停下来,打个饱嗝道:“从来也没觉得水比栗子糕好吃,今儿算是开眼界了。”郎怀摇摇头,接过水囊,自己抿了小口,再小心拧紧,挂在马背上。   “阿怀,咱们半个月走得出去么?”明达不再乱动,静静靠着郎怀,低声问她。   “应该能。安牧走过两次,纵然地表变化,也能寻到路途。”郎怀低声解释两句,道:“这已经比我一开始想的,要容易多了。”   “你这么信她?”明达有些不解,郎怀答道:“非是我信她,而是她必须这般。否则,她困在疏勒城的那些亲族,就没生机了。”   “原来如此。”明达转了转眼,笑道:“舅伯接走了,明栎明棠,哦,我请舅伯给大哥的俩孩子取了名儿。他们是不能再从李姓,我想着你字明己,我叫明达,便给他们用了明做姓。舅伯取了名字,你说字什么呢?”   郎怀想起那个自己亲手从坑里抱起来的小家伙,失笑道:“舅伯学贯古今,是当世大儒,自然要他取字。你怀哥哥我不过熟读兵法,其余的是半点不通嘛。”   “你!”明达对她实在无奈,只能低声解释道:“他们将来还不是咱们的儿女?哪有做……”明达瞥了眼周围,续道:“哪有娘对自己孩儿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你取!”   郎怀一拍脑门儿,顿悟道:“是是是,我取。只不过若是难听,可苦了他们俩了。”   “不是俩,是仨。”明达想起李遇的话,道:“七哥的林儿也等你取呢。”   郎怀顿时苦了脸,道:“这都算什么事儿!七哥凑什么热闹。”   西域多沙漠,因着诸多河流蜿蜒而过,不时有点点绿洲,点缀在这片无垠的金盘上。但凡是有例外,死海便是东南处一片连起的沙地,是毫无生机的地方。   几百年来,最为勇敢的猛士也不敢迈进这片死地。而进去的人,几乎都没有再出来。   也因为如此,想要从龟兹兵临于阗城下,都得绕过死海。而那条路上,丛苍澜瑚派兵驻守要塞,根本不怕唐军会突破龟兹的战线。何况于阗城中甲兵三千,由他亲信掌管,最是万无一失的。   唐军战力日益降低,他收了狂妄之心,对守城的李进顾央愈发重视。因而李进二人心知肚明,若再这般僵持下去,不拿出真实实力,说不定真会被攻破龟兹。   将土番的一轮冲锋败退,李进脱去明光铠,回到城主府。他脸色极差,对顾央道:“这仗没法打了!有粮不得用,把马饿得皮包骨头!大将军的点子是好,但也忒苦了咱们!”   “这都过去月余,若大将军所料不差,该是即将抵达于阗。”顾央算算时日,道:“三五日打不下于阗,七八日还能打不下?殿下,再撑上半月,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李进拎着茶壶大灌一气,道:“这我都不担心,担心的是明达。也不知道找到大将军了没有,唉。”   顾央一时无话,半晌之后,也只能道:“姑娘吉人天相,定当无碍。何况这么久来,丛苍澜瑚也没这方面的动静,我看姑娘就算没找到大将军,也没被丛苍澜瑚抓到。”   李进默然,长叹道:“希望如此了。”   七八日功夫,缺水让整个大军都沉默下来。白日里躲避日头,在帐中避着;夜里行军,俱是苦不堪言。   就着烛火处理完军务,郎怀靠着车壁,有些无精打采。她的脸上都有些晒脱皮,发间夹杂着根本梳不干净的细沙,人就显得狼狈。   竹君钻进来,道:“爷,这样下去不行,你喝我的水。”她等了许久,才拿着自己水囊进来,道:“爷放心,我和小陶兰君一起节省,不会渴死自己的。”   郎怀不忍拒绝,接过来后,抿了两口,道:“谢了。”   “爷!”竹君不肯接,道:“爷如此自苦,待出了死海,怎么打于阗?没了你,谁能管得住这些士兵?”   她说的不无道理,郎怀只能道:“我都懂,但还不到那份上。放心吧,爷不会有事。”   “阿怀?你好了么?”车外传来明达的声音,郎怀高声应了下,拍拍竹君道:“放心吧。”   竹君文书拿走分发。明达钻进来盘膝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小银盒,道:“过来。”   “怎么了?”郎怀还未及有旁的动作,就被明达拉了脖颈,枕在她腿上。   “你什么都能顾及到,偏偏总是忘了自己。”明达眼圈有点红,手掌抚过她脸上的干皮,和枯涸的双唇,道:“欺辱我不懂这些,就把自己的水一个劲儿给我喝?你要有什么,我怎么办。”   “兕子……”郎怀见被她识破,着了急就要起身,又被明达按下。   “莫动。”明达噘着嘴,打开银盒,用自己小指勾了些,涂抹在郎怀的脸上,道:“这是尚姐姐自己做的口脂,说是万一晒伤冻伤了,比伤药管用。”   这口脂尚子轩亲自选原料,并没有颜色。被明达一点点化开,保护住郎怀那些看上去有些可怕的晒伤。唇上干掉的皮肤被明达小心用银剪剪掉,又再抹上厚厚一层口脂,才算作罢。   “我哪有这么娇贵?左右不过忍上半月,出去了就有水。”郎怀抿了下唇,颇有些难受,道:“怪香的。”   “阿怀,我来,不是为了享福。”明达揪着她的耳朵,正色道:“你我妻妻理应同甘共苦,哪有独让你委屈的道理。”   “我没觉得委屈。”郎怀还欲再辩,明达已然打断她,道:“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如此不堪一击?”   “不是。”   “那就不要再宠着我了。”明达低着头,眸子里映出郎怀的模样来,“我们理应并肩,同进同退。否则我追到这里作何?”   烛火暗淡下来,郎怀鼻端一酸,强忍住要滑落的泪珠,扯了扯嘴角,道:“好。同进同退,同生共死,此生定不负卿。”    第131章 撞金止行阵(二)   至诚元年七月初,郎怀的这支孤军已经在死海中走了整整二十天,距离走出这里,似乎遥遥无期。   人困马乏,按理早就该驻军休息,但郎怀却命令全军夜里加速,甚至调换位置,由中军居前,她和自己的亲兵,便是整个军队的先头。   连走三日,连踏云这等马儿都耸搭着脑袋,一步一步往前蹭,何况旁人的普通战马。郎怀穿着件短打,脸上口脂依旧,边走边和安牧商量着什么。   “只怕地形变化太大,咱们走错了方向。”安牧口干舌燥,说起这些事,到底有些心虚。她曾夸下海口,二十日定能走出死海,如今却仍旧遥遥无期。   “公主,说起来也是我们准备不足,没料到沙暴有那么大的破坏。”郎怀看到天边将亮,叹口气,道:“陶钧,传令扎营休息吧。”   “是。”陶钧领命而去,亲兵们有条不紊的挖洞扎帐,但却不知旁的营地能否这般平稳不乱。   二人寻了片平整些的沙地,安牧抽出只箭来,在地上画着,口中道:“将军,咱们避开循州,走别兹暗河西河进入死海,一路往南。按着道理,无论如何,二十日都能从金布那里出来。”   她手下画出一道笔直的道路,郎怀点头道:“的确如此。”   “但现在却陷入困局,”安牧抬头大口呼吸,道:“我闻不到有水汽,也就是说,咱们很可能偏离了方向。”   “这几日乌云盖天,夜不见星,白日里只靠着太阳,恐怕咱们走偏了。”安牧有些抱歉,道:“将军,我诸国营中有几个手下,也是熟悉沙漠的,请将军允许他们分别带上两三个人,先去探路。如若能找到我曾经走过的那片胡杨林,咱们就能出去了。”   郎怀抬起头,审视着安牧,心中不免存疑。但安牧言语间,自己仍旧留在军中,应当做不出反叛的事情来。何况她根本别无选择,只得道:“这些事,公主拿主意就是。”   明达在唤她,郎怀拿脚扫去痕迹,目光看着远方,道:“公主,一切就拜托你了。待攻破于阗,收复且末莎车,我答应你的,定不毁诺。”   安牧恢复神采,目光炯炯看着她,道:“如若安牧食言,愿以死谢大将军信任。”   火才生,架上的马肉被烟熏火燎,想想味道就没了胃口。接过兰君递上的馕,郎怀都觉得腮帮子疼了。她见明达就着水小口小口吃着,心下怎能不生歉疚?盘膝坐下,郎怀掰开馕来,道:“安牧说要派几个人出去探路,该是走偏了。”   她见眼前的几个人面色一变,忙出言宽慰道:“不过就是偏,应该没走多少冤枉路。撒开网找,只要找到她曾经走过的那片胡杨林,就差不多走得出去。”   “唉,这也不知道是什么鬼地方,连罗盘都没啥用处。”明达狠狠咬了口馕,道:“怪道叫死海,除了咱们,又哪里来活物?”   郎怀笑道:“恐怕百余年,敢这么大张旗鼓进来的,也就咱们了。你慢点吃,仔细噎着。”她说话间,传来路老三的破锣嗓音。   “阿怀!”这人从来都直来直去,坐在火堆前,看着上面架起的块马肉,有些唏嘘,道:“咱们再走不出去,就得再杀一批马了。”   郎怀割下块儿肉,撕碎了给明达,才对路老三道:“安牧已经派人寻路,我正想和你商量,不如在此扎营等候,节省士卒体力。等探路的回来了,再出发。”   陆老师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来和你商量的,你既然已经下令,三哥我便请命。这副招子可得好生用,不然再过几年,三哥老眼昏花,就无用武之地了。”   “有三哥这句话,郎怀替这两万多士卒谢谢了。”郎怀道:“估摸时间,安牧正在点兵,三哥还不快去?”   路老三哈哈大笑,道:“好咧,三哥这就出发。”言毕,路老三拾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转身离开。铁塔般的身子,也因着月余辛苦,有些撑不起铠甲。   “能行么?”明达吃了小半块馕就实在无法下咽,歪在郎怀身边,低声喃喃问她。   “死马当活马医,实在不行,靠尿也能撑上几天。”郎怀拍拍明达的手,道:“你呀,就不该任性找来,说不定咱们就把命撂这儿了。你怕不怕?”   明达抱住她的右臂,不答反问:“你怕不怕?”   郎怀皱眉想了想,道:“有点。大漠茫茫,怕是游魂野鬼,都寻觅不到方向。若死了都找不到你魂魄,我想想还是怕的。”   她一向在这些事上口拙,情话说得极少,此刻真情流露,明达竟顺着她的意思道:“我也怕这个。鬼神之说,终究飘渺,因而咱们还是活着好。若果真天不假年,死在一处,也没遗憾了。就怕天人永隔……”明达住了口,颇觉此言不吉。   二人沉默半晌,明达忽然道:“你说,爹爹死了,能找得到娘么?”   天色大亮,兰君竹君各自歪在帐篷两角落,已然沉沉睡去。陶钧拿着个册子,时不时舔舔干涸的毛笔,勾划着什么。   郎怀眼神飘远,道:“能。上穷碧落下黄泉,若是有心,一定能。”   这一驻军,便是两日。安牧林先王雄岑商聚集郎怀帐外,均是焦急。   “大将军,水不多了,最多能撑五日。”岑商最先开口,道:“进退维谷,大将军,还请速速拿主意!”   “大将军,我们已经陷入死地。还请将军携带足够的水,自去突围!末将定尽力维持。孤军深入,有此后果亦有准备。但大将军身系万千,不容有失。”王雄这般谏言,郎怀正待反驳,林先居然开口,和王雄是一个意思。   “跟你认识这么多年,就这话有点血性。”林先只穿着件薄衫,胡子拉渣,对王雄道:“你是王将军嫡长子,你和大将军一起走!”   王雄一愣,道:“不可,我并不善战,理应你护卫大将军离开。”   “好了,本将既然带你们出来,断没有抛开大伙独自逃命的道理!”郎怀神色冷峻,道:“三哥他们才走了两日工夫,约好三日,还请你们稍安勿躁。”   安牧咬着唇,道:“我信得过也里台,他们肯定能找到。待他们回来,请大将军允许,一队快马加鞭先行,剩下的依旧昼伏夜出。先队找到水源,可以送水回来。”   郎怀点头,道:“这是好主意。王雄,从各军中抽调精锐,准备马匹,把辎重营空了的水车全带上。路统领、也里台一回来,就跟他们出发。”   “我说阿怀,你可别死心眼儿!万一找不到……”林先还待再劝,却见郎怀一本正经。   “本将不会将大家带入死地。若真天不遂人愿,我郎怀算错了,自然陪你们一道赴死。安西战局,有舅伯在,不会出乱子。不过是变成徐徐图之,土蕃到不了敦煌阳关,亦欺辱不到长安。”   “你!”林先一跺脚,道:“罢了罢了,反正这条命早就该没,我呀,就不信阎王爷肯收!”   计议既定,几个人都回自己帐中,防备哗变。好在军纪严明,虽然也有恐慌,但郎怀每日巡营,好歹能安些人心。   等到第二日中午,还没有人回来。林先几人还要再劝,郎怀索性不见。将他们拦在中军之外,只说主意已定,不必再劝。   到此夜丑时,也里台终于回来。他们队里每人带着四匹马,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匹,他脸色惨白,显然是无功而返。郎怀紧紧抿着唇,看了眼已经慌乱的安牧,道:“好生歇歇吧,辛苦了。”   再过大半个时辰,有人进帐禀报:“路统领带人回来,说找到了!”   郎怀和安牧精神一振,却有些不可置信。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一起跑出去,眼见路老三狼狈不堪地从马上摔下来,被几个侍卫撑住。   郎怀扑上去便问:“找到了?”   “阿怀,找到了!好大一片林子,外面的树都死了不知多久,我怕找错,往里走了半日,见着活树才放了心,也因这个耽搁了时间。”路老三满脸的络腮胡子,眼眶深陷,憔悴不堪。   长久以来的暗自焦急,郎怀嘴上不说,其实已经做下赴死的打算。得了这般确信,她浑身一松,往后退了半步,长舒口气,道:“传令王统领,准备出发。”   “是!”传令官匆匆而去,安牧公主跪在地上,也不知祷告些什么。   “兕子,你跟他们先走。”布置完毕,郎怀先寻到明达,看着她道:“不准说不。你若再熬下去,只怕要病。病倒了,于阗我就不带你。”   明达拧着眉毛,道:“你……”她的确有些熬不住,每日里昏昏沉沉。   “听我一次,好么?”郎怀轻手抱住她,也有不舍:“你要怀哥哥心疼死么?”   明达抵着她肩窝,道:“那你们要快些,我等你接我。”   “嗯。”终于说服明达,郎怀这才彻底松口气。二人耳语片刻,郎怀便松开她。   “兰君,跟着她,别让她再使性子。左右不过几日工夫,到了金布,务必小心谨慎。”郎怀交待几句,王雄匆匆赶过来。   “你素来稳妥,待出了死海,抵达金布,林先取水来援,你带着人驻扎湖边,切记不得起明火。”郎怀指着地图,道:“金布和于阗不过二十余里,若露了行迹,咱们这些日子的苦就白受了。”   “大将军放心,末将约束手下,只安营,一切等大军汇合,再作打算!”王雄看着地图,仔细记下,防止到时候走错地方。   “还有,留一队斥候你带走,到时候要他们小心探查,看看于阗城中究竟是什么情况。”郎怀沉思片刻,道:“时候不早,出发吧。”   拉水车的马早就乏力,岑商便吩咐换上明达带来的骆驼。这些畜生在沙漠之中,远比马匹得力。   扶着明达上了踏云,郎怀拍拍马腚,仰头看着明达,道:“过几日见。”这次没有分别在即的痛楚难过,郎怀说得轻松,仿佛回到长安的那些日子,她随口念叨两句去上朝,下午就会回到未央居,二人或是观鱼,或是读书,嬉闹一阵,练了剑器,厮守不离。   明达“嗯”了一声,眸子里泪光涟涟,还是郎怀狠狠心,一拍踏云。   马儿很快追上,还没出发的兰君道:“爷放心,左右不过几日工夫,我定看顾好姑娘。”   郎怀没言语,目送他们彻底消失的背影,她忽而头晕目眩,直接往后栽倒,重重跌落在沙漠之中。    第132章 撞金止行阵(三)   狂奔一日夜,才抵达那片死林。安牧挥挥手,这只五百余人的队伍迅速停下来。安牧上前辩好方向,心中大石落定,道:“没错,是金布方向的胡杨林。外围的大都是枯木,走到里面就能看到活木。穿过这片林子,有一个峡谷,现在雨季方过,运气好在那里就能找到水。找不到的话,过去也就到金布,咱们就有水了!”   林先看了看队伍,道:“暂且歇上半个时辰,再出发。跑了这么久,人能撑住,马可不行。”   “嗯。”安牧点头赞同,她这时候才顾得上看一眼明达。这个长安帝都来的柔弱女子,体内拥有让安牧不得不侧目的坚韧和执着。   殊不知长时间的骑马,明达腿侧只怕都磨破了,只是为了郎怀强自坚持,不肯流露出半点痛苦。眼见能歇歇,明达才松口气。   兰君搀扶着她下马,觉察出她所有力道都压在自己身上,忙问她:“姑娘,这是怎么了?”   “怕是腿磨破了。你别声张,现在不是治伤的时候,等到了地方再说。”明达咬着唇,看了眼踏云,道:“你去喂马吧,我坐着歇歇。”   说话间,她靠着一颗树坐下,难免碰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兰君一边暗骂自己疏忽,偏偏忘了带些外伤药,一边去喂马。   明达只想着自己背对众人,没人会看她,殊不知安牧从马背上取了盒药,忍着笑过来。   “拿去快抹上,虽说不能根治,但能缓解些。”安牧见她神情错愕,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瞥了眼明达的腿,道:“我给你放风,不让那些汉子过来就是。”   明达瞠目结舌,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安牧已经背对着她站着,对几个亲兵道:“去去去,咱们女儿家说私房话,你们走远!”   兰君喂完马过来,正好看到明达红着脸,和安牧说了几句。安牧大大方方和兰君打个招呼,转身离开。   “姑娘,好些么?”兰君不解,递上干粮水囊。明达接过来,脸上带着羞恼,道:“好多了。”   再行出发,因着在林子里,难免慢了下来。好在到了这儿,安牧借着胡杨的长势,就能判断出方向来。众人心知担负重任,根本没人多说,一个跟一个往前走着。   黎明时分,安牧先停了下来。她侧耳倾听,露出欢喜的神色,大喊道:“听到了么?”   明达眼睛一亮,她从未觉得山林的风声如此美妙,夹杂着潺潺流水,便是人世间最动人心魄的乐曲。   “峡谷里有溪流!咱们快到了!”安牧正待高呼前进,王雄打断她道:“全军听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水车装满,立即分队回援。”   亏他一声暴喝,才压制住众人。他当先催马缓步前行,终于在拐弯之后,看到了一条蜿蜒的峡谷。从山上汇流而下的一条小溪,几转之后,和峡谷一样,失去踪迹。   王雄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松了心神。这些个兵见主帅都放松下来,再也不管其他,狂奔到了水边。只一瞬间,这久离尘嚣的峡谷小溪中,就已站满了人。有军纪在前,这些人都不过是躺在半人高的水里,将得生之后的欢喜静静发泄出来。   由他们歇了小半个时辰,王雄才对林先道:“拉水车来,装满之后,林将带着立刻回援!”   “嗯。”林先一挥手,还在水里躺着的士兵都站起来,默默回到各自岗位,赶着骆驼马匹饮水,又或是帮着灌满水车,不见喧哗,偶有马儿希律律的声音传来,让在远处的安牧心下暗叹。   如此钢铁之旅,竟然被丛苍澜瑚设计损失众多。但短短时间,那些新兵也能如此严守军纪,只怕再有十个丛苍澜瑚,结局都是一样的。   她想了想诸国中那些所谓的精锐,更是汗颜。或许他们马术更好,武力更高,但面对军纪严明的唐军,是根本没任何胜算。而大唐立国百年,竟然遵守和西域诸国的承诺,仅仅控制住四镇和一些要塞,对各国事务从不强加干涉,这又是何等的气度和胸襟?   听闻长安城商旅不断,盛世气度,万邦来朝。安牧平添一股向往,暗自发誓,将来定要去长安城中,一睹泱泱大国之风姿,才算不虚了此生。   她从石头上站起,捡起鞋袜,赤着脚找到明达。一看她的模样,安牧就明白,她这是要跟着援军回去。   “你不能去。”安牧按住明达肩头,碧色的眼眸盯着她,道:“你得养伤,不能再骑马了。你的大将军,我替你带回来。”   明达眉头一皱,道:“我自己去,不用你来。”   “不,你误会了。”安牧正色道:“我帮郎怀,是为了她的承诺。我的族人中还活着的,都被困在疏勒。我一个人,没办法救他们。”   “郎怀很有意思,她拿了我的金刀,但她并不知道,那是父王打造,是许给我未来驸马的象征,也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信物。”安牧的话让明达神色一变,到底事关郎怀,她也知道对于女子来说,此事的确重大。   “我是有些喜欢她。”安牧说起这些来,半点扭捏俱无,落落大方的模样,让明达竟生不出厌恶,“那是因为她的确很聪明,不像楼兰的那些王公贵族们,几百年下来,都只会遛狗逗鹰。”安牧说着这些,刻意看着明达,想看她出丑。未料到明达眸中渐渐渗出来的,只有欣赏和喜悦。   “但那只是一时的吸引,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了。”安牧洒然一笑,拍拍明达肩膀,道:“她才跟我一般高,做我弟弟还差不多,做夫婿可不成。等打完仗,她得把我的金刀还给我的。”   明达愕然看着安牧,道:“你……”   “什么你的我的,我告诉你,省得你心下存疑。能支撑到现在,你足以要我刮目侧看,”安牧说得飞快,没留意自己用错了字,“但你们汉人也说什么量力而行。你如果执意跟着回去,就是自找苦头。”   明达这才明白这位公主来和她唠叨许多是为了什么,若还执意,只怕郎怀也不答应。她无可奈何,点点头道:“好,我留着这里,你带人去接。”   “这才对嘛。”安牧放了心,道:“你们老老实实待着休息,我估摸着得等三两天,他们才能都回来。我去了,回见。”   目送安牧走远的身影,明达思绪联翩。郎怀万事机敏颖达,偏偏在情之一事上是个榆木疙瘩,只怕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位楼兰长公主对她情深意切。但安牧如此利落放手,也让明达敬佩。她收起心绪,等兰君过来,主仆二人回到侍卫扎好的营帐中,连衣裳也顾不得换,就倒在行军榻上,不多时都睡熟了。   郎怀昏迷整整一昼夜,才苏醒过来。   竹君守在她身边,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唤她:“爷?”   脑袋沉得很,郎怀晃了晃,双臂撑着要起,竹君忙伸手按住她,道:“爷,您旧疾病犯了,好生歇着吧!凡事有路统领岑大人他们操心的,出不了乱子。”   郎怀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刺痛,虚弱地倒在床上,道:“什么时候了?”   “您昏了一天一夜,把大伙都急疯了。”竹君端过水壶,倒了杯水,一点点给郎怀喂下,“路统领说,就算路上耽搁,明天夜里救援的定能回来。再拉一次水,大家都能脱困。”   郎怀这才放心,道:“兕子没看到吧?”   “姑娘走得远,没看到,您放心。”竹君眼睛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郎怀叹口气,道:“叫小陶来。”   不多时,陶钧拿着药罐子回来,拿纱网过滤了药渣,边给郎怀喂药,边问:“爷,找我什么事儿?”   自从进了沙漠,郎怀基本上都是靠吃丸药。如今竟然逼得陶钧熬药了,她心下更沉三分。   “你老实交代,我这病,到底怎么回事!”郎怀盯着陶钧,问得不容他多想片刻。   陶钧脸色苍白,断断续续道:“爷……好生……好生调理,不,不会有大事的。”   “瞎说。”他神色慌张,郎怀如何看不出?当下撑着半坐,道:“说实话。”   陶钧望了眼竹君,两人实无办法,只得道:“倒不是没法子,但现下缺药没水,小的哪怕华佗再世也没辙啊!”   “爷当初回长安的那场大病,后来又屡次伤了肺经,虽然咱们调理得当,但此病非朝夕可解。如今来势汹汹,爷,小的只能勉力压制。小的知道爷为了什么,自当竭尽全力,助爷完成心愿。但待夺了于阗,您可不能再这般肆意了!”陶钧说得清楚明白,让郎怀长舒口气。   “吓唬我呢?我还以为这就治不了。你们放心,此战之后,我不会再亲身上阵。”郎怀重新躺回床上,道:“我知道你们还有要说的,一起说了吧。”   “爷,再去取水,您跟着一起走吧。”竹君抢先开口,道:“这次您的病也是缺水硬熬出来的,早日有水,早日舒缓,小陶也能着手医治。路统领也这个意思。”   “行。”郎怀没多考虑,依了他二人,道:“我本就是要等第一批水来了再走,为的是稳定军心,让大家伙都知道,有水,都能活。”只要水来的,她便能给士卒们信心,这时候她再先走,也不影响大局。   “只一件事,不要告诉兕子。”郎怀想也不想,道:“于阗一战事关重大,我断没有不上阵的道理。若她知晓,只怕……”郎怀眼中现出柔和的神色,道:“你们不许告诉她。”   “只要您答应,之后不再上阵,安心运筹帷幄,听小的调理,咱们就应!”竹君正待开口,陶钧却先说了话。   “一言为定!”说了这么一会儿话,郎怀到底有些精神不济,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闭上眼睛歇息。   好在能治,好在上苍待她不薄。郎怀手抚木牌,心有戚戚然。   她和明达有白首之约,如何能忍心撇下她一人?    第133章 撞金止行阵(四)   大军汇合之后,在金布湖边的林子里扎营休整。人要休息,马更要休息。亏得这里水草肥美,罕有人至,否则郎怀还得愁马吃些什么。   此处距离于阗五十余里,被阿尔金余脉所阻隔,又因在死海范围之内,根本无人知晓。郎怀得了斥候准信,才放心下来。只命不得闹出太大动静,其余由得士卒修养。同时她派出精锐,带足口粮,前往于阗刺探军情。   她到的时候,脸色极差。及至见了明达,郎怀也不隐瞒,让明达哭了半宿,却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无。   陶钧忙着熬药,竹君兰君拿出浑身本事,要给她做滋补身子的汤。   明达的眼睛红肿,终究还是道:“阿怀,待安西事定,咱们归隐吧。”郎怀心怀天下,以复克西域为己任。心上人所思所想,亦和她自己的不谋而合。她以此劝说,着实为郎怀身子骨担忧。   郎怀伸手拉过她,闻着明达发间的清香,道:“我早有此意,只等时机到了,就和你离开长安。咱们还有好些地方没去过,你想去哪里?”   “先去接了明棠兄妹俩吧。舅伯祖宅在余杭钱塘,听说钱塘观潮极为壮观,咱们还能顺便领略一二。”明达踢掉鞋子,歪在郎怀双臂中,又道:“诶,你说咱们若隐姓埋名混迹江湖,会是几流高手?”   郎怀一愣,老实回答道:“剑器一门于武林不过是普通门派,师父她老人家却是当时宗师。若要成就如她,除了勤勉刻苦,还得心胸豁达、天资卓越不可。我在天资上差了点儿,师父说过,我至多到一流末端。你嘛,起手虽说晚了点儿,恐怕还得练上十来年,或许能追上她老人家。”   “哈!我总以为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呢。”明达随口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嘀咕半晌顿了顿,道:“不过我们能逍遥江湖就行,至于什么江湖纷争,庙堂都躲开,还理会这些作甚?”   她说完等着郎怀附和,半晌却无回应。明达扭过头看去,只见她嘴角噙了一抹微笑,已然睡得熟了。   几日将养,大军恢复训练。派出的斥候也分批回来,郎怀集结各路军中将领,在中军帐中布置于阗之战。   “根据情报,于阗城中尚有守军三千。丛苍澜瑚破城后虽有修筑,却没有以往坚固。”郎怀指着于阗地图,顿了顿道:“当日于阗城破,土蕃屠城。斥候回禀,我大唐的官员亲眷,几乎都没逃得命来。”   先红了眼的便是林先,他豁然抬头,道:“屠城?”   郎怀没隐瞒,道:“你是于阗城镇抚使,土蕃自然不会……嫂夫人自尽,被悬尸城楼。”   林先愕然,忽而拔出横刀,道:“末将请战!此战不屠尽土蕃,林某誓不为人!”   帐中的人都以为郎怀会答应,却不曾想郎怀指着地图,道:“路统领率军攻打东门,王雄攻西,本将领中军打北。”   “那末将便从南路进军!”林先顿感不妙,抢先开口。   “不,南路不围。”郎怀看了眼林先,道:“你分兵一千,藏入山林,只携带足够的箭矢。其余的,绕过于阗,直取且末、若羌。”   “什么!”林先满目不甘,道:“我的亲眷都在于阗,便不能由我来破此城?”   “若论战力,如今自然以你帐下最优。”郎怀和他针锋相对,丝毫不容商议,“得且末、若羌,克复于阗,才能拿于咱们的手里,同时打通沙洲敦煌到于阗的粮线。林将军,私仇为末,还请你头脑冷静点。”   林先喘着粗气,冷冷瞪着郎怀,半晌没言语。他不明白,为什么郎怀在得到于阗的惨事后,还能这般镇定自若。难道世家子便当真这般冷漠无情?原来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大将军有令,末将怎敢不从?我这就去挑选两千精锐。”林先带着嘲笑,道:“是末将忘了,大将军一向如此,凡事都讲究排兵布阵,讲究战法策略,讲究如何计算得失。若将来您遇着和末将一般的境遇,还望您依旧如此,才是我大唐的福分呐!”   他的话音方才落下,在座的人俱变了神色。郎怀抑不住咳嗽起来,却只道:“既如此,三日后,你部先出发,直接去且末。十日之内,本将要且末、若羌挂回我大唐的旗帜。”   “四日后,大军开拔,依照布置围攻于阗。”郎怀说话间有些虚浮,显得柔弱起来,“平西一战,此役至关重要。还请诸位尽心。”   开扬三十一年,郎怀首破于阗,成就上骑都尉的赫赫威名。至诚元年秋初,重新踏上这方旧土,还是以同样的姿态,郎怀顿觉荒谬。   对于土蕃来说,从天而降的唐军才是要命的恶魔。   丛苍澜瑚留在于阗的守将是他的亲信温仁,也是贵族出身,根据情报所得,他还算有些本事。得知有唐军来袭,温仁第一时间下令派人去且末若羌求援,同时关闭四门,在北门城楼上严阵以待。   但唐军旗帜中那面苍狼旗帜,让温仁也不由得六神无主。谁都知道,那是大唐沐公亲征必举的帅旗,说明带军兵临城下的,就是如今平西军大将军郎怀本人。她怎么会来这里?莫非赞普出了意外?   温仁不敢多想,接过侍卫递上的佩刀,装作镇定,屹立在城上。   按着计划各军列阵,郎怀照旧一身轻甲,腰挂纯钧,在阵前巡视一周,一挥手,示意传令官下令攻城。   尽管人数上占有极大优势,郎怀也不敢大意。何况此战带来的多为骑兵,步兵不过三千,全在辎重营中。   只片刻功夫,唐军的云梯就架好了十余座。骑兵们暂时放弃了骏马,扛着盾牌提着大刀一步步往上爬。温仁根本没料到会有唐军突袭,准备不足,只能由得唐军突上城墙,短兵相接。   郎怀端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看了看,道:“传令路统领,破城之后,穷寇勿追。”   陶钧领命而去,明达侧着脑袋问她:“这是为何?”   郎怀挑眉,笑道:“土蕃比我料想得要不中用,只怕晚上就能破城。他们弃城逃跑,还能走哪里?若穷追猛打,得不偿失。”   明达转了转眼睛,顿时明白她之前为何要派弓箭手伏击。果然郎怀跳下踏云,也不再看,回到了帐中。   “没意思,我还以为能上阵杀敌呢。”明达跟着她进去,身上是打造精良的铠甲,头盔被她拿在手里,当成玩意儿抛上抛下,耍得不亦乐乎。   郎怀从空中抢过,仔细拿着瞧。   明达道:“既然无事,怎么不卸甲?怪难受的。”   郎怀笑道:“战中随时会有情况,万一需要点兵,总不能让士卒们等着主将穿甲。何况这是保命的东西,往年里半月不卸甲,也是常有的。”   这一仗从白天打到深夜,唐军已然有千余人入了城。土蕃主将温仁还在负隅顽抗,依靠民居街道,和唐军展开巷战。   战况不断传入中军,郎怀不时作出调整,以免伤亡过多。子时过后,郎氏的钉子求见,带了几个人回来。   其中一个自然是郎瞿,精神头还不错,见了郎怀正要行礼,被郎怀托住手臂。   “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郎怀挥手,吩咐陶钧赶紧拿些吃的来,口中道:“还有多少人?城中情势到底如何?逻些又如何?”   “爷,都先缓缓,那个温仁没表面上那么没用,是个狠角色。他有五百精锐重骑,一直藏着没用!爷,可得提防!”郎瞿话音方落,果然神色一凛,喝道:“陶钧!重骑两千,随我追击!”   “是!”   “你好生歇着,待我回来再说。”郎怀拿起兵器,看了眼郎瞿和他身边的几个陌生面孔,不动声色地给竹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看着。   中军骑兵早有准备,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经集结完毕。郎怀明达二人并肩在前,带兵出发。   之前留下南门不打,不过是为了给城中的土蕃人造成他们还有后路可走的假象。埋伏弓箭手于山间,是因为土蕃少骑兵,探查的消息里也确认了这一点。   但温仁的确如郎瞿所言,居然隐藏了五百精骑。若由他们闯过这一关,只怕会影响到且末、若羌的战局,是以郎怀不得不亲自领兵追击,务求尽数歼敌,不留一个活口。   郎怀率军抵达之时,只闻得弓弦震震,山间杀声震天。她也不多言,倒提沥心,道:“全军听令,一个不留,冲锋!”   传令官将她的话暴喝而出,埋伏的弓箭手闻得强援来到,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再攒射,而是点起无数火把,来为己方照明。   郎怀身先士卒,第一个和土蕃逃兵短兵相接,沥心稳且准,将那个倒霉的普通土蕃士卒挑落下马,踏云马蹄毫不留情踩过,顿时一命呜呼。   主将如此勇猛,身后的骑兵自然嗷嗷叫着扑向温仁藏下的所谓精锐。郎怀冲杀一阵,觉出手臂有些酸麻,才在陶钧率领的亲兵掩杀下,缓缓往外围杀去。   明达始终被她护卫在身边两丈内,拔出的短剑连血都没沾染丝毫。然而近距离直面战场厮杀,还是让她脸色煞白,腹中不断翻滚着,终于忍耐不住,呕吐连连。   好在此时战局已定,郎怀将她抱下马背,柔声道:“吐出来就好了,别怕。”   天边渐明,山道中的土蕃人越来越少,连逃出来的温仁也被斩杀。战毕,唐军清点人数,尽歼土蕃骑兵。而于阗传来消息,路老三已然占据四门。   于阗,克复了。    第134章 撞金止行阵(五)   回到于阗,清点死伤,处理完毕军务,也过去半日功夫。郎怀催着明达去休息,自己却只带了陶钧一人,来到郎瞿临时居住的小院。   自丛苍澜瑚得到于阗,郎瞿便躲在郎氏的秘密据点,少见天日,人就显得形销骨立,苍白阑珊。但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于阗定会克复,因而即使被困城中,也在保全性命的情况下,搜集土蕃情报,调查一些隐秘往事。   郎怀踏入郎瞿的屋子,在主位坐定,郎瞿恭敬行过大礼,道:“小的万幸不死,有手书一封,还请爷行方便,早日送给父亲,令他安心。”   “这个自然。”郎怀示意他坐下,道:“乔叔年纪大了,我不放心他,因而留他在敦煌。林统领突袭且末若羌,这两日就有结论。”   “是。”郎瞿舒口气,道:“爷谋定后动,却是小的关心则乱。”他理了理思绪,才续道:“爷,小的要为您引荐个人物。”   郎怀早有预料,道:“是遍寻不得的隆尔逊吧?带他进来。”   郎瞿没料到郎怀心知肚明,带着叹服出屋子,叫了隆尔逊一同进来。这位昔年土蕃仁摩赞普最喜爱的孙儿,如今不过粗布衣衫,续了短髯,形容憔悴,除了一双鹰一样的眼眸里偶迸射的睿智,早已看不出丝毫往年的尊贵气息。   他进来之后,既不行礼也不落座,而是探究般打量着郎怀。但见她面容黝黑身型消瘦,又只着窄袖便服,若非左眉横断,隆尔逊几乎不敢确定,这便是杀掉伦铜的郎怀。   土蕃便是败于他们父子的手中?那如今,此人带给他的,又是福是祸?   “你与我想象中的,很不同。”隆尔逊终究开口,带了些许释然,他官话说得很流利,听着根本不费力。“这些年,我身在于阗,一直都知到处都有暗中查探我踪迹的人。我也厌倦了,靠着自己官话还说得顺溜,娶妻生子,本想就此终老,也算得上一生喜乐。但于阗沦陷,丛苍澜瑚屠城。我虽携了妻女躲得了性命,却没有口粮过活。”   “若只得我一人,死便死了,但她们娘儿俩无辜,恰好我知道你们的人一直在找我。”隆尔逊瞥了眼郎瞿,道:“他们的确守诺,哪怕饿死了几个你们的人,也没断了我们的口粮。”   郎瞿站起身来,道:“爷,隆尔逊所言不虚,咱们虽事先得了些许消息,但到底准备不足。于阗城中除却未来得及撤走的九个钉子,其余四十三人,为保据点战死的有十六人,粮食不够,自绝的,有三人。余下包括小的在内,还余二十五人。”   “兄弟们辛苦了。”郎怀不动声色,道:“陶钧,他们的抚恤加三倍,善待家属,再好生安葬了。”   “是。”郎瞿领命,而后沉默下来,等着事态进展。   “兕子送来的书信,拿出来给他。”郎怀指的是阿苏马的手书,他看着隆尔逊道:“阿苏马虽是本将擒获,却并未折辱于他。他有信带于你,你且看看。”   陶钧从袖袋中拿出那封信,递给隆尔逊。信封有压折的痕迹,但合缝严整,火漆仍在。隆尔逊这才随意坐下,拆开信件。   信是土蕃文字书就,寥寥数语,片刻便看罢。隆尔逊收了信,笑道:“我越来越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叔叔在信中,居然告诉我说你信得过,是个好人。”   这话郎怀听来也觉得好笑,她摇摇头道:“本将不喜欢拐弯抹角,你也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本将哆嗦。”   “痛快。”隆尔逊击掌赞了句,“我和丛苍澜瑚深仇大恨,若非他乱起刀兵,想必你们大唐也不会为我一颗废棋,付出这么大代价。如今对你们来说,我不过一颗离间土蕃的棋子,用了你们得胜得快些;不用,也不影响大局。”   郎怀没有否认,等着他的后话。   “丛苍澜瑚行杀伐之举,我土蕃贵族不得不服于他的威压之下。此人虽刚愎自用,却是一个百折不挠之辈。大唐若不趁此局势一劳永逸,他雄霸天下的心志,是永不磨灭的。然而如今土蕃倾巢出动,唐军却难以攻击逻些。沐公若有雄心灭掉此人,非得到他不得已之境遇,我再出面,将他做的狠事公之于众,离散土蕃君臣。到时候土蕃军心俱无,又逢绝境,乱军之中,沐公想取此人头颅,岂非易如反掌?”隆尔逊侃侃而谈,所言所思让郎瞿都暗自点头。   郎怀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来回婆娑,问道:“你说得是有几分道理。但,你要些什么?”   隆尔逊往椅子上一靠,两手摊开,搁置在腿上,淡笑道:“事成之后,我要回到土蕃,以仁摩赞普遗命信物为凭,重登土蕃至尊之位。而后我尊大唐为上国,称臣纳贡,尊大唐天子为天可汗。今后土蕃赞普之位,若是我隆尔逊的血脉,定不侵犯大唐一草一木、寸土寸地。而这些事,务须沐公扶我。”   “如今留守土蕃的,可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陛下的亲妹妹。本将扶你坐了赞普,她母子二人又该如何?”郎怀看了眼天色,估摸明达快醒了,便单刀直入,端看隆尔逊如何应答。   “哈哈,那位公主殿下可是你们叛逆淮王的胞妹,难道沐公还在意她一个妇道人家孤儿寡母?”隆尔逊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道:“一个与你们有仇怨的人,和一个被你们施加帮助的人,该如何选择,沐公应当明晓。”   “世子官话说得真不错,”郎怀叹息,道:“世子当明白,大唐以仁孝治国。李迁谋逆,固城公主却毫无牵连,无论如何,她仍旧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当今陛下的亲妹妹。这一点,永远不变。”   她开口称呼世子,便是承认隆尔逊乃仁摩赞普长子岚江王继承人的地位。隆尔逊忙换上笑脸,道:“便是我坐了赞普,公主依旧是公主,普光王依旧是普光王。便如沐公所言,永不改变。”   郎怀这才展颜笑道:“和世子一见如故,当真相识恨晚!但如今于阗克复,事务繁忙。待将来一切事定,本将再为世子设宴,一来庆贺,二来为世子归国送行。今日多有叨扰,世子早些安歇。若有事情,只管着郎瞿去办。”   “沐公客气。”隆尔逊换上一副谦恭的脸面,送她和陶钧出了门,又见郎瞿果真躬身在他身后,低下了往日里高昂的头。忍了数年的雄心壮志和深仇仿佛终于有了宣泄,隆尔逊站直了身子,眺望着天空——仇人、地位,似乎都唾手可得了!   说是临时将军府,不过是处还算完整干净的小院。郎怀进门后不久,竹君已然做好晚饭。不多时,明达拢着头发从后院出来。   郎怀坐定后,让陶钧去关了门。她指了指桌子,道:“都拿了凳子来坐下,苦了几个月,合该好好休息。”   竹君应了一声,端了凳子来就坐下。兰君陶钧道了声谢,也半坐了。明达撕开肉干,喂给蹲坐的火狐,才在郎怀身边坐下。   “隆尔逊在军中一事,暂不能泄漏。于阗钉子布置和不良人建制,分开来办,不得混为一谈。”郎怀一本正经吩咐完,才拿起筷子,奇怪地看了看他们,道:“吃啊,瞧我做甚?”   炖肉一盘,腌菜半碟,配着不知哪里寻来的奶酪,和竹君自己蒸的一笼馒头,已然是如今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了。腌肉干馕吃了几个月,几个人闷声吞咽,闲话都懒得多说半句。不过两刻功夫,桌上就只剩下几根腌菜了。   “今夜都好好歇着吧,不必伺候着。”郎怀一副疲惫的模样,和明达一起回了屋。明达白日里睡了,这会子却歇不下。郎怀倒在床上闭目良久,终究是睡不着,坐起身来。   明达正在烛下给纯钧上油,火狐伏在她膝上,听见动静,明达侧身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郎怀摇头,静静坐了片刻,还是床上靴袜,站起身来,道:“久别于阗,再回故地,终究还是有些心绪不宁。你要是不累,咱们出去走走?”   明达擦拭好纯钧,还剑入鞘,递还郎怀。她理了下自己微乱的发丝,抱起火狐道:“最好不过呢。”   秋初时节,长安城中是细雨纷纷,但在这异域沙漠之中,夜里早已凉寒。郎怀取过那件熊皮大氅,把明达兜进怀里,并肩出了门。   院外的钉子正要行礼,郎怀空出的手伸出来比划了个退的手势。她低声道:“我和兕子出门转转,不必跟着,也不必跟小陶他们说。”   吩咐完毕,二人一起出了小院。钉子们回到自己岗位,当真也不再跟着。   于阗经此一战,民居大都破损,街道上根本无人。二人信步而行,尽管郎怀下令清理战场,还是但才一日工夫,还是有尸首横在街上,没来得及处理。   走着走着,郎怀觉察出似乎有点眼熟,她仔细看了看,不由失笑。   “怎么?”明达被她半揽着,只觉得温暖。   “当年我破城追敌,就是在这附近追到伦铜。”郎怀寻觅片刻,牵着明达走到街边,对着面墙,道:“居然还在。”   她伸脚扫了扫地面,抖开大氅,挨着墙壁坐下,对还站着的明达伸开双臂,道:“来啊。”   大氅重新合起,将她们裹得紧实。郎怀搂着明达,道:“当初破城,头一次用了黑火,却出乎我们的预料。那玩意儿太吓人,轰隆一声耳朵都几乎再也听不到了。我从来没见过杀人是这么杀的,眼前到处都是炸飞的断臂残肢体,血跟雨一样撒开来。”   “虽然杀了伦铜,我心里却是空荡荡的。我不明白,难道为了大唐子民安康,就非得这般屠戮众生?汉人楼兰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蕃人,不都是人么?”   “这几年午夜梦回,我也会想,若早知道那黑火威力如此巨大,我还会不会用?”郎怀有些自嘲,嗤笑道:“答案都是一样的,我还会用。”   “那天我便这般坐着,想要想些什么,却一团浆糊。但这般放纵着自己,好歹才能撑下去。”郎怀吻了吻明达眉角,低声道:“你执意要来,我心下是欢喜的。但是兕子,答应我,不要轻易举起屠刀。战场之中,自然有我为你护卫。但今日那等冲杀,我再也不允了。”   她这般护持,明达怎不懂珍惜?何况一字一句,也是郎怀这些年步步爬高的代价。明达不忍她为自己担惊受怕,扣着她的双手,认真道:“好,以后你上阵杀敌,我便在后为你击鼓鸣金。”   得了明达应许,郎怀松了心神。二人相互依偎,一起抬头看着夜幕上点缀的三千星辰。耳边风呼啸着,万物都已然安眠。   明达忽而觉得即使身处修罗,也再无惧怕。她心有所感,侧头瞧去,郎怀眸子里亮着浩瀚星光。许久未曾这般独处,明达满腔柔情,仰起脖颈去啄吻郎怀薄唇。   柔软、冰凉,明达阖上杏眸,唇间的冰凉转为炙热,郎怀温柔地回应着,不染丝毫欲念,只有绵绵的情丝,将这个吻发酵得愈发柔甜。   低笑声在寂静空旷的街头蔓延,不多时又消失于无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回梳理,隆尔逊是前仁摩赞普嫡孙,很得宠。丛苍澜瑚叛乱得位后,除了六弟伦铜是他亲信党羽,其余兄弟全部被杀。当然,阿苏马因为被郎怀抓了,躲过一劫。隔了太久,怕大家忘记。 这章发糖,不然光打仗了,没个调剂。 郎怀是明达的依靠,明达何尝不是郎怀的心之安处?她们没有谁强谁弱,而是互相为依存。 第135章 鸣鼓兴士卒(一)   克复于阗竟然只用了短短两日功夫,安牧敬佩之余,念起当日和郎怀的赌约,便有些忐忑难安。安牧一夜难眠,天刚蒙蒙亮,便起身上马,赶往将军府。   到了地方,安牧下马就要进去。陶钧边理帽子边迎上来道:“公主可有急事?爷和姑娘出门了,还没回来。您要不在这儿吃点,边吃边等?”   “出去了?”安牧疑惑道:“这才什么时辰?去哪里?”   “嗨!侍卫说是夜里出去的,一直没回来。”陶钧总算整理好了帽子,拉拉袖口站定,笑道:“我们那两位主子一向是拘不住的,指不定夜里说起什么,就去瞧了。不过爷一向最有分寸,最迟到各营军报送来,她一定会来。左右不过半个时辰,公主稍坐片刻?”   说话间,郎怀明达携手说笑着进了院子。瞧见安牧,郎怀松开明达,给她紧好大氅。二人都有些疲色,但精神头很好,眼底的愉悦根本无需隐藏。   “公主殿下来这么早?可有要事?”郎怀身上只有件外袍,还真觉得有点冷意,便引着安牧,一行人一起进了屋。   “大将军忘了当初咱们定过赌约。”安牧犹豫片刻,觉得还是直接问更好些。“如今于阗不到两日破城,是我输了,愿赌服输,大将军但有要求,还请吩咐。”   郎怀一拍脑门,道:“我却都忘了!”她在桌边坐定,细心给明达解开大氅,对安牧道:“公主安坐,一起吃吧。至于赌约,倒真有件事,须得麻烦你。”说罢,她转头对侍立的陶钧道:“传饭吧。”   不多时兰君竹君进来,端着盆热粥,馕也是热乎的。众人一起吃了,便有各营军官送上军报来。   明达先去处理,郎怀对安牧做了个请的手势,带她进了侧屋。   “我确有一件为难事,正踌躇不定,公主若肯帮,倒解决了一个大难题。”郎怀把隆尔逊的事情简单说罢,道:“虽说有个得力的下属跟着他,但郎瞿毕竟是汉人,诸事多有不便。若公主手下有合适的人,能通晓土蕃语言,帮我一起盯紧他,于咱们大计,甚有益处。”   安牧还在想郎怀会拿诸国亲贵做文章,没料到是这么件事儿。她想了想,道:“我手下的确有一个合适的,人机灵,曾经以做商队向导为生,还是个土蕃人,但祖辈便在楼兰生活了,又受过楼兰王族的恩惠,忠心不二的。”   郎怀笑道:“如此一来,更是万无一失。”说话间陶钧捧着个盒子进来,郎怀接过后双手捧着交给安牧,道:“当日逼不得已,以公主金刀为凭证,才能招募诸国勇者。如今大局初定,公主金刀本将理应奉还。”   安牧见她坦荡,恐怕是一直都不知晓这金刀是何用意,也不多言,接了过来。她打开盒子取出,贴身收好,道:“大将军若无他事,安牧先告辞了。人午后便到,请大将军放心。”   她出得将军府,将往日里那几缕若有若无的情思都放逐开来。郎怀明达情深意笃,安牧没了妒嫉,更多的是羡慕,和感伤自己的寂寥。   家国覆灭、亲族沦陷,自己怎可耽于儿女情长,整日里荒唐了时光?待将来复国,还怕寻不到心上人么?   马儿越跑越快,便如她此刻的心境,飞扬起来。   日暮时分,斥候传来军报,林先马不停蹄,先下且末,再克若羌,几乎兵不血刃,就收复于阗东边的两处通商城镇。   “林统领按您的吩咐,分兵把守,已派人前往沙洲,通知大军。”斥候禀报完毕,顿了顿道:“林统领驻扎若羌,说是等将军下令,再来于阗。”   郎怀心知林先就这副脾气,也不以为忤,只点点头道:“知道了,回去告诉他,嫂子尸骨我已代为收敛。让他只留千人分兵把守待援,其余的速来汇合。”   “得令!属下告退。”   屋内只剩下郎怀和陶钧二人,她展开地图,拿起朱笔在且末若羌于阗三地画了红圈,又点了莎车轮台,皱眉不语。   “爷,趁着丛苍澜瑚还不知情,咱们兵贵神速,应当立即发兵夺回疏勒啊。”陶钧有些不解,发出疑问。   “若没有答应安牧公主全力营救诸国遗族,我又怎会犹豫?”郎怀在疏勒城边儿重重画了一笔,带着无奈长叹:“若无安牧出力,能不能找到捷径还未可知,我不能行背信弃义之举。何况大唐确与诸国一向交好,是得想法子营救。”   诸国贵族还活着的,尽数被困疏勒。丛苍澜瑚一举夺取三镇,更是以疏勒城为大本营,轮台循州布下重兵,拱卫着他赖以纵横安西的资本。   “况且算算时日,六王和顾央应该快发动反攻。丛苍澜瑚说不定已经得了消息,我并非身在龟兹。若是如此,只怕不出五日,咱们行迹就会败露。若攻打循州被拖上几日,便会陷入合围。”郎怀手指循州,凝眉道:“腹背受敌,咱们损失不起。”   “爷可是着急了?”陶钧道:“不若小的带些身手好的,先混进疏勒城刺探一二?”   “不着急,”郎怀收起地图,伸个懒腰,道:“容我再想想。”   夜里,明达歪在床边儿逗弄着火狐,郎怀伏在案上,执笔不知写些什么。   亥时过半,竹君送了碗肉粥来,郎怀这才丢开,趁热喝了。   “你写写画画的,在弄些什么?”明达懒得下床,等着她回答。   “于阗虽然克复,但城池倾圮,何况临近土蕃,须得重新修筑。”郎怀已然解开束发,赤脚钻进被窝,道:“既然要修,自然得有个方案。明日得写个奏折,但事情不能耽搁,等援军到了,就开工吧。”   “唉,又是一笔开支,不知道七哥能不能顶住。”明达捉住她冰凉的手暖着,埋头在她怀里,低声道:“睡吧,没几日又要出兵,好好珍惜。”   平西大军出发已有半年多,除却龟兹不失,便再无寸进。军饷粮草源源不断地送去前线,到底让朝中的一些人起了心思,弹劾郎怀的奏折雪花一般送入宣政殿,谢璧被逼得无奈,告病在家躲风头。   李遇城府却没这般深,捡了几个位高的,专门写了朱批骂回去。不仅如此,今日午朝更罕见地发了脾气。   “沐公和众将士在西北饮风食沙,朝中非但不能齐心支持,反而如此挑拨?你们是何用意?是质疑沐公的忠诚么?”李遇从未这般怒发冲冠,从御阶上两步走下来,带着怒色道:“张御史,朕看你奏折里说得如此慷慨激昂,又很通兵法,如此抱负理应为国效力啊。”   张亮后背一紧,忙躬身道:“臣弹劾沐公,是为战事,并非其余……”   “朕知道你会这么说。”李遇冷哼一声,道:“朕这就给你个报国的机会!即日起,张亮罢御史。朕有旨意送给沐公,你替朕跑一趟。”   李遇见他陡然苍白了脸,心中才解了气,冷着脸续道:“然后你就给朕留在平西军中,从校尉做起。朕要看看你,能给朕拿什么军功回来!”   “陛下息怒!”魏灵芝心知李遇这是拿张亮开刀,忙跪下劝道:“张兄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此岂不是要他枉送性命?陛下三思呐!”   李遇冷笑道:“书生?阿怀十二岁上阵杀敌,张亮也有而立,怎么是朕要他送命?”   眼见此事再无退路,魏灵芝只能谏言:“陛下,臣也以为,兵发半年多,安西寸土未复,此事着实有些不该。陛下理应下旨敦促,以免空耗国库,疲痹大唐。”   众所周知,魏灵芝和郎怀交好,一个是房相弟子,一个是房相看中的年轻一辈中第一人。如今他当朝弹劾,不光李遇,连各部朝臣都面露惊异之色。   李遇眸中露出痛惜来,想起明达出发前所言,更觉心寒。莫非他成了帝王,阿怀成了权臣,便再难全兄弟之义?他重新迈上御阶,在龙椅上端坐了,下定决心,缓缓道:“朕临危继位,五内惶恐。朕本一介闲散诸王,面对内乱初平、外乱骤起之乱局,不得不尽心竭力,为我大唐社稷鞠躬尽瘁。沐公与朕幼年相识,于私,她是朕知己好友、异性兄弟,屡次救朕于危难;于公,她内平李迁叛乱,倾颓之境率兵出征,愿为我大唐重平安西。”   “的确,阿怀这半年来寸土未复。但朕信她,信她胸怀天下,心中定有计量。”   “从今往后,若再有人妄论沐公是非、行挑拨之事者,朕,绝不姑息!”李遇说罢,看了眼魏灵芝,道:“魏尚书,端午即至,但父皇孝期仍在。朕意,三年之内,曲江流饮之事就罢了。所节耗费,一半交由户部,整顿河道,一半充作平西军军饷。”   “臣遵旨。”魏灵芝眉头紧锁,郎怀和李遇相交莫逆,若今后回朝,只怕封王都是可能的。于大唐来说,不知幸或不幸?   他一心为公,只恐郎氏荣宠过盛,成尾大不掉之势。又何尝不是怕郎怀因此,慢慢和李遇离心,不得善终。   偏生唐飞彦竟然真以为自己妒忌心作祟,魏灵芝苦笑之余,更觉孤寂。 第136章 鸣鼓兴士卒(二)   处理完公务,李遇热得满头大汗,接过江良递上的汗巾子擦了擦汗,又喝了碗莲子汤,才道:“大监,辛苦你了。”   “陛下哪里话?是老奴份内的。”江良重新回到宫中执掌内廷,因着卢有邻徒弟卢忠通淮一事,至今还未收徒。   江良见李遇没了午朝的焦躁,开口道:“陛下,老奴毕竟年纪大了,还是得寻个人,跟老奴学着。不然以后陛下身边没个得力的伺候,老奴就是下去了,也没办法跟先皇后交待。”   李遇见他白发苍苍,顿生愧疚,道:“是我疏忽了,您放手去选,要老实没坏心眼儿的就成。”   得了李遇准话,江良诶了一声。少主老仆一前一后,离了宣政殿,回了后宫清晖阁。江良自退下,抱琴已然准备好晚膳,吩咐宫人端上,和李遇对面坐了。   李林玩累了,已经由奶娘抱去睡下。他二人便如寻常夫妻一般,一边儿说着闲话,一边儿吃着晚膳,和在临淄郡王府中,也就是宫室更为精美罢了。   不多时用罢晚膳,李遇又和抱琴沿着太液池散步消食,才说起今日午朝的事。   “若是旁人这般弹劾阿怀,我还能想通。但魏灵芝和阿怀交情颇深,怎么行背地里踩人的烂举?”李遇随手摘了两片柳叶揉搓,拧着眉头,抱怨连连。   抱琴微一思量,就明白魏灵芝的用意。她好笑着劝道:“陛下这却真错怪魏尚书了。你想想,放在别处,主子新起,面前一个年轻臣子,手握重兵军威正盛,不光娶了主子的妹妹,家里人还嫁给了主子。这些也就罢了,偏偏带了几乎所有的兵力出征在外。若有人疑心她居心不良,只要回杀京城,便能自做了主子,也是正常的。”   “可阿怀怎会……”李遇还没转过弯来,抱琴打断他道:“魏尚书这般弹劾,却借着陛下的口告诉真正心怀不轨的人,陛下对沐公的信赖毋庸置疑。连他都弹劾不来,才能断了那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何况如今陇西氏族低迷,关中氏族崛起,郎氏首当其冲,自然是那些人的攻击对象。”   “哦,原来魏灵芝反其道而行,是为了这般?倒是我错怪了。”李遇挠挠头,道:“亏得你心思通透,不然连我也迷糊。”   “陛下从未涉及朝争,这些事慢慢学就行。”抱琴犹豫片刻,道:“不过后宫不得干政,陛下以后还是……”   “这话就不能说咯。”李遇牵着抱琴一起在块太湖石边坐下,道:“大监年纪不小,我已经应下,让他挑选合适的苗子教育,今后后宫诸事,还得你多费心。”   抱琴默默点头,想着三年孝期之后,李遇必定选妃,到时候才真是为难的。   只用看她的神色,李遇就猜到她又胡思乱想。他点了点抱琴的鼻尖,笑道:“父皇一生挚爱唯有母后,若后来未纳梁妃入宫,四哥没能勾连后宫,只怕也生不出这许多事来。”   “我与你因丹青琴曲相识,你既是我知己,亦是挚爱。”李遇眸光清亮,扣住抱琴的手,道:“我不会纳妃的。而这偌大的大明宫,也只容得下一个女主子。”   抱琴心下一痛,到底没忍住说了实情:“可当初,是李迁命我……”   李遇伸手点在她唇上,柔声道:“可你笔下丹青、指尖琴音做不得假。四哥谋逆获罪,我仍给他选了块好地秘密安葬,便是感念他——若没他的阴谋诡计,我一个平常皇子,怎么能认得你?”   “就你这般痴。”抱琴靠在他肩头,泪水涟涟,很快染湿薄衫。然而横在她心头唯一的疙瘩,也就如此烟消云散了。   至诚元年重阳佳节,安西八百里加急军报,沐公郎怀千里奔袭,克复于阗,重连敦煌沙洲若羌且末粮道。军报中,为安西旧部林先请功,他夺回薛华遗骨,收拢四镇残兵,率军奔袭,勇夺且末若羌两城,势不可挡。   李遇闻之大喜,毫不犹豫加封林先为果毅伯,其余功劳,待平西战事了结,再行论功行赏。末了,李遇命内库出银,为薛华修筑坟墓,陪葬自己的昌陵。   又过两日,李遇自大明宫出发,步行前往天坛祭天,祈求上苍保佑大唐国祚绵长,保佑四方平稳无灾,保佑黎民百姓不受饥荒困扰,人人有屋,腹中温饱。   次日,李遇于午朝下旨,五年之内,皇室亲贵罢行猎,一切用度削减三成,各道赋税降一成,以休养生息,造福苍生。   开扬末年的乱象以杀伐顿止,以此等润物细无声之态,终于缓缓抹平。   林先所部回营,郎怀将收敛来的尸骨交由他,低声劝道:“节哀。”   攻打若羌之时,土蕃抵抗顽强,林先心知时机稍纵即逝不能耽误,身先士卒,靠着一口怨气第一个爬上城墙。若羌顺利攻克,林先果真发了疯,下令只要是土蕃人,便一个也不留。   他脸上新添了道伤,皮肉翻滚,只随便抹了些金创药,也不包扎,昔日里还算俊朗的面容顿时只剩下了狰狞。两个侍卫抬过薄棺,林先两步走过去,伸手拉开了棺盖。   大半年风吹日晒,早已没了人形。林先拔出佩刀,割下自己一束头发,扬手洒进棺内,含泪合了棺盖。   “我若没有执意娶了她,或许……”林先闭上眼睛,嗫嚅着些零碎的话。他垂泪半晌,咬牙站起身来,命侍卫将棺材抬出去。重整心神,林先抬眼道:“听说你找到了隆尔逊?”   郎怀知道此事瞒不过,点头承认,道:“我打算扶他重回土蕃,彻底让丛苍澜瑚垮掉。”   林先神色木木的,道:“接下来呢?”   郎怀有些不忍,问道:“你打算把嫂子安葬到哪里?”   “我没那么多虚礼,待会儿就把她埋到城外,早些入土为安吧。”林先低了头,道:“安西战局纷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最后。若万一……就请你把我葬在她身边吧。”   林先毕竟是林氏旁支,如此有些于礼不和。但郎怀还是应下,道:“不说这些了,你若还打得动……”   “我自然打得动!”林先瞪了一眼郎怀,尽管还有芥蒂,但也知道,平西一战,只能以她为主帅。   “我意先克循州。”郎怀摊开地图,拔出纯钧剑指龟兹,道:“算算时日,六王定然不再隐藏实力,开始反攻。我要你做的,是奔袭丛苍澜瑚。”   “六王初涉战场,虽勇猛,但到底经验不足。能反败为胜,却不能抓住时机一举打败丛苍澜瑚。他定要退回循州,再回疏勒。”   “你明日出发,率军先行,绕过轮台,走别兹暗河,大约会在此处遇到丛苍澜瑚。”郎怀默算了下,续道:“撑两天,让丛苍澜瑚误以为循州疏勒已然克复,你再脱身,直接回龟兹整顿,顺便和六王顾央通个消息。”   “撑两天?”林先愕然,他手下如今只有不到七千人马,要对抗丛苍澜瑚的几万大军,着实为难。   “两天。”郎怀斩钉截铁应道:“我就能取了循州。”   林先抓了抓头发,苦笑:“你真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照这样,一年不到,碎叶也就克复了吧。”   郎怀摇摇头,笑道:“怎会这般容易。”   第二日大早,林先率部六千,先行出发。郎怀留下左路军王雄所部,按着图纸修筑于阗城,同时也提防土蕃本土的反扑。   午时方过,郎怀也带军离开了于阗。   这一次沿着乌浒河进发,不愁饮水,速度也就更快。当夜抵达金布,郎怀下令扎营休整。从湖边杂乱的马蹄印能看出来,林先根本没停留,直接离开了。   由他去奔袭丛苍澜瑚,凭借那杀妻之仇,定能将丛苍澜瑚重挫。郎怀暗中计较着,又在想如何利用这两日功夫,智取循州。   天色方沉,明达和她在湖边说着闲话。湖边的芦苇丛生,足有两人高。明达起了心思,低声在郎怀耳边说道几句,郎怀直摇头,道:“这可不成。”   “哼,那就劳烦沐公给我做个哨兵放哨吧!”明达边说边解下短剑脱去外衣,看着样子是要下水。她一股脑将衣物塞给郎怀,踢掉鞋子,赤着脚,身上不过一件浅黛色中衣,鱼跃入水,几个起伏,便消失于芦苇丛中。   郎怀拿她没办法,又怕她有失,只能脱下自己的轻甲靴子,卷起裤腿下了水。   “兕子!”郎怀低声呼唤,伸手拨开芦苇,有些着急,道:“别游远了!”   穿过几层芦苇,映入眼帘的是金光波动的水面。夕阳赤红着悬挂在湖水之上,一点点坠入,仿佛就在眼前。郎怀被这美景勾得失了神,没注意到明达从不远处潜游过来,忽而窜出水,抱住她的脖颈,拉她一起倒进水里。   郎怀的呼声被水吞没,两人在水里闹腾了半晌,才露出头来。郎怀束发的玉冠不知掉到何处,脸上的灰尘也被湖水洗净。   明达吐吐舌头,嘻道:“沐公这般狼狈,是小女子不对咯。”   殊不知她此刻半身浮上,被水侵湿的中衣贴在身上,让郎怀根本挪不开眼。待她反应出来,一时间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口中啐道:“好你个登徒子!你……”   话没说完,郎怀就已经凑过去,噙住了那樱唇。   湖水的余温渐渐散去,两人周边却渐渐炽热起来。隔着层层芦苇,水声掩住了娇吟,夕阳也羞得不肯多留,终究沉了下去。 第137章 鸣鼓兴士卒(三)   入了夜,两人却着实不想回去。郎怀脱去外衫,只着中衣,和明达躲在大氅里。二人喁喁细语,说着些闲话,情深意笃。直到酉时过半,兰君提灯一路找来,郎怀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声。   “这是……”竹君走近后瞧见明达丢在外面的湿衣,跺跺脚道:“姑娘胡闹,爷也越发不知分寸了。”她脱下自己的披风外衫,给郎怀裹住,低声道:“爷,有人要见你们。”   郎怀本不以为意道:“三哥?要是喝酒可就算了。”说罢,她也觉察出不对来,“不会是三哥。是什么人?”   “郎总吏。”兰君提着灯在前引路,道:“也有咱们的钉子,还有个面生得紧。”   “二叔?”郎怀一愣,看了眼明达,知晓她也和自己一样讶异。三人加快步伐,回了军中。待重新换过衣衫,才命兰君带人来中军帐。   来人不多,只郎士轩和府里几个熟面孔,还有个人戴着兜帽站在最后,瞧不清楚。   “下官见过不良帅。”郎士轩双手抱拳,先给明达行了礼,道:“听闻消息,姑娘执掌不良人帅印,下面的人才算放了心。”   明达不敢冲大,赶忙扶起他,道:“郎总吏言重。土蕃不良人终于有了消息,这才是万幸。”   “二叔,别来无恙。”郎怀也颇感慨,她几乎都要认为在土蕃的不良人和郎氏钉子都死绝了,否则也不会这么久,半点消息俱无。又想起上次见面,还是郎怀奉命送固城公主和亲,那时候郎士新还活着,更觉心里憋堵。   “在公言公。”郎士轩摸了摸自己刻意蓄下的络腮胡子,道:“请大将军借一步说话。”   郎怀见他神色郑重,点头道:“兰君带这几位兄弟先去歇着。陶钧,你和阿竹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郎士轩对那几个人说了两句,和戴着兜帽的人留下。郎怀明达愈发疑惑,明达迟疑道:“这位是……”   但闻两声轻笑,那人抬手摘下兜帽,露出的脸虽不施粉黛,亦如朝霞般璨然生辉。固城上前一步,审慎地打量着明达,见她颜容长开,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及笄少女。她本对自己容貌甚为自信,但见明达犹如初莲一般,也不得不暗自赞她。固城转眼看向郎怀,一别经年,这人身形依旧笔直如松,又变成黝黑的模样。然而略细打量,固城眸中闪过一丝惊疑,被她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你们在逻些和土蕃各地的据点,我早就侦知。还请不必忧心,本宫并没枉杀一人,不过是都控制起来、挑了几个刺头罢了。”固城走近明达,带着赞赏道:“妹妹果真出落得愈发动人。沐公眼光一向很好,本宫甘拜下风。”她仍旧以大唐公主的身份自称,这点没逃出郎怀的耳朵。   “赞蒙也让郎怀敬佩。”郎怀刺了她一下,道:“逻些于阗路途遥远,看来赞蒙早有预料。否则怎么会来得这般凑巧。”   重新在案边坐定,郎怀道:“赞蒙冒险来此,有什么就请直说。”   固城盈盈一笑,自顾自倒了杯粗茶,道:“本宫和明达姐妹一场,想妹妹了,来瞧瞧不成么?”   “念在你和兕子姐妹一场,来看看也不打紧。但赞蒙身份特殊,如今两国交战,本将不为难你,下不为例。且回吧。”郎怀不顾郎士轩的眼神,下了逐客令。   帐中顿时尴尬起来。   明达心知自己这么姐姐一向眼高于顶,断不会无故前来。但她也明白,此间能和她势均力敌的只有郎怀,干脆只默默听着,什么也不说。   “沐公和你父亲二叔比起来,可真不会怜香惜玉呢。”固城泰然自若,似笑非笑道:“况且本宫也不信你就这点儿肚量。”   固城侃侃而谈,语调平缓:“淮王谋逆不假,他是我胞兄亦不假。但父皇都未曾牵连本宫,沐公难道怀疑,本宫隔着万里之遥,还能帮得到哥哥?”   然而这话郎怀也只能在心下反驳——李迁的那些死士俱是外族,但事后明皇却不允追究,其中缘由,也许是为了对固城的亏欠吧。   她见郎怀默然不语,暗叹她真能沉得住气,也只能开门见山,道:“此次本宫冒险而来,是想和沐公联手,一起做掉丛苍澜瑚这个祸患的。”   果真郎怀豁然亮了眼睛,带着不可置信的口气道:“赞蒙这是何意?他可是你的夫君。”她依旧不改称呼,但固城满意于她的惊异,也没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夫君?”固城嗤笑道:“此人如此蛮勇,又怎么是本宫能瞧得上的?不过利用罢了。当日本宫若在大明宫中,亦愿效仿女帝。只可惜……”她见郎怀带着戒备,哈哈一笑道:“如今你们尽管放心吧。本宫好歹经营土蕃几年,已有把握。大唐是本宫故土,本宫不愿大唐子民因此饱经战乱。沐公若能相助,本宫便能早日一统土蕃。若不愿意,本宫不过是拖上几年罢了。说到底,本宫有抱负,至于是在大唐还是土蕃,区别亦不大。”   郎怀在桌下拉住明达手心,画了个“信否”的字样。她面上不露声色,微微看了眼明达,见她眼珠子转了转,也明白固城此举有虚有实,让人难以辨别。可隆尔逊一事她考虑良久,难道就此放弃?   固城极有耐心,带着笑意等待答复。   郎怀只能道:“垂帘一事,土蕃从来都无。此举……”   固城眼睛一眨,带着了然道:“本宫明白,沐公是在犹豫,选隆尔逊那只小狐狸,还是选本宫吧?”她指了指土蕃的方向,道:“本宫只有一子。索尔他流的血既有土蕃,亦有大唐。本宫愿意在事成之后,送他去长安修习我大唐君子之道,直到十五岁。”   “隆尔逊的确好扶持,但他得到土蕃后,对大唐不是不战,而是无力再战。”固城口若悬河,句句皆理,所言都是郎怀所犹豫,“本宫却当真不愿大唐土蕃再起争端。与其带给土蕃更为辽阔、却无法真正拥有的土地,本宫更愿意像太宗陛下、女帝一般,给他们创造生活富裕安定。”   她瞥了眼郎怀,道:“如何抉择,相信沐公不会做错。”   帐中沉静下来。固城拿捏着粗陶茶碗,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郎士轩低着头,一字不吭。   郎怀暗叹口气,她本对隆尔逊的要求就有些不愿,毕竟是期许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万一扶错了人,带给安西不可知的变数,今后她就算真心退隐,也不得不顾忌到安西的局势。   而固城所提,则完全解除了郎怀的后顾之忧。然而她一生所应,从未负人。要她食言而肥,确实有些为难。   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固城道:“沐公忘了这是打仗,该利用的自然应当好好利用。土蕃暗中对隆尔逊忠心的亦不在少数。若用得好,丛苍澜瑚只怕半分机会都无。这之后,本宫自会派人做掉他。这些沐公都不必忧心。”   郎怀看着固城,她如何都料不到眼前的女子会有如此心机城府,只怕当初在长安城中,她是韬光养晦了的。郎怀幽幽叹口气道:“公主,李迁若得你相助,或许真得到这天下了。”   固城掩唇一笑,道:“沐公说笑了。这些生死算计,本宫是到了土蕃,才不得不会的。”她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被隐藏得极好,根本无人发觉。   “那便如公主所言。”郎怀下了决断,道:“本将和公主联手,共谋丛苍澜瑚。之后索尔来长安游学,十五归逻些。这些年里,土蕃便交由公主殿下打理。大唐愿和土蕃摒弃前嫌,共结兄弟之好。”   这次轮到固城讶异——郎怀这么快就下定决心,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她。   固城带着笑意起身,郑重道:“如此,请击掌为盟。”   二人同时起身,在昏暗的烛光下,击掌三下。固城回头对郎士轩道:“郎总吏,今后便劳烦你,为本宫和沐公传递消息。但现下还请你回避,本宫有些私事,要和妹妹妹婿说说。”她将妹妹妹婿说得古怪,郎士轩不敢多待,拱手退出。   如此情景,郎怀明达焉能不知郎士轩已被固城引为心腹。明达本欣喜于郎士轩的归来,此时却不得不考虑如今土蕃不良人只怕和郎氏钉子为了求活,都已经互相暴露。但郎士轩既为固城所用,今后重新建制,难度就会更大。   “明达,父皇对所有孩子,最为疼爱你。他为你精挑细选,只想为你择个待你一心一意的好郎君来。”固城话是对明达说,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郎怀,虽是揣测,却带着不容置疑续道:“若父皇在天之灵得知,他为你选的如意郎君,却是个假凤虚凰之辈。你猜猜,父皇会如何?”   明达先反应过来,陡然变色,投鼠忌器下又不敢多言,只能咬牙淡道:“姐姐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固城见她反应,对自己的推测更有把握,徐徐道:“若本宫早有眼力,也不会看上你。”她见二人默不作声,刻意解释道:“军中打仗,沐公依旧衣冠楚楚静面无须。若说旁的人还有心如此打理,本宫信的。可沐公就算对妹妹一心爱护,但她从军以来,向来万事以军务为先,又怎会日日刮脸?”   身份如此被拆穿,郎怀慌乱却仍旧镇静自若。她急思对策,口中却道:“公主想差了,大唐谁人不知本将对兕子的心意?她既在本将身边,日日亲热,本将自然注意仪容。也不怕公主取笑,方才却是本将和兕子在湖边玩水,夫妻亲近前,自然该净面,免得惹她不快。”   郎怀落落大方,已然决定兵行险招,笑道:“公主莫非忘记了本将十二岁初入军营,可是从新兵做起,吃穿住均和大伙在一处。”她看了眼明达,带着安慰的眼神,道:“大丈夫光明磊落,公主若是不信,本将脱衣证身,又有何不可?”   她言罢,就伸手去解罩着的大氅,三两下拉开系带,道:“你我联盟在即,本将不愿一点小事而和公主心存芥蒂,影响大计。”   她神色坦荡,明达也一脸无奈,只坐着,还悠悠倒茶喝。   固城愕然半刻,还只道莫非是自己劳累赶路,一时眼花了。眼见郎怀连外衫都解开一把脱下,露出内着的莲枝葡萄暗纹江绸中衣来,她到底面带赫色,匆忙拧过身,叱责道:“是本宫冒犯了,你我理应避嫌。本宫先行告退。”   郎怀哈哈笑道:“公主心怀宽广,回过头来,省得为此再惹兕子不开心。”耳听得衣衫抖落,固城更敢不回头,匆匆撩开帘子离开。   帐中的明达手握短剑剑柄,骨节上的肌肤都因使力过猛而透明。郎怀抖落的不过是披风,她拾起搭在一旁椅背的外衫穿好,走近明达握了她的手在掌心,柔声道:“兕子,不碍事了。”   明达这才放松下来,丢了短剑扑在郎怀怀里,带着惊慌不定道:“她既起了疑,此次被你用计逼走,以后定会再试探的。”   郎怀后背冷汗涔涔,但也只能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多的是主意对付她,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固城心思比郎怀还细上三分,她只从胡须一点就生疑,大胆假设是有,但被郎怀吓了回去,此后是不是取证,就看会不会细写到如此地步了。 本回简单梳理,土蕃大唐是吃不下的,那么将来土蕃谁做主,就至关重要。隆尔逊的确是下策,但此人在局中用得好的确会给大唐带来十足的好处。但选择固城,郎怀也担心她的野心,是否是一个土蕃能容得下的。 但最终郎怀还是选择了固城,因为固城再厉害,终究是要把王位给儿子的。既然有“质子”作为交换,那么花费十几年,教出一个深受大唐熏陶的孩子来做土蕃赞普,不失为谋求长久和平共存的好办法。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由此也能看出固城手腕城府和眼光格局。 第138章 鸣鼓兴士卒(四)   固城混在军中,和郎怀计议几日,留下了丛苍澜瑚的一支纯金令箭,连客气话都没说,就悄然离开。   那夜里郎怀解衣释疑,固城倒真被她唬住。但她何等聪明,夜里回帐中一想,便觉察出有异。接下来几次商谈,她倒是有意留心,想看看郎怀喉结究竟是否如男子一般突出。   但固城却忘了这是军营,何况天气渐凉,郎怀素重军容,自然身先士卒,总是轻甲骑装。固城细细回忆,郎怀脖颈处的确有些突出,但有些女子身形消瘦,这般情景也是有的。郎怀嗓音低沉,声如击罄,亦男亦女,也不能凭此断言她女扮男装。   若她真是女子,那这份心机反应,格局气度,亦可为自己盟友。固城抿唇一笑,从骆驼背上转过头来,眼波流转,对后面的郎士轩道:“听闻当初沐公因着不受宠,甚至是诞在外宅。此言果真不是流言?”   郎士轩不解固城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点头道:“韦氏当初惧热,三四月间就搬出沐公府,住在别院里,直到阿怀出生后。她也是个极硬气的,先帝下旨沐公继世子位,才搬回去。那几年下官正在各地历练,只记得阿怀小时候便老成,不像旁家孩子天真烂漫。大哥心里对她其实是慢慢喜欢起来,毕竟天资聪颖又踏实刻苦。”   他见固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接着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讲出来,道:“其实大哥身子骨弱,他带兵出征,多是运筹帷幄,不会亲上战场。但当时带了阿怀,旁人都道这是裴氏进谗言,其实是那孩子自请的。”   “大哥一直怕自己去后,安西无人能统御。见阿怀一步步从前锋营杀敌,靠着军功脱颖而出,他才更有心栽培的。”   固城眸中含笑,道:“原来如此。莫道丛苍澜瑚曾与哥哥写信,务求杀了郎怀。薛华身死,若连收拾烂摊子的人都没,他可不是赢定了?”   固城说罢,已不在乎郎怀究竟是雌是雄。她要做女帝一般的人物名垂千古,那么只要能助她成事的,谁还在乎是漫天诸佛还是魍魉魑魅,何况区区郎怀?若她真是女子,握着个这样的把柄,便更不怕她转而扶持隆尔逊,如今对她称王土蕃的最大威胁。   大军加紧跋涉,终于抵达目的地。   隆尔逊整装待发,一身土蕃普通低阶军服,马也换成了匹劣马。他身后是安牧带领的,从诸国营中挑选的士兵,均是西域人。   郎怀也不多言,将令箭交给安牧,道:“事成之后,速发烟火示警。”   安牧郑重收入怀中,隆尔逊洒然轻笑道:“虽只有三成把握,但若不成,沐公但请强攻。隆尔逊既然求报仇,便不怕死。”   郎怀没多说什么,接过陶钧递上的锦盒,交给隆尔逊,道:“这是我手下冒死从土蕃带回来的,你看看可有用处。”   隆尔逊疑惑地掀开盖子,陡然睁大双眼,哈哈大笑道: “若有此物,便是九成九的把握!今夜我等定于西门纵火制造混乱,但请沐公得示警后,迅速破城!”   郎怀漠然点头,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循州一战若胜,诸位乃首功。本将自会在战后上书陛下。诸位虽非大唐子民,亦可受大唐军功,加官进爵!”   安牧和隆尔逊自然不当回事,但那些普通士兵却摩拳擦掌起来。隆尔逊明白安牧虽名为副手,实则她才是这行人的统帅,便跨上马儿,等安牧一挥马鞭,才第二个跟上。   几十个人很快跑得没了影子,郎怀看了看天色,对路老三道:“吩咐下去,巡哨加三倍,务必不能被循州发觉咱们的行踪。三哥,今夜突袭,就全靠你了。”   路老三揉了把已然夹着花白的胡须,郑重点头。循州能否顺利攻克,关系着林先那只孤军是不是白白牺牲。他能为主将,担负重大。   隆尔逊等人来到循州城下十丈开外,勒马停步。城上的守军果然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隆尔逊摘下皮帽,从怀里取出金箭来,回道:“我是顶替赞普身边湿提拉的逊隆!伟大的赞普已率军攻克龟兹!湿提拉作战英勇,身负重伤。赞普命我前来循州报讯,快放我进去!“   城上的人带着喜色禀告了此处的主将,又遣人出城,见到果真是丛苍澜瑚特意命人去波斯铸造的三令箭之一,断不会是假的,等主将口令传来,便带了他们进城。   隆尔逊靠着自己对土蕃军队的了解,口若兰花,编织了一个极为完美的谎言。那些个人大喜,便按着他传的军令,命循州城内唯一的八千骑兵轻装出发,赶赴龟兹。   这些人以为一路到龟兹都不会遇到唐军,便走了捷径,进入葱岭的余脉中,打算穿行而过,免去绕路的辛苦。待他们全部进去,自然被埋伏在此的郎怀一举扑杀,一个活口都没留。   陶钧从战场上退出,对郎怀道:“爷,咱们这儿成了。我已命人收拢尸体,一把火烧了?”   郎怀并未下场,和明达在山上督战。她漫不经心地看着西方,道:“留两什人,明日烧了,再跟上来。”   “是!”陶钧领命而去,郎怀牵过明达的手,道:“今夜,就看三哥的了。”   丑时三刻,循州城西几处陆续起火,偏偏还有一处是堆积粮草的地方,火势燎原,让土蕃士兵措手不及,很是慌乱了一阵子。谁都没瞧到,有一支烟火缓缓升空,悄无声息。   隆尔逊安牧等人趁乱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两人默不作声,趁着城中还未有人觉察,摸到东门。西门火势太大,这里的守军只留下寥寥百余人,都赶去救火。安牧比划了下,三十来人立即分散开,冲向城下的守军。不多时,只听几声闷响,城上的人察觉出来,喝道:“怎么回事!”   隆尔逊大大咧咧以土蕃语回道:“瞌睡了,栽了跟头。”   城上的人骂了句懒货,疑心顿消。然而他又听得马蹄阵阵,忙趴在城墙上去看,借着星月,只见东方有无数骑兵奔腾而来,距离城下已不足五里地。他骇然大呼:“敌袭!敌袭!”   如今东门守军以他军衔最高,他一把拉过马匹上马,道:“我去禀报!”   隆尔逊将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装作惊慌的样子,等那人走了,才招呼大伙一起动手,打开了城门。   等城上的人觉察出不对,路老三的人马都已经磨刀霍霍地进了城。   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已经结束。路老三生擒了循州城主将,大多数土蕃士兵连武器都没拿,就被横冲直撞的大唐骑兵取了性命。被俘虏的土蕃士卒更有万余人,暂时被缴械羁押在城南。   不多时,郎怀所部也赶到城外。他看到路老三那铁塔般的身躯,长松口气,道:“事成!”   诸人面带喜色,终于合兵一处。明达被郎怀逼着去歇息,她自己却站在城楼上仔细观察地形,思念着接下来应当如何。   隆尔逊上了城楼,找到郎怀,将金箭交回,道:“伦铜叔叔败在你手里,土蕃输了于阗,当真是输了智计。”   郎怀接过金箭,道:“本将知你所求,但本将不能答允。”   隆尔逊面带不忍,道:“里面有些父王的旧部,若能游说成功,我愿替他们担保,咱们多些兵力,有何不可?”   郎怀蔑道:“你拿什么担保?丛苍澜瑚虽从龟兹败退,又遇林先所部,他十万大军也能留下至少一半。本将如今只有不到两万人,留给丛苍澜瑚,将来再杀我大唐士兵?”   隆尔逊私心里是有为自己培养势力的,但他也知道郎怀所言不虚,他转转眼,道:“你们汉人不总说杀降不祥么?”   郎怀嗤之以鼻,道:“本将怎么从未发觉,你如此妇人之仁?”   她不愿多言,转身走下城墙,对赶来的路老三耳语几句。路老三面上惨白,问:“阿怀?非如此不可?”   眼见郎怀默然颔首,路老三搓着手道:“战场上杀敌,我也没觉得有啥。但这可是杀降,万一传回长安,于你名声可不好。”   郎怀从鼻子里哼了一生,咬牙切齿道:“那总比功亏一篑来得强!三哥,咱们是不会守循州的,这些人留着给丛沧澜瑚救了去,将来被杀的就是咱们!”   “你也赞同弃城?那就好。”路老三挠挠乱发,又等了等,没得到郎怀松口的消息,只能叹着气离开。   万余人命呐!   连面色都不改,和郎士新当初坑人一般,果真是父子。   路老三走得远了,郎怀转过街角进入道残破的小巷,身边只跟了个竹君。她这才痛苦地闭上眼,靠着墙喃喃,不知念些什么。   竹君在两步外看着她,泪水盈眶,却知道这时候不能上去劝。   她能做的只能是这般陪伴罢了。   至诚元年八月末,平西军智取循州,俘敌万余。   时有副将谏此举不仁,沐公仍令杀之,尸堆循州东七里,火半月不熄。   大唐立国首杀降,御史弹劾不断,昭帝亦不问。   ——《唐史疏议》    第139章 鸣鼓兴士卒(五)   去循州东北三百里,林先终于撞上了撤军的丛苍澜瑚。出乎他预料,丛苍澜瑚虽然退得井井有条,但显然还有人马追赶。他遣斥候多加打探,居然是六王李进带领的八千重甲骑兵。   原来是撕破伪装之后,土蕃损失惨重。丛苍澜瑚心知不妙,忙整军后退,打算回疏勒。六王李进见机不可失,不顾顾央劝告,率重骑追击。这一追,就是大半个月。   李进虽然冒进,却不是逞匹夫之勇的莽夫。仗着己方马快,和诸国营中留下的几个熟悉地形的参将引导,日夜侵扰不断,直让丛苍澜瑚焦头烂额,退也退不安生。   如此局面,林先焉有不痛打落水狗的道理?双方夹攻,丛苍澜瑚空握着六万大军,却将他们奈何不得。   逼不得已,丛苍澜瑚记起固城所言——龟兹久攻不下,理应早日退回疏勒。若遇骑兵侵扰,应以重甲步兵加防,轻骑扰其后军,杀马为主,人其次。   他立即寻来几个汉人,放了兵权,终于稳固住局面。念及固城神机妙算,心下更是钦佩。他抖擞精神亲自领兵,仗着人多,终于被他寻到林先的破绽,将他的骑兵分割包围,吞掉了半数人马。   亏得李进反应迅速,玩命般猛攻土蕃中军,逼得丛苍澜瑚不得不收兵救援,才将几入死地的林先救出围战。此战之后,林先只剩三千余骑,战马损失六成,人人带伤,亦无粮草,已无力和李进东西突袭夹攻,只能眼睁睁看丛苍澜瑚整兵退去。   他身上遍布刀伤,正撕了块布条裹伤。算算时日,倒比郎怀需要的两日,多争取了一日半来。一念至此,又抖落出个得意的表情。   及至和李进合兵,林先说了情况,叹道:“咱们此战看似凶险,但到底能退。大将军陷入两军之中,若你带的人再多些,还能去援兵。”   李进摇摇头,心知如今最稳妥的,便是速速回兵龟兹,再率兵接应,他道:“我现在就派传令官带我的虎符回龟兹,请顾将军发兵。左右总比回去了再出来强。”   林先站起身略微活动活动,只觉得浑身都痛,让他呲牙咧嘴,这位虎将点头道:“也只能如此。”   早在唐军重新拥有健硕的战马,士兵也不再露出疲态,丛苍澜瑚就明白自己被设计,白白在龟兹耽误了时机。他一路退回,遇到林先之时,便对循州城不抱幻想。   又看到循州城外的焚尸堆,丛苍澜瑚心知肚明,唐军定早已血洗了循州,只不知道有如此胆略敢孤军在外的,会是哪个。   斥候探查循州城内的景况回禀,不过是一座空城,城池倾圮,没半分活人踪迹。   丛苍澜瑚走出金帐,对自己的亲兵道:“应听固城所言,守住三城足矣。如今悔不当初啊!”   “如今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开口的是另外一个汉人卫桓,曾经是李迁府上的一个幕僚,并不被倚重。仗着有几分口才和野心,自荐跟着固城来到土蕃,被固城慧眼识的。但卫桓为人骄纵,此次固城便让他跟着丛苍澜瑚出征。抓了西域诸国贵族的计策,就是他出的。   “赞普,若我所料不差,引兵出征的定是沐公本人。”卫桓脸颊被晒得如同土蕃人一样,红彤彤的,加上两撇鼠须,瞧着有些滑稽。   丛苍澜瑚眉头一紧,道:“她干不出屠城的事吧?”   “沐公在您围城之下,还能绕过发兵,所带之人不会超过三万。我见那尸堆……粗粗算算,怎么也有八九千,若留着,便是极大的祸患。”卫桓恭敬道:“无论她愿不愿意,也只能屠了。”   丛苍澜瑚目露凶光,道:“可那是我的兵!你却很尊崇郎怀?”   卫桓后退了半步,道:“虽是各为其主,但沐公智计,我一向敬佩。”他也惧怕,但仍旧说出了丛苍澜瑚最不想听到的话。   丛苍澜瑚道:“那你说说,郎怀现下拿没拿下疏勒?”   卫桓心有戚戚然,道:“照常来说,应该不能。但看循州城的情形,只怕会有变数。赞普若信得过我,倒是有一计献上。”   他重新站定,道:“无论她攻得下攻不下疏勒,都得去。咱们快马加鞭赶上去,也定是赶不及。不落照常行进,以节约体力。若沐公攻打不下,定从此退兵,赞普以逸待劳、守株待兔便可。若沐公侥幸夺了疏勒,她兵力不足,是定然守不住的。赞普从两门猛攻,她顾此失彼,定能一举夺回!”   丛苍澜瑚点头,眸中渐渐亮起来,道:“果真是好计。”   卫桓只道自己讨得了丛苍澜瑚的欢心,正打算再进几句,却猛然觉得心口一凉。   丛苍澜瑚反握横刀,正从他胸口抽刀出去。   “你是很聪明,但聪明得我很讨厌。”丛苍澜瑚拿过一条丝绸手巾,擦拭着刀身上的血珠,“这把刀是李迁送给我的,死在你故主的刀下,你也可以瞑目。”他冷笑,既然已经知道该如何做,卫桓这等人,他自然看也不愿再看。   卫桓在沙地上抽搐片刻,很快气绝。他怎么也料不到,分明固城说过,丛苍澜瑚颇看重郎怀,自己直言推崇怎会惹来杀身之祸。   沿着别兹暗河出发,郎怀加速行军,很快抵达疏勒城外的隐秘处。他故技重施,仍由隆尔逊领百余人,此次却不执金箭,而是扮成商旅混入。他们不为破城,为的是救人,还有联系疏勒城中留存的不良人和郎氏钉子。   作为西域重镇,往来疏勒的商旅本是绝不住的。如此萧条之下,每日进出城的商旅,仍维持在十来支。逻些需要这些人沿着葱岭通过于阗输送丝绸瓷器茶叶,丛苍澜瑚在掠夺了这座富饶城池的财富后,也允许了商旅的行为,只是在税率上,开价更狠。   此次入城的有陶钧,他带着印信负责联络不良人和钉子,也是想看看能否借着商旅将人送出来。然而度量之后,陶钧便知艰难。   他们如今歇在疏勒东市寻了家客栈住下。   陶钧打探消息归来,寻到粘着络腮胡子的安牧,道:“咱们的人递回消息,被抓的诸国贵族足有七八百人,按着层级,被分别羁押在城主府、西市。疏勒城足有守军五万,守军警惕,城主府更有重兵把守。靠商队运送一二人或可成事,七八百人便是天方夜谭。”   安牧咬唇道:“父王母后在此,我不能不救!”   陶钧低声道:“公主不可意气用事!明日我跟商队混出城去,找爷商量对策。你们在城中务必谨慎小心。”   情况比预料中复杂,郎怀拧着眉毛,苦思对策。后有追兵,前有拦路虎,当真是出征以来最艰难的局面。   “爷,拿个主意。看那情形,安牧公主按耐不住的。”陶钧也紧张,道:“要不……算了?”   郎怀叹气,随手捏了根水边的杂草咬住,道:“算了?那可不成。”她咬着草根,主仆二人缓缓回到营地。   郎怀道:“没办法了,准备强攻吧。”   诸国营中但凡机灵点的,都被郎怀化作商旅,分三批混进疏勒城。他们这些汉人自然不能冒险,而这些汉子却是最合适的人选。最后一批进去的人里,便有路老三。   “三哥,土蕃寅时二刻交换城防,是唯一的机会。你手里加起来,也就只有五百人,切忌优柔寡断。届时我会猛攻西边,你们依计得手后,借机从城南脱身,接下来怎么走你都知道。无论事成与否,三日后咱们在葱岭汇合。”郎怀仔细交待着,又道:“若果真西市难破,救了楼兰的人,打晕安牧也得把她给我带出来。”   “阿怀你放心,我知道分寸。”路老三拉上兜帽,理了理腰间挂着的荷包火镰和各色小物件,颇有些不自在。   二人在营前洒酒为别,路老三踏着大步离开,留下郎怀,怅惘忧怀。   到了时间,郎怀亲自领兵,一行人分作两批,一批人绕过疏勒,埋伏在路老三突围而出的路上接应,一批跟着郎怀,发起此次出兵最为艰难的一战。   这些新兵跟着郎怀横穿死海,一路高歌猛进,攻克于阗,对于郎怀早已奉为军神。何况郎怀早已训得他们令行禁止,虽没有当初百炼征西军股子里的桀骜气魄,却也渐渐磨练出了血性。   一行虎贲军借着夜色掩映身形,尽力靠近城墙。郎怀看了看东方,启明星隐约可见,是时候了。   她一挥手,身旁架起的一排弩机缓缓拉开,有士兵给弩箭头点了火,随着数十声巨响,这些火箭冲着城头直飞过去,遇到易燃的便立时燃烧起来。   城墙上陷入一阵慌乱,土蕃人大叫着敌袭,弓箭手们将箭支倾泄城下,才反应过来城下并无敌人。   便在此刻,那些虎贲军从地上一跃而起。盾手将四周护起,迅速奔向城下。待土蕃人发现之时,这十来个人已经来到门下。城上的见他们盾牌厚实,便将巨石推下。几声闷哼,果然有几个倒在地上,身子都瘪了。   火折子吹亮,一个校尉看了看同伴,这点点火苗映衬得他们眼眸里一片金黄。他们都是几年前打赢征西一战回来的老兵,都知道手里拿着的,便是破了于阗的黑火。   这火一但点了,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家乡、见不到亲人了。   “你个龟儿子!磨磨蹭蹭干甚?石头砸下来就来不及了!”另一个蜀中的老兵蒜头着了急,一把抢过火折子,正要点火,忽而顿了顿,不要命一般喊道:“沐公率兵二十万亲临城下,尔等迅速投降,可免死路!”他这话却是几句标准官话,而后他那蒲扇一般大的手往前一送,头顶隐隐有呼呼风声。   南门一阵乱颤,而后火光冲天。   明达浑身一个哆嗦,嗫嚅道:“蒜头他们……”   郎怀神色淡淡,靠过去给她拉下面甲,又检查了她手里的短剑是否绑牢了。而后她翻身上马,简短却铿锵有力:“攻城!”    第140章 千乘万旗动(一)   疏勒城大,仿长安修筑,墙高且厚,易守难攻。若非阿苏马弃城逃跑,郎士新克复恐怕得多费几番周折。   郎怀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熟悉它的一砖一瓦。在这里,她真正了解了什么是丝路,也和西域甚至是从遥远的波斯、大食跋涉而来的商人熟识。他们热情聪颖,虽有着商人市侩,也如游侠儿一般豪爽好客。他们靠着往返的辛苦,为自己的亲人带去财富。   那时候郎怀并不是很明白为何郎士新能够速胜却徐徐图之,及至她看懂了郎氏商行利润背后的艰辛,从各路商人眼中流露的情绪去深思,才明白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也就了悟郎士新隐于杀伐之下的宏愿——他要构建一条通顺安宁的丝路,一条为大唐和西域诸国带来财富的丝路,一条给黎明苍生机遇的丝路。   而不是所谓“征服”之后的一片焦土。   从开扬年间征讨,到如今八九年时光匆匆逝去。郎士新的志向几乎都已实现,却被丛苍澜瑚横征暴敛毁于一旦。若他懂得经营,或许大唐在元气大伤之后,也只能力保河西要塞,不会如此迅速投入战局。但丛苍澜瑚性情暴虐,郎怀怎能弃安西不顾?   她要做的,便是再走一次郎士新的路。或许途径不同,但始终走向一个终点。郎怀在龟兹按兵不动良久,终于走出第一步。   如今,是第二步了。   此次从长安带来的黑火仅有两箱,一箱子混入货品,路老三带进了疏勒城。一箱子方才炸开了疏勒城南边的普宁门,炸死了那些明知无归依旧前行的勇士,也洞开了坚固的城门。   离城越近,郎怀心境越是平稳。仿佛她又回到了开扬三十年,是前锋营的飞骑尉,枪尖饮血,冲锋陷阵。郎怀收拢思绪,松开马缰拉下面甲,双手横把沥心,第一个冲进残破的普宁门。   烧杀抢掠四处点火,这一次作战防护是马匪打劫村寨一般,区别在于唐军扮演了马匪,在竭尽所有洗劫着本就萧瑟的疏勒。   不记交手几轮,郎怀回过身,明达被二十余虎贲军护卫着,已经和土蕃正面交锋。偶然有冲进去的,也被兰君竹君斩于马下。郎怀估摸着时间,吩咐传令官发出第二道指令,全力进攻疏勒城东的都护府,如今土蕃主将将军府所在。   唐军分成小队,纵然是骑兵也结起阵型,喊杀着往东而去。土蕃此时才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弓箭手砍马手陆续赶到阵前,几场厮杀之后,满地马尸,唐军损失不少。   土蕃主将花不喇带甲督阵,狞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儿郎们,都给我杀敌!生擒对方主将,我好为你们向赞普赞蒙请功!”   “得令!”   情势朝着郎怀所预料的一般陡然反转。几个营将奋勇杀敌,到底还是略微稳住。郎怀半身染血,仗着自己马快,在土蕃营中来回冲杀。   “大将军!得退了!”传令官冲了上来,面色焦急。他们此战已然损伤近半,再不夺路而逃,只怕会被土蕃包圆。   恰此时,南边儿传来巨响。夜空中升起一团烈焰。路老三他们得手了!   郎怀果断下令:“撤!”   仍有战力的骑兵压阵,阻止着土蕃的追击。土蕃人只道又有唐军从南猛攻,不由得慌乱起来。花不喇正自犹豫,城主府的残兵逃了过来,慌张道:“唐军劫囚!城主府内的诸国贵族都被带走了!”   “什么?”花不喇脸色都白了,忙道:“西市呢?”   “这……属下不知!”   “去查!”花不喇心知不妙,只怕唐军如此动静,为的不是疏勒,而是诸国贵族。这些人就该一刀杀掉,偏生赞普偏听那个汉臣的,说以此为要挟,可以打消那些还意图反抗的西域遗民。   花不喇咬咬牙,拽过一个亲卫,道:“你带人去西市,若那些人还在,都给杀了。若那些人也被劫走,去领一万人,追!一个活口都不准留!”   “是!”   花不喇拔出自己的马刀,翻身上马,点齐城中的兵,发疯一般攻向缓缓退去的唐军。他生得矮,双臂却鼓得如同水桶,挥舞着大刀,接连斩杀十余个唐军,一时间风头无两。   土蕃有此悍将,士气陡增。唐军更显出颓势,不过半个时辰,又是死伤一片。   郎怀得了消息,咬牙道:“我去会会,阿竹兰君,护好兕子!陶钧,带一队亲卫随我去!”她匆匆看了眼明达,面甲覆在她小脸上,眸子里满是信任和忧心。   郎怀微微颔首,转马离开。   陡一交手,沥心几乎要被打落。郎怀心知此时遇上了难得的对手,只怕拓跋益阳路老三这等以勇猛著称的,在力气上也比不过眼前的人。   “你便是唐军主将?你是谁?”花不喇汉语说得磕磕巴巴,郎怀也不打算隐瞒身份,以土蕃语流利应道:“本将郎怀。”   “沐公郎怀?”花不喇几乎要惊喜得哭出来,他拉开阵仗,狂笑道:“我要杀了你!”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郎怀缓缓搓着方才被震得麻痹手掌,将沥心虚握,微微动了唇角,陶钧心领神会,提着横刀组织抵抗。   这边郎怀已然和花不喇战在一处。只几个回合,郎怀便知晓对方输在战马不过是普通良驹,并非踏云此等神骏。她心念急转,迅速变招,仗着踏云反应迅速灵活,慢慢掌握主动,带着花不喇渐渐远离土蕃阵地。   郎怀装作不支,忽而打马回转,逃命而去。花不喇策马狂追,只道自己即将立下不世奇功,今后定能更得赞普赞蒙倚重。很快他就几乎追到了郎怀,都能听到她急速地喘息声。   郎怀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她足尖夹住马腹,踏云忽然停步,花不喇的马却往前奔去。借着二人交错的一瞬间,郎怀侧身,左手拔剑格住花不喇刺上的大刀,右手横臂斜劈,沥心狠狠砸住花不喇的胸膛,这一下几乎是花不喇自己撞上来,当即打得他胸甲破裂,一口血顿时喷出,从马上跌落。   此人当真悍勇,翻了个身躲开踏云的马蹄,就挥刀斩向马腚。郎怀眼观八方,知晓局势稳定,陶钧已然带人退出这条窄道,也不恋战,从后追了上去。   得了空隙的唐军来去如风,土蕃人只能眼见着他们跑出疏勒,毫不停歇向南而去。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戈壁绿洲混合地带,除非他们也有数量众多的骑兵,否则是绝对追不上的。   一口气奔出几十里,郎怀才下令休整。   军帐很快搭起,竹君熟门熟路得拿出绷带药物,明达也跟了进来。她红着眼眶帮郎怀卸去盔甲,眼见明光铠上道道凹印,内着的袍子上几乎都被血染红了,泪便夺眶而出。   她强忍着心痛,及至郎怀解衣后,见她身上多是些浅口子,大伤只有后背的一处刀伤淤紫厉害,才算放下心来。   竹君忙着清洗伤口上药,明达默不作声站在一旁学着,郎怀这才开口,道:“若是步战,那个花不喇根本伤不到我。”   在竹君看来,郎怀这点儿伤,已经算是轻的。她自己身上也挂了彩,给郎怀处理完,明达自然接过一身净衣,竹君拿了盆端着脏衣服离开,去给兰君陶钧裹伤。   明达还未卸甲,郎怀刻意不提自己,道:“你快脱了啊,穿这身,我都没法抱你了。”   明达沉默着点头,等收拾完毕,又去拿了吃的,才回来。   郎怀不顾自己腹中饥饿,一把拉过她,安置在膝盖上。   沉默半晌,郎怀也只道了一句:“我有分寸的。”   明达眼眶犹自通红,也过了半晌,才道:“记得回来便好。”   不知何时飘起大雪,将他们逃命的痕迹抹去。帐中放了火盆,上面坐着水壶,还没烧开。郎怀拿根木头串着肉,就着火苗烤制着,似乎不是战后余生。   水壶里的水咕嘟起来,郎怀掰了块茶,丢进壶里,继续煮着。她歪坐在厚实的毯子上,叹道:“大将军的帐中这般享受啊。”   明达被她的模样逗乐了,扑哧笑出来,赞同道:“的确,若非跟着你打了一仗,我还道是游猎归营呢。”   郎怀饿极了,也不等肉彻底熟透,就拿到嘴边,呼呼吹了吹,雀跃着吞进口中。肉串才离火,还烫得厉害,郎怀舌头被烫了烫,脸都皱起来,说话含含糊糊的:“嗯!香!”   明达幸灾乐祸道:“烫着了吧?活该!”   竹君他们收拾利落,陶钧先去巡营,二女并肩进来,怀里拿着些吃食。不多时,陶钧掀开帘子归来,他帽子肩头都落满了雪,满脸喜色道:“这般大雪,咱们的踪迹定被掩埋。三哥他们也定是无碍。”   竹君上前帮着他拍去落雪,郎怀也笑道:“总算逃得命来。合该好生庆祝!不过阵亡兄弟的名单记得整理仔细,抚恤金不能少了。”   “诶,爷放心,有岑经略支撑呢。他也厉害,这么大的雪,还在帐中理着账本。”陶钧想了想又道:“我看他袖口有血,只怕也是在阵上杀人了的。”   一句话说得郎怀心酸,大伙也长久没了言语。   郎怀握紧明达的手,叹道:“如此修罗场,恒不变者,岂能独活?”   作者有话要说:  本回梳理 郎怀这次出兵疏勒,是为了和安牧的许诺,付出代价后文会提到,有好有坏吧。但总体而言,长久的好处得在今后数年才能显露出来——今后面对固城做主的土蕃和李遇为帝的大唐,西域诸国在感情上永远是相信大唐的。这所带来的好处,不言而喻。 郎怀要一条依旧畅通无阻的丝路和富饶的安西,而不是满目疮痍,所以接下来会缓慢,一个个来,一件件办,把丛苍澜瑚逼走疏勒和碎叶,除非他翻山越岭,否则是逃不掉的。 第141章 千乘万旗动(二)   借着这场大雪,路老三一行成功摆脱花不喇派出追击的人。眼见这雪没有停的意思,路老三也明白救出来的那些人恐怕到体力极限,再也走不动了,便下令安营扎寨好生休整。   安牧心急如焚,待一切安排妥当,什么也顾不得,跑回到自己营帐。城主府的营救安牧并没有参与,路老三生怕她感情用事出了差错,令她埋伏在安济门。她只知道已然得手,一路上却没有机会见自己的亲人。   “父王!母后!”安牧神情激动,三人见面自有一番言语。安牧眼睛红肿,拉住自己老父老母的手,才问:“塞维尔和迦徒呢?”   楼兰王本来稍微平息的面容陡然凝愁,悲泣道:“那个花不喇强要塞维尔去服侍他,塞维尔性子如火,不肯受这屈辱,土蕃人带她走,她挣扎出来跳了井!迦徒那孩子气不过,当场疯了一般要报仇,可他手无寸铁,便被害了。”   楼兰王虽有姬妾十余,但膝下仅有三个孩子,安牧和迦徒都是王后亲生,塞维尔虽是个侧妃所诞,但姐弟三人感情一向深厚。安牧骤闻噩耗,恨不得死去的是自己,她拔出腰刀茫然了好一阵,又忽然丢了开去,哭道:“是我没用!当初就该冲进去救你们!一家人死在一处,总比如今死别好!”   经此劫难,楼兰王身子骨已然垮掉。他拉着妻女的手,道:“安牧我的好姑娘,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是如何跟唐人在一处的?”楼兰本是西域诸国中最繁华富丽的一国,楼兰王本人也是西域中难得的明主。他很快便想到楼兰若想复国,离不开大唐的提携。安牧能得唐军相助,便是他此刻不得不问清楚的。   安牧抹掉泪水,顿了片刻,将这几月的经历挑出重点说出,末了长叹道:“沐公信守承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不能负她。待女儿将你们送去安全的地方,就回她身边,助她平定安西。”   楼兰王妃见她略有羞涩,诧异问她:“可我听说那位沐公已然娶妻,还是大唐皇帝陛下的小女儿啊。”   安牧忙道:“母后您乱说些什么!女儿如今怎可有此杂念?我楼兰毋需复国,还有众多子民被土蕃蹂躏奴役,女儿不成此事,断不嫁人!”   “可惜迦徒没了,父王,王储人选,您可得定夺。”她若有所思道:“我看叔叔家的长子不错,虽不是嫡出,但他为人勤勉坚韧,是好人选。”   楼兰王老怀大慰,当即决断道:“安牧,别乱想了。如今的楼兰,不交给你,我还能交给谁呢?父王活不了多久,楼兰能不能重新复国和强大,交给你了。”   安牧还处于诧异中,楼兰王和王妃互望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后继有人的宽慰和希冀。楼兰王哆哆嗦嗦从贴身的衣兜中摸出一枚镶嵌红宝石的扳指,王妃牵了安牧的手,夫妻一同将戒指戴上安牧左手拇指。   “这枚戒指是我楼兰国王身份的象征。于此乱局中,父亲如此自私地交给你,不是为了躲避楼兰王的责任,而是认定你能行。”楼兰王眼光复杂,道:“何况你与沐公交好,这于我楼兰复国干系重大。若将来情势有殆,我儿可要记得,忍辱负重啊!”   安牧见老父老母目光殷殷,带着热切和关怀,她心中涌出一股豪情来,郑重应下:“父王母后,女儿此生定以楼兰兴富为己任!楼兰不复,女儿不嫁!”   恰逢重阳,按例满朝休沐。然而随着边关急报,李遇还是着急宣见几位大臣在宣政殿议事。   谢璧赶到时,正听到李遇丝毫不加掩饰的夸赞。   “不动则已一动惊人。阿怀果真从不叫朕失望!”军报已经传阅开来,他见谢璧茫茫然,干脆自己解释道:“方才收到安西军报,阿怀孤军穿越死海夺回于阗不说,更千里奔袭疏勒,救出被困的诸国亲贵。如今敦煌至于阗粮道通畅,丛苍澜瑚却只能困守疏勒碎叶,被阿怀关门打狗了!”李遇满面喜色,道:“魏爱卿,诸国中有些愿意来我大唐的,接待安抚一事,你和四夷馆商量着办。对了,那位楼兰王将王位传给了唯一的女儿,希望得到我大唐诏书。丞相,你意如何妥复?”   谢璧理清思路道:“臣以为,按册封高句骊国王的份例便好,此事也应由礼部办理。”   李遇点点头,朗声道:“便这么招吧。平西军有此功劳,论功行赏一事,兵部拟好后给朕瞧瞧。但有一事,朕宁肯勒紧裤腰带,也不能亏了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攻疏勒破城门牺牲的那些猛士,一律追骁骑尉,建衣冠冢,刻碑纪其壮举,陪葬朕的昌陵,更要厚待其亲眷,不得亏欠。”   辛冒抖着胡子跪下道:“陛下仁慈,臣代将士们谢陛下!”   李遇又想了想,道:“至于阿怀嘛,等平西一事彻底了结,朕再好好封赏。”   从疏勒城逃出后,郎怀路老三在葱岭中汇合。山中绿木森森,郎怀却知晓不能多耽搁。这一路赶回于阗,途中屡遇大雪,将将离开葱岭竟出了意外,惊了马,引发雪崩。   若非路老三反应迅速,当机立断放弃辎重逃跑,只怕就不是死几十个人的事了。丢了大半的粮草,逼得郎怀放弃绕路奔袭莎车的计划,只顺着乌浒河一路东归。这次再没出太大差错,赶着雪季的到来,顺利抵达于阗城。   龟兹发兵,郎怀所率共有两万上下。除了留在于阗的,这次归来竟只余下不到六千,可谓损失惨重。郎怀心下难免不快,又不知林先那边情况,很是暴躁了几天。   而后得来消息,李进林先得龟兹顾央发兵援助,挥师西进意图救援他们。但郎怀并未往龟兹逃走,他们便扑了个空。   李进林先均是善于冲锋掠阵的大将,两人一商议,根据情况推测如今若取循州,定然易如反掌。于是他们不退反进,好一番算计,和丛苍澜瑚打了时间差。   丛苍澜瑚重新对循州城布防,又留下一万士兵守城,更令疏勒运送半年粮草以支持。他已然得知郎怀突袭疏勒救走西域诸国亲贵,当真暴跳如雷。然而还没等他在疏勒城中发完火气,循州城又丢了的消息传来,而粮草更被大唐轻而易举地得去。   林先站在残破的城墙上道:“拿是拿下了,但和疏勒太近,若不拿下疏勒,不好守啊。”   李进面色惨白。林先得了循州,这次没了郎怀约束,他咬牙切齿下了屠城令。被郎怀所杀的那批土蕃士兵尸首还未烧近,疏勒城东又积尸如山,火烧连月。   李进指了指南边道:“本王没糊涂,以三万士卒妄图克复疏勒是天方夜谭。若取了小小轮台,两地分兵把守互为倚靠,才是上策。”   林先点头称是,道:“殿下,末将请战!”   李进也知道除了他没别的人选,只能允下,末了又道:“林将军,大唐与土蕃如今为敌,将来两国如何却未可知。于公,本王须得警告你,不得无故杀降。于私,手上染血还是少些吧。”   林先咧嘴一笑,面上的伤疤更是狰狞,他道:“殿下当年若有今日的谋略,夺嫡也未尝不可。”   李进哈哈一笑,道:“什么夺嫡不夺嫡?当年本王是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母妃健在,父皇虽宠幸梁妃,但对母妃也不差。老四对我百般拉拢提携,年轻时候我只道他对我真心实意地好。本王心高气傲,一时间大哥也不被我看在眼里,当真风光得紧。”   “而后却渐渐明白,本王想做的是征战沙场的将军,而不是高高在上治国安邦的皇帝,或者困在封地的藩王。”李进笑得爽朗,道:“父皇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本王若不好生珍惜,怎对得起他们。”   林先默然。前几年长安形势变幻,最先被打下去的便是六王李进。按理说谋逆大案,他圈禁府中,是断不会有好下场的。之后变相流放,众人只道他会莫名其妙死在南边。然而李进竟然回到长安,且入御林军。   几年人生大起大落,却能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何其幸哉?   林先感慨之余,也明白李进是借此提点他。他嘿嘿一笑,道:“我虽为林氏,却不过是旁枝。父母在家乡颐养天年,也有家姐家兄照料。我光棍一条,死在战场上,故所愿也。”妻子惨死,于林先来说,除了战场杀戮能平息他的怒火,别无他法。   不等休整过夜,林先点齐兵马,只携带两日口粮,奔袭轮台。轮台土蕃守军不过两千,林先稍作观察,也不等日出,便下令攻城。   黄昏时分,林先已然站在轮台城内最高的一处石塔里眺望四周地形,也对李进的眼光赞叹了几句。   丛苍澜瑚心知循州轮台至关重要,冒着风雪率军回击。奈何今年极冷,李进待休整之后,命士卒加紧修补城墙。他又遣人取水,夜里从城头浇灌而下,循州城外墙冻成一处,根本无处下脚。   丛苍澜瑚几次冒险强攻,均铩羽而归。他攻打循州的消息被林先得知,这位不安生的将领自然不会放过此等千载良机,狠狠踹了丛苍澜瑚的屁股。   林先领骑兵来去如风,只求杀人,一击即走。轮台到循州城快马加鞭不过半日,丛苍澜瑚空有大军,攻城不得,追击更不得,如此徘徊七八日,只能望城兴叹,鸣金收兵,退回疏勒城。   而远在于阗的郎怀得知此事,喜不自禁。她摊开地图和路老三王雄道:“如今龟兹有顾央,高昌敦煌舅伯坐镇,咱们端可万无一失。冬日过后,待来年春天,拔掉莎车皮山阿克苏,便可对疏勒形成合围。”   王雄摸着颔下,道:“六王林先虽没得到军令,但的确是最好的出兵时机。只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只怕他们粮草不济,会守不住循州。”   郎怀笑道:“如今这条线路太平得紧,冒雪送些粮草,又有何难?”   岑商默默估算之后道:“大将军说得不错,下官这就去准备粮草。”他拱拱手,拿着账本离开。   郎怀又看了看地图,道:“若真如我等所愿,趁着此机保得循州,开春之后,面对疏勒咱们就占了先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回梳理 额,没看过地形图的小伙伴可能有点不懂,其实就是把疏勒的卫星城拿走了。等于在疏勒架上火炮,进可攻退可守,丛苍澜瑚却不能进退自如了。哪怕他现在想要求和,也失去本钱,只能打。 只要打,郎怀就不会放过他,一定要确定这人死绝才行。 第142章 千乘万旗动(三)   至诚元年腊八,于阗城内除去值守的官兵,重新修整过的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新修的城池若从空中俯瞰,成井字形。城墙宽厚,城门内用生铁,外镶巨木,端如铁桶一般。筑成如此,可见郎怀对南边一点也未曾松懈。   郎怀甲胄在身,大氅拉得严实,正微低着头巡营。她身边只带了陶钧,二人时不时交谈两句,郎怀面容隐在面巾里,露出的眼眸却喜气洋洋。   可不是么?今日是明达十八生辰,她特意提前半个时辰巡营,便是为早些回去陪她。   二人正走着,身后忽而传来呼喊:“爷!”   郎怀听着耳熟,且在此间这般称呼她的,定然是沐公府的人。   来人走近后,拉下面巾道:“爷要的东西成了!”原来是郎瞿。他从背囊中取出个狭长的乌木盒子奉上,赞道:“这位师傅手艺极好,按您的嘱托去做,一点儿端倪也瞧不出来!”   郎怀掀开盖子只看了一眼,顿时满意道:“辛苦你了!办得极好!今日腊八,快回府上歇着吧。”   郎瞿见差事办得让主子满意,也高兴起来。他恭敬行礼,自回将军府用饭早早歇下。   “爷,你挖空心思,不惜动用斥候,若是传出风声来,恐怕得落个千里奔袭为红颜的名声。”陶钧取笑她,果然见郎怀眼皮一抖,刻意咳嗽了声道:“就当是练练他们骑术了。”   二人拐上城墙,巡营完毕,郎怀眼见飘起雪花,嘱托今日全军加餐,才和陶钧离开。不多时,二人回到将军府,却发现路老三王雄连带安牧几人都在。   “什么风把你们都吹来了?”郎怀诧异着问,路老三嗓门最大,嚷嚷着道:“今儿腊八,我自然是来蹭腊八粥的!”   王雄面色尴尬,道:“路上撞见路将军。”言下之意,显然是被路老三强行拖来的。   安牧则道:“闲着无聊找明达聊天,赶巧了。”   郎怀哈哈一笑,转进内室更衣,见着明达在里面喂火狐吃食,便上前笑道:“他们都来了,你不出去见客?”   明达头也不回,应道:“见过了啊,待会儿就出去。你去换衣服,这一身怪难受的。”   郎怀见她梳着单髻,只用一只银簪挽发,更是清丽脱俗。她边卸甲边在心中打着小算盘,眼光根本没从她背影挪开过。   室内安静极了,唯独火狐咀嚼食物的声音。   明达喂饱火狐,揉了揉小家伙的肚皮。到了冬天,它总是懒洋洋的。火狐和明达腻歪了下子,又奔到郎怀脚边,顺着她小腿爬至郎怀肩头,鼻尖抵着她脖颈亲昵。郎怀点了点火狐鼻尖,它倒乖觉,自觉跳下去,跑进窝里,理起自己的毛发来。   “这家伙。”郎怀好笑着过去蹲下身,伸出右手抚了抚火狐柔顺光滑的皮毛。这畜生哼哼唧唧地将肚皮露出来,郎怀从谏如流,很是体贴了下,才扶着膝盖站起。   明达见她发丝乱了,挥挥手示意她过来坐下,拿过梳子解开玉冠,重新梳理齐整,只用根玄色布带绑住。她从后打量片刻,忽而伏到郎怀后背,柔声道:“真不想出去呢。”   郎怀侧头吻了吻明达脸颊,打趣道:“那咱就不出去了。”   普通的一句话,明达却羞道:“三哥定会闯进来问‘为何不管我?'”   郎怀一个没忍住笑出声,她转过身拥住明达道:“我倒是觉得人多也挺好,热闹。过段时间冬至年节,咱们大伙处一处,你说呢?”   “嗯!我也这么想。只是离着长安这么远,不知道七哥和娘他们怎么样。”说话间,二人站起身,互相理了理衣襟,携手而出。   天家贵胄,生辰八字除却宫中玉牒,寻常人根本无从得知,何况明达不存宗谱。她的生辰,郎怀知晓还是儿时李遇告诉她。   后来明皇指婚,自然需合八字,韦氏便记了下来,年年用心准备,除了那些愧疚,更是打心眼里喜欢她。   今日厅上难得坐了这么些人,明达虽知他们是来过节的,但到底热闹些,扫去些对明皇的思念。   拍开一坛子冷魂烧,路老三正要给郎怀斟酒,被明达拦住了。她笑盈盈道:“三哥,要喝酒我陪你。她正调理,碰不得这些的。”   郎怀笑着端过一杯热茶,站起身道:“今日松散些,不论官职,只论年纪。以茶代酒,我敬诸位!”   这一桌菜比起长安自然只能说简陋,却也让几人吃得兴高采烈。酒席过半,竹君掀开旁边的小炉子架着的砂锅锅盖,一股甜粥的香气弥漫开来,让诸人都眼巴巴看过去。   一碗吃尽,路老三犹自不尽兴。兰君察言观色,很快又盛上第二碗。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诸人解开外袍,呲溜着热粥聊着故事,当真塞过神仙。   路老三正和竹君讨教这腊八粥的熬法,郎怀和王雄沾着茶水在桌子上比划着如今的攻防形势,明达和安牧腻在一处说着楼兰盛产的胭脂。   热热闹闹的腊八席终于散了,路老三满脸得意,拉着王雄不肯放手,只说要一醉方休。   安牧临别前道:“就这么定了,妹妹放心吧!”   梳洗过后,郎怀钻进被窝后才解开棉袍。明达早已依偎过来,便似个小火炉般,让郎怀整个人都热起来。   “你和安牧说定什么?”郎怀闻着她的发香,心笙摇曳开来。博山炉里燃着淡香,只点着两只红烛,将明达脸颊也晕染的羞红。   “说些香料的事,我好奇他们香料是怎么制作的,也就随口问问。没料想安牧姐姐倒是大方,说等安西平定楼兰复国,我若是得空,她带我去香料作坊学怎么制香。”明达趴在郎怀身上,捏着郎怀散落的碎发把玩。   “你什么时候喜欢这些了?”郎怀伸直双腿,靠在枕头上,惬意问她。   “舅舅为了军费,几乎把江氏几百年的积累都掏空了。江氏祖训在前,舅舅脾性又……将来七哥就算补偿,只怕他也不会接受。我合计着江氏恐怕将来二十年难过,若有一门手艺,或许能容易点。”明达若有所思,郎怀一听就明白,道:“你的意思我懂。若他们得了秘法,咱们供应原料,江南势必是最好的商场。”   明达眨眨眼睛,道:“就是这个理。但凡有一个独门产业,就能支撑了舅舅家渡过难关。否则恐怕咱们根本没法子在安西有所作为。”   郎怀亦感慨道:“江氏一心为民为国,我郎氏冲锋在前看似风光无限,若无他们,不过匹夫之勇,断无胜算啊。”   二人说了些许将来,明达见她隐退的心思坚定,自然高兴起来。她眼珠一转,伸手在郎怀衣襟里摸来摸去,道:“我的礼物呢?快给我!”   天不怕地不怕的沐公郎怀腰间软肉极是怕痒,很快便丢盔弃甲没了形状。郎怀捉住她四处点火的手,喘着气诓她道:“这可不是长安,哪来功夫准备?”   明达拿眼觑她,道:“不信!快些个,不然我生气了。”又候了片刻,郎怀还是那般言语,明达再不留情,使劲儿胳肢她。   “哈哈哈哈哈……”笑声不绝,郎怀不由得开始躲避,从床头躲去床尾,被明达骑在腰间动弹不得。她知道再不讨饶,真把这位姑娘惹恼了,心疼的还是自己,便不再逗弄她,从枕头下摸出盒子来,递给明达。   二人各自拥着锦被,面对坐着。明达眼底闪着雀跃,小心翼翼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支木钗,色作紫红,雕工古朴简约,阴刻了四个篆字。这字和她的短剑上的一模一样,明达已然熟识,是永安延年四字。钗尾嵌了颗黄豆大小的红珊瑚,如火焰般明媚。除此之外,再无修饰。   明达喜欢极了,拿起来把玩掂量,就觉察出其中分量有异。她眸子一亮,喜道:“这里面别有什么机关吧?”明达念叨着就要去扣那枚珊瑚,郎怀被唬了一跳,赶紧拉过她的手道:“不过是……”她登时满面羞红,犹豫道:“我着匠人稍作掏空,藏了些东西进去。”   “什么东西?”她不说还好,明达既然知晓,又怎能忍住好奇?“江湖侠客用的暗器么?里面是针?还是毒药?”她越说越离谱,直让郎怀哭笑不得。   她拉过愈发清丽的心上人,笨拙地为她拢发,别上发钗。“藏了几丝我的头发。”郎怀轻声道:“总说结发结发,咱们却当真没结。我寻思着这般结发,终究能一生不离。”她顿了顿,殷切望着明达,带着不安,目光灼灼:“你可喜欢?”   郎怀久在行伍,对这些小儿女的情思向来反应迟钝,今日却说出这等情思绵绵的情话来。明达渐渐湿了眼眶,埋首她在怀里,道:“自是喜欢!怎会不喜欢?阿怀,咱们结发相守,一生不离。”   屋外雪越发大了,夜里睡下后总能听到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到了二更天,郎怀披衣下地,抖着大氅披上溜进小厨房,瞧见灶台上大锅里还有张烙饼,忙随手卷了些酱菜,拿纸包了捂在衣襟内,又轻手轻脚躲开侍卫溜回去。   只这片刻功夫,大氅上就落满了雪花,进屋后开始化雪成珠。   郎怀走到床前,从怀里掏出烙饼,讪笑道:“兕子,我回来了。”   大氅被她随手丢在凳子上,明达哼了声,不肯答话。郎怀生怕凉了,蹑手蹑脚蹭上去,没舍得掀开被子,撕开纸包,送到她口边道:“是我不好,下回定注意分寸。”   明达的确给她折腾得腹中饥饿,当下默默啃起饼来。烙饼带着水汽,不复干硬,她吃了一半摇摇头含糊道:“饱了。”   郎怀两三口吃罢剩下的,这时候她身上也暖和起来,便掀开锦被,贴了过去。明达身子滚烫,转过来抱住郎怀给她暖着,没再言语。   心知自己今夜孟浪了,郎怀轻手拍着明达后背,耳听她渐渐呼吸均匀睡熟,才放下心来。    第143章 千乘万旗动(四)   至诚二年,随着早春,冬雪逐渐消融。在安西倾颓一年之久的大唐,终于从北至南,将龟兹循州轮台于阗连成一串。随着李遇安抚诸国旨意的到来,楼兰诸国已然重新复国。这些西域人都是经商的好料子,更何况郎怀加紧重制了战时商路的章程。凋敝的商路,逐渐恢复起来。   与此同时,郎怀在和王雄几人商议几日后,以平西大将军为名,发军令重新整编平西大军。   原先的左右路军被打散,成为坐镇庭州高昌的庭昌营,手握两万征调来的各道军,加上原先北庭都护府的一万精兵,由韦谦易任将军。   敦煌阳关一路,则由河州节度使杨继盛统御三万士卒,坐镇河西后方,是为河西营。   另屯重兵六万于龟兹,分襄、勇二营。顾央、林达一守一攻,退可佑河西北庭,进可援循州,攻可伐疏勒。   于阗的增兵也和春日一同抵达,郎怀暂以此为平西军中军四营驻地,另建于羌营,一半步卒一半骑兵,合计四万,以确保于阗且末若羌这条路的通顺。王雄兢兢业业,是个好城主,却并非能独当一面。恰好此次增兵而来的有尉迟延光,郎怀稍做考量,便派他给王雄做副手。   那些跟她孤军出征活下来的,均编入中军前锋营,加上林先余部和补充的,重骑一万轻骑二千,是平西军中战力最强者。   六王李进领一万骑兵两万步卒,是为固山营。此营以骑配步攻城,是郎怀思虑良久后,做下的决定。她特意请岑商以经略身份坐镇该营管器械,稍有心眼的都看得出来,将来攻打疏勒碎叶,李进所部乃中流砥柱。   刀斧营以路老三为主将,领一万重甲步卒。安牧虽然接了李遇圣旨成为真正的楼兰女王,但仍领诸国营千余轻骑,多做斥候一事。   固山营前锋营刀斧营诸国营并为中军四营,郎怀军令一出,四营在其主将率领下,缓缓开拔循州前线。她另调勇营发兵循州,所图为何,再无遮掩。   丛苍澜瑚虽对此做充足准备,但他已失去对龟兹于阗的控制,只能徒劳地看着唐军不断往循州增兵。   清明时节,郎怀率领中军刀斧营抵达循州城外,循州聚集了八万唐军,对疏勒虎视眈眈。   疏勒一战,一触即发。   远在千里的长安,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大唐发兵将近二十八万,郎怀竟不请圣旨建立九营,自行任命各营主将副将,只将此情从军中邸报发回长安。   邸报传阅之后,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弹劾郎怀心怀叵测居心不良的奏折雪片般飞入宣政殿,此次连谢璧也起了猜忌郎怀的心思。   李遇自是根本不信郎怀有二心的,何况不良人将军中消息源源不断报回,其中隐情他一清二楚。   郎怀此举,将原本各自为战的安西北庭团成一团,各有分工便大大降低抢功一事。何况明达将任命何人的缘由揍报详细,郎怀如今用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有考较的意思。若成,将来各镇副手便只须择取一通晓政务的文官,便足安西域。   如此深谋远虑,明达毫不遮掩地禀报,李遇思量之下,也明白这些该是郎怀借着妹妹的口行谏言一事,实则已然是避风头了。所以任凭底下因此吵做一团,李遇将这些奏折全部封存,看也不去看。   长安城的这些风波不断,沐公府老夫人的小跨院仍旧安宁,几个老仆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老夫人身子骨已经油尽灯枯,怕是熬不到盛夏了。韦氏亲自送了太医离府,面带忧虑走回来。   “夫人,爷传回消息,说不必理会那些弹劾。”梅君低声将才得的信禀报。   韦氏却摇头道:“阿怀不懂,若此等情形也不反击,下回弹劾,谁知道又会牵扯出什么来。陛下虽未疑她,但谁能担保会是永远?”她只思虑片刻,就拿定了主意,和梅君低声嘱托两句,道:“便这般处置。总要让这些不识抬举的知晓,如今长安士族,以我郎氏韦氏为首。陛下将来就算起意,也要让他束手无策才是。”   “是。”梅君点头应下,伸手打帘,韦氏换上一副轻松神色,抬脚进去。   老夫人愈发枯槁,精神头也不济。她如今愈发糊涂,拉过韦氏的手便唤:“士新啊。”   韦氏顺着她道:“母亲,儿在。”   “我知你心中不喜,但先帝赐得婚,慕研又诞下你的骨肉,你若不接回来,你让我死了怎么和老淇公交待?他平生最宝贝慕研,如今他仙去,你更应该对慕研多些怜惜呐!”老夫人显然记忆混乱,说得话却让韦氏心内酸涩。   “母亲放心,我记下了!”韦氏随口应着,老夫人豁然坐起,道:“明日我便入宫面圣,请陛下旨意,立阿怀为世子。你再去接她们母子回来,不得委屈了她们。”   韦氏忙道:“母亲放心,明日儿去求圣旨。再挑个吉日,去别院接她们回来,和忭儿一起孝敬您。”   老夫人着急看着她,问道:“此话当真?”   “儿什么时候敢糊弄母亲?”韦氏含泪道:“夜深了,母亲安睡,儿定如母亲心愿,今后好生待她们母子。”   老夫人这才打消疑虑,由着韦氏给她拉好被角,念叨了些琐碎旧事,才满足地闭目睡去。   这一睡,终究没再醒来。   宫中得了韦氏报丧的信,当即为老夫人加弗国夫人的尊号。李遇更不顾九五至尊,亲去上香致哀。   “夫人节哀,如今沐公府全靠您撑着,朕替阿怀谢您。”李遇只以郎怀好友身份说话,对韦氏甚为尊重。“我和阿怀等若异姓骨肉,夫人若有难处,尽管说。虽说碍着身份,但朕自会妥善安排处置。”   韦氏没推辞,行礼道:“陛下有心了,若有难处,臣妇会去觐见娘娘的。”   李遇安了心,又说了些宽慰的话,才告辞离开。他也不避讳,正大光明来,昂首挺胸走,一身素服,只戴着玉冠,端得以晚辈礼吊唁长辈的架势,让许多在场的官员明白,沐公府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诋毁的。   李遇前脚离开,沛公上官旖也是一身素袍,只带了一个总角书童上门。他祭奠完毕,陪着跪在灵堂的郎恒,见他神色怔忡状态低靡,嗫嚅片刻,终究开口低声道:“你不能如此!如今弹劾沐公的奏折不断,若你不振作门风,难道要夫人亲自出门么?”   郎恒浑身一震,眸中带着讶色,沙哑道:“弹劾兄长作甚?”   上官旖低声向他解释完毕,叹道:“可惜我空有爵位,却不过是个翰林,说不上什么话。亏得陛下明理,从不理会这些。”   郎恒本稍微挺直的腰杆又折了下去,他苦笑道:“陛下是绝对不会对兄长生疑的。而我,终究是府里最没出息的一个。”   “说些什么瞎话!”上官旖红了脸,道:“你的本事我是明白的,不就是守孝么?在家用功,难道不靠沐公,你便作甚都不成?姐姐常说,男儿应志存高远,不可妄自菲薄。若她听见,定要斥你。”   听他说起尚子轩,郎恒不知联想起什么,耳边染了些许粉。开春天气稍暖,尚子轩便启程去了江南,只怕如今还不知老夫人去了。此去是为郎氏船队首次出航的事,尚子轩不放心那边的掌柜,又逢如今艰难局面,不顾自己风寒未愈,便执意去了。   二人都沉默下来,过了半晌上官旖拍了怕郎恒肩头,叹道:“姐姐怎么也不肯认祖归宗,我知她为何如此,却觉得两件事本不想干。你得空给姐姐多去几封信,好生劝劝。姐姐喜欢经商,我也是支持的啊。她何必如此?”说起这些,上官旖只觉得无奈。   郎恒木然点头答应,道:“我记下了,下月去信会提,你且歇歇吧。”   “也好,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上官旖没听出他声有异样,转身走了。出了灵堂,熟门熟路得去给韦氏问了安,才道:“沐公如今在平西为国效力,我是您晚辈,特告了假,在这儿帮您。夫人,我带了小厮,就和郎恒住一处,也好照应。”   韦氏明白,沐公府人丁单薄,若全靠郎恒一人,只怕顾不过来。她当即应下,道:“你便当这儿是你家里一般,不必见外客气。恒儿那孩子近来心思重,我怕他经历此事,若无人开导,闷出病来。你若能和他一处,我自然放心。”   “可我方才见他,只是气色差,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上官旖拧眉道:“夫人放心,我自会和他分辨清楚。”他刻意这般,不愿让韦氏操心,心下却仔细思量方才郎恒话语间的细节,这才觉察出郎恒有些不对劲。   他劝慰完韦氏,才由郎乔引着去了郎恒院子,住在西厢。   郎乔极是喜欢他,笑道:“沛公先歇着,待会送几个得手的人来,您先用。”   “乔叔,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上官旖忙分辩,郎乔道:“那也不能要您自个儿铺床叠被啊!”   上官旖无奈道:“好吧好吧!但凭您安排!”    第144章 饮马长城窟(一)   看着城外有条不紊的唐军,丛苍澜瑚似乎才明白,土蕃兵围龟兹城近一年,除却损失唐军万余守城军外毫无建树,不过是唐军要借此时机拖延时间以调兵遣将。   于阗被郎怀奇袭,此事已在土蕃军中传开。她穿过了连魔鬼都不敢进入的死海,竟然犹如神兵天降一般再次攻克于阗,一时间郎怀的名头在土蕃军中便如同杀神一般。丛苍澜瑚恨得牙儿根痒,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吃了这个闷亏,半个字都不能多提。   除了镇守碎叶城的几个心腹,如今能有一战之力的土蕃将领,都聚在疏勒城主府中。   花不喇心知自己罪责深重,待丛苍澜瑚归来主动请罪,已经做好至少被削爵为民的准备。但丛苍澜瑚竟然未多责罚,仍旧用他为疏勒城主帅,对此他感激涕零,也对接下来和唐军的交锋充满期待。花不喇要借唐军的鲜血雪耻,这人选自然是郎怀。   “赞普,无论如何,也要保证碎叶城和咱们的联系。”这员虎将铿锵有力道:“唐军马上的确好生厉害,但骑兵在攻城中作用不大。我们还得提防唐军那种能炸开城门的武器。”   “赞普,花不喇所言有理。”胡菲丝尔是个四十多岁的高大汉子,留着两撇八字胡,很有慨然之色,“但臣以为,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我八万大军,难道不能突围么?”   “然后呢?”丛苍澜瑚带着冷笑说出他期盼的答案:“回逻些?”   本有些吵嚷嚷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   罢兵回朝,对于在外征战一年多的土蕃人来说,是绝大部分人所思所想。抢掠够了,享受够了,难道非占着这陌生的土地么?   偏生丛苍澜瑚半分要回去的念头都没有,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直言进谏。胡菲丝尔算是胆子大的,意思分明就是趁着还能跑,大伙赶紧回去吧。   “我要整个安西!”丛苍澜瑚说出自己的壮志豪情来:“你们也见识到了,这里一城几年的财富,是我土蕃几代人的积累!如今大唐内乱虽平,但皇帝不过是个好文弄墨的书生!只要打赢此战,将郎怀这批将领折在安西,我土蕃只需五万大军,就能长驱直入!中原江山,就会成为我土蕃牧牛羊的绝好草场!我们的子孙,将永远都是太阳的子民,享受这时间最美的繁华,穿最好的绫罗绸缎,享用最好的玉盘珍馐,再也不用如你我一般,受尽高寒苦楚!”   丛苍澜瑚憧憬之后,又蛊惑道:“届时,裂土分王,在座的都会是我圣城的诸王!”   他见诸人神色各异,变幻不定,又忽而转变话锋,厉声斥道:“胡菲丝尔!你阵前扰乱军心,妄言逃命!其罪当诛!”   胡菲丝尔老谋深算,当即就知丛苍澜瑚要害他性命。他话也不说就要往外逃,早得了丛苍澜瑚眼色的花不喇抽刀直捅,血溅三尺,要了这员虎将的性命。   丛苍澜瑚走到胡菲丝尔的尸首旁,厌恶地弯腰取回他的军符,随手拿袖口擦去血污。   “若再有言退者,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诸将领噤若寒蝉,互相看了眼,对于死亡的畏惧和财富的崇拜,终究让他们一起拜倒。   “尊赞普号令!”   丛苍澜瑚站起身来,神色渐渐恢复如常,他负手走出大门,冷笑道:“花不喇,你去替我办件事。”   于各军扎营处巡完,郎怀和陶钧一前一后回到中军。   韦斯从内迎上来道:“大将军,土蕃有使者前来求见。”   郎怀眉毛一挑,和陶钧道:“方才我正想着丛苍澜瑚,没想到他倒和我心有灵犀呐。”话音未落,她从马背上跃下,问道:“来的是谁?”   “疏勒城守将花不喇和两个亲兵,态度倨傲得紧。”韦斯接过郎怀卸下的披风,道:“末将请到帐中,见探不出什么来,干脆给晾着了。”   郎怀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去备些酒水,过两刻送来。对了,兕子呢?怎么没见她。”   “回将军,姑娘带着兰姑娘出去,说傍晚回来。”韦斯恭恭敬敬道:“应该是去诸国营。”   说话间,已然走到大帐外,韦斯退下,亲兵打起帘子,郎怀露出笑容朗声道:“上次战场一别,没料到这么快便见面了。花不喇将军好身手,本将佩服!”她精通土蕃语言,花不喇听出她赞叹的话是发自肺腑,花不喇听得赞美,倒淡了等待半晌的烦躁,也对郎怀的敌意少了些许。他起身拱手道:“沐公回马枪也深得精髓,花不喇许久未败,还想和沐公战场上叫阵的。”   郎怀没在意花不喇这挑衅的话,转到屏风后卸了轻甲,只穿着件月白江绸薄棉衣,腰间用革带扎起,挂了纯钧剑,缓步出来。   她在主座坐定,道:“两军交战,将军来此,有事便敞开了说罢,不必拐弯抹角。”   花不喇也正了颜色,端正站着右臂抵胸,弯腰行礼道:“本将奉赞普命,前来送信。赞普邀沐公疏勒城大乐门外二里一叙,届时赞普只带两名护卫,还请沐公赏脸光临。”   他的亲兵从怀里取出丛苍澜瑚的亲笔信递上,陶钧接过后,小心翼翼嗅了嗅,见毫无异常,才奉给郎怀。   郎怀拆开信封,里面用汉字所书,倒是一笔端正碑体。郎怀两眼看过,放在案上,笑道:“赞普有如此情调,本将自不会爽约。后日午时,本将带壶好酒,和赞普对酒当歌亦无不可!”   花不喇一愣,他端未料到郎怀会应得如此爽快,对郎怀狡诈的印象顿时改观。他如释重负般道:“有如沐公一般的对手,是我花不喇的福气。待回城后,我将请命随赞普出城。我土蕃也有好酒,请沐公一醉。”   郎怀洒然一笑,道:“现下便可请将军同饮!”她话音方落,韦斯在账外高声道:“大将军,酒菜准备好了,可否送入?”   美酒飘香,花不喇咽下口水,目光贪婪地在案上巡了一遍,才道:“沐公,末将公务在身,不得饮酒,请沐公海涵。”   “今天色不早,末将须回营复命在,这就告辞了。”   郎怀见他说得坚决,也不劝他,对韦斯道:“去取十斤,送花不喇将军出营!”   入了夜,明达从诸国营回来,脸带喜色,道:“听说今儿你调兵遣将,分了刀斧营和勇营合兵一处,在西边延远门屯军?”   郎怀才练罢剑器,明达怎肯放过她?披风未去,就拔出短剑扑了上去。二人边交手,郎怀边道:“丛苍澜瑚派了花不喇来送信,请我一聚。这人若真镇定下来,此战恐怕得个一两年功夫,咱们兵力只有八万,不能奇袭便得围城,得调军来。”   “也是,八万对八万,又没了黑火,死拼划不来嘛。”明达说话间反手一撩,逼得郎怀不得不仰头后退,明达不依不饶斜臂横劈,郎怀轻笑着单手撑地,格开她的短剑,左腿一拨,明达登时被扫倒,跌入郎怀怀里。   “你呢,进展如何?”郎怀亲了口明达额头,明达哼道:“你教我的剑招里分明没有这些嘛。”   郎怀扶着她起身,道:“剑招是死人是活的。夫子曰学以致用,你糊涂了?”   明达若有所思,忽而嬉笑道:“你打赢了我,我不开心!你说说怎么办?”   “听你的。”二人携手回帐,晚饭都已经准备好,摆在案上。   “你见丛苍澜瑚之时,我要打扮成你的亲卫跟着!”明达拿起银勺先喝了口骨头汤,拿起饼掰成小块儿丢进汤里,等饼吸收了汤汁再吃,端的美味。   “好。”郎怀笑道:“不过也不必打扮成亲卫,一起去就成了。”   “是是是!我的大将军。”   三日后,前锋营林先在距离大乐门三里处布下重骑三千轻骑八百,他自己亦是戎装规整,遥望北方不远处的昨日才搭起的篷顶,啐道:“也不知有啥好说的,难道见一面还能兵不血刃么?”   李进也得了消息,但未得郎怀军令,他只带了几个亲兵,跑这儿来看热闹。“叙叙旧吧。”李进笑呵呵道:“再说,只怕大将军也借此挑拨离间,咱们少花费些功夫。”   “按我说,就该把各营全部调来,二十万大军,围也围死他!”林先愤愤不平,道:“如今就八万,够个屁啊!”   李进瞥了下西边儿,低声道:“你是不想见你堂兄吧?听说你成婚的消息传回去,当家的很不满意。”   林先被他猜中心事,面上的疤都红起来,“快滚快滚快滚!”   固守循州轮台几月,他二人通力合作,早就熟识。林先一般也不顾忌李进郡王殿下的身份,只拿他如同袍。   “我和林达见过,可比你稳妥多了。”李进也不恼,笑道:“他不惯西域气候,比在长安时候瘦了许多。”   林先摸着下巴上的胡渣想了半天,道:“这可惨了,堂兄本就白净,如今可不成了文弱书生一般的小白脸?”   李进一愣,没料到林先说出这等子浑话来,他附和道:“你还真别说,咱们军中两个异类,一个是你堂兄,一个是咱们大将军。但若论起来,你堂兄忒白,若是剃掉胡须,擦胭涂脂的,再换身衣裳,可不像个大姑娘?”   林先笑得脸都变形了,偏生有个亲兵来禀报两句,他只能憋着应付完,才续道:“照你这般说,大将军若白点儿,和姑娘并肩站着,岂不是更像姐妹了?”   李进抬头望远,没太在意他的话,正经道:“他们进去了。”    第145章 饮马长城窟(二)   郎怀身边只带了明达陶钧,陶钧怀里还抱了坛蜀中名酒剑南春,三人都不过是寻常装束,连轻甲都不着。   临时搭建的篷里放了张大案,已经摆满了吃食。丛苍澜瑚早已落座,他不起身,只一挥手,另一个人拍开酒坛,给郎怀的粗陶碗里斟满了酒。   “这是从土蕃带来的青稞酒。”丛苍澜瑚见郎怀大大咧咧坐下,拿起酒碗一饮而尽,露出个激赏的神色来,赞道:“沐公当真好手段,我的花不喇将军本对你厌恶得紧,从你营回来,却对你是赞誉有加。”   郎怀哈哈笑道:“这却不是手段,凭心意罢了。”她这才对斟酒的人道:“这位是?”这人穿着直缀,又挽着胡髻,从脸面看是个汉人,打扮着实不伦不类。   “沐公好,在下司墨,是赞普的军机参将。我虽是汉人,但各为其主立场不同,请沐公恕在下不能以民礼相见。”司墨老成持重,颇得丛苍澜瑚器重信任。   花不喇接过陶钧送上的美酒,当即拍开封泥,酒气迷漫开来,他赞道:“真是好酒!”   丛苍澜瑚不急,郎怀更不急。明达坐在她身侧,品尝地道土蕃美食,更是一脸闲淡。   这顿饭似乎当真成了饭局,席间丛苍澜瑚介绍各菜来历,倒也颇多趣味。郎怀许久不曾碰酒,喝了两三碗后,便只肯慢慢品尝,说什么都不肯一饮而尽。   丛苍澜瑚汉语官话流利,但他们说得快,花不喇就听不明白。丛苍澜瑚允他跟来,也是因此,便不做理会。   “说起来,我土蕃美食,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么多了。”丛苍澜瑚喝了口热油茶,笑道:“当初在大明宫中,日日所用,几不重样。大唐之多姿富饶,实让我惊讶羡慕。”   郎怀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赞普这话,不知你身后的土蕃士兵听得了,可会心寒?”   丛苍澜瑚言外之意被她轻而易举挡了回来,他也不恼,看了眼明达道:“姑娘风姿卓越,沐公好福气。”   “我也好福气,只不知我那姐姐,是不是如我一般好福气?”明达头都不抬,让丛苍澜瑚一愣,继而爽朗大笑起来。   “沐公,当初我求娶她,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着实了得。”丛苍澜瑚挑白了道:“如今我有固城,自会珍重待之。”   郎怀只露齿一笑,道:“赞普,如今形势,就算你我连襟,本将也不会放过你。”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司墨面沉如水,陶钧微微躬身,明达也有些紧张,唯独花不喇没事人一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悠然自在。   丛苍澜瑚往后一靠,道:“郎怀,我是低估了你。但想轻易战胜我,你还嫩了点儿。”他神色坦然,道:“若我是李迁,你只能落败。”   郎怀收拢笑容,道:“若你是李迁,陛下容不得你。”她所言陛下,自然是指明皇而非李遇。   “哈哈哈,我的王位如何得来,你莫非忘了?”丛苍澜瑚仿佛听到个极好的笑话,半晌后才平静下来,“而今,我知道想要整个西域或许艰难。但我要这半壁,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郎怀做出个恍然的表情,道:“哦,赞普的意思,是想划线而分治。西域幅员广阔,大唐土蕃,各取一半?”   丛苍澜瑚道:“没错。以硫水、别兹暗河为界线,我要疏勒至于阗一线,以北尽归大唐。你我均开疆拓土,你意下如何?”   郎怀叹道:“赞普这是老糊涂了。西域诸国只是我大唐属国,偌大西域,我大唐只取四镇和几处小城。赞普这话,应该请了那些国王来商议,与大唐、与郎怀俱无关系。”   丛苍澜瑚带着可惜道:“郎怀,你若为王,未尝不可呐。”   这等挑拨之言,若传回长安,只怕李遇案头又得垒起纸墙来。郎怀不动如山,嗤笑道:“本将为大唐世袭国公,食邑万户,统兵二十万。除却我大唐天子,谁人有此胸怀?”   丛苍澜瑚再叹:“沐公胸怀若江河,终究不是海。”   郎怀正了神色,“本将心怀天下,并非权势财富,而是黎明苍生。行杀伐事,怀普善念,虽鲜血淋漓,亦百死而无悔。”   “可中原花花江山,李唐皇室亦有突厥血统,我土蕃为何不能入主中原!”丛苍澜瑚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只当是郎怀的巧舌如簧,根本就没放心上。   “大唐皇室得天意而得天下,自高祖太宗传至今上,历经八朝七帝,凡百五十年,均是励精图治之主。百姓得以安居,天下无不归心。各地士族皆奉上为正主,从军者皆知所从者李唐也。”郎怀带着蔑视道:“自高祖立国,从不轻挑边境事端。附国者皆得尊重庇护,来长安者皆和大唐子民一视同仁。赞普也曾来我长安,知我此言非虚。便说司先生,若易境而处,定为宰相。”   “可惜司墨无福,也只忠臣不事二主。”司墨微笑驳回,背后却不由得他不紧张。丛苍澜瑚此人多疑且果决,万一真因此而对他心存芥蒂,便是有固城担保,他也绝活不长久。   丛苍澜瑚凛然道:“你们太宗做的,我也做的。”   “赞普有鸿鹄之志,何苦要拿西域无辜百姓磨刀?”郎怀还未开口,明达已然啐道:“西域诸国国小,赞普便举起屠刀毫不留情。若我大唐无雄雄铁骑,赞普只怕早已东入长安,放马中原了。”   丛苍澜瑚被她一语道破心思,竟大大方方道:“若我土蕃能拥如此铁骑,东逐大唐,西吞印度,又何足道哉?”   “既如此,便请赞普先过本将一关吧。”郎怀理也不理,站起身来,忽而慧黠一笑,拿土蕃语道:“前些日子,有个叫隆尔逊的,得了陛下手书,赶到于阗要本将助他报仇。本将好奇,拿来手书一看,端得气煞人也。杀父杀母,此仇不共戴天呐。”   “隆尔逊?仁摩赞普属意的王储……”花不喇抬起头来,嗫嚅了句,好在他猛灌了不少剑南春,已然微醺,说话有些大舌头。   郎怀续道:“本将已奉命为他鸣冤,可惜固城公主,平白遭此祸端,但她远离长安已然躲开一次,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刻意挑拨固城和丛苍澜瑚,果然见丛苍澜瑚现出怒色,却不容他开口,抢先道:“今日一见,已全长安曲江池之约。本将佩服赞普手段血性,将来战场相遇,亦不会手下留情。再见即是永别,本将自当竭尽生平所学,好为隆尔逊争个好前程!土蕃大唐重结兄弟之好,才是本将所求。”   丛苍澜瑚等她背影走远了,才狞笑着捏碎了酒碗,恨道:“好一个郎怀!”   司墨低声道:“赞普,要不要……”   丛苍澜瑚一掌拍在司墨脸上,喝道:“你以为她毫无防备?只要郎怀不能走回营地,那边攻城弩是摆设么?”   “赞普说得有理,但郎怀言多挑拨,殿下她……”司墨不顾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只怕丛苍澜瑚起疑心。   “她三言两语,我就会信么?固城恨死李迁对他凉薄,她早就跟我讲了。”丛苍澜瑚眼神一暖,续道:“回头去封信,想办法让固城派兵骚扰于阗,好给咱们缓解些压力。”   他又看了眼依旧沉迷于美酒的花不喇,脸色越发差起来,道:“回城!今晚准备突袭。”   司墨捂着脸,应了一声。花不喇抱起酒坛,随手抓了把羊排,踉跄着跟上去。   “赞普,我……我请战!”花不喇迷迷糊糊,丛苍澜瑚正在计划着夜里如何偷袭,对他今日如此无作为,就没工夫去计较了。   顺利回到中军,郎怀第一句话便是告诉林先:“准备一下,夜里丛苍澜瑚会来袭营。咱们外松内紧,不求杀人,但求折马。”   林先眸子一亮,“你意思他会带着城里所有骑兵突袭?”   “他还有别的办法么?”郎怀眨眨眼,好奇道:“殿下,你怎么也在?”   “闲来无事,和林将军聊聊。”李进随口道:“既然他夜里要来,我的步卒可得准备好。本王先去准备,告辞。”   郎怀点头应允,又对林先道:“你等此时良久,但务必放丛苍澜瑚入阵地。本将要关门打狗,等门关着,你爱怎么打,我都不管。”   “是!”林先大喜,兴奋地摸着自己腰间佩剑,哈哈大笑着去点兵。   郎怀思量片刻,对陶钧道:“去诸国营找安牧,要她探查土蕃情势。另,通知隆尔逊,今夜该是他好好亮相的好时机。”   “是,爷放心,我这就去。”陶钧是郎怀肚子里的蛔虫,一听就懂她的主意,撒丫子离开了。   郎怀神态自若,干脆牵住明达的手,嬉笑道:“装了半日大义凛然,可真费劲儿。”   “我看大将军装的很好,”明达顺势挽住她左臂,打趣道:“将来若没钱花,大将军去茶馆里摆摆谱,许就养活明达了。”   “你呀。”大风顿起,郎怀的酒意被此激发,脸颊红了起来。她忽而停步,揽住明达道:“不良人事一时半会儿忙不完的,我知你不便事事跟我讲,但也要惜己。这些时日,你瘦了不少。”   “嗯,我理会的。”明达顺从靠着她的肩头,道:“当真有些事情得自己试过,才知其中艰险。父皇能勤政二十余年,太不易了。”   “西域局面,牵一发而动全身,偶尔我也力不从心。”郎怀说出了从未在旁人面前提起的话来,长叹道:“好在就算步步惊心,也朝着想要的方向行进。但愿我选择固城公主,不会给大唐带来灾祸。”   “这就得看教索尔的是谁了。”明达额头微微移动,忽而道:“我看唐飞彦不错,学问极好,人也洒脱。虽说吊儿郎当的,但有股子爽利男儿气。你觉得呢?”   “加上魏兄,就更好啦。”郎怀看了看天边的云朵,牵着明达一起回去。    第146章 饮马长城窟(三)   是夜乌云盖月,一片朦胧。   中军帐中,床上摆着案小几,只点了盏烛台放在边上,郎怀明达盘膝对坐,正在手谈。   香炉里点着安神香,兰君手拿着话本就着纱灯打发时间,竹君困顿,早就歪在兰君身上睡熟了。陶钧从火盆上拿起水壶,给两位主子添了热茶,也静静在一旁观棋。   火狐趴在明达腿上,大尾巴蒲扇一般铺开,端得好看。明达手拿白棋,正凝眉思索,隔了半晌才落下一子。郎怀喝着热茶,眼见自己的大龙被从中截断,暗赞了一声好,又笑道:“你这一手,让我谋划全失,又得重新想折了。”   明达结果她递来的茶斗,小心吹去热气,抿了口回道:“谁让郎都尉一开始只顾冲锋陷阵忘了徐徐图之?都尉如此客气,小女子若是手下留情,岂非辜负了都尉?”   这时候已经是二更,郎怀干脆往后一靠,算是认输。她拢了身上的披风,道:“出去走走?坐了这么久,怪憋闷的。”   二人带上皮帽,也不惊动竹君,只让陶钧点了灯在前引路。郎怀侧耳听了听动静,便知道各军已然准备妥当。   “就看丛苍澜瑚派了多少人。按理,他合该倾巢而出,猛攻襄营刀斧营,避开中军。”郎怀怕夜里凉,又给明达拉好面巾,才继续前行。侍卫们看到是她,均是恭敬一礼。郎怀微微颔首示意,和明达径直往李进营帐走去。   李进穿戴齐整,正和几个副将低声商议着。等郎怀进来,李进笑道:“还以为你能坐住,偏偏还是来了。”   郎怀坐在偏位上,道:“就是来看看情形,此战是林将军和殿下指挥,我只看结果。”   李进也不谦虚,笑道:“林将军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只等土蕃陷入刀斧营中,他便可以出击。斥候的消息,丛苍澜瑚帐下大将花不喇和蒙莽已经领兵,突袭咱们大约就在片刻间了。”   说话间,前方马蹄阵阵,雷鸣般从低沉到响朗。几人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郎怀道:“本将便在此,等着殿下和林将军旗开得胜,为我大唐此战立首功!”   在土蕃冲入唐军阵地后,勇营先示弱于土蕃,步步败退。及至土蕃陷入阵地战,刀斧营才围攻上来。林先率骑兵纵横冲锋,迅速打乱土蕃的骑兵阵型,李进麾下的一万重骑早已趁此机会断了土蕃撤退的路线。   这一战从漫天漆黑,打到艳阳高照,一度难分难解。花不喇和蒙莽所部当真是是土蕃最为精锐的骑兵,纵然被分割四块,其骁勇善战依旧不是勇营能够抵抗住的。   到了午后,花不喇凭借自己天生神力,竟然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和蒙莽合兵,向西北突围。李进当机立断,亲自带兵阻拦,和花不喇短兵相接。这二人一个养精蓄锐多时,一个力战将近十个时辰,李进难免大意,一个不留神就被花不喇挑落马背,若非花不喇急着领兵退却没追击上前,只怕李进性命堪忧。   主将落马,唐军士气为之一挫。花不喇见机不可失,也不恋战,和蒙莽一个冲锋一个殿后,趁着林先接应不及,终究突围而去。这时候疏勒城中余下的五千骑兵亦发兵袭营,不要命舨扑向中军。唐军只得收兵防守,让花不喇蒙莽侥幸逃走。   这五千土蕃骑兵见好就收,绝不深入唐军大营,解去了土蕃重骑覆灭的危机。丛苍澜瑚又亲自领兵出城,和唐军鏖战。郎怀得知消息,代替摔断胳膊的李进领固山营步卒列阵对敌。   斥候往来不绝,郎怀神色郑重,灌了一大口浓茶,耳听各方军情,不时低声说些什么。传令官往来如风,不断将她的指令发出,以调整整个战场的局面。   由一场突袭为开始,土蕃骑兵受挫逃出战局。而后丛苍澜瑚迅速抓住战机,几乎倾巢而出,和唐军于疏勒城南展开阵地战。双方兵力对等,郎怀根本无法分兵趁机进入各门紧闭的疏勒。   这才是丛苍澜瑚打的算盘,阵地对阵地,在骑兵疲乏的状态下,郎怀手中没怎么经过阵仗的步卒着实吃亏。   “报!土蕃蒙莽率重骑袭勇营,兵力八千!林将军正布阵意图围困蒙莽,但两时辰内无法来援!”   传令官话音方落,另一个斥候匆匆跑进来半跪道:“报大将军!林将军绕过土蕃阵地,率前锋营由延升门攻入疏勒!已被困城中!”   前一个林将军是勇营林达,后一个是前锋营林先。郎怀陡然变色,站起身喝问:“前锋营?困进去了多少?”   “近半数以上!都被林将军带去了!”这个斥候是诸国营的,汉话说得流利,很得重用。他面带苦涩,道:“前锋营副将杨梦梅屡次劝阻,林将军不听,认定此为破城良机,不肯错过。攻城之时杨副将觉察有异,缓了一步,才没把前锋营全都折损进去!杨副将请大将军速速拿主意,只怕……”他话没说完,又一个斥候闯进来。   “报大将军!丛苍澜瑚退入后军,土蕃有退兵的意图!”   郎怀揉着太阳穴,片刻后道:“传令林达,不必来援。要他拖住蒙莽三个时辰,绝不能让他们顺利回城。”   “命路将军摆莲花阵,不得放土蕃主力军退走。”   “固山营准备破城弩,攻击土蕃中军,随时接应林先。”   “发响箭三声,示警林先。”   传令官领命而去,郎怀看了眼帐外如血般的夕阳,道:“郡王殿下伤势如何?”   “殿下摔断了右臂,腹部被花不喇砍中,伤势不轻,但不致命。姑娘和兰君都陪着的,爷放心。”陶钧安慰道:“爷是怎么打算的?”   “林先太鲁莽,完全忘记现在不是当初,只顾眼前怎能成就大局!”郎怀恨道:“我本以为经过这大半年,他能冷静些。此次就算他逃得性命,军法在前,我也留情不得。”   陶钧心知林先和自家主子交情匪浅,也不好再劝。   郎怀伸手解开披风,道:“取我的重甲来。”   三声响箭声破苍穹,陷入疏勒的林先顾不得去计较损失几许,忙打马往大乐门突围。   城中处处陷阱,林先派出几批人探查,都如石沉大海,根本没人能回来。他已然知道这是专门针对自己设下的圈套,只能庆幸杨梦梅警醒,没把前锋营全部折进来。   “将军,大乐门不妥啊!”   “没见延升门铁桶一般?咱们这条命如今就算是折了!冲大乐门,出得去和中军一南一北,老子干他丛苍澜瑚的屁股!若出不去,能打多少是多少!这疏勒城迟早要破,郎怀能给咱们报仇!”林先已经杀红了眼,他揪住谏言参将的领口,眼睛直勾勾看着他,道:“如若有机会逃出去!能走多少是多少!不要恋战!老子回去也是军法处置,就拿命给你们殿后了!”   “林将军!”   “出发!”林先拴紧大刀,换了匹战马,将原先的马儿一刀割破脖颈,他哈哈大笑道:“与其留你在土蕃人中受辱,不如早点解脱!说不定,咱很快就碰面啦!”   前锋营诸人见他犹如罗煞厉鬼一般,倒是激发了死里求活的斗志。这些人要么是侥幸活下来的征西军旧部,要么是从龟兹一路打到于阗的新兵,此刻血气激发,一个个嗷嗷叫着,跟着林先发起冲锋。   城外虽立即变阵,但路老三还是没能拦截住丛苍澜瑚。此人当真了得,从大乐门出击,由安济门回城。两门之间足足二里,林先得了信后,又转而向东,以卵击石一般迎了上去,悍不畏死。   郎怀眼见丛苍澜瑚退回城中,心知再无办法,只能狠下心,道:“固山营骑兵压阵,退!”   “爷……”陶钧遥遥看了不远处的安济门。城内的厮杀声清晰可闻,哀嚎穿过厚重的城墙,让所有人都面露不甘。   “大将军,我愿请战!”路老三和林先私交亦深,他握紧手中陌刀,喝道:“大将军!不能耽搁了!”   “林先冒进,本将已尽力弥补。”郎怀目露寒光,瞪着路老三道:“你以为本将不想救他?”   “可……”道理路老三不是不知道,但就这般束手无策看着自己同胞被屠杀,又有几个能坐住?   郎怀战袍沾血,一个人纵马走到阵前,沉默不语。   蒙莽也突围而去,勇营战力毕竟较弱,拼尽全力也没有拦住。林达快马加鞭赶来,城内厮杀声也渐渐低沉下去。   残阳终于跌落地平线,天地一片漆黑。   安济门便在此时打开一道缝隙,丛苍澜瑚志得意满,身边是花不喇高坐马背。   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压着一个几乎都要站不稳的血人出来,丛苍澜瑚哈哈大笑道:“沐公,我欲以此人,和你交换。你们退兵百里,我便放了他,是死是活我再不管。你若不答应,我这就杀了他。”   他说话间,那血人的乱发被拨开,旁人点了火把,路老三眼尖,失声道:“是林先!”   郎怀沉默不答,神色间看不出喜怒。林达和林先多年不见,心痛之余,也知晓没别的办法。他一跺脚,和郎怀道:“沐公,是先弟自己冒进在前。大将军尽力了,他身死战场为国捐躯,林氏自有末将分说,大将军不必为难。”   丛苍澜瑚也知晓凭着一个林先,郎怀是万万不会退兵的。他要的是彻底打击唐军的士气,好为将来战局占取主动。   “怎么,沐公竟然如此蛇蝎心肠么?”丛苍澜瑚正自得意,他挥挥手,便有士兵抽出腰刀来,在林先脖颈处比划。   路老三几乎要跳起来,被郎怀十来个亲兵挡住,不允他上前。郎怀正欲开口,却陡然生变。   本已无法反抗的林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自己撞上刀刃。几个土蕃人的兵器都是出鞘了的,根本没人能预料到林先还有余力。一阵惊呼后,土蕃人退后数步。林先心口的刀已从后背捅出,是不可能活命了。   “郎…………仇……”他声嘶力竭,喊声戛然而止,以头点地,面对唐军跪倒,再也没能起来。    第147章 饮马长城窟(四)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本是成竹在胸的郎怀自回到中军帐中,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大唐士气已堕,郎怀强撑着下令鸣金收兵,一切军务交由路老三岑商和陶钧商议来应付,她心神一直绷紧,满脑子都是林先自戕的那一幕。   头一次跟林先有交情,是运粮途中奔袭阿苏马一役。当时林先不论军衔爵位都比她要高,但仍旧按着薛华的吩咐,全力配合,没使绊子。而后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二人同为薛华手下先锋,战场上彼此配合,愈发得心应手。她也知道了,林先虽是林氏子,身上却没有世家子弟那种倨傲,骨子里很是随和。也或许是久在塞外,他打心眼儿就不愿意回长安。   征西战后,林先为薛华手下一把提起的将官,留在于阗城,提升飞速,是安西四镇最年轻的镇抚使。固城公主入土蕃,也是他奉命率军护卫,代表薛华送给郎怀密信,安西四镇对陛下忠心耿耿,储位不变,忠心亦不变。   今日,眼睁睁看着他拼尽全力扑向刀口,明知是林先被仇恨蒙蔽了心神才会导致前锋营冒进,郎怀却当真怪他不起来。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把前锋营交给林先,亦不该让林先率军在前,而应该留林先在后军策应的。   这样,就能保住林先性命,还有那半数枉死城中的士卒。   他们从开始深陷敌营,只肯厮杀送命,无一人求饶。铮铮铁骨,让城外唐军潸然泪下。林先在所有唐军注视下选择自戕,也全了他的忠义,令人敬佩之余,也生出骨子恨意不甘,和对郎怀的疑虑。   “爷,林将军的事您还得拿主意,不能再等了。”竹君跟着郎怀六神无主,兰君不在身边,陶钧回来便知情况,着急谏言。   “拿什么主意?莫不是要我治他冒进之罪?”郎怀整个人缩在椅圈中,眉目隐入烛火的影子,看不分明。   “隆尔逊已在此战中露脸,城中许多人都认出他来。接下来还按计策进行,不用调整么?”陶钧使了个颜色,示意竹君去请明达,自己口中不停道:“前锋营损伤过半,其余诸营皆有阵亡者,小的虽请经略统筹,但到底得爷定主意。”   郎怀嗯了一声,道:“你们拿主意吧,用印你自己来,让我歇歇,让我好好歇歇。”她不再抬头,起身拐进内帐。   陶钧心知此时不能多说,只能自己写了条陈,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才取了郎怀印章,盖印发出。   李进伤了右臂腹部,失血不少,军医已经为他接骨止血,包扎完毕。他喝了药后,有些发热,已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明达不放心,在李进帐中多留了会儿。待军医确认李进性命无碍,才和兰君一起离开。   方才走出不远,就瞧见竹君急匆匆过来。明达此时还不知唐军战败,却也知道,能让竹君神色慌张,定和郎怀有关。   “姑娘,林先将军战死,爷情绪不对!快回去看看吧。”竹君好歹知道不能传开,翻身下马后凑到明达耳边低声说清,焦急道:“小陶急得不行,军务都是他代爷处置的。我跟了爷这么久,头一次见她这般六神无主,仿佛剔去了骨头。”   明达心内一紧,劈手夺来马鞭,道:“我这就回去!”   各营副将在账外和陶钧说完情况,岑商拧着眉毛统计阵亡人数,均是噤若寒蝉,不敢弄出大的声响。   明达稳了稳心神,下马后问道:“如何?”   岑商心下长舒口气,道:“姑娘,此战我军阵亡九千余人,伤万余,重伤千余,如今是刀斧营阵列于前,和固山营一起防备土蕃袭营。前锋营将军林先冒进阵亡,现由副将杨梦梅处理事务安抚士卒。我军粮草足够,但兵力损失不少,还得尽快调军驰援。”他条理清晰,点明林先一事不能不定论,让旁的将军顿时松口气。   明达抿唇,陶钧知她还不清楚具体情况,言简意赅讲毕,为难道:“姑娘,再不定夺只怕军心不稳,小的位卑言轻有心无力,着实无奈得紧。”他是宦官,只能充作郎怀贴身侍从,便是军功无数,也无从提拔。   明达复杂地看了眼寂静无声的中军帐,心下飞转,让自己声音显得极为稳定:“前锋营将军林先因私怨冒进,致使前锋营半数五千士卒陷入疏勒城,折戟沉沙无一生还。不听军令冒进之罪不可隐。但林先阵前英勇就义,阵亡将士死战不降,亦为功勋。一功一过不可相抵,罪应罚,功应赏。暂罢林先前锋营将军,降为前锋营校尉。此战功劳我会请陛下旨意,另行封赏。”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各人松口气的呼吸声。明达又道:“安抚一事岑经略与各位将军商议定夺便好,前锋营事务暂由杨副将定夺,今后如何待大将军参悟后定夺。”她对诸人宽慰道:“大将军和林先袍泽情深,亲眼见他惨死难免心生动荡。不妥之处,明达身为大将军内子,理应替大将军和诸位告罪,还请诸位见谅。大伙同心协力,疏勒定有克复的一日。”她按军礼冲诸人行礼,岑商忙虚扶,道:“人之常情,属下们理会得。还请姑娘劝大将军节哀,当此时局,不该感情用事。”   又分说几句,岑商才和人离去。陶钧又道:“隆尔逊那里,小的只能按之前计议的办。但……”他犹豫片刻,道:“如今还是得防备土蕃趁此机会和碎叶联系,还有增兵一事不能耽搁。”   说话间,二人进了帐。陶钧点了烛火,明达点头道:“请于羌庭昌河西三营增兵,襄营不动。调军令我来写,用印发出就是。另固山营骑兵让副将领兵,时刻盯防土蕃碎叶方向,你亲自传令,让他们不得懈怠。”   “是。”陶钧看了看屏风,给水壶中添上热水退了出去。   郎怀没有真睡着。她闷闷仰面躺在床上,眼底透着股倦极,和解不开的迷惑。   明达执着灯盏进来,侧身坐在她身旁。郎怀露在被外的右手冰凉,她低声道:“多谢你。”方才外间的动静她听在耳中,却根本无意去干预。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明达叹口气,道:“阿怀,你这般不妥。”   “你是平西大将军,谁都可以躲,偏你不能。”明达倾身过去,两人凑得极近,呼吸可闻。明达轻手揉着郎怀浮肿的太阳穴,低声道:“朝中虽有尉迟将军,但他久在北边,对安西土蕃了解乏乏。杨大人虽可统兵,又熟知安西事宜,但他到底是文官,这种时候,是不中用的。淇公有勇有谋,资历也深,但淇公今年已快六十,若真请他来主持大局,只怕……”明达将几个能领平西一战的将领数个遍,道:“你我均知,父亲如此栽培你,爹爹如此器重你,都是为了安西若乱,自当由你平定。但若你自乱了阵脚,被怯懦控制,远的不说,便说林先,他为报仇冒进,但他的仇,你能就此作罢么?”   耳听郎怀长嘘,冰凉的手臂从后搂住明达,让她伏进自己怀里。“你说的我都明白。”郎怀涩道:“但他……”   郎怀忽而顿了,明达伸手抚过去,但觉一片湿凉,也不禁痛惜。   “我竟然!救他都不能!”郎怀牙根做响,“身居此位,不能为小而失大局。可谁知这小,于我多要紧?”   “我知。”明达听她说出来,放了一半的心,又更揪心。既然她知晓厉害,明达也不再说那些无用之言。只静静陪着她,听她把那些疯言疯语吐了个干净。   金乌现世,再逃避,天都是要亮的。   怀里的明达睡得极不踏实,娥眉蹙着,泪痕依稀可见。郎怀深吸口气,吻了她的额头,低声道:“兕子,谢谢你。”   走出帐外,早候着的竹君两步跑上前,仔细打量着她。   郎怀目下青黑,但精神头不错,不再是昨夜里那般境况。三人放了心,陶钧将军务捡要紧的赶紧说了遍,兰君回了李进的伤势好转,竹君则督促她快些用饭。   郎怀一一照做,而后道:“我去殿下那里看看,陶钧,传令各营将军副将,巳时中军帐,商议军务。”   “是!”陶钧一喜,心知这便是妥了,忙去吩咐传令官。郎怀换了身上的脏衣,和兰君去李进帐中探病。   李进右臂被军医绑缚固定,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早上便醒了,胃口还不错,用罢饭后,军医又诊了脉。   “殿下底子好,等伤口结痂,留意着,莫使伤口再撕裂就妥。但胳膊还得留神,万不可动弹,否则怕骨头长不好,落下个残疾。”军中大夫向来直爽,有一说一,不是宫中那些太医说了都如没说一般。   李进点头应下,脸色苍白,下巴上胡渣便愈发明显。他见郎怀进来,带着憾色道:“是我低估了那个花不喇,恐怕军中只有路将军能与之匹敌。”   郎怀心中悔恨还未尽数纾解,但也明快许多。她没那么多时间去疗伤去通,仗还要打,安西还要平。   仇,也就能报。   “此人力大无穷,悍不畏死,的确是个劲敌,得想办法折了他。”郎怀在凳上坐定,道:“想必殿下也知道消息。我打算收归前锋营,亲自统领。”   “也只能如此。”李进半靠着,眉头深锁,道:“恕我直言,兵法有云,十倍围之。如今疏勒城中守军八万,咱们本势均力敌,现在损兵折将,实不宜强攻。”   “本将已下令从各营调军。”郎怀回复淡然,道:“如今士气低迷,本将打算退守循州。”   李进一愣,而后也反应过来,叹道:“也只能如此。待大军齐至,须立时打场胜仗,否则疏勒一战,孰难预料。”他明白郎怀此来目的,道:“固山营三个副将,如今能替代我主事的唯薄子佩。大将军可放心用他。”   “如此甚好,否则有兵无将,才是大患。”郎怀默然,半晌没作一言。李进心下也难过,自倒在床上叹息。   二人默坐片刻,郎怀起身道:“巳时请薄将军到中军帐议事,殿下好生养着,我先走了。”   “大将军请便。”李进半撑着目送她离开,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是疑心自己,亦是疑心郎怀。    第148章 饮马长城窟(五)   首次和丛苍澜瑚正面交锋,郎怀告负。大唐损兵折将,不得不退兵循州,只以骑兵牵制,防备土蕃突袭,也防备碎叶城增兵疏勒。   林先和阵亡于城中的前锋营将士们被丛苍澜瑚扒光甲衣,挂尸城墙。土蕃人以此为乐,只半月功夫,日晒之下,战士遗体大多成了干尸。   固山营的战士们每每看到,除了强烈的羞辱之外,更是仇恨不已。好在薄子佩治军严厉,才没出大岔子。   这些日子郎怀一直埋首于地形图和疏勒城图中,苦思策略。她从林先战死的悲愤中走出,人愈发冷静自持,轻易不肯露半点口风。明达心疼于此,但不良人事务繁多,她也只能缓缓开解,望她早日恢复以往的飒爽朗澈。   唯一有所进展的,便是隆尔逊了。他编入固山营,领参将,下统六百精骑,时常出现在疏勒城外。更何况隆尔逊刻意拉拢土蕃旧部,现在疏勒城中都知道,仁摩赞普的长孙隆尔逊就在唐军营中,要和丛苍澜瑚报父母血仇。   丛苍澜瑚以雷霆手段处死了几个将疑虑表现出来的属下后,土蕃人终于噤若寒蝉,对此不敢过多置喙。但他杀父弑兄,已成不争的事实,再无人怀疑。   入夏半月,长安城的旨意和家信一起送入循州城。可惜李遇的封赏虽至,林先已然战死,请罪的折子只怕还未送到长安。那位送信的御史在龟兹就被留下,按着李遇的吩咐,做了军中的账房,也算有个交待。否则真要他个书生上战场,只怕根本活不下去。   郎怀拆开家信,韦氏不过说些寻常趣事,郎怀略微放松心神,但没多久,就看到信末。   “母亲高寿七十有三,今溘然长逝,已择吉时与父合穴,怀儿勿念。虽有悲情之由,国事艰难,亦当纾解悲怀,努力加餐饭。”   郎怀未发一言,明达也从她的异动中瞧出不妥来。   “奶奶她去了。”郎怀嗫嚅道:“想不到离开长安,竟是诀别。”她扯了扯嘴角,笑容难看至极,将信放在案上,起身离开屋子。   明达长叹一声,看到信封里还有,顺手抽出,打眼看去却是郎恒的笔迹。   “兄长如晤:祖母梦中仙逝,内有母亲操劳,弟内外奔波,无力尽善,亦勉力为之,兄长可安。   自慈父故,几经变故,始悟人存于世,自有所担当。弟不及兄长多矣,亦愿效兄长赤诚。天下之大,不知几何。弟虽一身弱骨,愿则在此。今兄长征战在外,弟自当守家守业,期兄长早日归家,弟自当求本心安,以行天下。”   明达点点头,想着自家小叔叔终于有了成年男子的气魄,翻过纸张再看,她本因好笑而眯了的眼眸平静下来。   “兄长和嫂嫂成婚多年,此次夫妻同去同归,弟羡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若非吾愿,宁孤寡终身。然弟之所思,母亲斥之。唯默藏于心。   尚姑娘远赴江浙为我郎氏,困于孝期不得替,恨恨。”   放下信,明达若有所思,半晌才带着惊疑起身。   追出城外,遥遥望见郎怀一身布衣,身形隐于黄沙之中,明达慌乱的心顿时稳定。足尖轻点,马儿知晓主人心意,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郎怀回头,诧异地看着她道:“这般热,怎么就出来了?”   马跑近了她才往下跳,郎怀伸手扶住了,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你方才没看恒儿的家信。”明达犹豫片刻,还是把自己的猜测讲出来,续道:“以恒儿木纳的性子,能说到这份上,只怕母亲是知晓了。”   郎怀心疼地抹去明达额上的汗珠,叹道:“母亲明察秋毫,定是如此。但她也定不会因此冷落二弟。”   “你觉得恒儿所说,真可好?”明达终究说出她的担忧来,道:“尚姐姐如此品性,恐怕她还不知恒儿的心思。若他们两情相悦……”   “若他们两情相悦,兕子,你待如何?”郎怀打断她,带些忐忑不安,轻声问。   “自然想法子说通母亲,再和沛公好好说道。”明达拧着眉毛,言罢才悟了郎怀为何有此一问。她陡然气红了脸颊,啐道:“世间情态万千,我们不低人一等,恒儿和尚姐姐也如此。阿怀,我们……你……”   郎怀凑上前去,忍俊不禁瞧着她,打趣道:“我们什么?我又什么?”   明达这才明白上了当,狠狠砸了郎怀肩头,又在碰触的瞬间去了力道。二人说笑一阵,明达知晓她是怕自己太过忧心刻意为之,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感激。   携手同归,明达靠在她怀里,叹道:“若非与你经历许多,我却哪里得知情之所钟,便是刀山火海亦甘之如饴?恒儿动心至此,只怕今生断难了去。可尚姐姐往日里待他便如沛公一般,分明只当他是弟弟,哪里存了男女之情?”   二人说到此处,都是叹气。郎怀道:“尚姐姐不是一般闺阁女子,恒儿没有鲁莽表露,已然不错。此事,咱们也鞭长莫及,只能去封信安慰安慰。”   “我看那个尚衍对尚姐姐一向贴心,虽然人在这里,总是把小姐挂嘴边的。”明达低声道:“尚姐姐当真对情一事如此寡淡?”   郎怀想了想道:“尚姐姐幼遭家变,那些年里颠沛流离,丧父失母,一心都在怎么养活家人上。这几年生活无忧,又为伯父平反昭雪,旖儿既有国公爵位,科举又能夺榜眼,她也算对父母有交待。”   “尚姐姐不肯归宗,便是想要如今自由之身吧。她不是旖儿的姐姐,便是不婚嫁,也对沛公没有影响。”明达一语中的,道:“也不知将来尚姐姐会瞧上何等人物,也不知何等人物才能配得上她。”   郎怀手臂略紧,长笑道:“尚姐姐如此风流人物,自有她的缘法。如今咱们着实不该想这些。”   自从疏勒首战告负,郎怀许久没这般开怀。明达侧过脸,惊喜道:“你想到办法了?”   “想出一半,还得推演推演。待会儿我下帖子,请他们来喝酒。你可有空?”郎怀见她眼底带青,忍不住吻了吻,柔声道:“事急缓办,挑几个得力的帮你。今后兰君不再是郎氏的人,你尽可用她。”   “嗯。”明达安心闭上眼眸,过了半晌道:“我想栗子糕了。”   “将来回了长安,我学了做给你吃。”郎怀放缓马速,生怕颠簸了怀里的可人儿。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初夏时节,江南一片草长莺飞,正是郊游的好天气。   这日头方烈起来,尚子轩用罢时节新茶去了燥气,想起当初疏勒城中因一首折柳曲被郎怀觉出不妥,才有了如今的自己,一时间心绪敞荡。她只带了个侍从,出得下榻处,往苏州城郊外去了。   此次下江南,尚子轩为的是在郎士新故去后,彻底为郎怀收拢郎氏商行。她已和韦氏商议妥当,平西之后,无论如何郎怀都不能再进。且郎氏钉子露出水面,已引发朝臣的猜忌,加上明达为不良帅,也初见成效,若不妥善处置,李遇终究会起忌惮。一但帝王起了忌惮,郎氏如何自处,便身不由己了。   韦氏新来的信,让尚子轩对江南一事信心倍增。李遇看罢方十全的折子,对他的谏言大加赞赏,令人誊抄百份,分与各部官员并翰林院国子监,赞他想前人不敢想,有如此开源妙计,是主持所奏一事不二人选。   朝臣中纵有保守之人,也被谢璧挡了回去。只几日工夫,谢璧为首,诸多朝臣联名上奏,请旨设通海司,理海商诸事。   李遇称善,和丞相谢璧于宣政殿连议七日,终于定出条陈,设通海司,主官正三品少卿,便由方十全担任。司正正五品三人,于江南道设通海司衙门,派司正主持。其余位置皆有妥善安置,朝臣一时俱称善。   新部设立,郎氏商行自然不愿错过如此良机。尚子轩早些时日便已然买下许多林地,为造商船准备。她倒不是非要赶上头次生意,但海商以船为本,若无良船,怎可逐浪沧海?   她于郊外林子里转了半日,和雇来看林子的一些木匠聊了聊造船的事情,心情更好。待晚上回来,又接到一封钉子送上的密信。   她拆开后一看,笑意愈深。上官旖被李遇任为通海司三司正之一,主理苏州通海司衙门事宜,未免事情耽搁,接旨后三日便会动身南下。算算时日,只怕也就半月工夫。   也不知那混小子如今长多高。尚子轩但觉这半年多诸事顺利,连带着身边的丫鬟也跟着笑容满面起来。   再过半旬,果真得了上官旖来苏的准信。报讯的书童眉目干净,说话条理清晰。   “爷说不能因私废公,先去和方少卿碰面,送了新制的官印官服,再来您这儿。”   尚子轩笑着应下,取了银两打赏他,心下暗思,到底长大,知道事理。   待到傍晚时分,上官旖一头汗的过来,身上还穿着司正的五品红袍,头上的冠冕却有些歪了。   “姐姐!”上官旖有喜有悲,还未近前,就已经缓慢了步伐。   “旖儿长高了!”尚子轩落落大方地扶着要跪下的上官旖,打量着他的面庞,含泪点头道:“好……好!先为司正,才是国公,你知道不张扬,这份心性真好。”   “韦姑姑特意来府上教了我许多,这半年你不在长安,韦姑姑帮我许多,旖儿一直都很感激。”上官旖站直了,笑呵呵道:“姐姐,你一切可好?这里吃得可香?睡得可熟?事情可否顺利?”   “连珠炮似得,都不知该先答哪句了。”尚子轩拉着他坐在案边,一时间也顾不上用晚膳,只仔细打量着。   他二人自小一处长大,尚子轩亦姐亦母的将他养大,姐弟感情自是比一般人家里亲近厚重。这时互相叙起别情,丫鬟们也不禁含了泪,只默默侍立着,唯恐打扰了他们。    第149章 功归清庙前(一)   桌上的茶换去三遍,姐弟仍旧意犹未尽。上官旖聊罢此次李遇派他来的缘由,尚子轩更是由衷欢喜。   上官旖身为翰林,虽有公爵,却到底年幼。此次李遇令朝臣议设通海司一事,上官旖凭一腔热血,写了篇洋洋洒洒的《臣谏通海诸事书》,直接在大朝会上递了李遇。   年轻的帝王读罢当朝激赏,传阅众臣后,谢璧等几个老臣也被上官旖文中所言打动,私下皆言上官翼博后继有人,假以时日,定是个执宰之才。而后李遇令人抄送,连带翰林院国子监也送去,引起满朝热议。   因而通海司初建,司正一职,李遇毫不犹豫给了上官旖,让他立即赶赴苏州,和方十全共谋大事。   “旖儿,按理姐姐不该提点你什么,但你毕竟年纪太轻。”尚子轩怜爱地目光注视着上官旖,柔声道:“方大人年岁亦轻,但当真比你要稳妥周全许多,你跟着他做事,有自己的想法不必畏畏缩缩,只管大方去提。但切记戒躁,便是驳回了,也家去想想,是哪里出了问题。”   “嗯,我记下了。姐姐放心。”上官旖听她说起方十全,倒是起了好奇,问道:“姐姐和方少卿很熟么?以往也就在大朝会见过一次,倒记得面善得很。”   “还好,航线什么,多亏方大人帮忙。”尚子轩敲了敲上官旖的鼻梁,笑道:“你如今也到了该准备娶妻的年岁,可有瞧上的好人家姑娘?”   上官旖面上一红,道:“怎么就说这儿了?郎恒那家伙不也没说亲。”   “糊涂了不是?恒儿孝期在身,自然不能。”尚子轩脑海中想起那个面嫩的孩子,顺口问道:“恒儿如今可好?在家里进学?还是周夫子么?”   “嗯,还是周夫子,刻苦勤学,就差悬梁刺股。”上官旖说着说着,忽而想起那次他去沐公府寻郎恒,却无意中看到郎恒书案上那些凌乱潦草的字句——   “我生君已老”。   反反复复,仅此一句。笔迹或上官旖纠结多时,直到此刻看见家姐,忽而了悟郎恒的心事。   莫道临别之际,郎恒神色怔忡,词不达意,面对他几次三番开口,说的话均是让上官旖摸不着头脑。这一路南下,上官旖多次忆起,也是想不出所以然来,如今却是真相大白。   他看着自己姐姐眉眼处新添的几道细纹,忽而觉得心下颇酸。“姐姐,你总说我,那你呢?可有知心人?”上官旖轻声问她,尚子轩未觉有异,笑道:“你知我志向,何必多问?莫非是羞了,不敢答姐姐?”   上官旖心神一松,笑道:“将来若有心动之人,一定最先告诉姐姐。”   尚子轩不疑有他,起身走在前面,道:“这样就好。来,我带你去安歇。明日你就走马上任,可不能给爷爷父亲丢脸,堕了沛公府的名声。”   上官旖应了一声,走在她身后,对于明白郎恒心意的错愕恼怒也转瞬释怀——姐姐如此风流人物,寻常男子动心,岂不是平常?何况郎恒也算和姐姐朝夕相处的。再看郎恒那样子,分明也是不敢说出口的。自己还得想办法替他遮掩,免得尚子轩知晓,对他有所芥蒂。   将来尚子轩若有两情相悦之人,自己也应该全力支持才对。这样,才不枉费尚子轩多年来亦母亦姐的言语教导之恩。   他去了心事,脚步轻快起来,对于通海司开头难的局面,也忽而豪情万丈,不再存着那几乎觉察不到的忐忑不安。   盛夏,各营援军悉数抵达循州。郎怀不再冒进,而是划分营地,命各营操练士卒,半句不提开拔疏勒的事。   月余来,土蕃果真对于阗一线骚扰不断。王雄安内,尉迟延光屡屡出击,倒是胜多败少,打得土蕃叫苦连连。他一看士卒打出气势,也不多耽误,于至诚二年四月十二出兵两万攻打莎车。王雄倒是个不恋权的,步兵骑兵均分为二,由他去折腾。   这一仗不可收拾,尉迟延光不及收拢莎车逃亡的土蕃残兵,便继续挥师西进,一路打到阿克苏。于羌营的士卒才算遇上难啃的骨头,小小城池中不过三千守军,却让两万唐军围了七日,都无可奈何。   这时候,郎怀也知道尉迟延光已经克复莎车皮山,也传了军令要他领兵增援循州。但等传令官一行一路追到皮山,才从个百夫长口中得知,尉迟将军马不停蹄,已经离开皮山前往阿克苏,距当下早已过去八日。   传令官啊了一声,奈何军令难违,只得补充水粮,换过几匹脚力好的军马,继续赶路。等他们一路匆忙抵达阿克苏,城头上飘扬的已经是唐军的旗帜。   尉迟延光佯装退兵,暗地里埋伏了三千精锐。他大摇大摆走了后,阿克苏守将倒很谨慎,等了两日才彻底松懈下来。   是夜,伏兵四起,马蹄擂地杀声震天。土蕃以为天降神兵,慌乱之下,城门失守。有备攻无防,只两个时辰,唐军大胜。   尉迟延光下令城中休整五日,对被俘虏的土蕃人也没多为难,收缴兵器马匹,每日供一顿饭,能活死不了,便将他们安抚下来。   毕竟林先之前屠城,这些土蕃人也是有所耳闻。尉迟延光想起林先战死的消息,也在心下暗叹口气。   或许冥冥之中,是有天定。战场无情,但也不比枉造杀孽。他摇摇头,又想起临别之时,叔叔告诉他慈不掌兵,生怕他这个世家惯大的,在安西因妇人之仁活不下去。   到底是矛盾。   尉迟延光拍拍屁股上的土,从城头晃悠下去。日头太烈,还是寻个地儿好生凉快吧。   传令官跟着尉迟延光的亲兵找到时,尉迟延光正叼着根不知哪里来的枯草,躺在垛口呼呼大睡。他接过军令验了印信,点头道:“辛苦了,三日后,本将率军开拔循州,你下去歇歇。”   “可大将军有令,即刻发兵。”传令官踌躇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急不在这一时,我的兵跟我一路从于阗来到这里,兵困马乏。不休整好,将来怎么破城?”尉迟延光懒洋洋回了句嘴,道:“下去歇着吧。”   即刻出发?疏勒城哪里是多他这点儿人手能解决掉的。尉迟延光心下啐了口,又想着时值盛夏,郎怀这般调军,看这架势是要在年底拿下疏勒。可疏勒城高难以攻打,又有丛苍澜瑚亲自坐镇,粮草充裕兵马强壮,首战斩去唐军大将,折损前锋营过半将士,士气正胜。尉迟延光自认没有什么破城良策,也就对调军令未置可否。   郎怀当真能平定安西?   再次迷迷糊糊睡着之前,尉迟延光想到这里,颇有些为叔父不值。自古将军白头美人迟暮,乃人生悲事。偏生叔父如此,已令人扼腕。他不愿如此,与其长安城中终老此生,不若沙场马革裹尸,才是归途。   林达在校场操练完毕,都已经日暮时分。他一身的汗,却忙裹上皮袍,将兵器丢给亲兵,和路老三并肩走着。   “这天气,真让人受不了。”西域夏日白天烈日炎炎,夜里却能陡然飘雪,刚开始的时候林达夜夜冷得睡不着觉。这些时日终于适应些,却免不了多抱怨几句。   路老三抹了下脖颈间的热汗,也披上袍子,袒着衣襟,道:“今年的确更热些。”   “你和大将军熟,难道真要暑天出兵?”林达犹豫好几日功夫,还是问了出来。他知道路老三是直爽人,如果不方便说,也不算得罪。   “出兵是肯定的。”路老三笑呵呵道:“怎么,怕热?”   “咱们当兵的,怕热作甚。”林达见他好不遮掩,干脆道:“只是觉得未免有些……有些急躁了。”   路老三嘿嘿一笑,道:“你们恐怕是觉得她太年轻了。”   林达没接口,算作默认。想了想又道:“淇公只遣了手下副将领兵,难道他一点儿都不担忧么?”   “我不过粗人一个,从未见过淇公。”路老三露出个向往的神色来,道:“但他能稳定北庭,保住龟兹。”路老三没再多言,林达默默想着这人的话,对郎怀的疑虑也就少去很多。   她的确年轻,但军功做不得假,都是实打实的。无论征西破城,还是奇袭于阗,他都不能质疑主将的能力。   便是那句老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案上铺开的图卷上密密麻麻画着条线,郎怀依旧执朱笔,默默思索着什么。   陶钧撩开门帘进来,低声道:“爷,那边儿送信来,月末会袭于阗。”   “给王雄送信了么?”郎怀头也不抬,陶钧应了声,道:“钉子兵分两路,王将军应该比咱们知晓得早些。”   “那就好。”郎怀抬起头,道:“送信给王雄,路上伏兵,待土蕃人攻城退却之后,再行袭击。此战务必断送这些土蕃人,活口可留,够用便好。”   “是。”陶钧想了想,又道:“爷,真的弃了隆尔逊么?”   郎怀挑眉,笑道:“怎么这时候问这话。”   “爷毕竟应他在前。”陶钧难得如此谏言,他道:“爷此般作为难免蒙尘,背信弃义是为不祥,爷……”   “怕报应?”郎怀丢开朱笔,卷起图纸,面色沉静道:“我愿效退避三舍之高义,但此番为大唐故,不得不冒险。说起来,固城确与我有私仇,我为天下谋局杀李迁,虽不是死于我手,也没甚差别。她能骗丛苍澜瑚自己对李迁不过尔尔,但我知道他们兄妹情深,便如同兕子和七哥一般。”   “爷都知道……”陶钧嗫嚅,带着忧虑道:“那为何还答应她?”   “只要安西不用刀兵,我就不必再出征了。”郎怀绽出个天真的笑容,道:“总不能每次都带她在身边。何况,固城想要的是做土蕃之主,又不是大唐之主。我们扶持一个大唐公主,总比一个落难敌国王子好。”    第150章 功归清庙前(二)   明达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间。郎怀应在里屋,火炉上架着砂锅,竹君迎上来道:“姑娘坐,我这就端上来。”   明达嗯了一声,兰君去取了衣裳来给她换过,明达拿着块热帕子捂着眼皮,待温度凉下来才揭下,低声问:“还是那样?”   竹君叹口气,道:“是。”   这些日子里郎怀精神头不错,但食量却眼见着少下来,到如今竟是比之以往减了一半。竹君绞尽脑汁拾掇膳食,也没多有用。   这里面的缘故明达一清二楚,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们忙去吧。兰姐姐,明日还是这个时辰。”   砂锅里是热腾腾的红豆粥,配着腌制的爽口酱菜,和熏烤的囊,让劳累一天的明达眼前一亮。但她想起郎怀所谋,胃口却也去了大半。   郎怀从里面出来,正好瞧见她对着粥发愣,不由走近了,拿书册轻敲明达后脑勺,柔声道:“可是有为难事?”   明达被惊了下,拿捏住郎怀手臂,往她怀里靠了靠,叹道:“郎士轩对不良人太熟悉,于阗虽然处置妥当,但土蕃却难以寸进。大伙想了这么久,依旧束手无策。”   郎怀坐在她身边,舀起勺热粥,铺上酱菜,吹去烫气喂给明达,道:“依我看,不良人想要渗入土蕃,达到以往的程度,断不可能。”   明达一边心安理得享受着郎怀的温情,一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固城既然能把叔叔收归自己,想必熟知不良人运作。你这时候想要重建,她断不会坐视不理。”郎怀手下不停,口中说得利索,想来这些日子也没少推敲。   “不仅如此,你还得提防固城对安西大唐下手。从四镇到敦煌到长安,都得留神。她能通晓不良人,便能有自己的不良人。郎氏钉子虽说有所借鉴,但到底是依托于商路,还是不同的。且母亲和尚姐姐的意思,都是趁着如今形势,慢慢撒手,彻底退出来,好保全大家。”   “如今,不良人应以稳妥为主,不应图速进。”郎怀缓缓说出她的想法,低声道:“固城此人城府颇深,我也猜不到她将来会做些什么。土蕃的不良人是要洒进去,却不是如同以往。他们的沉默,或许数十年如一日。兕子,你可懂?”   明达顿时抓住她的言下之意,含糊道:“是我被迷了眼,怎么就想偏差了?亏得有你。你们钉子是不是就这般打算的?”   “去问陶钧,我哪里有功夫管这个?”郎怀见她松弛下来,也颇得意,下意识自己也吃起来。明达不多提,二人说些零碎闲话,不知不觉就将近子时。   换过寝衣,明达去看了看火狐,倒是精神抖擞。她干脆打开窗户,叮咛了句:“按时回来。”放了它自己出去玩耍。火狐通灵,向来不会出城。何况如今循州城内谁不知她有只通体火红的狐狸,是姑娘李明达的爱畜,名叫怀都尉。   二人在床上躺下,明达才道:“真按你的打算来,疏勒城指日可待。但这样未免有伤天和,也定会让那些御史参奏。阿怀,你可想好了?”   “就算咱们烧了不少疏勒粮仓里的粮食,如若只是围城,便是一年功夫,也对它无可奈何。”郎怀暗叹道:“大唐拖不起。三四年内不能平,定然生变。七哥如今全力支持,连含元殿东宫都弃了不管不顾的,我如何能枉费他这份信任?”郎怀道:“况且今年比往年都要热许多,按此计谋,见效也快。”   “陶钧那里准备如何了?”明达伸手搂过郎怀,沉声问:“这法子虽好,却是双刃剑。咱们得提前预备好。”   “小陶一直在试,说是再几日功夫就能确定好。咱们以有备算无防,丛苍澜瑚如此残暴,也算为他们……报仇了。”郎怀去了伪装,声音显露出些女子的柔和来。她安心闭上双眼,道:“夜深了,睡吧。”   唐军重振旗鼓,调军围城,是丛苍澜瑚早有预料的。这段时日他也没歇着,将疏勒城外方圆百里内的绿洲烧成焦土,截断本就少的季流河,打算让郎怀知难而退,不得不允他西域半壁河山。   至诚二年五月十八,唐军最慢的一路援军也从阿克苏赶至。自此,疏勒城四方皆被唐军所围,彻底斩断碎叶方的联系,逼迫丛苍澜瑚和唐军对峙决战。   疏勒城若破,单凭碎叶,支撑不了多久。这个道理谁都知晓,因而丛苍澜瑚暗骂郎怀不知好歹,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每日忙去各处军务。逻些派兵攻打于阗的事情他已然知晓,统帅是他留在逻些的一名心腹。丛苍澜瑚稳操胜券,只等着后方战败的消息传回,让唐军自乱阵脚,那时候便是他率军出城大杀四方之际。   丛苍澜瑚和司墨几经商议,均觉得此战必胜。司墨手抚地图,道:“赞普此谋当真算得郎怀毫无防备,如今于阗守军仅有万余,守将王雄本就不甚通晓兵事,天时地利,咱们占尽了。”   “借先生吉言,也亏得当初固城劝我留下些善于征战的士兵和将军,否则这马后炮也使不出来。”丛苍澜瑚大乐,道:“固城实乃我良助!”   “赞普只要固守不出,单是粮草消耗,就能拖得她不得不退兵。阿克苏这些小地方,丢了也就丢了,不妨大局。”司墨点着地图,又道:“待过了这段时间,唐军比不得咱们耐寒,便是出击的好时候。”   丛苍澜瑚看他所点,皆是要塞,不由得贪心大动,眯着眼道:“甚好!”   然而令人寻味的是,唐军自打围城,连佯攻都无。中军前锋营正对着挂尸的大乐门,每日里只闻操练号角,连斥候也未曾出营打探。   这日下午,诸营主将均来到中军大帐。李进挂着胳膊也来了,坐在郎怀右手边,低眉喝茶,并不多话。   人齐,郎怀抬起头,开门见山。   “时不我待,五月之内,必克疏勒。”   诸将互相看看,都觉得这话不妥。然而郎怀没给他们疑问的时间,朗声续道:“本将拟毒攻疏勒,浮尸硫水,直通城内。今夏比之以往更热,只需三月,城内疫病横行,守军定无战力。大唐围而不打,不费一兵一卒,疏勒指日可待。”   一计出,诸将尽皆失色。   旁的不说,哪里来许多浮尸?   这些将领只想近前,李进却明白,郎怀冒天下之大不韪,疏勒城必破。但她逃得过御史的弹劾么?便是李遇不予理会,将来回朝,便是此一条,定然断去位极人臣的所有机会,无人敢和她一路。   “大将军,此举有伤天和。”李进斟酌着言语:“况且,用此计,我军也有沾染疫病的可能。本王以为,不妥。”   郎怀淡淡一笑,心知李进好意,道:“殿下不必忧愁,一应应对草药已然备齐。丛苍澜瑚烧去附近绿洲,我军取水只需往上游走,尽可避免。土蕃却没有选择,只能靠硫水和龟兹暗河。但硫水自西而东,水势不可阻。”她看着面目各异的诸将,笑道:“诸位所忧,本将一力承担,将来上达天听,亦是本将一人之责。”   “大将军!”路老三神色激动,喝道:“我路老三粗人一个,和大将军共进退!”他如何不知若有旁的办法,郎怀怎肯走这一步?旁人如何他懒得理会,但他自己,如何肯郎怀把责任全揽自己肩头?   “本将请诸位来,不是商议,而是下令。即日起,任何人无令不可私自踏入龟兹流域。取水一事,本将自会安排。此计只限在座知晓,若外泄一字,军法处置。”郎怀下了通牒,淡淡道:“诸营每日加紧操练,强健我军体魄。另,严防我军和土蕃接触。若有接触,所有士卒送至中军前锋营,自有随军大夫医治。”   李进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终究带头道:“谨遵大将军号令。”   离了中军帐,李进和副将薄子佩互看一眼,对于郎怀的心坚如石都佩服得紧。   “殿下,大将军用此计,瞒不了多久长安就会知晓。殿下为将来,还是……”薄子佩话音未落,已被李进打断。   “本王知晓,她是卯足心思,要做孤臣。”李进摇摇头,道:“旁人我不理会,送信回去,让王妃常去沐公府探望韦夫人,勤走动着。”   薄子佩大惊,劝道:“殿下,这时候还是……”   “若本王早点想出来,也是会谏言这般打的。”李进语出惊人,道:“打仗怎能不死人?被人打死或者得病死,有甚分别?分别在于,我们能不能少死点。”李进眼见尉迟延光一脸阴霾从后面追上来,明白这人是要自己去劝郎怀,忙道:“你替本王应付了尉迟,我先走一步。”   “殿下……”薄子佩还未多说,尉迟已经追上来,疑道:“殿下应是看到本将,怎么话也不说就走?”   薄子佩后背汗都出来,只能道:“殿下内急,赶着回去。”   “哦。”尉迟延光没多想,道:“殿下对大将军此计当真赞同?”   “这……末将不过是副手,军中令行禁止,末将只管服从便是。”薄子佩暗里点了点心存疑虑的尉迟延光,眨着眼喊道:“路将军!”   “嗯?谁叫三哥我?”路老三满腹心事在前面,陡然听到有人呼喊,下意识答道。   “是我是我!前个儿操练,路将军刀斧营中的军阵颇为精妙,末将早就想请教,一直没时间。今日既然遇上,还请路将军不吝赐教!”薄子佩追上路老三,晾着尉迟延光独自站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 第151章 功归清庙前(三)   早在林先挂尸大乐门外,郎怀就已经想到利用尸体腐败的疫病,来克复疏勒。   这段时间,她吩咐陶钧寻了一处隐蔽所在,收集战场死尸,不论隶属何方,皆堆尸一处,用了些药物催发,静静等候时机。如今已经月余,堆尸处腐蛆横生,恶臭熏天。放进去活的牛羊染病之后,最多十来日便会逐渐发病,药石无医。郎怀眼见此等景况,心知时机已至,不能再等。   她隔上几日就会和陶钧一同前去,亲眼目睹之下,自然没什么好胃口。而明达几次要跟,都被郎怀阻止——她自己恶心就足够,何必连累兕子?   预备疫病的汤药隔日发放,郎怀倒真不担忧疫病会被唐军所染。何况当初她所选的堆尸处,本就地势较高,如今只需挖上两段三四里的沟渠,引水而入,冲尸而下,疏勒城池再高,亦是唾手可得。   唯一不便的,是唐军取水,必须往上游去。但唐军水源不仅硫水一处,亦可南去葱岭,从乌浒河运水。   谋划多日,郎怀几经推演确认无误,当日便命陶钧带了前锋营的亲信,准备好防护措施,前去将预备冲尸沟渠的最后一段挖开。   陶钧领命而去,郎怀独自坐在椅子中,案上摊开着疏勒城周围地形图,其中硫水一线上朱红的一点,便是此战最为关键所在。   她也不是没想过从水路进攻。   但硫水途径疏勒,水深不说,水势急浚,人在其中存活都难,又何谈作战?但疏勒城中水井均和硫水相通,腐尸一但积于水中,整个疏勒城下水系,均会受到污染,断无幸存之理。至于硫水通过疏勒顺流而下,对沿岸的影响,郎怀也只能暂且放放,先遣亲随告知各处主将,于水源处放些草药防备。   积尸一计,见效甚缓,成效巨大。堆尸半数冲走后,已经是六月底。郎怀命亲信仔细掩埋处理,不可留半分疏忽,仔细后人受灾。又亲自去看了结果,才放下一半的心来。   丛苍澜瑚未得于阗消息,又见唐军军营军纪严明,日日操练不辍,却如何都不肯主动进攻。他心下难免生疑,屡次命花不喇带兵主动出击试探一二。但唐军以军阵抵挡,箭雨齐发,几乎不必短兵相接,便已逼得花不喇不得不退却。   如此三番几次,丛苍澜瑚索性偃旗息鼓,着重布置好城防示警,于疏勒城内加紧练兵备战。   一时间,场面极其安静。   再过半月,唐军一切照旧,稳如泰山。   郎怀日日在城中处理陆陆续续送来的公文,没出她所料,王雄得了准信,提前埋伏精兵,固守于阗让土蕃无功而返。土蕃主将不得不退兵之后,他难得主动带军出击,和伏兵两方合力之下,除了少数流窜逃走,几乎将土蕃来袭的两万大军尽数斩杀。   此役消息随着那些流窜的土蕃兵传开,渐渐蔓延到安西各地。这些土蕃兵没能回到逻些,只能聚集起来自保。按着大唐的说法,便是落草为寇。郎怀有意放他们一马,这纠结起来的千余人一路边抢边跑,被逼迫着往碎叶的方向逃去。中间被庭昌营出巡的一部撞上,又打了一仗,有少股流窜疏勒城方向。   郎怀眼见土蕃中计,便将消息送给隆尔逊。隆尔逊按着郎怀所说,在这些土蕃人被唐军合围之后,前去劝降。他意气风发地告诉他们丛苍澜瑚的野兽行径不值得真正的土蕃勇士为他卖命。同时也宣扬隆尔逊作为仁摩赞普最疼爱的孙子,才拥有土蕃赞普的继承权,赞普之位应当是他,而不是残暴不仁的丛苍澜瑚。   这些人亡命日久,惶惶不可终日,犹如丧家之犬,哪里还能判断许多?当下纷纷抛了兵器,跪在地上,奉隆尔逊为赞普。   隆尔逊也没料到如此顺利,愣了片刻,哈哈笑道:“尔等如此,我必不怪罪。今后,我便是德煌赞普,你们跟着我,为惨死的仁摩赞普和一应贵族报仇雪恨!我将继承仁摩赞普的遗志,和大唐结为兄弟之好,邦国永安,富强壮大!”   这些土蕃人忙跪地参拜,口呼“德煌赞普”不绝。声音从开始的慌张不安,到后面逐渐坚定。隆尔逊顿生出股豪情壮志,十分志得意满。这些人毕竟是他手下第一批土蕃士卒,于一直依靠大唐庇佑的他来说,意义着实重大。   薄子佩勒马而笑,拱手行礼,带着丝敬意道:“赞普于逆境之中,仍存开拓之志,本将佩服。今后德煌赞普忍辱负重复国安民的美名,也定会在我大唐疆域流传。大唐与土蕃永为兄弟之好,本将在此,提前道贺了。”   几句话既表明自此之后,隆尔逊于大唐乃真正的盟友,也点了他要得到大唐真正的敬意,须得将美名成真。   隆尔逊迅速冷静下来,回礼道:“薄将军,隆尔逊屡屡得大唐仁义之师相助,不会学丛苍澜瑚做那忘恩负义之人的。”   隆尔逊的话从薄子佩口中传入郎怀耳朵里,只过去小半个时辰。郎怀未置可否,只命薄子佩分二千固山营将士给隆尔逊。   “他虽自立为赞普,但在我军中,便是统兵二千八的普通参将,隶属你固山营。你可明白?”郎怀盯着薄子佩的眼睛,只见他神色郑重,跪地接令:“末将得令。”   薄子佩离开不久,安牧来了。   她这段时日游走于疏勒碎叶两城腹地,遍识民间疾苦,对信使送来的楼兰复国后的事务也有了更深的了解。此次前来,安牧是为了辞行。   “国王来了?快坐。”郎怀是真心欣赏安牧的性子,笑道:“这才一月不见,倒真有些恍如隔世。”   安牧摇摇头,道:“郎怀,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安牧。”   “好的。安牧,请坐吧。”郎怀从谏如流,亲手为她斟茶,道:“你是来告别的?”   似乎对郎怀的先见之明也有预料,安牧接过茶斗,品着里面带着热气的香茗,默然片刻,爽快承认道:“是的,我来辞行。楼兰已重建,我作为新的国王,不能不回去了。楼兰民丁经此浩劫人丁不盛,但诸国营中大多是士卒都愿意继续在唐军营中效力。他们可否留下?”   郎怀眨眨眼,笑道:“有何不可?我长安城中半数官吏都非汉人,何况诸国营不过千余,我平西大军又怎能容不下他们?只还得请你给我留个合适的将军。”   “尚衍不错。”这个问题安牧已然想得明白,当即回答:“我看就他了。”   郎怀本也属意尚衍,便接口道:“如此便好。”   一时间帐内安静下来,郎怀心中自有不舍,却不愿表露出来。安牧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见她眉眼疏淡,一点别离的愁绪俱无,不由得生了些恼怒。但她又想起回来之时听闻的消息,不由为她担忧。   距离郎怀下令用积尸之法破城已然过去月余,安牧当时并不在场,是隔了许久工夫,才送诸国营的副将口中得知。她心知郎怀此举着实无奈,但其中承担的压力,她自然能懂一二。   “你那法子是好,但真的太伤天害理。”安牧低声道:“如今过了一个多月也没见成效,还是想想旁的法子吧。”   郎怀未置可否,换了语气,轻松道:“安牧,你回了楼兰,可别忘了答应兕子香料的事情。”   提起明达,安牧才反应过来,问道:“她人呢?”   郎怀知她不懂,便耐心解释道:“她是大唐不良帅,自有她的事情,我不能多问。但左右都在军中,入夜会回来的。你留下一起用膳?”   安牧顿觉无奈,道:“她这么忙,你也帮帮她啊。”   这时候明达却回来了,撩开帘子看到安牧,顿时喜笑颜开,道:“安牧公主!你来啦?碎叶城中近况如何?一路行军累坏了吧?”   方才的话头就此打住,安牧理了理思路,将还未来得及禀报的军情一一说清,倒是和郎怀所料差距不大。碎叶城中守军五万,倒是信息十足。那些逃往碎叶的土蕃人,被主将带军出城绞杀,一个活口未留。   但好歹也是七八百条人命,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土蕃军中。如今连商旅都已经从碎叶城中绝迹,再无外人愿意踏入碎叶城方圆百里之内。   郎怀谋疏勒,使碎叶成西北孤城一计,为将来克复碎叶打下坚实基础。   这夜里中军帐小开一席,既是为安牧接风,亦是送行。   酒喝正酣,一名小校在帐外求见。   郎怀起身出去,夜里陡然凉心的风吹去她半身沾染的酒气。她笑道:“夜里匆忙而来,又不见你神色慌张,可有什么好消息?”   那校尉半跪着,抬头道:“大将军料事如神,是喜事。方才疏勒城西北有黑烟弥漫,若非小的摸到近前,根本探不出来。”   郎怀眼中浮现出喜色,那校尉续道:“其中味道冲得很,想必是大将军所计得偿所愿!土蕃人在处理尸首,看那烟头,怎么也得烧了数百人!”    第152章 功归清庙前(四)   至诚二年七月初七,疏勒城腐气作人呕,飘百里不绝。沐公积尸之计,初显成效。军中不以为耻,痛骂连日。   九月,丛苍澜瑚率残军八千破城奔逃碎叶,追三里乃止,盖恐军中染疫。疏勒城克,城中几无活口。平西军仅伤百余人,亡十四。   此役虽大捷,然御史参奏弹劾不休,皆言天和不容,经年亦不辍。   《唐书?郎怀列传》   几日功夫,士卒染病者近千人。丛苍澜瑚再后知后觉,也明白此中有异。他以犯上罪名处死了疑虑最凶的几个将官和病得最重的士卒,命心腹夜间焚尸,但心下也明白瞒不了多久。   司墨处置完焚尸一事,面色苍白地赶来觐见。   “赞普,过了这么久,唐军阵势不乱,只怕逻些出兵于阗一事功败垂成。”司墨忧心忡忡,又低声道:“今日有将士从井里打水,捞出来半具尸体。属下去瞧了,已经腐败多日蛆虫遍布,只怕这就是疫症的源头了。”   “先生可有把握?”丛苍澜瑚心下一紧,迅速发问。   “八九不离十。”司墨也忧心忡忡,任谁也料不到郎怀会不顾硫水下游,设此绝户计。他一时间失去往日的谦恭,急道:“赞普,如今唯有早些突围归去。否则迟定生变呐!”   丛苍澜瑚一听这话顿时面色狰狞,厉声道:“突围?你当城外的唐军是摆设么?攻城哪里需要这么多骑兵?只怕郎怀就等着我突围,她才好一网打尽!”   “赞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司墨也发了火,将往日里营造的尊崇都丢到九霄云外,喝道:“情势比人强!赞普纵然有鸿鹄之志,此刻也应能忍胯下之辱。属下愿为赞普往唐军营中求和,好让赞普平安归去,和殿下团聚。”他这意思,竟然是要丛苍澜瑚认输求和,以保全性命。   丛苍澜瑚暴怒之下,抽出腰间佩刀,凭着残存的理智一刀劈断了司墨的右臂,司墨惨呼声中,厅上登时血流如注。   “这等话今后不得再提!念你助我良多,暂且饶你一命。”丛苍澜瑚见了血,才略微镇定下来,火气也去了一半。他见司墨倒在地上,面如金纸,才对侍卫点点头,示意带下去医治。   风穿堂而过,带走了新鲜的血腥味。丛苍澜瑚仔细擦去刀刃上的血,低声吩咐:“贴身监视他,若他流露出丝毫不该有的念头,连带他的仆从,先行格杀再禀报。”   忠于他的死士抚胸跪下行礼,沉默着离开。   丛苍澜瑚低眉,忽而起了个念头——离开逻些已经两年多,或许出征掠夺当真是错的?但只是转瞬,就被他强烈的不甘所淹没。   明皇那等人都能统御中原,凭什么他就不可?   然而明皇在位前二十余年早年勤政功绩,被欲望所掩埋,丛苍澜瑚根本看不到。   司墨苏醒过来,已经是隔天正午。他右臂断臂处痛彻心扉,身边服侍的童子面带愤色,见他醒来,忙端着汤药送上。   司墨咬牙进了药,颤声道:“赞普可有新的军令下达?”   “老爷,他如此待你,你又何必再费心?”这童子不过总角之年,自幼跟着司墨,几乎是半子一般。话虽这般说,还是老实回道:“一切照旧,未有变动,但……但府外多了几个生面孔。”   他谏言如此,丛苍澜瑚定会多疑于他。只怕自己再有异动,定无生理。   司墨心寒之下,脸色灰败摊倒床上,一时间竟顾及不到断臂处的痛楚。   固城公主临别之际,要他一定阻拦丛苍澜瑚残暴,他未能做到。如今丛苍澜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作为谋士,不能劝阻,更是失责。   “罢了罢了!”司墨看着眼前的孩子,招呼他到近前,低声嘱托几句。   “老爷!这怎么……”童子面露讶色,吃惊道。   “我看得明白,疏勒必破。届时依赞普的性子,定是不肯归家,还会再去碎叶。你是个孩子,留下来,唐军不会要你性命。”司墨轻声嘱托着,“这些时日,只喝之前存下的水!吃食也是,旁的不能乱吃了!”   童子慌了神,嗫嚅道:“老爷,到底出什么事了?”   “城里的水不干净,只怕过些时日你就明白!”司墨喘着粗气,又叮咛了几句,伤处剧痛之下,又撅了过去。   司墨到底没撑住,断臂处溃烂蔓延,没几日功夫,便咽了气。死讯报送丛苍澜瑚,竟也只得了句速速葬了的吩咐。   他本是寒门子弟,考中举子后再无寸进,能做当朝淮王的幕僚,于他来说,何等幸运?   淮王殿下礼贤下士,胞妹离京之际,从府里遴选跟随人员。司墨凭着对淮王的感激主动请缨,却让他躲过了那场剧变。   不知九泉之下,司墨会做如何感想。   疏勒城内守军开始大批大批染病倒下,几乎不可阻止。丛苍澜瑚心知瞒不过去,索性说这是郎怀那只恶魔召来的魔鬼,才会让万千土蕃将士们倒下。只要大家万众一心,就能渡过难关。   而唐军果然如郎怀预料一般,士卒们对此事并没多厌恶。城上风干的尸首是他们的同袍,是曾经身边鲜活的手足弟兄。仅此一点,对土蕃的仇恨,就足以让那些大头兵不去想什么仁义了。   郎怀从校场出来,正面碰上尉迟延光。二人站定了,尉迟延光道:“大将军好。”   “这时辰来,可是寻三哥的?”郎怀随意点点头,打量尉迟一身短打,笑道:“御林军大比,三哥步战第三马战第一,尉迟将军可有把握都走上三十招?”   尉迟延光眸中闪过冷光,下意识挺胸道:“能!”而后他才想起来,郎怀也是御林军出身,正想开口,郎怀已经看出他想问什么,笑道:“论马战我拼不过三哥力大无穷,是心服口服。”   说话间,陶钧小跑着过来。郎怀道:“快些去吧,三哥方才还念叨无人堪与之匹敌,寂寞得紧。你若能打赢,我将来也能借此臊臊他。”   “如此,末将告辞。”尉迟延光不多言,快步进去。他的几匹坐骑中专门送了匹在校场里养着,尉迟跑了两圈,就迫不及待和路老三战成一团。   结果自然是输了。   尉迟延光拉开领口透气,随意坐在地上,揉着自己因使力过猛略有酸痛的手臂,钦佩道:“三哥如此虎将,大唐有你实在万幸。”   “嗨,有这把力气的可不光是我。拓跋那家伙马上功夫可不弱于我。侥幸胜了一次而已。”路老三拍了拍自己胸膛,道:“比我壮实多了。”   尉迟延光只略回忆,便知道说的是拓跋益阳。他留在龟兹,和顾央攻守协作,大约疏勒一战是见不到了。听路老三主动提起御林军大比,尉迟延光起了心思,想着方才郎怀的话,便道:“马战三哥第一,那步战理应不在话下吧?小弟去的晚,没参加过大比,就调入平西军中,没怎么留心过这些事。”他匆忙解释着,脑海中过滤着御林军中人物,却一时间想不到有人能力压路老三拓跋益阳这等猛人。   “你说步战呐,当然是阿怀啊。”路老三憨憨一笑,道:“步战上,恐怕能赢了阿怀的,还没几个吧。若说马上,她也有能力夺魁。不过那小子机灵鬼似的,不肯出尽风头。她吃亏到力气不如我,但你三哥我没她跑得快。”   尉迟延光心里咯噔一响,才明白为何郎怀只论马战。难道这人真是全才?尉迟延光想起郎怀并不算健硕的身材,不由得满腹疑惑。   剑器传人就当真了得?   或许得等她亲自下场才能知晓吧。   抖落了这些杂乱的念头,尉迟延光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纵身上马,大笑道:“三哥,再来!”   “传令各营,盯防疏勒各门。若敌方率军出城,以火箭压制,以军阵制约,尽力不得短兵相接。至于箭矢损耗,不必心疼。”郎怀听罢斥候送回的信息,带着丝释怀,狠声道:“本将要疏勒城中人,一月之内,一个也出不来。”   “是。”陶钧领命而去,李进则摇头道:“届时恐怕疏勒便是一座死城了。”   郎怀面无表情,道:“丛苍澜瑚几经屠城,只怕本就没有多少各国遗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早日平定安西,大伙才能真正安定。”   “但这样,你不怕下游遭殃么?”李进挠着乱发,头一次问出自己的疑惑。   “无妨。我已经派人在硫水下游铸造堤坝,拦截死尸。”郎怀叹口气解释道:“也命人沿途洒了许多草药,应该能去九成。途经城池,也送了军令,所有饮水不经草药炮制不得饮用。过上大半年,就应该无事了。”   “效果如何?”李进舒口气。   “目前无感染疫病者。”说起这郎怀也很是松口气,转了话头问道:“殿下,平西之后,你待如何?”   她这般换了话题,却让李进心头一紧。“大将军此话为何?”   “安西都护府都督人选,陛下秘信中要我谏个稳妥人选。我属意殿下,不知殿下可有此愿?”郎怀微笑,眼神中探查和审视并存,直看得李进背后微凉,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第153章 功归清庙前(五)   “大将军合该知晓,本王是藩王。陛下允我带兵出征,已然是天大的信任与恩德,但陛下不会允我镇守西域。此举不异于裂土封王,本王虽愚钝,但还是知晓分寸。”李进勉强稳住心神,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平稳,道:“平西之后,本王自当请奏卸去兵权,请命就藩。”   郎怀知道他在畏惧些什么,便笑道:“陛下什么性子,殿下应当了解。况且,今后土蕃做主的人身份特殊,非得皇族子弟,否则只怕镇不住安西。我属意殿下,兕子也很赞同。舅伯的意思,安西都护府也该由殿下顺势执掌。郎怀非是只知道阴谋诡计之人,殿下不应疑我。”   李进去了些惊疑,踌躇道:“阿怀,我只以私谊来说,还请你莫要隐瞒。”   “六哥请说,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郎怀从善如流,斟茶递上,等他开口。   “从我心说,并不愿回长安。但妻儿俱在,我总不能常年在外,把家里都丢给她一人维持。”李进理着思绪,道:“安西都护府都督等于封疆大吏,陛下那里不疑虑于我,但朝臣呢?御史肯善罢甘休?还有,你说今后土蕃做主的人,难道不是隆尔逊?”   “此事我已经去信长安,和七哥说清楚了。固城有意做土蕃女帝,送了丛苍澜瑚最后的嫡系,已经几乎折在于阗。待收拾了丛苍澜瑚,十年内土蕃再无翻身可能。但若扶隆尔逊,他能保证他自己,三十年后呢?五十年呢?我意扶持固城,因她雄心壮志,也因我信她,并非能为一己私信挑拨战争的人。但若固城入主土蕃,以赞蒙身份主掌土蕃政令,待她百年后,自然是她的儿子索尔继位。因此,安西都护府都督的身份,必须是皇族。”   “可为何你不……”话说一半,李进便明白,以郎怀国公身份,待立下平西大功,按着李遇的性子,是要大加封赏的,只怕封个异姓王也未尝不可。但若真如此,郎怀势必不能做都督。如她所言,自己的确是唯一人选。   “六哥明白便好。”郎怀知他明白,便摊开地图,道:“疏勒城地处四镇中央,极为关键。我意此地仍为都护府所在。另需一善战主将,镇抚于阗。此人,我意尉迟延光!”   “尉迟?”李进迟疑片刻,道:“据我所知,他的确善战。但打理一城,恐怕不够。”   “城主人选,我有意由王雄去做。他的确不适合做武将,但若论治理一城,想必没甚难处。”看来郎怀早有考虑,她摇摇头又道:“但王雄进取不足,尉迟也略有毛糙,我也在犹豫中。”   李进打断她,道:“阿怀,你且住。便是我做都督,你我俱知,我只通军务,于政务是一窍不通。”   郎怀一愣,抱歉笑笑,道:“是我一时间忘形,你看岑商如何?”   “岑经略?”李进顿时喜形于色,啐道:“你不早说!若得岑商,我还担忧个屁!”   “这么说,殿下是肯了?”郎怀如同只狐狸一般看着李进,只让这汉子下意识想用伤臂挠头。   “殿下,如若陛下首肯,消息来回,最迟九月就知。但此事若成,殿下一日不回长安,一日便为郡王。”郎怀正了颜色,带着些许抱歉,道:“我知晓殿下并非贪恋权贵之人。但安西三十年一事,托付殿下。政务一事,您尽可交付岑商。”   “好。”李进也郑重应下,道:“本王承君一诺,定守一生。”   二人极有默契的击掌为誓,李进忽而去了此前的疑心,打趣道:“若那日本王不去示警,恐怕要求明达原谅,你得多费许多功夫。”   说起此事,郎怀难免不自在起来,讪笑道:“旧事莫提!”   二人自然转了口风,说起长安旧时事来。李进带着笑意,低声道:“我们夫妻成婚不过三年,就已有子女。你和明达也成婚几年,怎么就不见消息?是因着明达身子的缘故么?”   大舅哥说起夫妻之事,委实不能不答。郎怀满面通红,按着之前明达所言道:“天师说兕子要大好,子嗣一事恐怕无缘。她自己不知情,六哥可别告诉她。”   李进啊了一声,拍拍郎怀肩头,低声道:“左右你们还年轻,这事说起来也不着急。将来若真……还是早点纳个妾,有个子嗣才好。大不了生下之后给明达养着,给生母笔钱送出长安,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你尽管说,我帮你。”   郎怀张口结舌,着实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牵个笑容,随意答着。   明达回来得晚了些,正巧撞上半醉的李进被陶钧架着离开。李进满面通红,眼神迷蒙,见着她大步甩开陶钧,没伤的左臂一把搂住明达脖颈,一口酒气喷出几乎没把明达熏过去。   “妹妹,六哥祝你们白头偕老,一生恩爱。”李进端正脸,看了明达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让明达哭笑不得。   “嗯嗯,明达记下啦。也祝六哥早日和嫂嫂团聚。”跟喝醉的人怎么计较?明达忙递颜色给陶钧,二人好说歹说,才又叫上两个侍卫,合力送李进回去。   明达在门口叹气,李进都喝成这样,若说郎怀滴酒未沾,她如何肯信?   进了屋,果然瞧见竹君端着用过的毛巾脸盆从内室出来。明达便知道,只怕是醉了。竹君歉道:“姑娘,爷在里面。还有些吃食,我过会子送进来。”   “忙去吧,我看顾着。”明达侧身让开门口,待竹君出去,她自去换过衣衫,才转进内室。   郎怀面朝里,有轻微的鼾声,显然睡输了。火狐从矮塌上窜出来,惯例和明达亲昵了会儿,从半开的窗口出去遛弯玩耍,到黎明时分自然会回来。   明达坐在床边,一时间对郎怀饮酒的气恼也散去大半,整个人去了这些时日里日渐积累的凌厉,显得疲惫起来。   郎怀似有所感,翻过身,往明达腿边凑了凑,一只手臂顺势搂住她的纤腰,眉目清淡,安静恬然。   红烛烧去过半,明达这般靠着坐了半晌。一只手随意翻着摊开的话本,一只手柔柔安抚着睡熟的心上人。   竹君捧着粥进来,瞧见这番景况,默不作声退出内室,将粥热在火炉上。爷和姑娘两情相悦,举手投足间都显得那般恩爱。   竹君掩饰不住自己的欣喜,笑意满面回屋。   “这妮子,遇上甚好事?”兰君自顾自想着,到底累了整一日,匆忙洗漱后睡下,一夜无话。   黎明时分,郎怀伸着懒腰醒过来。这一夜无梦,睡得极为踏实舒坦。烛火早熄,泪若杏花。郎怀微微坐起,才发觉明达枕着她的小腹,露出的纤手搭在她腿间,只能望见一丛乌云,和肉粉的耳珠。   不远处零落着半开的书册,瞧着是明达惯常用来打发时间的话本。郎怀揉了揉额角,想起近些日子她在看本《莺莺传》,好像颇为喜爱。   左右也睡不着,郎怀干脆捡过册子,轻身躺下,借着透入的天光,随手翻阅。越看越觉着乏乏,却因着明达的缘故,勉强翻着。   天光大盛,明达才略动了动。乌云变成明眸皓齿,杏眼缓缓睁开,樱唇微启,打了个哈欠。   郎怀的目光在第一时间从册子移开,饶是平西大将军定力卓越也再忍耐不住。话本从她修长的指尖滑落,不知何踪。明达还没醒过神,便被人吮了樱唇,从浅尝辄止,到唇舌纠缠,不过片刻功夫。   “阿怀……竹君……”明达恍惚之间听到外室有动静,偏生这人痴缠不断,眼看是躲不开的,只能趁着她往下的功夫赶紧出声提醒。   郎怀“嗯”了一声,下手却毫不迟疑,攻城掠地,分明是冲锋在前的大将。   明达吸倒了口冷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床榻间春光正好,竹君却在门外停了步。耳听指节叩门,竹君清脆道:“爷,姑娘,该用早膳了。”   “放外面,我们待会儿自己出去。”郎怀压着喉咙喊了句,被明达报复一般咬住下唇。   “登徒子!”明达面颊绯红,骂的凌厉,却没半分气势。呼吸随着身下愈发放肆的指尖断续又急促,明达双手胡乱摸到郎怀的脖颈,下一刻,炙热的唇贴过来,吞没了她所有的理智。   发丝纠缠,几声吟哦。火狐在矮塌上眨眨黑豆般的眸子,大尾巴挥舞着,遮掩住尖尖的耳朵,重新入睡,对此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   云消雨散,郎怀懒洋洋把玩着一缕绸缎般的发,嘴角一抹惫懒的笑意,让明达生不出丝毫恼怒来。   “兕子,我忽而想到了。”郎怀低头在明达额间吻了一记,得意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棠儿是女子,以折枝为字,望她为人果决处事洒脱。栎儿以折桂为字,只希望他人品风流,皆潇洒自在,过世间第一等快意人生。他们既有幸脱离皇族纷争,落得自在,自当花开堪折直须折。”她说得起劲,带着股喜悦来,让明达也跟着忍不住笑。   明达仔细想着这四个字,但觉字字都如同从她心坎里蹦出一般,笑着赞她:“我的大将军什么时候也这般文采斐然了?”   “你觉得可好?”郎怀看着她的眼睛,明达故意凝眉思索,见逗弄得差不多了,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今日我就写信送去苏州,舅舅定然欢喜!”    第154章 安此亿兆生(一)   不过七月底,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让炙热的大地瞬间变得凌寒起来。雪下了整整四天,营地中许多帐篷因着准备不足塌陷下去。郎怀忙了几宿,好在她预计到天气的恶劣,御寒衣服准备充足,倒没因此造成大规模伤亡。   雪后初晴,郎怀不敢耽搁,命人铲雪,尽快清理出一条能跑马的路来。如此良机,郎怀只恐丛苍澜瑚会突围。   几番布置,郎怀总算舒口气。这时候陶钧一身皮裘匆匆过来,低声道:“爷,此时大雪,只怕城内景况会好些。咱们是否另做打算?”   “会好些?”郎怀有些迟疑,她并不太懂这些,又见陶钧默默点头,忽而松了心神,道:“若是好些,倒不必太防备他们突围。”   她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道:“让钉子们密切留意城中动静。还有,传令下去,今日每人可领一角冷魂烧。告诉岑商,别吝啬,酒资从我的俸禄里扣!”   陶钧也眉开眼笑起来,打了个揖笑道:“小的替大伙谢爷!化雪之际能喝上两口,便不是那般冷了。爷,干脆开些荤腥,让大伙尽兴!”   郎怀笑着点头,道:“晚上吃肉!”   丛苍澜瑚果真没有趁机突围,而是收拢未染病的士兵,静静等待时机。城中几乎没几日便会焚烧死尸,唐军不主动攻城,丛苍澜瑚便只派极少的士兵在城墙上放哨。   司墨已死,再无人敢拂丛苍澜瑚的逆鳞。花不喇倒是耿直,但被丛苍澜瑚骂了一顿,也不敢再多置喙。   场面上看,两国对峙,却无交火,彻底沉寂下来。   疏勒局面传回长安,举朝沸腾。此次连唐飞彦也不肯出言为郎怀辩驳,谢璧虽知郎怀苦衷,但他身为宰相,却不得不领头弹劾。   回到清晖阁,李遇顾不上帝王威仪,连着摔了三盏茶斗。待抱琴匆匆回来,却见他脸颊通红,整个人气愤异常。   前朝的事情她也听说,一般时候,抱琴均不会多言什么。但此次情势严峻,她叹口气,屏退众人。   “陛下,沐公为国之心,你我心知肚明。非但你我,丞相也定明白。”抱琴重烹新茶,语调舒缓轻柔,让李遇焦躁的内心渐渐平定下来。   “那他为何领头弹劾?若是一个疏勒打上七八年,大唐如何支撑得了局面?”李遇犹是不忿,但到底定下神来,和抱琴面对坐下,一股脑摘了帝冕。   “陛下隆恩在前,朝臣们自然不服。若此事陛下依旧回护,将来沐公平定安西,陛下打算如何赏赐?沐公如此权位,朝中无人能及,陛下要沐公如何在朝中自处?只怕这些事沐公自己早就想得通透,她刻意自污,未尝不是为今后打算。”水开了,抱琴沏茶斟茶,隔着矮几递给李遇。   她的字字珠玑,让李遇豁然开朗。到底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也有了些城府。他吹着热气尝了尝,若有所思道:“那我还得依着他们下诏书斥责阿怀?但若是开了头,阿怀在安西不得束手束脚?”   抱琴摇摇头,道:“沐公哪里会因此束手束脚?只怕她巴不得陛下如此,她好摆出个根本不在乎的态度来。”   这句话让李遇顿时眉开眼笑,他心里起了个主意,眼底一抹得意,道:“你说的对!算算时日,阿怀的信快到了。到时候便能知道这家伙到底打什么主意。”   次日,李遇下诏斥责,言沐公郎怀此举不仁,有违天和,罚俸三年以为惩戒。今后平西一事,须克己奉公,但不得妄造杀孽。   诸多畏惧郎怀势大难处的人顿松口气。但不过三日后,李遇下旨钦天监礼部,择日祭拜天坛,为平西一战枉死的战士们祈福。   当日祭天,李遇身着素衣,由紫宸殿出发,一路步行至天坛。   天子祭天,除相应礼官,任何人不得近前。李遇祷祝足足有小半时辰,神态极为严肃。随行官员只道是因郎怀疏勒城一事,帝王心生不满,纷纷感叹陛下仁慈。   而后钦天监一位少监酒后无意泄露天机,当日李遇祷祝中最长一段,却是这般。   “阿怀因大唐而造杀孽,又用此谋,是为不慈不仁。但阿怀赤心天日可表,乃为天下生灵。朕虽为天子,却惭愧万分。在此向上苍表明朕心——阿怀既为大唐,如此罪孽,朕愿一力承担!”   “若有报应,朕甘之如饴!此祈诚心诚意,唯愿成全!”   原来忽而祭天,是为此般。   冰雪消融,又酷热了几日,便彻底凉下来。   疫病来势汹汹,只有不到万人未曾染病。丛苍澜瑚眼见唐军有条不紊,本雄壮的心意,也愈发晦涩起来。眼见即将进入冬季,若再无作为,只怕开春之后,更无机会。   “赞普,我不愿回逻些!咱们突围去碎叶,合兵再来!”面对此等困局,花不喇自然愤愤不甘,不断出声咒骂唐军胆小如鼠不肯面对面为战。   这句话正中丛苍澜瑚下怀,他振作精神,和花不喇对着地图几经筹划,终于决定,突围逃出,奔赴碎叶,好再图后计。   “赞普,若唐军拼力追赶……”计议既定,花不喇见丛苍澜瑚根本不在意唐军追击,便开头提醒。   “不必。”丛苍澜瑚瞥了眼,“还有那些染病没死的。他们垫后,唐军必不敢追击。”   花不喇张口结舌,终究没说什么。那些人已然是弃子,如何死去,又有什么打紧?   九月三日黎明,丛苍澜瑚弃城逃出。以疫兵为后,郎怀追击十里,传令停军。   “大将军,这些人如何处置?”李进胳膊还没好利索,只一手控着缰绳,看上去有点儿滑稽。   郎怀挠挠眉心,断眉上沾染了雪花,有点痒。“让隆尔逊去操心,咱们理会什么?”她说罢侧身看着不远处孤零零的疏勒城,叹道:“趁着还未接连下雪,烧了吧。”   唐军全副戒备进城,将活着的普通居民接出城外,给予医药衣物,单独划出片营地,搭了帐篷。   而后疏勒城中点起大火,火烧十日,曾经四镇中最为富饶的疏勒城,一片焦土。   若要恢复曾经的盛世,不知还得花费多久时间。   那些土蕃染病的弃卒人数不少,足有几千人。隆尔逊高坐骏马,趾高气昂地去了。他新得的心腹菌酥低声在旁道:“赞普如何打算的?”   “彰显仁善收归己用。”隆尔逊想必早就有思量,当即如此回答。   “赞普,此举不妥。”   “大唐扶持您,是您如今势弱。若您得了这么些人,就算其中能医治好的不过半数,也会引起沐公猜忌。”菌酥声音低沉,但几句话就让隆尔逊凝眉勒马。   “若无大唐扶持,就算回到土蕃,我无兵无将,在那女人手下只怕也是无法。”隆尔逊低声念叨两句,有些犹豫。   “沐公让您待在固山营,和六王一道,只怕便存着将来由六王助您扫清障碍的意思。您想想,如今领兵在外的李氏皇族,可不就这一位?”   隆尔逊心下一凛,顿时拿定主意。他张口唤来副将低声吩咐了几句,副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道:“您说什么?”   隆尔逊不耐烦起来,喝道:“寻个地方挖个坑都埋了。不行找个谷封住出口,一把火烧干净!”   副将见他神色愈发凌厉不敢多言,慌张退开。隆尔逊看了眼身边的菌酥,一本正经道:“为这些逆人浪费什么时间?你去看着便好,我要回去了!”   待入了夜,郎怀忙完事物巡营归来,正好瞧见尚衍。他在帐外来回踱步,显得很焦虑。   “什么事?让你慌张成这样?”郎怀抬脚进帐,尚衍跟上来,低声道:“爷,隆尔逊命人把那些俘虏赶到十里外的一座小谷去,浇了火油,要烧死他们!”   在场的陶钧明达听罢陡然变色,郎怀手上拿的茶斗啪一声墩在案上,问:“隆尔逊疯了么?”   “具体为何不甚清楚,但此举着实残忍。小的命人通知了经略大人,但恐怕隆尔逊不会理会。爷,您快去看看吧!”   郎怀却在椅子上坐下,和明达对望一眼,见她一副心疼的模样,顿时安慰不少。   “陶钧,传令下去,德煌赞普处置逆贼,大唐不能置喙。”郎怀声音淡淡的,陶钧复杂地看了眼自家主子,领命而去。   “爷?”这番举动,分明是不会施救,任凭那些人送死!尚衍不甚明白,呆愣愣处在帐中。   “他是土蕃的赞普,那些人是土蕃的反贼,如何处置,是隆尔逊自己的事情。”郎怀解释两句,道:“你既然去告诉经略,那么你就自己去让他回来。”   尚衍仍旧不肯放弃,道:“爷……”   “去。”郎怀掉了脸,头次对尚衍发了火,怒道:“你擅作主张通知岑经略,本将不予你计较已然是开恩。怎么,尚姐姐的人,我使唤不动么?”   尚衍慌忙跪下,口中道:“爷息怒!小的这就去!爷息怒!”他抬头看了眼,只见郎怀满面怒容,只能眼巴巴看了眼明达。果然明达使了个眼色,尚衍如蒙大释,慌张追人去了。   帐中安静下来,郎怀默不作声,明达心疼于此番取舍的为难,也不忍多言。   半晌,陶钧在外回道:“爷,军令已传,隆尔逊帐外请见。”   清冷的声音由内传出。   “请。”   “隆尔逊见过大将军。”帐内没了明达的身影,她不耐见隆尔逊,早早拐入内帐去。   “多日不见,赞普气色愈发好了。”郎怀站起身,笑呵呵道:“方才的事本将知晓,你处置土蕃内务,与大唐无干。但经略乃文人,心肠一向太软,若有得罪,赞普勿怪。”   “怎会?岑经略所言有理,我已命人不要放火,坑杀便好。”隆尔逊带着谦卑,道:“这些逆贼,我容不得。但经略所言有理,就免去那些罪人些许痛苦吧。”他边说边在心下松口气,菌酥的话在耳边回响,让隆尔逊对郎怀愈发巴结起来。   郎怀心下恶心,但还是吩咐摆宴,和隆尔逊好一番推杯换盏,待他离开,才松懈下来。    第155章 安此亿兆生(二)   对丛苍澜瑚奔逃碎叶,唐军并没有围追堵截。但庭昌营已然提前动身,并不准备让丛苍澜瑚在碎叶城中太过安生。此次出兵,韦谦易责无旁贷。先行部队抵达叶湖以东百里的一处小镇,当即在此筑城,以为前瞻。   安西情势一片大好,连楼兰的景况也比安牧预计好许多。安牧回到王城之后,听取得力臣子意见,整修城池,重订过往商旅通关费用,降低三成,以吸引更多商人。同时重建王军,保证王城内外安全秩序。不过小半年功夫,哪怕还在战时,有河西走廊经过楼兰往于阗一路的商旅,也渐渐多起来。   唯独疏勒。   大火焚烧后的城墙色做乌黄,城内还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十余人打马在破败的街道中穿梭而过,除了郎怀,均是面色发白,不时干咽着唾液。   “大将军,还是另行重建吧。”李进面露不忍,道:“否则光是清理,也不知要耗费几何。”   其余人均露出赞同的神色,唯独岑商郎怀二人。   郎怀指了指不远处门庭保存下来的城主府,道:“疏勒城多以石料建造,虽经大火,主体仍存。若另行选址重建,耗费巨大,且周围再无此等好所在,本将以为,不妥。”   岑商点点头,摸着愈发稀少的几根胡须,道:“趁着寒冬未至,抓紧清理,再多弄些石灰填进去,等来年也就彻底干净了。”   他二人态度一致,旁人也就不多说了。唯独尉迟延光,带着鄙夷道:“那将来疏勒城中守军岂不是要在这等肮脏地……”   话犹未尽,郎怀已然出言打断:“依经略所言,尽快清理。半月后,封锁城门,退兵龟兹。”   尉迟延光再不置可否,但其余人都听郎怀,也只能和诸人一起,应道:“遵大将军令。”   这一年的腊八,除了身在前线的韦谦易,大伙齐聚龟兹城主府,狠狠醉了一场。李遇的问罪诏书虽下,但跟着来的另有一道秘旨。   “阿怀见字如晤:   卿之所言,皆可自断。长安糟事,一切有朕应付。区区三年俸禄,朕拿明达的给你补上。   安西四镇官员人选,卿拟个名单,给老谢再审一遍,顺便堵堵群臣的嘴,亦是万无一失。   至于六哥入主都护府,朕瞧着可行。爵位的确不能升,朕拿嫂嫂侄儿补给他!让他一家团聚。   前日里,东北急报,高丽似有异动。老谢和尉迟皆言,虽不足为大患,亦可趁此机会,削藩镇以强大唐。朕听着尚可,便秘旨他二人拟定条陈,着手此事。如今堪用将领均在你处,朕为此着实头痛。若你家幼弟能像你,朕又何苦头痛?   明达一切可好?栖风池中荷塘依旧,沉香亭上再无倩影。朕每每独自凭栏,莫不觉形单影只。   算算时日,信到之际,约莫腊八?朕的小妹也近双十年华,是个好女子。阿怀,朕虽放心你,但还是叮嘱你要照顾好她。   待平西军归,朕在城外搭棚相迎,待卿凯旋!”   郎怀和明达一起翻完,却有些哭笑不得,道:“七哥这……”   “他一贯不就是这脾性?”明达倒对自己的兄长此番言语不以为然,她在郎怀后背趴着,只露出个脑袋,笑嘻嘻道:“你说说,明年这时候咱们真能回去了吧?”   郎怀折着信纸,想了想,道:“差不多。但前儿接了逻些那边的信,一切了结后,我得去一趟,把那个索尔接回来。”   “那我与你一同去。”明达说得理所当然,郎怀也不以为意,道:“左右不过是在于阗,核定国书,去就去吧。”   风声凄厉,明达眨眨眼道:“我困了。”   作为唯一未被土蕃染指的军镇,龟兹城中商旅众多,即使是年节,街道上往来行人,亦是不少。   今日正是上元佳节,几个大道上张灯结彩,路边摆着许多汤圆摊子,生意都挺红火。   郎怀换了普通人的棉袍,和明达在街头走走停停,不时被那些并不算精致的小玩意儿吸引去目光,留步挑选些。不多时,郎怀两手上拿满物什,但看明达兴致勃勃,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已经抱不住了。   明达披着件猩猩红的斗篷,长发挽着,只别了根紫红的钗,耳珠上坠着两颗胭脂玉球,浑身再无旁的饰物。   周围有无数年轻男子对她投来欣赏和欢喜的目光,但若在她象征着已经出嫁的发髻上,只能带着怅惘。及至撇见一旁长身玉立的郎怀,又不得不在心下暗赞一句:好一对璧人!   随意寻了个老婆婆的摊子点上两碗汤圆,明达才带着些许歉意,道:“辛苦你啦。”   “无妨,倒是别有趣味。”郎怀把各色物什堆在小桌上,笑道:“你认得么?我却大都不甚明白。”   知她自小刻苦,像自己那般在街头游荡晃悠的机会极少,明达边吃着热腾腾汤圆,边悉心为她解释。   这般回去,也将近子时。陶钧在外等着,笑呵呵迎上来道:“姑娘,爷,这就歇?”   “嗯,你们都去歇着,不必伺候。”郎怀没把东西交给他,而是自己抱着转进内室。明达发下阖府的赏钱,道:“却是耽搁了,但也给你们添上酒钱。”   “姑娘见外,您快进去吧,小的告退了。”陶钧随意打了揖,退了出去。   床上摊开了地图,郎怀明达盘膝面对坐着,各自拿了从集市上买回来的麻糖,边吃边在图上指指点点,抖落许多细碎的芝麻粒。   “我觉得这几个地方不错,临近水源,位置紧要,最适合建小要塞。”明达一脸认真,几缕发丝顺着额头垂下,沾在唇角,她也没顾上拨开,续道:“且能作为往来商旅的补给,也是不良人最佳驻地。”   郎怀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这处不太妥,会冲突。”这里是郎氏钉子早就驻扎生根的一处村落,若成要塞,自然更要紧。   她这般说,明达自然明白何故,便笑道:“我合计以修驿站的名义,你觉得呢?”   郎怀笑道:“我也这么觉得,掩人耳目,且一举多得。”   “那你打算何时出兵碎叶?”明达心下石头落定,展颜问她。在她心中,碎叶克复早已是迟早之事,与其精细算计战局,不如把心思放在战后,放在长安。   “立春后看看冰雪消融情况,争取夏末成功,中秋回去。”郎怀自信满满,刮了下明达的鼻尖,笑道:“你可选好接任你的?回去后,我跟七哥说清楚,要带你走遍四海,政务什么,就要他自己头疼吧。”说话间她收起地图,侧身将芝麻粒抖落,又卷起地图,仔细收好。   “左右朝中老一辈谢丞相他们还能支撑十来年。不过我瞧着十全将来成就,许不止于房相。”明达握着不良人,通海司诸事她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幕后之人的头脑有多睿智。   “假以时日,或许真是朗朗乾坤。”郎怀下了床,拨弄了下火盆,吹熄灯盏。帷帐散开,传来隅隅私语,不多时终归寂静无声。   至诚三年初,春日早临,冰雪消融。龟兹城外的林野间,开满了黄色的小花朵。   西南两门洞开,甲胄齐整的士兵前者体魄强健的马匹,缓缓出城。他们自龟兹始,兵发碎叶,为平西一战的最后一役。   这进程,比之数年前的征西一战,已然快上许多。   行军半月,终于在二月末抵达。韦谦益修筑的城池已有雏形,现充当一处军隘,能容纳十万士卒。城外建有马场,养着军马。挨着马场边儿修了处驿站,供给往来商旅。如今敢来此处的,大都是丝路上的老行商。他们心思机敏善于寻找商机,又熟知各处,胆子大为人活络。自然抓紧时机,将军中急需的各类药物送来。   之前因着郎怀对疏勒用兵,下令不得允许药材商人前往碎叶,因而此次跟着唐军赶来的药商不在少数。   城中门洞开,韦谦益冠履齐整,未穿铠甲,在城外候着。他是国公不假,但此次平西主将为郎怀,则必须如此。   没多久,郎怀的马儿就走到近前。贴金当卢将踏云衬得威武不凡,马背上的骑士轻甲在身,黑色的大氅显得她英姿勃发。   先叙军礼,郎怀才稳稳翻身落马,踏上两步,对着韦谦益扣头,喜道:“舅伯!总算又相见了!”   韦谦益忙搀起她,笑道:“方才见你还在心下夸,到底长大,稳重了。未曾料到,还是这脾性!”   “在舅伯面前,怀儿还稳重什么?”她站起身来,略侧了侧,牵过明达,道:“舅伯还未见外甥媳妇儿呢!我脸皮厚,这等着舅伯快给赏钱!”   她这般胡言乱语,明达却带着些羞涩,盈盈拜倒,脆生生道:“明达见过舅伯。”   韦谦益心内百味陈杂,这假凤虚凰之事就在眼前,好在他早就对二人情意猜到几分,带着几分感叹很好的遮掩过旁的情绪,道:“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到最后终究释怀。这双小儿女眉目间情意绵绵,哪里瞒得过韦谦益?   女帝一朝的旧事在他心头闪过,韦谦益暗骂自己什么时候也迂腐起来?他带着笑意道:“走,咱们进城。”    第156章 安此亿兆生(三)   “土蕃不过强弩之末,如今我军倾巢而出,围城之势已成。阿怀,你有何打算?”韦谦益喝着热茶,略微花白的胡子抖动,眉目间和善亲切。   “和爹爹当年一样,强攻即可。碎叶城中满打满算不过六万守军,架不住的。”郎怀显得轻松愉悦,道:“不过丛苍澜瑚不会坐以待毙,还得小心些。”   韦谦益点头,道:“如何布置,想必你已有打算。明日军中升帐,你再详细着说。舅伯只问你,将来如何打算?”   郎怀眉毛一动,笑道:“我是武将,将来回了长安,自然是卸甲交权。再说,父亲老祖宗的孝期我都未能守满,自该回祖坟结棚守孝,这才是我的本份。”   韦谦益放了心,道:“你这般想便好。慕研教你教的很好,回了长安,好生孝敬她。”   “这是自然。”郎怀正色应下,又说了些旁的,才告辞离开。   次日,除了后方的杨继盛,各营主将副将齐聚中军帐。   郎怀稳稳坐在主位,目光从诸人面上扫过。帐中鸦雀无声,即便有人存着轻视,也不得不收拢了浮躁之心。   “平西军兵发二年,四镇独余碎叶。”郎怀缓缓开口,语速并不快,“而今最后一役,务克全功。”   “三日后,各营围城。于羌、庭昌攻东北,襄营东南,勇营西南,中军四营西北。无论何方先行破城,皆为我平西军大功。碎叶城西北坚固,东南墙体稍薄。届时,中军四营当强攻以引土蕃屯兵西北,好为东南带来破城的机会。”郎怀站起身,手点挂起的地图,简单布置完毕。“本将将丛苍澜瑚十八万大军耗至六万,靠的是将士们英勇无畏。如今,本将与诸君携手,碎叶一孤城尔,自当共凯旋。”   “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共凯旋!”帐中安静了片刻,响起整齐的应和声。郎怀微微颔首,重新坐定,说起些细碎的想法,和在座诸位将领一起商议。   这一商议,就直接到了傍晚。郎怀干脆留着诸人一起用完饭,才站在帐外一个个送出去。   李进的胳膊还挂着,倒是好得七七八八,只陶钧说最好再将养一月,待骨头里彻底长好,再解开束缚。他是最后走的,特意跟郎怀道:“你可不能因本王胳膊没好,就不能升旗。本王用左手,照样能杀敌。”   “殿下,你是固山营将军,固山营能不列阵在前么?”郎怀颇有些哭笑不得,见着自己这位大舅哥好容易露出个安心的表情,正色道:“殿下,如今战力最强非固山营莫属,此战,怀多仰仗殿下了。”   李进也收拢了嬉笑的模样,道:“阿怀,不知为何,虽知晓此战必胜,但我总觉得会失去什么。明达身子骨弱,你一定不能由着她乱来。你可记下?”   郎怀道:“这是自然,殿下放心。”   李进远走许久,郎怀才默默回到内帐。明达去理此处不良人的布置,还未归来。她忽而想起李进的话,心仿佛被狠狠揪住一般。   可这一切,并无道理啊。   在旁人眼里,郎怀年少得志,稳重堪用。可又有几人知晓,她如今虚岁不过二十有二,所经之事,是许多人一生也未必能想得到的。   “爷,逻些方面送来急信。”陶钧掀开帘子进来,在拐角处站定,等听到郎怀嗯了一下,才走进去。   火漆规整,信封是普通的黄纸。郎怀拧着眉毛拆开,眼神跟着字来回闪动。信上区区几十个字,其实不过是固城在索要郎怀应该兑现的承诺。   她已然将丛沧澜瑚最后的嫡系送上死途,那么隆尔逊的命,郎怀何时能交出去?   然而字里行间的一句话,却让郎怀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昔年有幸于宫中得见《女帝本纪》,其人所作所为,无不令将晚心悦诚服。皇祖曾有云,若女帝早登帝位二十年,盛世定早临,天下谁与,还未可知。将晚远走逻些,常觉孤苦——概因世上如我一般怀远志之巾帛,竟无一人。然与沐公于阗一见,顿生相惜。”   然与沐公于阗一见,顿生相惜。   信行字至此,戛然而止。这句有头无尾,却让郎怀心中警铃大作。看来当日的遮掩,并未去除固城的疑心。她定是寻到旁的佐证,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要命的是,这判断,的确是真的。   看来将来于阗一见,不会太顺利。如此把柄授于人手,固城怎会是好相与的?只怕不得不应下些旁的。   郎怀正自凝眉,明达提着短剑从外面回来。只一眼,她便瞧出郎怀心中有大疑虑。本来雀跃的心绪也沉静下来,明达静静坐在她身边,拾起拆开的信,仔细去看。   一刻功夫,她便明白来龙去脉。就着烛火将信纸燃烧成灰,明达低声道:“我这个姐姐,心思极细腻。当日不过被你吓唬回去,只要稍一多想,她便会觉察到,阿怀你其实是女子的事实。”   “我只怕,固城借此为要挟,让我做于大唐不利之事。又或者,将来她不满足于土蕃一处,竟起逐鹿之心。我……”郎怀越想越是胆寒,索性住口不言。   “写信,告诉七哥吧。”明达只思虑片刻,就拿了主意出来,“若说赌固城姐姐,我宁肯相信七哥。有他一力维护,便是传回长安,又能奈你何?”   郎怀一愣,这才笑起来,道:“真是当局者迷。”   “信你来写,可别傻乎乎直言,拐弯抹角些。”明达眨着眼道:“我也写。七哥若学那些迂腐人的歪注意,我便一辈子都不理会他。”   一块大石头落地,郎怀笑道:“偏你鬼点子多。走吧,可是要练剑?”   “自然要练。”明达拉住郎怀的臂膀,偎依过去,柔声道:“阿怀,若真有一日,天下人知晓你是女子,你待如何?”   “郎怀自问二十年来,无愧于人。”郎怀将明达温暖的素手包住,浅笑道:“天下人便是知晓我是女子,你亦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战局再次进入焦灼状态。丛沧澜瑚悍不畏死,亲掌重兵,骑杀在外。土蕃人本就生的魁梧,着实让初次交手的于羌营吃了亏。但唐军粮草充沛,又占着地利人和,尽管小输几阵,反而激发了那些没见过真血的士卒士气。   开战月余后,形势开始往大唐一方偏转。固山营主将李进伤愈,首战战土蕃大将蒙参。二人你来我往不下几百回合,一度吸引全场人的目光。   稳坐城上的丛沧澜瑚从一开始自信满满,到后来如坐针毡。终于在李进陌刀横封,劈断了蒙参的兵器后,丛沧澜瑚猛然站起身。   李进越战越勇,带着十足的傲气,连劈十余下,将蒙参枭首,斩于城下。   沉默半晌后,爆发出唐军的大吼来。这个蒙参勇猛顽强,已然击败十余位大唐军中将领,唐军颇有些畏惧他。此刻战场单挑,被李进力斩,着实让唐军狠狠出口恶气。   消息传回中军大帐,郎怀撇下其余的邸报,大笑道:“力斩蒙参?好!”她对陶钧道:“传我军令,今夜围城不攻,全军吃肉!”   是夜,唐军在距离碎叶城羽箭触及不到的距离扎营开火,炖肉香气香飘十里,美酒人人有份。诸国营中各族猛士们甚至扯开喉咙,在火堆之前纵情高歌。   “好听是好听,就是不甚懂他唱些个什么。”路老三怀里抱着酒坛子,边狂饮边对身边的郎怀道:“你可知道?”   “他是乌孙国人,唱的是乌孙国俚曲。这曲子大概是说男子汉生于俗尘世中,自该潇洒快活。若有仇怨,则痛快报仇。若有乐事,则痛快喝酒。”郎怀仔细听了听,大概解释罢,道:“听着图一乐,三哥何必较真?”   路老三已然半醉,憨憨一笑道:“说的也是!”言罢,果真不再开口,只笑嘻嘻喝着酒。   如此惬意,自然让城楼上值守的土蕃士卒羡慕又妒忌。然而家乡万里遥,能否活着都已经是未知数,不过能徒劳思乡,仅此而已。   次日,唐军休整之后,攻势更猛。隆尔逊率军在前,更打出用土蕃文字书写的有德煌赞普名号的旗帜,让土蕃人惊疑不定。   休战之时,诸国营那些会土蕃语的汉子,便在城外高声大呼,无非是丛沧澜瑚乃杀父屠兄的罪人,如今伟大的仁摩赞普嫡长孙德煌赞普隆尔逊归来,投降者不杀不罪,顽抗者自堕迷途,将永远无法魂归圣城逻些。   如此日夜轮替,至诚三年六月方过,土蕃士气低迷,纵丛沧澜瑚再负隅顽抗,逃离者甚众。碎叶城破,不过旦夕。   这夜里,郎怀升帐聚齐各营将领,布置下一步行动。   “如今城中守军满算不过三万,到此地步,丛沧澜瑚定会寻机逃走。诸国营依旧巡走外围,遇见可疑人等,当即拿下,宁肯事后补偿,不可放过一人。破城之后,各军主将约束人手,降者缴械羁押不杀,顽抗者杀无赦。”郎怀看了看在座的,尉迟延光面色犹豫,几次嗫嚅,终究没说什么。   将一切看在眼里,郎怀道:“龟兹送来的破城弩大约两三日便会送到,本将计化零为整,强攻一处。不知哪位请战?”   话音方落,路老三先道:“我!”而后这位憨厚汉子才觉出不妥,挠头道:“我大约不成,老子带的刀斧营,没几个会的。”   破城弩不比普通弓弩,非经过训练,不能彻底发挥出其中威力。郎怀眼瞅着诸人面色激越,却不得不思量自己手下有无会用的人,不由暗叹口气——这等好东西,制作周期长,损耗却极大。若非李遇一力排除众议,只怕也难装备起数百张配备足够箭矢的破城弩来。   “前锋营中倒多精通此弩的士卒,本将将派前锋营持破城弩强攻西北。西北城破,碎叶定将大乱。还请诸位莫错失良机。”郎怀朗声说罢,道:“固山营德煌赞普留步,其余的请回吧。”    第157章 安此亿兆生(四)   帐中很快安静下来,陶钧恭敬地奉上茶水,带着笑与隆尔逊道:“赞普宽坐,小的告退了。”   隆尔逊矜持地点点头,对陶钧的态度心下显得极为满意。他端起茶斗,见是一只色做靛蓝的深斗,内里茶汤在烛火的映衬下清亮,一股清淡香气涌入鼻端,倒真让人有一种舒然之感。   郎怀在内帐换了常穿的茶白窄袖,缂丝腰带上坠了块儿阴刻的玉佩。她走出来,在主位坐下,一副寻常口气道:“留赞普,是为了些约定,也为了些私事。”   隆尔逊放下茶斗,也是满面春风,道:“沐公请讲,何必如此见外?隆尔逊能够翻身,全都赖于沐公。此恩隆尔逊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先公后私,我便直言了。”郎怀自斟了碗茶,翘着二郎腿,道:“赞普所求,我意碎叶一战后,由六王辅佐挥师南下,直捣黄龙。赞普也知道,逻些再无可用之兵,这一趟应该顺利。”   隆尔逊心下狂喜,果然如此,蛰伏数年终有所得,他难免喜形于色,道:“如此,隆尔逊谢沐公!”   “赞普,但这笔军费开支,大唐的确承担不起。您看?”郎怀笑得如同狐狸一般,隆尔逊却早有预料,道:“自然该由我土蕃承担!大唐为我土蕃匡扶社稷,出兵出将,这银钱上,自该由我们承担。但沐公也知晓,这笔钱,只能待我回土蕃后,才能交付。您看……”   “签订国书,以朝贡来还。赞普意下如何?”郎怀捏着下巴,虽然知晓这都是假的,但戏做全套,才能稳下隆尔逊,好设局击杀。   这等面子都被顾及的好事,隆尔逊忙不迭应道:“沐公如此宽宏大量,隆尔逊焉有不从之理?只不知晓,这军费需几何?”   “十万两,不多不少,恰到其处。”郎怀带着市侩,笑道:“兵发三月,赞普重入逻些,还望您记得郎怀曾经的好处。”   隆尔逊咬咬牙,道:“就依沐公所言,明日我便带印信来,和沐公签订国书。”   “好爽快!”郎怀一拍桌子,二人又说几句,郎怀转了口风,道:“想必赞普也知晓,我沐公府家大业大,在这西域很有些产业的,商行也早就开到逻些。这今后,还得靠赞普照顾生意啊。”   隆尔逊就怕她不要好处,听罢这话,松了口气,忙道:“这些都是我该做的。还请沐公放心,有我在一日,沐公府在土蕃的生意,定稳赚不亏!”   叮一声,茶斗碰撞。两个年轻人心怀叵测,笑意盈盈地饮干杯中茶水。一个算计着今后的宏图大展,一个策划着如何不露痕迹地做掉眼前人。   其乐融融也。   至诚三年八月十六日。   破城弩的弩箭威力巨大,已然将东南两处城楼上的活人尽数射杀。土蕃无人敢上城楼,襄营勇营的战士们架起云梯,喊着号子冲上城墙。   此消彼长,土蕃见唐军越战越勇,愈发畏惧。只消一个多时辰,西门上已然遍布唐军。   半身染血,花不喇从战场上退回来,奔入厅上,带着无奈,低声道:“赞普,逃吧!”   丛苍澜瑚唇上有血印,眼神呆滞,道:“花不喇,连你也说,我该逃走么?”   “赞普!您这是……”花不喇悚然惊道:“赞普,您是我们土蕃几十年难有的英雄,只要回到逻些,您还是云中最勇猛的苍鹰!土蕃没了蒙参,没了花不喇,都不要紧。但若没有赞普,赞蒙和普光王,只怕再无活路啊!”   提及固城公主和儿子索尔,丛苍澜瑚茫然的眼里聚集起了一束光。他站起身来,抓住花不喇的肩膀,道:“对,还有固城和索尔!我们还有多少兵马?”   他气力极大,花不喇身上带伤,疼得钻心,但见他终于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忙道:“还有一万能打的,马匹不多,只有五六百匹!”   “你现在就去集结,我们,我们从西边儿冲出去!”丛苍澜瑚恢复了神志,道:“唐军从西北破城,定料不到我们敢从西北突围。杀人抢马,我们能走多少走多少!只要再给我十来年,安西迟早还是我的!”   “是!属下这就去!”花不喇正要离开,丛苍澜瑚手扣着腰间玉跨,想起固城临别当日,亲手为他整理衣着,系上这条从长安带来的玉跨,曾说生死关头,可打开一阅。他心中一动,喝道:“且等等!”说话间丛苍澜瑚抽开玉跨,也顾不得研究什么机关,狠狠砸在地上。   其中一片玉果然中空,里面是上好的帛巾,纤薄的材质让它轻易塞进玉中。丛苍澜瑚迫不及待拾起来,眼神从那极为漂亮的土蕃文字上划过,眉头越皱越紧。   固城要他真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和郎怀谈判诈降。以郎怀外表冷咧内则柔软的性子,定不愿枉造杀孽。届时,丛苍澜瑚只带心腹,乘其不备迅速逃离,茫茫大漠,不过小心些,又怎会逃不回来?   丛苍澜瑚几经犹豫,固城一向料事如神。若早早听她所言,如今安西半壁早已牢牢握在土蕃手中,哪里会是今日局面?   他挥挥手,忠心的死士在他面前跪下。   “你去告诉郎怀,我愿意投降。只要求她,莫要再杀我士兵。”丛苍澜瑚眯着眼睛,道:“动静要大,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死士明显被这句话惊到,愣了片刻,才重重应了声:“是!”   “赞普?”花不喇心思直爽,还没懂得其中道理。丛苍澜瑚低声说了几句,花不喇道:“一切听赞普的!”   疏勒城外一别,已然过去一年。土蕃剩下的士卒都退入内城,唯独丛苍澜瑚带着几个死士,孤零零站在矮小的城门外。   郎怀从唐军中缓缓纵马现身,依旧一身轻甲,沥心斜斜挂在马背上。她挥挥手,示意陶钧留步。   “本将去见他便是。”郎怀看了眼不远处目露凶光的隆尔逊,微微颔首。   “赞普,如今走到这步田地,当初何苦来哉?”郎怀走到近前,也不下马,微微躬身,对丛苍澜瑚摇头说道:“本将佩服你敢来长安,是当世枭雄,也曾屡次给你机会。可为何就非要如此?”   “成王败寇,我不愿和你多说什么。左右望你念着,这些人是无辜的。”丛苍澜瑚唇角抖动,厉声道:“还请高抬贵手吧!”   郎怀平生一股英雄迟暮之心,叹道:“长安初见,万里送亲,你我虽说不算交心,亦是相互钦佩。丛苍澜瑚,这般冠冕堂皇的话,说给旁的人许是会感激涕零。但你是何等人,我心知肚明!”   “这战火,经你之手,越烧越旺!西域诸国十室九空,楼兰王城重建,回归百姓竟然只有不到三万人!那些人命,便不是人命么?”   “你因一己私欲,陷万民于水火。”郎怀凛然道:“我放不放他们是一回事。杀不杀你,却是另一回事!”   丛苍澜瑚陡然变色,就要往回逃走。李进张弓搭箭,只听弓弦争鸣,丛苍澜瑚左胸剧震,逐天弓强大的力道,将重甲穿过,射石饮羽,独留尾端的狼毫,在风中颤动。   郎怀也在弓响的第一时间出手,她滚身落马,纯钧已然递出。不过几个回合,丛苍澜瑚身边的两个死士手中兵器便被打落。郎怀纵身一跃,纯钧剑刃已横搭丛苍澜瑚脖颈。   那一箭透胸而过,丛苍澜瑚已然活不成了。固城事事算无遗策,偏生这一策算错。郎怀从未打算留他活命。   “你定以为,我不愿枉造杀孽。”郎怀恨极了此人,压着喉咙将真相说出来,“可惜你的赞蒙,恼你逼她远嫁,想要做你土蕃的女帝。她来信告诉我,最后一战,你定会假降以利奔逃。丛苍澜瑚,你真以为本将久经沙场,手下的人命还少你一人么?”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丛苍澜瑚脑中闪过固城来到逻些后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如此柔情似水,擅谋擅断,原来谋划的是他的江山,断去的是他的性命!   “哈哈哈!”丛苍澜瑚惨然笑出声,声音未绝,一股股血沫从口鼻喷涌而出。郎怀眼见达成目的,右臂微动,带着丛苍澜瑚在两个死士如同喷火的目光中,一步步倒退回唐军阵营。   “林兄,你在天有灵,今日郎怀,为你雪耻报仇!”她压着喉咙怒吼,而后纯钧剑稍稍向前一滑,彻底结束了丛苍澜瑚的痛苦。前锋营侥幸活下来的将士们顿时泪流满面,却一片鸦雀无声。   此人从不被看好的王子,苦心经营,成为土蕃赞普。手段了得,心胸却狭隘。若非因那不该有的欲念,只怕会是土蕃一代雄主,不输松赞干布。   内城的花不喇眼见丛苍澜瑚惨死,目赤欲裂。他嘶声长吼:“土蕃的儿郎,随我出去,为赞普报仇!”   然而唐军动作更快,早有准备的固山营仗着骑兵迅捷,在李进一挥手间,迅速奔入城门,控制住局面。隆尔逊也带着他的人,入城而去。   刀斧营在外列阵,将漏网之鱼一网打尽。路老三身披重甲,手中陌刀挥舞一次,便收去一条生灵。   这不过是一场屠杀,因着丛苍澜瑚死去,土蕃人投降的心已消散。况且郎怀就没有打算要饶过这些人。从傍晚到黎明,这一仗从长安出发,已然将满三载。她虽越战越勇,到底也疲惫不堪了。   然而却有最后一件事,她还没完成。这件事的开始,便是那个很懂得忍耐,狡猾如同狐狸一般的年轻人。   在大唐扶持下报仇复国,或许隆尔逊一生的确不敢生出二心。但他那样一个但凡有点滴机会就要出人头地的性格,又怎么肯让自己子子孙孙屈于人下?只怕隆尔逊一死,安西的战火就又要重新点燃。   郎怀豪赌一把,选择相信固城之心,是如女帝一般的。女帝在位虽仅有十八年,却让大唐从骨子里,注入新的活力。她以一女子心底最温柔的慈悲,将科举选官发扬光大,带给寒门子弟出头的机会,让帝国焕发别样生机。登基十余年,对李氏子孙虽有杀戮,却依旧留住血脉。及至晚年,女帝最终放弃并不适合帝位的外甥,选择了隐忍却又仁慈的睿宗,彻底还政于李唐。   她宁肯赌固城的那一抹慈悲,赌她要的是土蕃从根子上建立盛世,而非仁摩、丛苍澜瑚之流,只知掠夺。   或许她会赌输。但,算输了,土蕃战力几乎尽数折在此战中,二十年内,两国再无交战的机会。二十年中,大唐早已从此恢复生机,而她将来不过是不惑之年,又何惧旧土再来?   太阳高升,李进纵马归营,面沉如水。   传令官已在各营报讯,其中便有“德煌赞普深入敌营,英勇杀敌。和花不喇一战,力竭而亡”的消息。   “阿怀,你不过弱冠年纪,为何会如此……如此老辣?”李进未说其他,而是带着深深的疑惑。   郎怀昂起下巴,远眺战场,声如飘絮一般:“若你像我一般,打记事起,便得小心翼翼得过活,连身边的仆从,甚至亲人也须小心翼翼,定会如我一般。”   她声音太轻,李进没听全,却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一般。   二人齐身端坐马背,一时间,也萧索起来。    第158章 安此亿兆生(五)   至诚三年秋,龟兹八百里加急军报一路从朱雀大街直送大明宫,将火漆妥封的信件送入宣政殿皇帝的书案上。   “陛下,沐公阵前俘丛苍澜瑚,击杀之。碎叶城破,四镇皆克!”送信的校尉铿锵有力一字一句,让本来肃静的大殿内,在片刻之后,人声鼎沸起来。   李遇抖着手拆开信,是郎怀亲笔所书。他三两下看罢,一时间激动难耐,从龙椅上豁然站起来,冲下御阶跑到殿门外遥望西北。   “好!好!好!”谢璧最先反应过来,跪下贺道:“西北如此乱局,大唐不过区区三年便平定。小小高丽何足挂齿?臣以为,朝中兵少,宜征藩镇能用之兵,速速分批集结赶往东北。沐公平定安西不过三十万,东北一战,臣以为,十万足矣!”   李遇从热烈的情绪中迅速冷静下来,心知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便道:“丞相之言,甚得朕心!此事,交尉迟将军和兵部妥办,拟出各藩镇抽调人数来。”   “臣遵旨。”谢璧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如此时机之下,那些在藩镇中牵扯利害关系的还未反应过来,待之后再想谏言反对,已然迟了。   “安西既平,四镇镇抚使和安西都护府都督人选亦当拟定。”李遇想起之前和郎怀的往来书信,他心知固城手段了得,但更愿信任郎怀明达二人都认为正确的判断。年轻的帝王转过身来,道:“今日也不早了,诸卿家有何想法,明日再一并奏请吧。丞相,尉迟将军且留步,朕有些旁的事情,想请教你们。”   清晖阁的外书房,如今成为皇帝临时召见外臣议事的场所。   谢璧尉迟安在下端坐,心知李遇要说的,该是安西官员的问题,不免有些纳闷。   “隆尔逊已死,丛苍澜瑚唯一的血脉,便是固城的儿子,普光王索尔。”李遇凝眉开口,道:“朕委沐公与固城签国书,支持固城以赞蒙身份摄政土蕃,沐公将以国礼,迎索尔来我长安游学。待其满十六岁后,再以国礼,送还逻些。”   这么大的事情,事先毫无风声。谢璧略一思索,还道是因为隆尔逊战死,不得不如此,便道:“只要索尔将来是土蕃赞普,此计便可。”   “土蕃王族只余索尔。”李遇想起隆尔逊似乎也有妻儿,不由得有些担忧。但他极好掩饰过去,道:“这件事,已然定论。朕要说的,是六王以郡王身份,继任安西都护府都督一事。”   谢璧和尉迟安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出惊疑来。谢璧稳了稳心神,道:“六王为陛下手足,陛下有此心,可想过六王是否和陛下一般齐心?”   “朕不必去疑虑什么。”李遇明白谢璧指的是李进曾经在同洲谋逆一事,凛然道:“父皇一生之中,最痛悔的,便是兄弟阋墙、父子反目。如今,朕的手足,独三人尔。六哥志在疆场,且以大唐郡王身份,才能和固城相提并论,稳定安西。”   “你们若小瞧了朕的这位妹妹,可是要吃大亏的。”李遇淡笑道:“丛苍澜瑚之所以一败涂地,背后少不了固城的算计谋划。”   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尉迟安率先反应过来,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   “陛下既有决断,臣为陛下臣子,自当竭尽全力,为陛下扫去障碍。”尉迟安也想得明白,自己侄儿在平西一战中也小有战功,若各处官员李遇和郎怀早有计较,也定少不了他好处。   李遇的眼神从尉迟安转向谢璧,带着少有的警惕。谢璧却固执道:“陛下就算有决断,也应敞开来讲。臣自认明理,若无不妥,臣定以陛下马首是瞻!”   谢璧一向如此,李遇反而松口气,放松下来。君臣三人一起喝了润喉茶,李遇才细细道来。这一说,就过去足足两个时辰。   “沐公谏言,臣以为妥。岑商此人堪用,和六王一文一武,安西可定。”谢璧老怀大慰,看着一脸和善的李遇,忽而打趣道:“明日臣便递个折子,将细微末节再完善便好。时日不早,臣和尉迟将军便告辞,不打扰陛下和皇后晚膳。”   两个老臣带着了然的笑意离开,李遇面颊微红,略一思量——可不是半天未曾与抱琴见面,他也真想念得紧呢。   “谢兄,你我都是五六十的人。”尉迟安难得收了严肃的神色,笑道:“如今后继有人,待这两件大事了却,你我去冀宝斋喝上两杯可好?”   谢璧抚须,也哈哈笑道:“尉迟兄相邀,谢某敢不从?陛下虚怀若谷,许不如开扬之盛世,亦可比镇平之治世。你我能当此臣,大幸也!”   十余日后,碎叶城安静下来。随着禁令的解除,大批药商进驻,使得城中恢复些许人气。郎怀总共也就轻闲下来一日,便忙着各处事务,已经有数日未曾归府。   疏勒要重建,丝路要重连,四镇官员人选要定夺,然而各处驿站和大镇也得派遣驻兵官员。   好在李遇及时发了明旨,一应诸事,皆有沐公便宜行事。且她素来公正稳妥,除了极个别的,倒没有太多议论疑问。   李遇的圣旨,是由礼部尚书魏灵芝从长安带来的。此次牵扯甚大,随行的还有钦天监御林军和四夷馆的官员。   李进军功显赫,却未进爵,而是以郡王身份,成为新的安西都护府都督,总理四镇军务。另委岑商为安西参政,主理政务商事。四镇镇抚使皆有定论,连带各处驿站驿丞,也从有军功的普通士卒中挑选出来。   而平西军各营亦打散建制,固山营前锋营除去少数,大部分重新划入御林军中。诸国营那些屡立战功的各族将士们,也大都留在安西各处,成为安西真正的基石。   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礼部与钦天监亦准备好将要与土蕃所签订的国书,选好时间,将于初冬,在于阗城中,和土蕃如今实际上的主人——固城公主,建立新的关系。   出发的日子已然定下,就在明日。今晚郎怀下了帖子,只请李进魏灵芝来府中一聚。   菜式是竹君兰君共做的,红罗丁贵妃红西江料赫然在案,还有一道白龙,刀工极好,应是兰君的手笔。除却各色荤素,桌中间摆着红泥小炉,陶锅里还是一味古董熏。李进魏灵芝几乎是同时抵达,郎怀明达从门口接了二人,一路回到小厅上。   这些日子魏灵芝和郎怀的接触,全部俱是公务。今晚倒是难得能叙私情。三年未曾谋面,魏灵芝只觉得颇为感慨。他愈发看不透,郎怀是要做孤臣,还是权臣。   “魏兄,怠慢了。”郎怀如何不知魏灵芝忧心在何处?只轻巧接过,不去多提。四人满饮一杯,本有些僵硬的气氛,稍微缓和下来。   “六哥也不必愁眉苦脸,你我同去于阗,同归长安,待到来年赴任,陛下允你携带妻儿!”郎怀将这个消息直言,让李进顿时愣住。   “这……”他一个郡王,手握重权,李遇还肯不留人质?李进坐卧不安,片刻后才道:“陛下有此心胸,倒是过去,我小瞧他了。”   明达巧笑倩兮,接过话头道:“七哥论性子自然好,但若无谢相等人辅佐,只怕也艰难。”这些时日,明达也选好接替不良帅的人选,只等回了长安回禀李遇,将帅印交接,她便真的一身轻松了。   “飞彦可好?十全在苏州的事情我略知一二,的确是根好苗子。”郎怀随口问,却让魏灵芝笑出声来。   “去年,飞彦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始日日去那老板娘处沽酒闲聊。我只道是事成,可等了月余还是那般,才知这小子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半个字亦未提及!”魏灵芝说起这事,三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后来,我着实看不过去,便寻了个日子跟了去。那小子才当真去说亲了。”   “那老板娘先是不允,后又说自己已然快要三十,身边儿又带着个弟弟,恐怕拖累。我便以为事情要黄。未料到这时候飞彦倒是憨直起来,说:‘你兄弟便是我兄弟,你我成亲,我以状元之才教他读书写字,有何不好?'”魏灵芝想起当日场景,面露微笑,道:“这才算成了事。但飞彦说过,要等你回去才办婚礼。我看那小子分明是太穷,打着等你回去好借钱办事的主意才是!”   这些琐事说完,二人之间好似恢复到曾经共斗淮王的时光,暂时去了芥蒂。   酒至半酣,几人终于放开的架子,彼此揭着短,如同总角孩童一般,你来我往好不痛快。席间郎怀每每和明达四目交接,均生出股幸甚之感。   李遇在得知郎怀是女子的事实后,并未暴跳如雷,而是以他素来宽仁的心胸接受了此事。在回信中将二人好生埋怨一通,说她二人信不过他云云,等回了长安,他得找补回来。   末了,李遇又道:看来朕此生是无望抱上外甥。若你们想要个孩子,朕和抱琴愿意为了你们多辛苦一次。   倒是叫人哭笑不得。   次日出发,郎怀揉着额角,昨夜宿醉后,使得她和明达今日精神头都有些不济。   从碎叶去于阗,办妥事情,带上索尔,约莫腊月也就能到长安了。她闭着眼睛,全凭踏云自己跟着队伍行走,唇角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才走了几日,龟兹送来的急信,彻底打乱了本来的计划。    作者有话要说:  红罗丁贵妃红西江料分别是肥肠和血、加味红酥点心、粉蒸猪肩胛骨屑,白龙就是生鳜鱼丝。这段时间温习了遍陕西师范大学的公开课——隋唐人的日常生活,啧啧啧。 在这里对一些小问题统一解释下,开篇码字君就说过,是借用我们现实中唐代的一些背景在架构,比如城市规划,宫殿设置(为此查的资料也不算少),但是,我根据剧情进行比较大的改动,也无可厚非的。毕竟这就是个故事,架空了的故事。那为什么我愿意以半个论文的态度去翻阅各种资料?因为我不想好好一篇故事,成笑柄。但是,因为码字君个人恶趣味,把一些自己喜欢的古物,没理会它们具体出现的时间,就这么用了。比如烈酒,比如天青瓷,比如建窑茶斗,比如喝茶的方法,也比如一些城市宫殿布局的改动,如果你们看的过程中翻过图纸,那就一目了然很明白清楚。甚至后期大规模描写安西,四个军镇的位置,也是有很大变动的。 对于一个历史爱好者的我来说,这样写,是满足自己的小癖好,但是不影响阅读,所以,看过请过。等结文了,或许我会总结一份参考资料?但是有些书讲真,我自己没在市面上见过,因为是家里人很多年前买的,一两块钱一本书的时代,或许有再版,码字君就不得而知。 至于天真小朋友说的武则天,她不是文中的女帝!不是不是不是!武则天本人,码字君是十分尊崇的。冲码字君虔诚地在无字碑下默默站了半天,也算半个“迷妹”吧。 文中的女帝,为的是惊醒郎怀对明达的感情非她本以为的那样。文中的女帝,也没武则天那么厉害。当然,前传不会写了。这几天心力交瘁,病得站不住,能赶着时间更新已经是最大努力。错别字,大家抓的虫子我都看到了,等过些日子精力充沛些,我会一个个更改的,在此郑重道歉和感谢。 应该到安此亿兆生(八)就会结束吧,或许到九,我还没有写完。 第159章 安此亿兆生(六)   河西节度使杨继盛于敦煌城主府,被刺身亡。方才抵达敦煌的原河西营士兵群龙无首,有流痞的迹象。   信是密信,只有郎怀和明达二人一起看了,还没有告诉旁人。   明达见她拧紧眉毛,脸上遍布犹豫,不由得柔声道:“阿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和六哥都走不开,六哥既为都督,非得和固城见上一面才可。”   “你也知道的,只能我去。”明达侧着头,见她依旧沉默不语,便道:“你去接上索尔,便来阳关和我汇合。我到阳关迎你,然后我们一起归家,你看可好?”   “这……”郎怀索性说出自己最为疑虑的事情,“我不明白,杨大人为何会被刺杀。这件事情,是说不通的。”   “如今只送来这一条消息,旁的咱们一概不知。你也别费心猜测了。”明达靠过去,依偎到她怀里,道:“不论为何,此时兵不能乱。我快马加鞭赶去,恐怕也得十余日功夫。想来以我的身份,那些个老兵也能压制住。但具体案情,也得等我去了,才能查清。”   “让小陶兰君跟着你。”郎怀心知再无他法,只能狠下心肠,道:“这件案子要的,就是一个结果。至于朝廷抚恤,倒不必我们担心。只一件事,节度使的人选,你不能漏一点口风。河西太过要紧,只怕得廷议了才能决定,非你我能够置喙。”   “我理会的。”   二人十指相扣,半晌未曾言语。明达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忽而笑道:“阿怀,我穿红衣去迎你,你说可好?”   只这一句话,让满心不安的郎怀平静下来。她将心上人牢牢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明达额头,叹道:“自然是好,再没人穿红比你还好看的。”   二人商议妥当,郎怀吩咐陶钧去准备,随行拨出五百甲士护卫,又吩咐陶钧兰君一路上小心伺候,啰嗦好一通,才算做罢。   大军依旧朝着于阗进发,只分出一小股来,往东方而去。郎怀李进打马送出十里,才依依不舍地归营。   “好在此事了结,就再无分离。你也就别愁眉苦脸的,我看着心烦。”李进上半身随着马匹摇摇晃晃前行,宽阔的肩膀上架着新养的猎鹰。他见郎怀不吭声,便威胁她道:“若还是这般,我就放了东哥,去追你们家那只贼精的狐狸!”   “你放心,怀都尉认得东哥,一天上一地下,配合抓兔子一抓一个准。”郎怀头也不回,忽而加速,道:“殿下,跑一场如何?”   “敢不奉陪?”李进握紧缰绳,二人如离弦之箭,在荒无人烟的大地上狂奔起来。   不日,大军抵达于阗。镇抚使王雄率军在城外迎接,同时也将土蕃使节于前日抵达的消息告诉郎怀。   王雄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沐公,固城公主已然在城中逛了两日,只怕有旁的打算。”   “她要没打算,就不是固城了。”郎怀微微颔首,道:“都按着礼部钦天监的章程来办。这些日子,辛苦了。”   王雄道了声不敢,看了看队伍,疑惑道:“沐公,怎么不见尉迟将军?”   郎怀随口答道:“东北不宁,高丽人有异动。尉迟请战,已经奉诏赶赴东北。恐怕是不会回来的。”   高丽人没事找事也不是一两天,王雄只道是尉迟氏在培养下一代,便没多想。   第二日,按着章程,郎怀与固城在新修过的城主府花厅上,郑重签订国书,按下印信。而后开宴,亦不过是一板一眼,皆有安排。   席间,郎怀终于见到那个粉装玉琢的小男孩儿,土蕃王族如今唯一的血脉,普光王索尔。这孩子有着丛苍澜瑚鹰一样的乌黑眼眸,脸型和挺俏的鼻梁却肖母亲。才三四岁的小人儿,说话倒是有模有样。看来固城没少费心去教导。   固城拉着儿子的手,和对席的郎怀道:“索尔,今后跟着沐公去长安,好生读书,好生长见识。能记下么?”   索尔懵懵懂懂,抬眼看着对面的郎怀,这个年轻人面容清秀,英气勃勃,眉目间却很温柔。索尔拧巴着眉毛,道:“那便是索尔的老师么?”他汉话说得很顺溜,顿时博得在座的大唐官员好感。   郎怀难得缓了语调,柔声道:“不,在下并非殿下的老师,而是带着你,去长安拜师。”   “那我都能学什么?”   “诸子百家,各行各业,殿下喜欢什么,在下都愿为殿下访求名师。”郎怀着实对个小孩子起不来厌恶之心,何况他的模样和明棠明栎有着三分相似,更是让她喜爱。   索尔仰起小脑袋看着母亲,道:“娘,索尔去了,待学好,就回来陪着您。”   童言无忌,显然索尔已经知道,此去长安万里途,不过是他一人。固城略红了眼圈,点了点他的鼻尖,低声不知说了什么。   郎怀这才注意到固城依旧一身唐人装束,额间点着梨花妆。算算时日,她远离长安,却也有了数年。   身边再无亲人,或许她便能拼尽所有,来为自己的抱负努力。或许几十年后的土蕃,可以成为真正可与大唐比肩的国度。   然而,自己终究,是可以归乡了。   白日里宴饮半日,直到傍晚时分,才散了局。   郎怀没喝几杯,回到住处,在矮塌上坐下,由得竹君为她脱靴宽去外衫。   “爷,等回了长安,你打算怎么办?”竹君不知想起什么,低声道:“兰君那小妮子,和尚衍不知道何时有了情,只怕到了敦煌,就会求着爷为她做主呢。”   郎怀本靠着垫子闭目休息,听到这话不由得睁开眼,笑道:“自然要为她做主。只他二人何时开始?我却半点端倪都未瞧出来。”   “若非偶然撞见,我也瞧不出呢。”兰君拿起软布给她擦去水,重新服侍着套上袜子,穿好翘头履,才问:“爷,我去下碗汤饼?”   “正该如此。”郎怀抬脚半躺在矮塌上,又道:“下三碗,待会儿还有客。”   竹君脆生生应下,端起脚盆离开。   郎怀掐好时间,不早不晚,戌时方过,门口有几人行走的脚步声。   尚衍在门口停步,低声道:“爷,贵客到。”   郎怀从假寐中瞬间清醒,端坐了才道:“请进来。”   固城披着见琉璃白的斗篷,带着冷风走进来。她摘下兜帽,露出姣好的容颜,寻着郎怀的声音侧过头,笑盈盈道:“我知你猜得到我要来的。”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殿下请坐吧。”郎怀一挥手,指着矮塌另一边,道:“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说话间,竹君端着托盘进来,将三碗汤饼摆在案上,微礼后离开,和尚衍守在门外。   “殿下请。长安人家惯用,便由我这个长安人陪着。”郎怀推过两碗,笑道:“玉盘珍馐我请不起,两碗汤饼,还请殿下尽兴。”   固城也不推辞,爽快拉开广袖,提起筷子吃了起来。汤饼劲道,酸辣汤味儿极重口,呛的固城眼泪都溢出不少。但她希律律捞完面条,连汤也喝去一半。   两碗汤饼下肚,固城拉过斗篷,随意抹了抹嘴,这才瞧见郎怀早已经吃完,正眨也不眨眼地盯着她。   “我在想,若殿下早上半年知晓自己想要什么,我大唐会不会多一位上官丞相般地人物。”郎怀忽而开口,道:“又或者,是另一个女帝。”   固城从思乡之情中迅速冷静下来,莞尔道:“往事不可追。沐公,你拘泥了。”   郎怀哈哈笑道:“殿下一语道破,我很佩服。”她正了颜色,道:“你尽可放心,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索尔。待他满十五岁,定守诺送回。”固城也收拢方才的轻松写意,道:“索尔,和你我一样,俱是女子。”   虽心知肚明固城早就知晓自己是女子,但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郎怀亦狼狈地将茶水洒到衣襟上。索尔竟然是女子?固城如何瞒得住丛苍澜瑚?   “丛苍澜瑚见到的那个索尔,不过是本宫提前寻来的替身。我如此恨他,生一个也就够了,断不能容下第二个。”固城凛然道:“他离开逻些,本宫就没打算要他能活着回来。孩子是无辜的,我自然会接回索尔。”   郎怀这才终于明白,为何固城揪着她如此大的把柄,从头到尾却没提什么条件。她凝眉道:“索尔可清楚?”   “那孩子懂事的,让我心疼。”固城端坐斟茶,道:“大唐鸿儒遍野,索尔只有去长安,才能真得学有所成。这样,我才能放心把土蕃交给她。”郎怀手指在案上微扣着,道:“殿下如此志向,却非郎怀可比。怀如此,不过逼迫尔。殿下,如若将来土蕃强大,你欲如何?”   “你还不知,印度一直虎视眈眈么?”固城以茶水在空余的案上大概勾勒出方位,道:“他们已经屡次穿越天阙挑衅土蕃,对西域亦有所图。”   郎怀皱紧眉头,她对这个陌生的国度所有印象,还是儿时听无是法师念《大唐西域记》才有的。怎么那样一个佛国,亦是好战的么?   固城低声道:“如今印度王雄才大略,正当盛年。若真有心对土蕃用兵,我殚精竭虑,亦是徒劳。”   郎怀缓缓开口,道:“此事我会去查证,若如殿下所言,大唐自不会袖手旁观。”   固城露出丝喜色,奉上茶斗,道:“如此,本宫谢沐公。”   郎怀接过茶斗,和固城以茶代酒,饮尽之后,道:“殿下,四王尸骨草敛,寻了山清水秀的地方安葬。陛下密旨不得对外泄漏,恐朝臣生怨。但我以为,不该瞒着你。”   说起逝去数年的李迁来,固城终究露出个思念的神色来,带着怅惘道:“其实哥哥他,也是迫不得已。小时候,他对我们都是很好很好的。或许真得是长大了,反而身不由己。”   “你和明达,想必是倾心相爱吧。”固城眼神在郎怀脸上转过,道:“若你我也是自小相熟悉,你可会对我动心?”   郎怀笑出声来,拿她方才的话回道:“殿下,往事不可追,不必拘泥过往了。”   固城一愣神,隔着烛火看着对面的人,恍然道:“确是我糊涂,往事不可追呐。”    第160章 安此亿兆生(七)   大唐至诚三年十月二十,沐公与土蕃赞蒙固城公主签订国书。普光王随沐公返长安,名为游学,实为质子。固城以大唐公主身份,摄政土蕃,凡二十又三年。普光王继位,延固城遗策,和大唐交好,共同维护西域安稳,定土安邦,广授汉学。   唐末天下大乱,李唐宗室危在旦夕,土蕃赞普出兵助唐。虽未复国,亦存李氏血脉,迁居望海,绵延数百年,不曾断绝。   而这一切的一切,始于丛苍澜瑚荒谬的欲望,和夹杂在阴谋中个人抉择的和亲,和一位伟大女子宽阔的胸襟和抱负。固城公主履行了在国书中所有的承诺,亦带着土蕃百姓,从茹毛饮血中,一步步踏入文明。   昭宗天命之年,曾与时任丞相的方十全语:天下诸帝,唯固城虽未有帝号,却不输于女帝。   届时土蕃外拒印度,内政通达,人才济济,民丁兴盛,确有女帝神龙年间遗风。方十全深以为然,可当初坚持赌心为上,为大唐定此国策的沐王,却再不能见此盛世。   索尔的身份特殊,郎怀却不会照顾小孩子。她考虑半晌,将实情告知竹君,嘱托她好生待她。   得知如此秘闻,竹君满嘴抱怨,道:“爷,你就这般撇下我自己往回赶,也太不厚道了。我带着个小不点儿,可不得走上一月才能到敦煌。”   郎怀见她边整理自己的随身行李边抱怨,二十好几的人,却还是如同当年一般娇憨,不由笑出声来,道:“她一个几岁小不点儿,若跟着我往回跑,这么冷的天儿,只怕走两天就得病倒。”   “你就想早点见姑娘,别寻借口了!”竹君啐了一口,忽而道:“爷,你不会打算将来让我跟着这孩子吧?”   郎怀想了想,道:“固城送了两个伶俐的小姑娘跟着,是知道实情的,但毕竟都是小孩子,大唐毕竟不比土蕃逻些,还得等她们有十四五岁,性子稳妥,也就可以放心。现在你多教教,叮咛着就是。”   “吁,唬我一跳。任她多大面子,我也不愿。不过这般带带倒也无妨。”竹君收拾妥当,来到郎怀身边,道:“爷,你今后打算回御林军么?”   郎怀丢开手里的书册,笑道:“怎么,可是有哪位郎君入了你法眼?”   “瞎说!”竹君啐道:“不过是想着你若还在长安为官,咱们何时能去江南转转呢。”   郎怀笑着摇头,道:“左右也得给老祖宗守完孝,我便带你们同去。你说可好?”   “爷你是主子,不能说话不算!到时候,我要一人坐一艘船,就当是带索尔的报酬呢!”   “依你!”   连日奔波,途中又遇到大雪。尽管郎怀一行人每人都带了七八匹马,临近阳关,郎怀也跑死了四匹,自己也疲惫不堪。   今日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艳阳高照,让前两日雪中赶路的诸人一扫体内积赞的寒气,暖和起来。方才歇了半个时辰,郎怀估算着时间,应当能如之前的约定,今日午时赶到阳关。   只要穿过前面的小山坳,再过一个时辰,她就能见到兕子,和她同归,此生不离。   踏云喘着粗气,鼻孔中喷出的均是白气。战历三年,郎怀都没舍得这般用过它。心疼地摸下把马儿久未打理的鬓毛,郎怀的声音隐于面巾之下。“等回长安,我亲手给你修五花马,找你爱吃的果子。可坚持住啦!”她虽这般说,自己却觉得疲惫,提臂运气,总觉得周转困难。许是半月多的奔波,才补起的身子骨又亏了。想起陶钧为此不知甩多少脸色,郎怀顿觉得头疼。   马有灵性,似乎真的听懂主人的话来,只管负重奔跑起来。它恐怕也是知晓,待到了阳关,也就可以歇歇啦。   山坳很快转出来,郎怀眯着眼睛远眺眼前一望无垠的戈壁,仿佛天地一色。几片冰凉的雪花落在她额间,只一瞬便化作一滴水珠,滑入面巾。   冰凉的感觉让郎怀一个激灵,坐下的踏云忽然人立而起,长声嘶叫。陡然心惊之后,郎怀依靠强大的控制力牢牢把住缰绳,才没有从马背上跌落。埋入土里的绊马索将那些战马全部掀翻,好在这些侍卫们训练有素,从马上摔下的一瞬间,都将兵刃亮了出来。   踏云不安地打了响鼻,郎怀眯起眼眸,右手按在纯钧上。侍卫们以她为中心,摆出阵型来。郎怀却知道,这只怕是二十多年来,最艰难的一次。   对手知晓她会脱离大军独自归来,亦算得清楚,此刻他们人困马乏,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不管对手是谁,想要郎怀性命,如新形势下,可谓事半功倍。   长舒口气,将体内不知何时翻涌的焦躁强制压住,郎怀缓缓开口:“哪位道上的朋友?现身一叙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四个人影从十丈外的地面上现身,手中握着些圆筒状的物事。郎怀厉声道:“小心暗器!”   普通人可能不知晓,但她自从随师父习练剑器,虽非江湖人士,但江湖门派,她却记得一清二楚。那些圆筒分明是蜀中唐门暗器,虽每次仅有一箭,却喂有剧毒,见血封喉。十丈之内,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纯钧出鞘,直击郎怀胸口的利箭被打落。旁的人却没她这般好的身手,但凡被暗器击中的,只片刻功夫,便面色发乌,倒在地上抽搐而亡。   “沐公快走!”韦斯眼见对手准备如此周全,唯独郎怀坐骑未伤,便低喝一声,持盾挡在郎怀马前。还活着的三个郎氏钉子互相看了眼,却依旧护在郎怀身边。   郎怀摇头,冷静道:“他们志在我命,怎能料不到若我单枪匹马逃离该如何应对。是生是死,一战而定吧!”   军中护卫再如何骁勇,如何抵挡得了江湖刺客暗杀?但凭着一股血勇,韦斯亦拿命换了对手一命。这个汉子轰然倒地的一瞬,唇角的胡须抖动,竭力喝道:“沐公快走!”   三个钉子如大鸟般在刺客中来回,以伤换命,和郎怀合力,终于将剩下的三个刺客做掉。   “爷,能有如此手腕,当是长安翼宝斋榜上刺客联手。这四个应是……唐门弃徒,苗家兄弟。”一个钉子低声说了两句,道:“爷,情况不妙!这里距阳关太远,响箭也没用。”   “爷,对手还有后手,若有机会,您便逃命!”另一个钉子咽了口唾沫,撕下衣襟随意裹住肩膀的伤口,说罢也就不再言语。   这个时候,脑中再多杂念,也全都转为求生的渴望。郎怀翻身下马,拍了拍踏云,低声道:“待会儿,你就乖乖逃命去吧。若是见了兕子……兕子……”   她还要陪兕子游遍大好河山,不能就此死去!   郎怀不敢多想。很快,就有一个人从远处极速掠过地面,出现在他们眼前。   来人手持一柄重剑,身着玄色阑衫,长发散乱披着,面巾遮住了脸。待到近前,郎怀眼角狂跳,不愿手下再枉送性命,提起纯钧迅速迎了上去和他交上手。   昔年公孙氏将剑舞之剑器修炼至剑之剑器,与诸位武林宗师交好。公孙氏故去,郎怀为她生前最得意弟子,自然承其衣钵。但郎怀多在军中,和此等江湖中人交手,还是她生平头一次。   纵有两个钉子死命抵挡,一场剧斗之后,郎怀身边也再无活人了。她右臂颤抖,鲜血顺着衣袖沾满手掌。玄衫人重剑力大势沉,招式大开大合,将郎怀的剑器亦激发出来。二人短兵相接,你来我往,不像谋划多时的刺杀,倒类好友切磋。   玄衫人退后两步,看了看四周,说出了第一句话:“看来你的身份不低,随从们身手都如此了得。但我既然拿了人的钱财潇洒,那便不好意思。不论你是谁,这条命,我要定了。”   郎怀一声不吭,她已然身中数剑,虽都是小伤,但也有些脱力。   不知何时起,天地皆白,只地上绽放梅花数点,引人心惊。   她咬紧牙关,身形飞快,迎上玄衫人一招力劈华山,再战至一处。但闻剑击声不绝,玄衫人重剑当是玄铁所制,竟能和纯钧势均力敌。   郎怀双手举剑,横剑于头顶,不住后退,眼见已然不敌。玄衫人只用一招力劈华山,化刀势为剑意,“铛铛”数十次巨响,重剑剑身崩裂,纯钧也在如此大力之下,断成三节。   寒风瑟瑟,郎怀心口一凉,她喉咙微颤,眼前瞬时漆黑。   那一年也是如此大雪,明达一身猩猩红,怀里抱着火狐,因着郎怀应下教她剑器,欢喜得蹦跳起来。她忽而回眸一笑,在郎怀眼里是明艳不可方物——原来那时候自己就已经对她动心种情。   及至情定终生,她不止一次承诺,厮守终身,再不分离。她还要陪着明达去江南,还要跨海游览东瀛风光。   我若是食言,你可否原谅?   我终究食言而肥,来世再见,你可愿原谅我?   那红衣刺烧着她的魂灵,心口被洞穿的痛苦渐渐被冰凉代替。紫檀木牌碎裂声入耳清晰,郎怀双膝跪地,喃喃低语一句:“兕子……”   再多不甘,终究悄无声息。   玄衫人喘着粗气,捂着自己腰腹上不断流血的伤口,他拔出佩剑,带着敬佩道:“要杀你的人,说兄仇不敢忘,否则夜不能寐。嗯?这剑是?”他无意瞥见断剑剑身上两行鸟篆,忙抬起她的手臂细看。   “钺王鸠浅,自乍用剑。”   只八个字,让玄衫人神色大变,本就苍白的额角竟变得毫无血色。他一把拉下面巾,露出的脸上疤痕交纵狰狞可怖,喃喃低语道:“怎么能是沐公?怎么能?”   然而天下皆知,昔年沐公得明皇赐下纯钧剑。纯钧不假,那她便是郎怀。   自己刺杀之人竟然是才平定安西的大英雄?玄衣人倒退数步,忽而了悟是谁发下委托。翼宝斋此次为何遮掩许多。而那佣金,为何足足千两黄金。   玄衫人忽而仰头大笑:“我杀大义之人,便以命相抵!”说罢,举剑自刎,跪在郎怀前方丈余之地。   大雪伴风,风不住,雪难止。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着拍砖……千万别…… 惯例求捉虫 大概梳理下,韦斯死。竹君在得知此信后,定会因为郎怀嘱托,好生护着索尔。 固城这般做的缘由,旁人都看轻了李迁和她兄妹之情是真,李迁是有利用她的心思,但也对她来土蕃调派许多人保驾护航,丛苍澜瑚身边的汉人都是固城心腹。她要和大唐结盟不假,她要报仇也不假。人都是矛盾的,这件事不做,固城寝食难安。至于索尔身份,李迁死了,淮党并未全死。何况她怎么猜不到郎怀会嘱咐人帮助索尔。后文还有一些脉,看到就知。 至于为什么要安排这一场,我提笔写序章时候就安排好了,不能没有。由这个引出一个前文出现过好几次的关键人物,再给下一本伏笔,架构基础世界观。 第161章 安此亿兆生(八)   至诚三年腊八,平西军归长安。   李遇玄冕垂下的十二旒,亦遮不住他眼眸中的茫然。当初哀报还京,言沐公于阳关城以西百里遇刺身亡,纯钧断,明达伤心之下,携尸亦无踪。   短短几句话,却叫李遇如同五雷轰顶。   白纸黑字,怎无一识得!   他一直盼着,那条哀报不过是一场噩梦。直到平西军归,李进路老三几人均是臂挽着黑纱,才顿悟——郎怀,真的没了。   李遇忽而站起身来,一把夺过金吾卫手中的鼓槌,奋力击鼓。郎怀出征当日,也是如今日一般的鹅毛大雪,将朱雀大街都盖成雪白一片。他曾郑重和郎怀明达允诺,待郎怀得胜归来,定亲自擂鼓迎接。   当初那个几岁大的孩子跟着自己开始伴读,每日里勤学苦练,曾给有些苍白的童年填补上灿烂的一笔。自己年纪稍长,没什么出息,郎怀归来后成为炙手可热的少年骑都尉,亦毫不犹豫站在太子一系,坚定不移。相交多年,少年郎原是侨娇娘。李遇知晓真相之际,在好笑安慰之余,平添一抹疼惜。这么些年,他隔岸观火,怎不知郎怀一生波折不断,哪里是表面上风光无两?她在最易被人弹劾之际,将自己是女子的事实相告,此等信任胸襟,让李遇钦佩万分。如此知己,今后归来,朝中有她,尽管谢璧人等皆可用之才,哪里及得上郎怀万分之一的亲近?这些日子里李遇几多思量,干脆等郎怀回来,她要什么位置便给她什么。做王爵做大臣,他们自幼相识肝胆相照,如今他身为帝王,定能更多护着。   然而一切便是一场烟花,绚烂,却易逝。   鼓声阵阵,两行热泪终于滚落。李遇击鼓不断,仿佛在以此发泄着自己心内的不忿和不甘心。   陶钧捧着只木匣,内里盛着纯钧剑。他一步步走上御阶,跪在大殿中央,沙哑着喉咙,哀声道:“陛下,爷于阳关外遇袭,身死剑断。姑娘吩咐小的带剑回来交还陛下。”   “明达还说什么?”李遇不顾大臣阻拦,奔下御阶拉住陶钧的手臂,任凭断剑的剑刃割破他的衣衫。   “姑娘神思恍惚,只抱着爷离开,姑娘马快,小的追不上!”陶钧哭道:“姑娘说爷去哪里她便去哪里!小的拼命追,也没能追上。小的身负送剑之令,不得不苟延残喘。陛下,小的……小的唯有一死……”陶钧想起当初面对的惨淡局面,血红的眼眶里涌出热泪,反手拿起纯钧就要自刎。   李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纯钧剑身,茫然道:“你说,明达会不会也想不开?”他阻住了陶钧,却无法抑制自己的猜测。将心比心,若没了抱琴,他亦会追随而去。   一直跟着他的江良察觉出不对劲,忙上前扶住。李遇一时间郁结于心,悲痛难耐,呕出口血来,昏厥过去。   大殿上一片慌乱。江良半抱着李遇,道:“速传御医,来人,去给皇后报讯。谢丞相,陛下抱恙,还请您主持大局。陶钧,还不快扶着!”   出乎大臣们的预料,李遇这一病,便是足足月余。待他再回朝堂,已经是至诚四年年节之后了。此次朝会涉及沐公身后追封和爵位的归属,郎恒作为郎怀此脉唯一的庶弟,也在大殿中。   臣子们忧心因郎怀故去,李遇会大封郎氏。未料谢璧方才谏言沐公爵位应由郎恒继,李遇便打断了他。   “阿怀清佞臣,匡扶社稷,平安西,稳固大唐河山,朕意已决,追为沐王。”今日的龙椅之旁添了把宽椅,坐着一位衣着简朴的女子,便是当朝的皇后林氏。   李遇脸色还是灰败的,说话间气息不稳,却仍坚定道:“厚葬衣冠冢于朕的长陵。一应事宜,礼部钦天监妥办。韦氏封一品琅州夫人,赐金印。”   “陛下,沐公爵位理应由沐王庶弟袭……”魏灵芝虽有犹豫,但按礼制,郎怀无子,沐公一脉绵延百年,不能因此断绝。   他话未说完,已被李遇无情打断:“怀既去,世再无沐公。何人配为怀子?朕子亦不足!”这句话如此沉重,无人敢反驳。谢璧张口欲言,然而想起一些旁的,终究住口。   李遇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郎恒,出声道:“如今郎氏嫡系再无男丁,你为沐王庶弟,一应事物,你可要尽心。”   “陛下安心,恒知晓。兄长……兄长未能归来,恒自当替兄长尽孝。”这个少年长高了许多,声色也是少年人的沙哑,眉目间和郎怀有着三分相似。他仿佛瞬间老成起来,跪在殿中道:“陛下,恒无心仕途,自知资质匮乏,请守孝于兄长墓前。将来愿还乡尽孝,求陛下成全。”   李遇点头,道:“你有此孝心,朕心甚慰。封郎恒为琅琊侯,封地琅琊郡,世袭罔替。待孝期过后,便去吧。”   “恒,谢陛下隆恩。”郎恒淡淡一笑,一个头磕的心甘情愿。平西军大胜,朝臣们只怕又会出一个外戚,虽恭敬,内里惧怕哪里是能遮掩住?待郎怀故去消息传回,韦氏稳定了宅院和几个不安分的旁支后,立即发信要尚子轩归来。她只叮咛郎恒一切按皇上吩咐,不得争,不得抢。   这些人的嘴脸郎恒也看了许多,心寒之下,更无意官场。好在唐飞彦明里暗里帮持,他才能撑下。如今郎氏墙倒众人推,李遇如此将郎氏从官场中逼退,何尝不是存心保全?   至诚四年秋,远征高丽的唐军凯旋。带兵的将领尉迟延光面圣后头一件事,便是赶往长陵凭吊郎怀的衣冠冢。他未曾料到,当初和郎怀理论之后,郎怀决定由路老三配合王雄打理于阗,将他远调高丽,这一别便是永别。亦未料到,那个慧黠的明媚女子,会因此再无踪迹。   依着郎怀的奏折稍作增补,安西四镇和各处驿站渐渐恢复生机。至诚六年,一片焦土的疏勒城最后一块砖头补好,其中商旅往来不绝,东西二市之繁华热闹,不输长安。大乐门外的城墙上,有人用古朴的魏碑篆刻上一个个姓名。有世家子弟林先,亦有蒜头这种一看便是穷人家孩子的普通名字,也有诸国营中战死的西域诸国子民。他们都是在平西一战中死难的,被岑商按着名册一个个梳理清楚,刻在城墙上,以为凭记。   普光王索尔来到长安后,待学过宫廷礼仪,便和李遇的嫡长子李林一同进学。她贴身的侍女中,有一位年长女子,她常年素服,是郎怀之前的贴身侍女竹君。索尔年满十五将返土蕃,曾想要带着她回去,免得她孤身一人孤苦无依。竹君婉拒后,于郎怀衣冠冢旁结庐而居,以思旧主。   李遇一次前来探望老友,见之恻然。回宫后下令,修庵堂供竹君居住,亲自手书怀明庵。竹君于此终老,一生不离。   而后时光如流水,人事几多浮沉。谢璧年老告老还乡,通海司自然由上官旖接掌握。方十全以而立之年成为帝国的丞相,先复启用的,便是闲居多年熟通律法的裴庚。魏灵芝和唐飞彦一个稳妥一个激进,常因政见不同争吵连连,但居然结成儿女亲家。年年初雪,他二人都会在唐飞彦府中饮得酩酊大醉,洒一壶自家酿的甜酒,又哭又笑,如个孩童。   长安郎氏尽数归往封地后,沐公府一时间空荡下来,再无主人。李遇一纸令下,遣金吾卫将沐公府未央居划为别宫。栖凤池上沉香景自此绝迹于长安。直到唐末,长安付之一炬,昔日丽景,只能从一些图卷中寻访。而李遇当年亲绘图卷,更是价值万金。   郎氏一族尽迁回封地后,自此皆归于平淡。若说大事,便是琅琊侯郎恒娶亲一事。孝期满后,郎恒虽有爵位,却无官身。琅琊一郡皆为郎氏封地,但他三令五申,族中子弟不得骄纵。待处置了几个鱼肉百姓的旁枝后,几十年内倒是太平。郎恒为人方正,年轻而封爵,自有不少人拖媒求亲。   那时候韦氏早就不太管事,也由得郎恒自己做主。天下人都在观望这位年轻的侯爷会迎娶哪家俏娇娘,未曾想他却对一三十仍旧未嫁的女子情有独钟,甚至不惜请圣旨赐婚。   琅琊侯府办婚事那天,上官旖作为新娘子娘家人,问自己的姐姐何时钟情于郎恒。   尚子轩含笑道:“不知不觉吧。许是那孩子倔强得令自己心疼的一瞬间?”尚子轩没多言语,上官旖却觉得,多年好友变成自己的姐夫,还是有些别扭。   他看着依旧井然有序的侯府,想起多年前自己迈进沐公府的场景,原来人生一场大梦,须臾已过半生。   至诚三十二年秋末,初雪方落。清晖阁的东暖阁中,因风疾久病的李遇趴在矮几上,抱琴在一旁研磨,几个宫人在外屏息立着,对此情形早已司空见惯。   这一写,又是两个时辰过去。抱琴见他须发皆白,唇上半点血色尽无,却克制着未曾劝阻。李遇落下最后一笔,终于长舒口气,道:“让小陶着人誊抄两份,一份存于宫中,一份给你我陪葬。这本,便一把火烧了。你觉得可好?”   抱琴怎不知他心意?含泪道:“自然极好。但陛下,您忘了落款。”   李遇一愣,摇着头道:“果真是老了。”他凝眉思索片刻,露出个释怀的笑意来,仰羲二字在他笔下跃然纸上,竟有着少年朝气,蓬勃向上。   唐昭宗一朝的藏书中,悄然多了一卷《沐公翔集》。亲手将它收于木匣藏好的陶钧,也已面目苍老。   有风从半掩着的窗外吹入,钟声响彻大明宫。   翌日,太子李林于紫宸殿素服监国摄政。是夜,皇后亦薨,帝后合葬长陵,谥号昭宗敬后。   李林按制登基,大赦天下。于内,他勤政爱民,在位期间唯一一次大兴土木,便是重建废弃数十年的含元殿。于外,和诸国互通有无,远交土蕃普光赞普,合力击退野心勃勃的印度,共稳西域丝路通畅安宁,延续了至诚年间边境无大战的局面。   唐亡,天下大乱。及至宋时房钱士偶得《沐公翔集》,其中不但记载沐王少时事迹,更言明其女子身世,文笔流畅,暗藏追思。   房钱士虽为商贾,祖上亦是书本网家学渊源。闲来感于沐王女女成亲相携一生之事,亦多唏嘘。   一日忽悠灵光乍现,房钱士执笔埋头于书案。不多时,宣纸上,沉香亭依旧,荷花开遍栖凤池。一窄袖玉冠的年轻人怀里揽着个红衣披帛的姑娘,正细语着。   清风自窗外悄然进屋,吹起画卷边缘,吹皱一池荷花。那情真意切的一对璧人,也刹那间鲜活起来,眼眸一动,懒洋洋着,亦情深着。 第162章 安此亿兆生(九)   一路向北。   路?早就没有了路。自从离开北庭都护府进入突厥金帐国的领地,就很少能遇到人了。   他们爬过被厚冰封住的河流,穿梭一望无垠的雪原,在一片蛮荒之地跋涉前行。出发之时足足百匹矮马,如今早已死伤过半。   明达不知道自己跋涉了多久,也不知还有多远的路途。她只知道,必须抵达那永夜的极点,寻到所谓的天泉,才能给怀里沉睡许久的人儿带来一线生机。   当初她赶到敦煌,安抚略有哗变迹象的士卒,不敢多做耽搁,下令除却本应留下的守军外,其余分批由将官统帅,按着事先的安排,由河西走廊入京,或并入御林军,或充入潼关守军。而后她探查杨继盛被刺一案,虽疑点颇多,也只能寻了个借口,迅速了解以安人心。至于究竟是何人行刺目的为何,也只能暗暗派人查访,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有结果的。   明达心知其中很有猫腻,但临近相约之期,她便将一切事务交由精心挑选的不良人副手处置,自己则带了陶钧兰君提前一日抵达阳关。   黎明时分,明达换上红衣,侧梳长发,对着铜镜别上发钗。素手抚过钗端红石,想着里面那缕乌发,平添起迫不及待来。目光扫过镜边的缠枝葡萄纹,不知想到什么,竟羞红了脸颊。她不顾兰君眼眸里的那抹了然,早早便上了城楼,凭风立着,静静等候。   这一等,从欢喜雀跃,到失落心惊,待过了午时,明达心头一凉,愈发觉得不好。这等惶然无措已是多年未有,明达怎肯再傻等?不顾陶钧竹君劝阻,夺了守军的马匹飞奔出城。   才往郎怀必经之路狂奔十来里地,明达就望见倒在地上的黑马。她心头猛跳,待走得近了,只一眼便认出那是郎怀的坐骑踏云,已然气绝。马身下流出的血色乌黑,显然带有剧毒。明达一摸它腹部,还是温热的,显然死去未久。它听从郎怀的指令,朝着阳关狂奔报讯,目的未成毒发身亡,目瞪南方,不肯闭合。   明达按捺住内心涌动的不安,强自镇定下来,她伸手盖上踏云的眼皮,辨明方向跨马再度狂奔而去。肩头的火狐也跃下地,嗅着踏云的方向,为主人引路。待她远远望见那片偶现血花的荒地,一时间几乎晕厥,慌慌张张从马背上狠狠摔下。火狐脚下飞快,已然奔至郎怀身边,无助地呜了几声,只趴在一边儿,不敢乱动。   而她的心上人垂首跪着,毫无声息。   “阿怀……阿怀!”明达从地上爬起,踉跄着近前。   郎怀安静极了,垂着脸,皮帽早就不知落在何处,束发松弛,发丝散乱随风飘舞,遮住了眉眼。胸口的衣襟被血沾染,伤口似乎已经没有血液可流,一片紫檀碎片落在她的膝上。   明达颤抖地伸手,小心拂去郎怀发间的落雪,犹豫着接近,指尖触及她的脸,但觉冰冷刺骨。明达猛得收回手,无助地嗫嚅着什么,两手颤抖着,坚定伸了出去。这一次她柔柔捧住郎怀的脸颊,如同平日里二人亲昵,而泪却在片刻涌出眼眶。   她答应自己的话从未失约落空,怎的这一诺,眼见就在跟前,却如镜花水月、刹那成空?   明达双唇抖动,却一字都说不出来。她凑过去和郎怀额头相贴,细细吻她的眉眼。一手小心翼翼避开郎怀胸口的贯穿伤,将这傻人虚抱入怀;一手从郎怀手里取下断剑,凄然一笑,吻住郎怀早已冰凉的唇瓣。   你若离开,我一人在世上作何?   阿怀,你等等,我这便去陪你了。无论生死,我们自当携手不分。   然后她侧提断剑,正欲刺腹了结,却被人打中手腕。明达侧眼一瞥,却是半块冻得干硬的炊饼。   “幸好!幸好!紧走慢走,到底赶上了。”因着风雪,明达瞧不清楚。但这声音于她,在陌生中存了些熟悉。   两个裹着厚厚皮袍的人走到近前,其中一个拉下兜帽,露出个只有寸许头发的脑袋,花白中夹杂乌黑。他慈眉善目,笑道:“姑娘忘了我,我却记得姑娘。香积寺一别,别来无恙吧?”   明达恼怒他出手阻止,淡道:“法师无恙便好。”   无是心知她此刻心死如灰,一边解开外袍披在郎怀身上好护住她那一口阳气,一边指了下身旁的的人道:“这是我的徒弟了万。姑娘,你若要救阿怀性命,答应我一事可好?”   阿怀性命?明达仿佛在漆黑一片中觅得半寸光明,慌张应道:“答应答应!一万件都应!”   无是法师微微颔首,示意明达让开空间。他运气连点郎怀胸口几处大穴,把皮袍给她拉紧封住,才低声对明达嘱咐几句。他和了万留下马匹,又取走阑衫刺客的佩剑,才悄然隐于风雪之中。   不过半晌,陶钧兰君追着几乎被大雪所掩埋的马蹄印赶到。但他二人只瞧见明达抱着郎怀,纵马离开的背影。陶钧拼命去追,却被明达甩剑伤了坐骑,于大雪之中,彻底失去了方向。待他茫茫然回到事发之处,兰君正捧着断剑悲泣。   “兰君,爷没了?”陶钧还存着疑虑,兰君却拿着一片红布,道:“姑娘吩咐,她要和爷死同穴,旁人不得去扰……”后面的话,兰君却没说出。那红布上字迹分明是明达以血书写,血迹未乌,而后却是一句命她将郎氏钉子散于江湖,静待明号,不得使第二人知晓。   莫非……兰君按捺住脑中不断的猜测,含泪安抚好陶钧。由他带剑归去,自己则怀着丝期待,秘密往返于各处,将郎氏钉子彻底散于江湖。   旅途漫漫,这日里无是法师给郎怀按例针灸过后,瞧着明达在路途中终于恢复神智,才解释道:“我曾于宫中读过一本笔记,上面记载极北之地,半年永昼半年永夜。有一泉眼,自太古始,沸扬不歇,名曰天泉。此地偶现佛光,天地为之失色。阿怀为瞒她女子身份,曾以药毁胞宫。须知于女子而言,胞宫若无,血脉难通,少有能活不惑者。虽有妙手为她调理,但这些年她气脉渐竭,或许旁人不知,她自己定是明白的。”   明达倾身抚过沉睡着人的耳畔,点了点火狐的脑门,狐狸聪慧,抖着大尾巴盖在郎怀胸口,为她保暖。明达涩道:“她从未与我说过。但她小时候身子健壮,从不生病。自征西归来,倒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每每落雪总会染上风寒。原来却是这个缘故。”   无是微微颔首,心下亦对郎怀这般隐忍痛惜。他念了声佛,道:“我曾与她字明己,这孩子却只记得她名怀。如今天下安定,她亦该借此脱身而去。”   “她此前中了剧毒,依我所学,应当是西南天阙之处的一种蛛毒。此毒无色无味,却是天下至寒,致人的经脉渐渐枯竭。若那刺客失手,此毒无人发觉,不过数年,她便会血液不流,生生冻死。”   “那法师可解?”明达惶然问道,之前无是从未与她提及这许多,只说一路向北,便有办法。   车厢随着马匹走动晃悠,外面了万呼喝着号令,防止头马误入雪窝之中。无是法师思及多年前的机缘巧合,摇头叹道:“昔年张涪陵与你一味丹药,不但解了剧毒,更去你沉疴。这丹药,张涪陵寻访多年,才寻得其中最关键的药引。这药引来处,如今竟成玄秘,早已无从探知。”   “汉末天下大乱,非但朝政如此,江湖亦如此。太湖蓬莱先生天纵奇才,又得无上机缘,成就不世神功,更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乃当世一等一的人物。他不愿武林倾轧,被外族趁虚而入,便广撒英雄帖,召武林大会。在会中,蓬莱先生武功盖世,终于达成夙愿,成为盟主一统武林,才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鲜血,在乱世之中,为中原武林存留生机。”   无是缅怀往昔,带着追忆道:“蓬莱先生一生未娶,没有子息,亦不曾收徒。他曾绘一图卷,为平生得意之作。更在弥留之际,送给给唯一的至交好友丹生子,并留下遗言,得此图且能通解者,便是他的衣钵传人。希望将来若人有缘,可得际遇。而后蓬莱先生故去,遗图一事被他的仆从传出,不胫而走。蓬莱先生一身武功不属于任何门派却无敌于天下,更不论阴阳五行圣手炼丹无一不精,自然引起无数人觊觎。丹生子自知若无妥帖法子,单凭自己定无法保存此图,无法为老友觅得传人事小,引起武林浩劫,辜负蓬莱先生夙愿则大。他苦思冥想,只得金蝉脱壳,炸死逃离,将图卷托付于一江南世家,只道性命攸关,不可使外人得知。”   “丹生子隐姓埋名易容改装创立明堡,于暗中守护此图。悠悠几百载,如今明堡却传到我的手中。”无是带着歉意,对明达道:“我于数年前起卦占天,三十年内定有浩劫,和此图牵连不断。但凡此图现世,定会引出各家觊觎争夺。但莫说三十年,便是五六年后,老衲天命已至,有心无力。平生虽收四徒各有天资,却无一人有大智慧大谋略能承衣钵承担此事,只得于俗世之中寻觅。如今不知你二人可愿应承?”   明达脑中轰然作响,惊道:“法师便是明堡堡主?”她执掌不良人后,曾观各密卷,其中有载,明堡绵延数百年,和少林齐名,却神秘得紧,原来却有这等缘故。   她默然半晌,才道:“法师,若怀哥哥能醒过来,她定是肯的。”   无是法师如何不知明达这便是答允?他如同长辈一般抚过明达额头,道:“阿怀虽中毒,亦使她没能在被刺穿心肺后立时血尽就死。我既敢带着她往北而去,便是存有一线生机。张涪陵起卦占天一技在我之上,如今想来他当初救你,恐怕也是预料到来日之局。你且放心。”   明达心思全在怀里的人身上,虽得知此等旧事秘闻,亦不挂心上。郎怀日渐消瘦,若非紧贴到跟前,根本觉察不到半分生气。而她的伤口,还是不曾愈合,其中血液却渐渐由红转蓝,逐日枯竭。   在粮食耗尽之际,他们四人终于来到目的地。了万按着书中所载寻到那处泉眼,尽管郎怀依旧沉眠,明达却对着天际闪烁的明光,喜极而泣。   无是法师几经辗转,寻得一处洞穴,引泉水流入,分作两处住下。了万每日寻觅冰薄处,带了火狐或碎冰取鱼,或猎些身材小的畜生为食,也顾不得佛家清规戒律。   无是法师以此天泉为佐,以明达鲜血为引,耗尽必生修为为郎怀医治。郎怀伤口终于渐渐痊愈,留下一处乌疤。血中剧毒也被渐渐消融,肌肤逐渐恢复生气。   明达知晓这般养着,她总有一日会苏醒。如此心神逐渐安宁,按着无是法师所传授,每日里在雪原上习练轻功剑器,追白熊猎之以用其皮毛。闲下来听无是法师与她讲明堡运作,和这百多年间的江湖诸事。其中诡谲虽不比朝党纷争,论其腥风血雨,亦不遑多让。   这般不知春秋,终有一日,无是法师说罢,她正待起身回住处守着郎怀,却被无是拦住。   “你虽习武较晚,但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待阿怀醒来,经此一难,只怕她会武功尽失。然她经脉可复,依着这孩子心性,定是要从头练起,或许另有机缘也未可知。你却不必于此忧心过多。但她不惑之年另有命坎,若能平安渡过,你二人许便能长命白头。这破解之法,请恕我无能为力了。”   明达摇摇头,道:“莫说不惑,她能过此劫,已是苍天垂怜,明达不敢奢望过多。法师这话教明达惭愧了。”   无是法师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个木制圆筒,不过指头粗细。   “以此为号,明堡尽皆托付。”   明达心知他时日将至,跪下磕了个头,泣道:“师父放心,弟子谨记于心。师父舍命相救,弟子和阿怀,定不辜负所托。若天不假年,我也定会为明堡觅得传人,不会断了传承。”   “如此甚好。”无是法师缓缓闭上眼,诵佛默坐。   明达轻脚离开,回到自己住处。火狐见她回来,从郎怀身边收起尾巴跳起,在明达脚边转了几圈,才离开去寻了万。   她打来热腾腾的天泉水,熟练解开郎怀的皮裘,为她擦拭身体。这一路北往,时间竟空出许多来,不必再去算计谋划。她总是后悔,悔当初折磨了这人整整一年。悔她耽了许久的时间。但也总是想,她的怀哥哥那么宠她,知晓她这般等着,一定会醒来。   “兕子。”她的怀哥哥一定会这般柔柔唤她,会拂去她的泪珠,会把自己搂在胸口,亲吻眉间。   “怀哥哥。”明达泣不成声,断线的泪珠坠落,滴在那仅存一半的紫檀木牌上。似真似幻,明达泪眼朦胧望去,但见郎怀眉目疏淡,眸子里的朗澈深情,一如当年。   “兕子,劳你久等了。”   只一声低唤,便将过往云烟尽数揭过,只留来年。 作者有话要说:  先贴一下一些参考资料吧。 唐长安城地图,大明宫地图,兴庆宫地图,华清宫地图,这些图基本上是从一本旧书中找到比较详细的版本,再从网上下载一些不很精细的,打印下来自己按照剧情写。 然后因为码字君年纪大了,翻书太累,许多直观的东西,都是翻找纪录片或者大学公开课的。如下,《中国古建筑》《大明宫》《中国服饰文化》《古兵器大揭秘》《盛唐华清宫》《望长安》《隋唐人的日常生活——由小见大的历史》《科举》 (顺便吐槽一下海昏侯的纪录片更新速度简直让人心力交瘁……) 书目上,很多都是自己零散的知识碎片,非要写的话,《唐朝穿越指南》《中国建筑史》和……码字君自己的笔记,零零散散,就这些吧。 还是那句话,虽然以唐为架构,但码字君根据个人癖好,加了许多当时并没有的。也在着笔处刻意弱化了许多时代背景,比如那时候并没有椅子……比如真正唐人的妆容……我的天哪,实在太前卫了,我承受不来干脆不提。 至于为何直到最后郎怀女子身份的事实也没有公诸于众,我只能说,我所了解的封建时代,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的空想,得了想想自己都心虚。 自己也记不得什么时候挖的坑,差不多一年吧,林林总总五十来万字,从每周四更到三更,谢谢所有人的支持。谢谢你们来看我的一场大梦。挖的坑我都尽力埋了,留下的在折枝里会一一解释。很漫长,也有许多缺点,其中略有拖沓,配角人物零散不够个性,我自己也知道,笔力有时穷,见谅。 平心而论,我还是觉得自己写的最好的是三七(因为自己没动脑子是从笔下流出来的……) 至于《折枝照江》,它的根都在这一回了。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郎怀明达虽然归隐,只是彻底脱离朝廷。但生命不止,纷争不休。折枝里,她们是重要的幕后人。 新坑不出意外应当是在十二月二十号定时发布吧,我有虫子,你们来捉啊。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